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尔吉·原野
煮米闻香(上)
◆ 鲍尔吉·原野
朋友讲一个故事。
小时候,他家穷——说穷已恭维。穷是各方物品馈乏,而他家多日缺粮,其他已不用提——饿得头昏眼花。
他脑子里整天想“吃”的事情。譬如,看到树叶撸一把嚼嚼,以果腹。天空飞过一只鸟,他生不出泰戈尔式的哲思,而在想象吃这只鸟的情景:怎样烤,细小的肋骨在牙齿间穿梭咂摸。信以为真,大口的涎水落进空荡荡的肚里,引起肠的轰鸣。鸟儿这时早已飞出几里地。
一天,他饿哭了。小孩子虽然爱哭,但人如果饿哭了,是大事,它和被打哭了、骂哭了都不一样,要死人了。两个弟弟跟着哭,甭问,饿的。这个“饿”字也怪,这边儿是食,那边儿有我,哲学家叫主体。食与主体相逢,怎么就饿了呢?造字的古人恶毒,光考虑形声,不注意社会效果。他们哭起来,他爸——一个被称作农民的专业粮食种植者——叹口气,往鞋底磕磕烟锅,背手走了;他妈把粮食口袋翻过来,在针脚缝隙找米粒,哥仨瞪大眼珠子睽视。几条米袋子倒腾一遍,妈妈挑出一把攥不住的小米,放进大锅煮。朋友说,母亲添一瓢水,又添一瓢水,两瓢水煮一把米。
水开了,屋里弥漫粮食的香味,连墙缝、炕沿下边和窗棂都飘着米的香味,那叫真香。他掀开木锅盖,大团雾气散开,见汤里的十几粒小米翻滚奔突,拿勺要盛米吃,被妈妈阻止。
妈说:孩子,先别吃,妈想让你们多闻一会儿米的香味。说完,他妈也哭了。
初听这个故事,我有点儿不相信。越想越觉出真实。想起有一年到山区农民家采访,他们因没东西招待我而局促不安。老太太欠屁股从炕席下拿出一片扑热息痛,笑着说:吃吧。这时我环顾屋内,这家啥都没有,墙角半筐土豆,是一家人的口粮。而止痛片是农民解乏、提神、战胜一切苦难,用紧缺的现金买来的奢侈品,因而也是礼品,唯有老太太享用。她递我的时候,慈祥、慷慨,至今忘不了。那会儿,我没事儿就拿出这片药看,想这件事。按国际标准,户均每日收入不足一美元为赤贫,即绝对贫困。这家人八天也赚不到一美元,而闻米香的朋友半个月的收入也不到一美元,八元人民币。没饭吃,连猪、鸡都养不起。
得到止痛片的时候,是改革开放初期,我虽然已贵为记者,却比较昏庸,不清楚为什么要改革开放。后来,目睹国家的成绩,特别是民生的改善,不期然忆起止痛片和煮米闻香,觉得邓小平所说的“不改革是死路一条”是大实话,也是真理。想那些反对改革开放的人多么没良心,该发止痛片治疗一下。
朋友说,你不知道米的香味有多么香,多么纯正。观音土、榆树皮虽然也能吃,但谈不上香。现在常吃的大鱼大肉,香里有一股邪恶,酒香绮靡。小米的香味像跟你说话,像盖一床被子,香里有爱。什么香水、古龙水,香得不要脸,花香隔世,奶香太富贵了。
我被他说馋了,想抓一把米煮熟闻香。我怕我闻不到。对现今多数的孩子来说,遑论米香,甚至不知饥饿的滋味。看到当妈的百般劝孩子吃饭而孩子百般不吃,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天下竟有不饿之人?竟有别人不饿劝别人吃饭之人?如果他们到灾区出演这一课目,恐怕早让人给掐死了。
