■ 彭华新
“农民工讨薪”的当代媒介呈现:基于舆论监督功能转向的思考
■ 彭华新
无论是官方新闻、民生新闻,还是以社交媒体为主的新媒体信息,它们对“农民工讨薪”事件的报道一般是以舆论监督形式呈现的。然而,随着不同媒介形态之间的权力分割,在“农民工讨薪”事件中展开的舆论监督发生了主体性和客体性身份转换,随之而来的是舆论监督功能的转向:官方新闻中的“监督”转向“宣传”,民生新闻中的“监督”转向“引导”,社交媒体中的“监督”转向“围观”,并各自引发了相应的“后遗症”。
农民工;讨薪;媒介呈现;舆论监督
近年来,“农民工讨薪”一直是社会发展绕不过去的“魔咒”。在媒介视野中,这个“魔咒”的魔力存在复杂性:作为社会底层代表的“农民工”和作为资本代表的“老板”,成了不可争辩的善恶化身,同时,农民工的文化素质低下、法制观念淡薄等特征,又为他们打上“罪有应得”的烙印。观念的矛盾性伴随着媒介技术的多元化发展,从而使我们在媒介的舆论监督中看到“农民工讨薪”事件的奇特景观。
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手段和社会协调工具,媒介本身存在着层次性,不同层次的媒介拥有色彩鲜明的话语特征,并在特定事件中分配话语权力。在这一观念之下,“媒介分层”可以看成是舆论监督功能转向的基本前提。从舆论监督的视角来看,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与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并存,它们同时关注着各类社会不良现象和丑恶事件的发生和发展,提供信息、指引方法、评价政策,并在这一过程中构建了各自的媒介权力。
1.媒介分权:当代舆论监督的权力结构
根据舆论监督的权力施展,我们可以勾勒出当代媒体的权力结构,即官方新闻、民生新闻和社交媒体在舆论监督中的权力使用。本文对官方新闻、民生新闻和社交媒体这三个基本概念的论述,是基于舆论监督的当代媒介实践而展开的。此处的官方新闻和民生新闻专指传统媒体中的新闻形态,不包括二者的社交平台。例如,央视新闻的公共微博号虽然是官方身份,但其话语的非严肃性使这一身份并不具备电视栏目的“官方权威”,因此只能视为官方新闻的副产品,而非官方新闻本身。官方新闻与民生新闻并未形成非此即彼的清晰界限,在学术视野中仍存在概念的模糊性,本文仅从舆论监督的话语分析出发进行划界。“传统媒体舆论监督的权力来源不仅是与公共利益的联姻,还在于与政治权力的结合,此时媒体是代替‘官方’履行‘监视环境’的权力,这种形态下的新闻被称为官方新闻。”①在这一语境中,官方新闻专指直接代表官方意志,并在受众心理构建了“官方代言人”身份的媒体,包括以《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为核心的中央或地方党政机关报和时政电视新闻栏目。在叙事方法上,官方新闻坚持严肃新闻路线,与“官方”的庄严感相对应。
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民生新闻放弃了“官方”的叙事立场,开始与平民接近,提供报料平台、投诉热线。民生新闻兴起于2002年《南京零距离》,“随着民生新闻的兴起,媒体对报料人的依赖逐步加深,报料人的灵活性在一定程度上帮其实现了‘化整为零’战略。”②因而在媒介实践中,民生新闻被约定俗成地指向依靠民间话语、民间题材的亲民性新闻文本,与上述“官方新闻”共同构建官民二元结构的节目格局。
同理,社交媒体也是一个宽泛概念,是指互联网上基于用户关系的内容生产平台,但“用户”既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民间组织或官方组织。然而,基于舆论监督的当代媒介实践,我们可以观察到社交媒体中的投诉、举报、情绪性意见表达等,其“监督”主体大部分为个人或民间组织,这种非制度化的监督活动并不在制度话语体系之内。基于这个事实,在本文“农民工讨薪”分析中,“社交媒体”行为主要指个人或民间组织的信息发布和意见生产,以及这种信息发布和意见生产与官方社交平台的沟通或斗争。
