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建伟
斗纱(中)
◆ 孙建伟
六
乔治外公在电报里说,他在曼彻斯特新注册了一个公司,专营纺织机械贸易,如果抽得出时间,比尔应该来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这对上海的工厂太有用了。
比尔的确遇到了麻烦,让他心烦意乱。也许正好趁此机会去请教一下乔治外公。临行前告诉母亲,绝不能让员工知道他外出的消息,尤其是斯泰格。
比尔到达的时候,曼彻斯特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雨丝并没有给他带来不快,倒是与上海的天气无缝衔接起来,只是这里的雨势比上海温柔,所谓的暴雨一晃而过。与被持续高温和热烘烘的气息包围的印度记忆相比,绝对算舒适了。
老乔治看起来还是精神矍铄,比尔一把抱住他:“外公,您的气色不错啊。好结实啊。”
老乔治呵呵笑着:“是啊是啊,比你还好呢。”
“外公,您一定是发大财了吧。”
“哈哈,你可别想打我的主意哦。”
“外公,不管您做什么,我永远认为您是对的。”
“是吗?哦,这太好了。哎,你能在这里呆上几天?”
“嗨,可能呆不了几天。上海的厂虽然走上了轨道,但我感觉压力很大。外公,我还有件事想让您帮我。”
“什么事?看看我这老家伙还有没有用。”
“我的一个员工向我们的竞争对手出卖了技术秘密,他还是我的同胞,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乔治沉吟了一下:“比尔,也许你应该先了解他的动机再做决定,何况还是个英国人。”
“外公,您真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当然。比尔,你要记住,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同样,任何人都有资格权衡利害关系。”
比尔咀嚼着乔治的话,说:“外公,谢谢你。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天比尔去了曼彻斯特市中心南部,这里有一大片十九世纪遗下的老棉花仓库。就在这片老旧的砖墙内,华人开出了自己的餐馆,然后逐渐繁衍成人皆知晓的中国城。比尔绕着夏洛特街和牛津街信马由缰,眼睛里全是中国的景物。走进一家面馆,就被一股热烘烘湿腻腻的麦香味粘住了。他已经在上海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一脚踏进去,那种感觉立即重现了。靠近门口的小隔断里,一个矮小的中国人正以与他身材不相称的手劲揉着一团发酵过的面团。在那些挂着的小招牌上,比尔居然看到了焖蹄爆鱼面。这是小跟班带他去五马路德兴馆吃到的第一碗上海面,然后就再也无法忘怀。现在,他买好筹码坐了下来,静静等待这碗吊着他馋水的面。
“先生,这是您要的面。”道地的伦敦口音。比尔抬头一看,单眼皮,鼻梁不高,一张嘴弯成一个可爱的月牙,牙齿整齐雪白,一张典型的中国女孩的脸。比尔不禁多看了一眼,说:“小姐,你的英语说得太棒了。你是这家餐馆……”
“我是来这里打工的。”
“那我猜你一定是留学生吧。”
“先生猜对了,我是曼彻斯特大学二年级留学生。”
“啊,太棒了。”
“先生,您快吃吧,这面要趁热吃。”
“好的,谢谢小姐。”比尔用筷子熟练地挑起面条,放进嘴里。
“原来先生是老吃客啊。”
“是啊,我在上海学会的。”
“先生去过上海?”
“岂止去过,上海有我的工厂。”
女孩惊讶地把嘴张成了一个圆,又慌忙用手捂住。那边传来一个短促而粗犷的男声:“阿卉,别闲扯了。”女孩赶紧对比尔说了句“先生您慢用”,就匆匆离开了。比尔望着女孩左右晃荡着的两根辫子,兀自一笑。
准备启程回上海前的一个晚上,比尔再次来到面馆,举目四眺,却未见女孩的身影。这碗面吃得有点兴味索然了。
大纯投放市场的力度越来越大,而且还降价销售。怡信也只得忍痛降价,虽然比尔对工程师提出了再次革新降低成本的要求,但他明白,如果大纯持续这样的节奏,怡信早晚会被拖垮。但他必须坚持下去,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凯特琳颇觉诧异,她与洋行素无来往,为什么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庆典活动的请柬。去还是不去?她与比尔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怡信开业至今,她太忙了,连静安寺路的乡村俱乐部都挤不出时间去,那里聚集了她的很多同胞,但她来得晚,跟儿子一起打天下,得先站稳脚跟。现在参加一场庆典活动也不见得奢侈。
她按着请柬的地点来到四川路,原来是三井洋行上海分行。这是一幢文艺复兴风格的四层砖混结构建筑,清一色的红砖外墙,顶部、边角和窗框用白色勾勒,窗与窗之间有精美的雕塑,三层楼的窗顶上有山花纹饰,底层的门和窗框上饰有羊头图案,整体建筑稳定对称,简洁和谐。
凯特琳把请柬交给门童之后,步入大厅。人已来了不少,大都正装,男士头发纹丝不乱,胡须要么泛着青光,要么有过精心的修剪。女士装扮粉饰,趁此机会显示时髦。相对而言,凯特琳觉得自己过于严谨了。来者大多是东方面孔,但她不太分得清楚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们的身体动作似乎更能显示国籍,趾高气扬的自然是日本人,卑微谨慎的应该是中国人。三井洋行在上海举足轻重,当然有理由趾高气扬。
这是一个冷餐会,长条形的餐桌上放着葡萄酒、威士忌和煎鱼、烤肉、水果。主角是日本清酒和色彩鲜艳的刺身、寿司。她正看着,一位穿着随意的男子向她走来,用英语跟她打招呼。虽然听上去不太纯真,却很真诚。男子说:“冒昧打扰您,是凯特琳女士吗?”他不说夫人,也不说小姐,而说女士。凯特琳说是,刚想问:“您是……”却被打断:“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中村太郎,《上海每日新闻》记者。上个月我参加怡信纱厂的新闻发布会,有幸聆听到凯特琳女士的谈话,内心十分钦佩,今天在这里再次见到您,实在是我的荣幸。如果您能给我一个单独的采访机会,我会欣喜若狂的。”
凯特琳有点意外,也有点晕。意外是必然的,太意外了,晕是因为欣喜,欣喜之后的晕像刚刚绽放的花蕾,像即将熟透的果实,又像从酒窖里窜出来的酒香,也许更像那种叫作荷尔蒙的东西,这种细微之感瞬间就被中村太郎捕捉到了。他心中一喜。所有女人,不管是谁,都喜欢恭维,这是一条真理。那就开始吧。
不过,凯特琳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谢谢你的理解和好意,但我可能要对你说抱歉了,中村太郎先生。”
中村太郎不退缩:“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以后会有这样的幸运?”