这里,我没把“煮米闻香”当作奇闻写下来,这不是二百年前的事,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改革开放还没有开始。眼下,国家取得巨大的成就,农村仍有3000万绝对贫困人口。按年人均纯收入不足825元人民币标准衡量,农村还有更多的人达不到这个水平。十三亿人中还有几千万残疾人和几千万文盲,多数不富裕。一些稍有积蓄的农民因为治病与孩子就学再度返贫。戴着劳力士、吃鱼翅捞饭的人在全世界都是少数,只是媒体把它放大了。
我的朋友说,现今还能想起煮米的香味,记得这个事,觉得自己内心还有一点善良,不至于轻慢穷人,不琢磨办一些超过温饱太远的没边儿的事。
我从向海返回,经通榆县城换火车。
离开车还有十个小时,我胡乱转一转。先转到火车站边一水果摊。大凡车站码头,商贩面颜多含戾气,怎么弄的搞不懂,也可能被汽笛声震的。油桃、小西红柿、南果梨、葡萄,女摊主掀开棉被(实际上一条褥子),这些水果像画展一样鲜艳夺目,我每样买了一些,想象这些水果进我肚子之后到何处去,变成了什么?记起书里一段话:“人作为高等生物对所吃食物需经消化方可吸收,譬如唾液中酶所发生的作用。而低等生物进食无消化过程。”这时——我交钱刚要走——见一小孩面对水果瞠目。
该小孩身长二尺九寸许(市尺),小学一年级样子,手里拿一件不知其称谓、带线的旧玩具。他的手背、脸颊和脖子附着一层均匀的、化验不出来的物质材料,简称“黑泥釉”,身着大人的旧条绒上衣。而他的眼睛被水果激发光芒,经久凝注,简称“幸福”。
“孩子。”我拿几个水果给他。他缓过神,掉头就跑。
这时女摊主发话:“过来。”
这个小孩,或称流浪儿、农村留守儿童轻轻走过来。
“接着。”
小孩接过我给的水果。两三个装上下衣兜,手里各握一梨一桃,动作迅捷。他咬一口桃,再啃一口梨,两果并嚼,构成新滋味。他眼望蓝天,果肉在嘴里左移右挪,风光八面。还未咽,小孩唱起歌。咀嚼耽误吐字发声,我没听清歌词。他接着咬、接着唱,残果扔核,再掏出一个紧攥在手里,继而眺望远处的蓝天。刚才忘了交代,通榆县城悉为新楼,楼房的外墙贴面砖有牙白、赭红、姜丝黄等各种颜色,有的楼挂促人奋进的布面标语,红底白字,宋体。楼顶上,白云沉稳移动,天蓝得刚好配合吃水果。
“你心肠挺好啊。”女摊主说我。
我正回忆自己何时吃水果唱过歌儿,唱的是什么歌?我见过很多唱歌的人。一次聚会,腾格尔氏吃了几杯酒后唱东蒙古民歌《乌尤黛》;邹静之氏在兴凯湖边的篝火旁唱《今夜无人入睡》。他们唱时谁都没吃油桃和梨。我对女摊主说:“都一样,咱们小时候不也馋水果、吃不起吗?”
“就是。不过这个小叫花子、小不要脸的有点缺心眼儿。”
“缺心眼儿”与“脑袋进水了”“脑袋让门框挤了”等,在东北话里是傻的意思,正称乃为“智障人士”,可参与特奥会。我看小孩不傻。享受物产甘美,且望蓝天者,焉能缺心眼儿耶?女摊主心眼儿其实有点缺,用棉被或褥子捂水果。捂软了就不好卖了,但我没提示她。
小孩教我水果甘美一课,我把水果在水龙头下假装冲一冲,坐在台阶上吃,美虽美,自忖不及小孩嘴里美。上帝的公平于此再一次显灵,他乞讨,我未讨(讨的方式不一样),但他享受我享受不到之心旷神怡,两下扯平。而随手拿几个水果送孩崽子,小孩就启示你水果蓝天歌唱之美,为什么不呢?