对官方新闻、民生新闻、社交媒体的概念进行厘清和规制之后可以发现,这三种类型的新闻话语的权力关系是不对等的。官方新闻在舆论中坚持“正面报道为主”的方针,弘扬社会“正能量”,其本身“与政治权力的结合”,以及政治权力附身于媒体,成就了其在公众视野中的“符号权威”,即社会身份的权威;民生新闻为媒体争取了社会信任,构建了代替平民监督社会的便捷途径。然而与官方新闻不同,民生新闻中“符号权力”的缺位,导致它不敢而非不愿真正抵触政治权力和资本权力,在拆迁、讨薪、上访等群体性事件中宁愿选择沉默;个人化的社交媒体挣脱了制度性羁绊,在舆论监督中犹如无孔不入的斗士。社会事件的首度曝光往往是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实现,目击者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信息。审查制度缺位,让这种先“报”后奏的媒介形式拥有了特权,从而威慑社会各个领域的权力运作和道德维护。同时,社交媒体也是社会事件的深度评论员,“大V”们纷纷参与,从各自专业领域出发进行意见述说。这种一哄而上的评论消解了权力的集中性和整体性,构建了弥散的权力主体,虽然时常在“斗嘴”、“约架”中消耗意见的指向性,但从较长的时间幅度来看,监督群落的意见多元化更体现了权力的客观和公正。
2.媒介分层:权力分解之后的“农民工讨薪”报道
无论是在官方舆论还是民间舆论语境中,“农民工”这一群体被贴上“弱势群体”标签,这是社会普遍认同的事实。因此,在“农民工讨薪”这种劳资纠纷案例中,社会舆论倾向性地对“农民工”加以同情,对“欠薪方”和政府监管行为加以鞭策和监督。正是基于这一社会心理,我们将新旧媒体对“农民工讨薪”案例的传播初衷和原始功能归于舆论监督范畴。
媒介分权实际上规制了不同媒体形式在舆论监督中的话语分层,比如官方新闻在权威话语和仪式话语中的“象征性权力”实际上是对意识形态的政治隐喻,此时的舆论监督是从宏观上监督社会动态和走势;民生新闻的市井话语是以让渡媒介权力的方式来获取民间身份和民众认同,从而维护“社会分层”的稳定性,此时的舆论监督是针对于微观世界的个案,从正面引导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社交媒体的后现代话语用解构权力的方式来建构新的话语权力,普通个人在此获得传播机会,并用监视、批判等方式来参与监督,甚至辱骂的方式来释放社会压力。由此出发,可以观照舆论监督在“农民工讨薪”事件中的媒介分层。
笔者通过对近年以来《人民日报》关于“农民工讨薪”报道的分析发现,可查数据中有60%以上为新闻评论,如《我们要站着把钱拿回来》(2010)、《农民工讨薪该找谁》(2011)、《农民工“另类讨薪”呼唤制度救济》(2012)、《人民日报来论:别让讨薪者伤心又伤命》(2014)、《讨薪女民工事件:警察 你凭什么打人》(2015)、《根治“年末讨薪”需共同使劲》(2016)。新闻评论是一种“务虚”的监督,监督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在维护农民工利益的同时,并没有抛弃自身的权力身份。同样,对“农民工讨薪”的评论性监督也在很多地方党报和电视时政新闻中出现,《深圳特区报》近年的报道就具有这一特征,如《每位农民工的讨薪诉求都是大事》(2011)、《严禁民工讨薪,这是法盲出的馊主意》(2011),而具体的、务实的事件性监督则一般是针对异地,如《农民工讨薪遭拘、莱芜18人被处理》(2014)。
相较于官方新闻“务虚”而言,民生新闻则相对“务实”,其中有两种倾向:其一,专注于微观叙事,刻画其中的苦难与辛酸;其二,这也是近年来民生新闻发展中最为明显的倾向之一,即对“讨薪”事件的关注度渐趋冷淡,甚至对某些“敏感”事件选择性失明。根据深圳电视台《第一现场》栏目报料系统中2009-2015年的数据来看,平均每天约7000条报料中,关于“农民工讨薪”的报料数量相对持平。但通过编辑系统中的报道数量可以发现,这类题材的采用率跌幅明显,2009年该栏目有“讨薪”类新闻50余条,2010年40条、2011-2013年维持在30条左右,2014年只有7条,况且全部是个体讨薪行为,规避了群体性趋势。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的该栏目的“讨薪”报道数仅1条,而且是一起以“工厂倒闭潮”为主线的报道,“讨薪”话题只是这条主线下的分支。“避实就虚”是官方新闻舆论的监督转向的表象。
针对民生新闻“农民工讨薪”报道趋跌走势的原因,笔者对深圳电视台《第一现场》、《新闻广场》、《18点新闻》以及《晶报》等媒体的22名记者与编辑进行问卷调查(自拟多项答案),其中的17人认为易引发跳楼、堵路等社会风险,12人认为报道无益于问题解决,5人认为该类事件太多,无代表性,11人认为显得社会不和谐,政府不允许。但实际上,调查结果同样显示,这类题材的报道并未遭到政府的明令禁止,但对有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的题材,确实存在“不鼓励”的舆论引导倾向。也就是说,“农民工讨薪”在民生新闻中的走跌,其背后可能存在政治、社会和技术等间接原因,但直接原因还在于记者或媒体负责人的自觉“弃权”。对社会危机风险的预估与回避,正是民生新闻的舆论监督功能转向的直接诱因。
正是由于民生新闻对该话题报道量走跌,社交媒体成为一个“讨薪”的便利通道,其监督功能不仅局限于信息曝光和社会批判,还出现了进程参与、职能监督和应急援助等延伸服务,比如律师通过微博声明对“讨薪”当事人进行免费法律服务,并使用微博直播司法进程;“大V”通过转发扩大事件的影响力;在“年关”时期,社会人士用经济援助的行为来曝光和批判资方无良和政府失职。权力的弥散性决定了社交媒体对“讨薪”监督的多元性。但是,这一层次的监督也很容易走向感性化的浅层探讨,民粹性特点导致其更嗜好围观悲剧和抗击权力,“议题建构中所谓热点就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诸种矛盾,将普通事件与热点问题相勾连,这是民粹主义的社会动员策略。”③特别是春节前,“讨薪”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年关”话题实现了事件与热点的勾连,更容易满足网民的民粹性需求。
1.功能转向的主客体身份变迁
在媒介视野中,“农民工讨薪”涉及两个敏感关键词。其一是“农民工”,该词汇是“农民”身份和“工人”职能的复合物,同时也从未逃离“流动人口”、“边缘人群”、“弱势群体”等社会定位,社会情感夹杂着同情与歧视,因而其媒介形象也具有复杂性;其二是“讨薪”,它的本质是劳资关系的经济纠纷,媒介在纠纷类信息传播中理应处于中立、公正位置,但在“农民工讨薪”中,资本方与劳务方地位悬殊,后者可以借用的资源有限,“拍案而起”的社会责任又使新闻媒体不得不在监督时带有某种“倾向”。
一方面,“农民工”身份的复杂性引申出“监督主体”与“监督客体”的身份问题。“在一般情况下,新闻媒介代表公众对政府的施政活动提出批评建议,抑制公共政策的错误或官员的丑恶,构成社会舆论监督的主导力量。较之于分散的公众舆论监督,新闻媒介的批评则更集中、更深刻,能够转化为广大人民的深入监督。”④将这一观点嵌入“农民工讨薪”事件中可发现其潜台词,即事件的“监督者”本来是农民工或社会大众,而现在这一权力被新闻媒介代为行使。在传统新闻中,此论断尚可成立,但当社会从报纸、电视为主的“传播时代”发展至与社交媒体并行的“交流时代”,人人都是监督者,监督权力无需职业媒体人代劳,而是由泛化的媒介使用者掌控。“80后”、“90后”新生代农民工对智能手机的使用,让他们更便于成为监督主体,新媒体技术让“边缘人群”力争脱离边缘。