有一次,我在街上见到一位走路无规律晃动之人,侧观其面,煞白有汗。问他怎么了,他唇微动。我将我耳送他唇边,听见两字:“我饿。”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在大街上饿晃荡了。不行,我左臂一伸,指示他步入“大明包子铺”。这是鄙单位边上一小型餐饮场所。他——后得知其为安徽省颖上县人氏,到沈阳找工作不可得,连回家路费都耗尽——吃了三笼包子、两碗小米粥、一碟子盐白菜。我跟你说,人要是饿了,他没工夫感谢你,只感谢包子。吃饱了之后也不感谢,血涌到胃里,大脑昏沉沉的,困了。吃包子,他下颌骨与咬肌坚实有力,别说包子,花梨木、鸡翅木、胶皮管、开泰管、雨靴、羊羔皮前进帽都可“咔咔”嚼碎咽到肚子里消化吸收之。饿者根本顾不上跟你搭话,因为没长两张嘴。他眼睛同样炯炯看着远处。远处——两米外的墙壁贴一张“八荣八耻”公约。吃饱了,这个60多岁之农民,面红润,眼神柔和有光。
结账,他走了。包子铺老板与我熟,说:“大哥,你让人骗了。”我惊讶,他都饿成这样了,骗我什么?我见过很多骗子,没见过装饿而且吃那么多包子的骗子。骗子者,利用别人占便宜的心理谋取对方钱财,我在他饿中占到了哪一样便宜?没有嘛。
我不止一次看到,下层人士对更下他一层的人的凶狠。甲不如乙,乙断然不送甲哪管是一口水喝。而下层人士把自己稀少的钱财送给什么人呢?送给不缺吃不缺喝之上等人,用彩票、抽奖、行贿、股市和有线电视收视费等方式。
依上述两件事而言之,我花费十来块钱,如同给缺了螺丝的一扇门按了个螺丝,门接着门,这钱比我自己消费更有价值,更具美感。就像你朝远方扔一粒小石子,小石子在空中飞,穿越树林、草地和水塘,恰恰落进一个牛眼睛大的小洞里,多惬意。是谁受骗了?没人受骗。吃饱包子之颖上县人士面红润后,又笑纳我所赠路费两百多元,这也不是骗我。他除了说回家之外并没承诺我别的事体,没说在月亮上送我一块地,没任命我担任民政厅长,没保送我成为党校在职研究生与硕士同等学历。假如他不拿此钱买车票,其用途也无非住店、买包子、买面条,买瓶装水,均为钱之正用而非邪用。难道他会用我的钱去嫖娼吗?我都舍不得他能舍得吗?他干什么,我不管了。
我并不想借此实施自我表扬。周知,慈善家(家!)长期地、大量地、默默地帮助别人,最显著的特征是他们不说出自己的事迹与姓名。而我作为一个经常得到别人帮助偶而小助他人的人,想发表如下三个小感想:
一、兜里揣20元钱的人不要瞧不起揣19元钱的人,在国家统计局看来,他们属于同一阶层的人,杏熬南瓜一色货。穷而恶比富而恶还吓人。
二、对贫困人士不须提高全身的警惕,他们骗不了你。能给俩铜子儿就给,不给拉倒,勿庸切齿怒目。人警惕的应该是自己的贪心,是衣着考究又善于在言说中宏大叙事之人,是大的利益集团的人。气宇轩昂的人物才骗得了不如他们的弱者,弱者骗不了强者。弱者骗只骗几顿饭,开不成上市公司,骗不来一块地或一个桥梁工程。
三、如果静下心来体察周遭并放些零钱在兜里,就可以帮得上别人一点忙。其实是钱在帮忙,人只做点协调工作。有钱并会用钱,也算高等生物特色之一。我跟火车站水果摊女摊主说:“咱们小时候不也这样吗?”女摊主垂首叹惋,深以为然。其实,我小时并不如此。拜父母大人之福,我在三年困难时期也不曾吃糠咽菜。具体情况,我甚至不好意思写出来。比如我从小看画报、听唱片,五六岁穿皮鞋。而小伙伴儿穿布鞋,下雪天也穿带窟窿眼的夹布鞋,使我的皮鞋显出不好看,像牛蹄子。我拒穿竟遭父亲吹胡子瞪眼,极其不爽。但我不管在儿时、青年乃至现今,一直知道饿是怎么一回事儿,它是耻辱之中最大的耻辱。或者说,饥饿者的存在,是时代的伤疤。
一个时代不管盖了多少高楼大厦,不管有多少人买了珠宝首饰,当还有一个人饿的时候,人们应该停下自己的事务,帮他在十分钟内填饱肚子,让手里的钱产生应有的道德感。
早晨坐在北窗前,翻书、喝茶、看高远的秋空。忽然发现灰漆的窗台上散落一些小米,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鸟踢腾出来的。
小米真小,我仔细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在窗台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点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里观察,真是很可爱,像小鸡崽绒毛那种黄色,掌一动,它们几乎无重量地跑动着。