另一方面,谁是监督客体?在“农民工讨薪”的案例中,人们一般从媒介正义视角出发,谴责资本方的无良、政府监管的失责,甚至批判社会的无情。由于社会正义的指引,在“农民工讨薪”报道中,记者或其他媒介使用者潜在地将效忠对象设定为相对弱势的农民工,将监督客体设定为资本方或政府监管部门。然而,当跳楼讨薪、堵路讨薪等“社会要挟”事件集中爆发之后,农民工的讨薪行为脱离单纯维权,而被定性为一种“秀”,从而使农民工的监督主体身份转换为监督客体,农民工的相关负面也被如实展现,如2013年12月29日央视新闻的《记者调查:农民工讨薪成无理取闹,被打背后有何隐情》中,就曝光农民工涉嫌考勤表造假问题。监督主体和监督客体的身份变化,是舆论监督功能转向的前提条件。
2.媒介“分层论”之下的功能转向
身份转换可以引申出功能转向,从舆论监督的主体身份可以看出,当“监督方”以不同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其功能由“监督”向不同的方向偏移。
作为新闻活动最重要的控制主体,政府部门在舆论监督中的功能行使不可忽视。新闻控制主体“是指那些通过一定方式,限制、约束新闻传播内容、新闻传播方式的社会主体。”⑤在官方新闻中,政府是监督主体,媒介是监督工具,这种监督是通过制度上的规范与道德上的规劝为手段来实现的,属于宏观监督范畴。但是,该类报道缺乏一个具象的监督客体,更多是针对泛化的和符号化的资本方。在实际传播中,该类报道还能显现政府在农民工与资本方双方博弈中的协调能力,“监督”资本方的同时,还能“宣传”政府。近几年来,“欠薪”案例逐渐积累,并开始破坏政府公信力,影响政府形象,因此,此时的官方新闻“监督”功能向“宣传”倾斜是具有社会动因的。即使是在个案事件报道中,媒体也会更倾向于选择成功案例,并构建出“领导重视”、“政府关怀”、“妥善解决”的报道框架。这个框架设计了“监督”转向“宣传”的功能性路径。
作为传播主体的新闻媒体,不仅是被动的监督工具,其监督的能动性在“讨薪”的策划事件中尤为显著。2002年以来,随着民生新闻兴起,媒介视角开始倾向于民生故事的细节刻画和情节描述,因此,由“讨薪”引起的跳楼、堵路事件成为极佳的新闻素材,具有冲突性、故事性、视觉刺激,但同时又引发一定的社会危机。以“第一时间”为宗旨的民生新闻往往先于政府部门或社会组织介入现场,从而获得更大的自由权和能动性。当跳楼、堵路等隐性的社会危机积累到一定程度,对这些策划事件的传播模式进行“引导”是释放社会内压的必然之路。民生新闻会潜在地遵守职业信条,履行它所认定的社会责任,即不制造社会恐慌、不妨碍公共秩序、不浪费行政资源,从而进入理性、法治的话语框架。在这个话语框架中,“舆论监督”实质已经转化为“舆论引导”,引导农民工理性维权,引导民众增强法制意识,从而说服普通人放弃对“以死相争”的同情。社交媒体兴起后,传统媒体的舆论引导实质上是舆论斗争,即通过“引导”争取更多的认同者,甚至在网络平台中开辟舆论“战场”,比如政府官微、媒体官微、记者微博,这些官方新闻的新媒体形态以舆论斗争的方式开展舆论引导。社交媒体监督主体普泛化的一个原因是互联网中监督客体的海量存在,这种媒介现实倒逼互联网中的监督主体必须策划“媒介事件”才能获得关注,从而将媒介的“监督”功能引向“围观”。“媒介事件”赋予监督客体浓厚的戏剧性、神秘性等元素。
3.功能转向的媒介“后遗症”
不难发现,不同媒介层舆论监督的功能转向引发了相应的“后遗症”。监视环境是媒介的重要功能,特别是在官方新闻所涉的政治领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权力滥用,比如在“农民工讨薪”事件中,“监督”功能可以防止职能部门与资本方形成利益勾结,防止执行人员在处理相关纠纷时“懒政”、“庸政”,从而在社会中树立新闻媒介“铁肩担道义”的权威性。然而当“监督”转向“宣传”之后,官方新闻的权威性被部分消解。
同理,民生新闻的“舆论监督”功能转向“舆论引导”,也就是说,本来新闻是代理农民工监督资本方或政府部门,现在变为引导农民工情绪稳定及社会意见理性,说服其在合法层面维权。在这一转向中,农民工由主动转为被动。民生新闻试图“亲民”的初衷也被转移,传播价值很大程度受损。
官方新闻权威性消解和民生新闻亲和力下降,一定程度为社交媒体让渡空间,甚至为这种媒介形式生产了膨胀的权力。虽然从整体上看这种权力形式是弥散的,但技术导致的“监督”转向“围观”,又增强了其民粹取向,使社交媒体的“围观人群”直接代表“民众”的语义,并与所谓的权威与精英对立,“在民众与精英之间,民粹主义表现出鲜明的反专家、反权威甚至反知识分子、反知识的‘反智’色彩”⑥。所谓“围观”,正是一种聚焦式监督,向所有公众同时展示监督客体,允许公众在共同监督之后交流意见,“围观”的真正意义在于“围观”之后的人际传播。将过度的社会信任依附于缺乏“把关人”的人际传播,显然增加了社会风险,反权威的民粹式话语方式又降低了这一媒介形式的可控度,导致谣言盛行、污语横飞,使之成为泄愤的工具。
从上文的数据分析和理论阐释可以判断,“农民工讨薪”舆论监督的功能转向并非一种偶然现象,其背后存在着深层次原因。作为工人阶级的政治身份,“‘农民工讨薪’虽属于经济纠纷,但其中附着的政治隐喻远远高于经济诉求”⑦,要对其进行深层分析,意识形态理论是无法绕开的,意识形态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和阶层矛盾直接关联,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阶层是意识形态中“阶级”概念的具体化。直面了“农民工”的现实问题,因而更真实地展示了这一群体参与舆论监督的困境。
1960年贝尔(Bell D)以“意识形态已经终结”⑧作为其经典著作的题名,其依据即当时西方普通认同的工业社会的“正统共识”主宰了世界,农业社会的意识形态斗争趋向落幕。1980年代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理论学派仍在坚持这一断言,批判意识形态概念运用的有效性。直至今天,争论之音仍然萦绕于耳,“对‘意识形态’的研究或许正处于危机之中,但危机时刻往往也是恢复活力的新机会和新起点。”⑨实际上,意识形态不仅依赖于现实的阶级冲突与具体的社会生产机制,也依附于社会权力的“想象关系”,并以此统领社会道德和价值观。汤普森(Thompson,J.B.)将意识形态定义为“维持不对称的权力关系的过程”⑩是比较贴近社会现实的。
在“农民工讨薪”事件中,权力关系不仅是不对称的,而且其对应性也极其复杂,在阐释过程中无法绕开对政治话语权力和大众话语权力之关系,这正是意识形态博弈的复杂过程。无论是从“监督”到“宣传”、从“监督”到“引导”,还是从“监督”到“围观”,其本质是舆论监督功能的柔和化与弥散化。在政治话语中,工人阶级是一种身份符号,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媒介理应塑造积极、健康的形象,农民工作为产业工人的一种类型,具有工人阶级的典型特征,“宣传”其积极面是必行路径。但是在大众话语中,“工人”又常常沦落为低素质、低学历、低工资的“三低人群”,其法律意识淡薄、社交能力低下、社会形象卑微等特征,使其淡出主流社会。政治话语和大众话语的矛盾性是舆论监督功能复杂性的根源。对农民工群体而言,帮助“讨薪”的舆论监督也掺杂着同情、歧视、防范等复杂因素,这些因素致使“监督”变质。不同因素之间的拉锯,实际上是政府权力(权威)、资本权力(精英)、劳务权力(无产阶级符号权力与人力资源要挟权力的结合)三者之间力量消长的表征,这正是不对称权力关系的显现。对于官方新闻和民生新闻而言,政治话语和大众话语将其引入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因而多数情况下宁愿放弃监督,即“不报道”。而以大众话语取胜的社交媒体获得社会认同,特别是在涉及到劳资纠纷引起的罢工事件中,政府、资本、劳务三方博弈上升至焦灼状态,属于人力资源要挟权力的实施,意识形态特征明显。“罢工”在媒介呈现中的敏感性不仅在于它有可能引起社会混乱或经济损失,更在于这一修辞中暗含了阶级、剥削等政治语义,它们与我国现行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完全相悖的。