小米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玉,温润和瑞,半透明,没有火气。我素来不爱吃小米饭,因为小时候吃得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认为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小米不好吃。因为常听到“延安的小米”云云,它便有了一些革命党人的气质,使我不敢腹诽。
除去革命形势不论,北方干旱地带的农民只有吃小米。像我这样侥幸生在城里(虽然是小城)的人,吃过大米白面,才排斥小米。小米在农民口中,只有饱与不饱之分,没有味道好与不好之别。
现在想,小米饭除了在嘴里不太滑溜,吾乡人称之为“柴”,也没什么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质,得乎中庸。一种朴素气实际也是大家气,能养活亿万斯民的味道,不可能是卓尔不群的海参鲍鱼之味,大约就是像小米这样没什么味道的味道。
从古文化遗址看,小米还是农耕文明中最早的产物,有“祖宗”一辈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历经商砵周鼎之后还是这么小?在吃物纷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还这么小?它真是历沧海桑田了。这种悠远,使它定型于永久,不想改变也顺应万变了。
古人将小米称为“粟”,好听,典雅威重,登堂入室不妨。“粱”在汉以前也指小米品种之一。现在植物学家和山地农民都称其为“谷子”,也好听。一种东西,以同一称谓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间,是难事。除非它是极有来历之物,如谷子。玉米这玩意,东北叫包米,贵州叫包谷,翻译小说中矫情写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为它出身浅。至于饼干、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浅。子曰:必也正名乎。其实大象之物,无须正名,海在哪里都叫海。谷子也是这样,走到哪里一说:谷子。小米说的是脱壳的谷子,这名朴实得无法剥去华饰,也无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道了,小米,可以致广大而尽精微。
小米的优良还在不酿酒,虽然古书上说它能酿酒。但现时无人酿纯小米酒。谷物正道是养人,旁门才酿酒。此事小米不为也。粮食里玉米个头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高粱,美艳而粗粝,其豪气化杯中物。大米是城里娘们,阴柔绵软。麦子乃正房发妻,温良和顺。小米为王,不文不火,静观万物,以小制大,是中国的王。至于鸡鸭鱼肉、熊掌牛鞭,则是幕僚门客侠人暗娼,一顿而已矣,两三顿而已矣,转瞬荣华奄忽泔水缸内。它们哪里有小米的安详宁静。
我的梦想中曾有园圃之愿,譬如种点菜和向日葵,现在修正,加几垅谷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飞泻装入白市布口袋,我像农人一样竖掌插入米中,抓一把让它顺拳眼泻流,黄澄澄如细砂的小米摩挲着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让它流。嘴里学农民的口吻说,啧!多实诚。心里想,操,小米咋就这么小呢?这时,手与眼同时享受着一种比较开阔的喜悦,与天地关联起来。若是高兴,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给城里亲戚。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