抛开政治语义中“阶级”的意识形态外衣,“阶层”实际上是意识形态中“阶级”的具体化和具象化。也有学者认为“阶级”是“客观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分层模式”,而“阶层”是“客观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社会分层模式”。一般而言,社会分层是指“社会成员、社会群体因社会资源占有的不同而产生的分层化或差异现象。”2002年,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在九届全国人大5次会议《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以官方身份使用“弱势群体”这一词汇,这就等于明确向社会承认了我国社会人口并非如一贯所宣称的机会均等和地位平等,而是在经济发展不平衡中构成了不同阶层,“弱势群体”属于这一结构中的底层,其最主要特征并非财富绝对值低,而是分配和获取社会财富的机会少。农民工的阶层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社会边缘化命运,虽然整体上体量庞大,但社交圈小,使他们缺乏参与社会生活和讨论社会议题的话语权。
在阶层关系中,农民工对应的主流群体不仅为精英人群,更包括与弱势群体接近的中间阶层,他们要么工作关系稳定,收入偏于中等,要么属于传统意义上的 “本地人”,拥有较广泛的人际网和较高层次的社交圈,归属感强。中间阶层体量庞大,成为有收看能力、分析能力和反馈能力的受众。“中间阶层对传播资源、传播媒介的掌握,主要局限于对媒介所传播信息的使用——即信息的消费。”但是,由于“本地人”与“外地人”的情感排斥,以及日常生活交集的缺乏,阶层之间相互歧视,当“农民工讨薪”事件发生后,中间阶层要么“看热闹”、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而言,农民工有物质上和时间上的局限,收看新闻机会少,而中间阶层收看机会多,且更具购买力,因而成为更理想的受众人群。为了迎合这一理想受众群的收看习惯,媒体不惜将监督功能转向展示苦难的“围观”和批判冲动行为的“反监督”。
注释:
① 彭华新:《论当代媒介环境中舆论监督的权力嬗变》,《国际新闻界》,2014年第5期。
② 彭华新:《从“职业报料人”看新闻活动主体的境遇变迁与身份变异》,《国际新闻界》,2015年第1期。
③ 陈龙、陈伟球:《网络民粹主义传播的政治潜能》,《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④ 刘建明等著:《舆论学概论》,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页。
⑤ 杨保军:《新闻活动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页。
⑥ 李良荣、徐晓东:《互联网与民粹主义流行——新传播革命系列研究之三》,《现代传播》,2012第5期。
⑦ 彭华新:《“农民工讨薪”新闻中的敏感议题及脱敏研究》,《当代传播》,2015年第2期。
⑧ Bell D(1960).TheEndofIdeology.New York: Free Press,p.1.
⑨ 赵月枝:《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
⑩ Thompson,J.B.(1984).StudiesintheTheoryofIdeology.Cambridge: Polity Press,p.4.
(作者系深圳大学文化与传媒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传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电视民生新闻与外来工的归属感建构研究”(项目编号:GD14CXW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