凯特琳又感到晕,然后说:“您真是个敬业的记者啊。”
中村太郎说:“凯特琳女士,您过奖了。我是被您的谈话吸引过来的。”
“中村先生,我觉得我要怀疑你是不是记者了。”
“这,这是为什么?”中村太郎突然语气怪异地问。
“不是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吗?您太没有记者的脾气了。”
“哦,原来是这样。”这一句他是用日语说的,不过他马上又补充道,“这是您对我的抬举。”
凯特琳缓缓拿起一杯葡萄酒,说:“中村先生,认识你很高兴,我敬你一杯。”
“不,应该是我敬你呀。”
“也算女士优先吧。”凯特琳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中村太郎只能仰起了脖子。
中村太郎,不,中村健太对这个开场很满意,让凯特琳参加这次庆典是他亲自筹划的。至于以记者的身份出场,当然也是精心的设计。
斯泰格其实非常害怕失去这份工作。他领着两份工资,心里是忐忑的。当时一到怡信纱厂,年轻的比尔董事长就给他留下了行事稳妥理性豁达的印象,他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了。他毕竟是英国人,这种勾当总是让人鄙夷,假如他以后在人们眼中是一个所谓的“英奸”,那实在是太辜负自己来上海的初衷了。
斯泰格又想起那天比尔对他说的话,比尔说可以放他走,从此再也不要见到他。但他却不想走,他说他做了对不起比尔先生和怡信纱厂的事,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比尔问他想怎么样?他说他想演一场戏,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比尔对他的说法未置可否。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面临的将是什么结局。他忽然想起,再过两天又是和中村约定的见面时间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斯泰格终于看见比尔进入了仓库。
比尔看斯泰格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是渴望的,他在等着自己。比尔拉过来一把椅子,说:“斯泰格先生,你想好了吗?”
“比尔先生,我还是不想离开这里。至少我想为怡信做点事。”
“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这件事,就让它悄悄过去吧。”
“比尔先生,你真的不追究了?”
“我追究什么?去报告巡捕房吗?什么罪名呢?间谍?不,你还不够格呢。”比尔甚至笑了一下。
“比尔先生,我真是太惭愧了,您的大度让我无颜以对。”
“我一向不喜欢盯住别人不放。如果你真想留下来,就像没发生过这事一样。你可以继续和中村见面,但是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斯泰格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明白了,比尔先生。”
七
中村对怡信的降价颇感意外,他以产品的大批量投放和廉价销售相逼,却没有出现期盼中的结果,这使他暗暗吃惊。根据斯泰格提供的情况,怡信不可能以降价对降价来稳定市场份额,因为他们的压力越来越大,即使通过银行贷款,也已经很难支撑。中村再次想起了往事。一战发生后,在华欧美资本大量撤资,三井洋行把日本纺织业大规模转移到上海,并取得了成功。前辈们真高明啊。照目前的趋势,日本棉纺业在上海确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英国佬几家苟延的纱厂根本不在他眼里,可是怡信却大有抗衡的态势。他中村健太执念至深,追求理想和极致,怡信强硬的存在让他非常不舒服。
斯泰格按时到了竹内餐馆。见中村进来,斯泰格站起来,向他鞠躬。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了,中村还礼后坐下。少顷,中村对侍者招了招手,耳语了几句。一会儿,侍者端上一瓶包装精美的日本清酒和一个托盘的日式料理。
中村指着这瓶酒说:“斯泰格先生,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一瓶清酒。和上次喝的那一瓶,不可同日而语啊。”
斯泰格凑近瓶身看,不明究竟。中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很多日本人都看不懂,你一个英国人怎么看得懂?”他拿起酒,神情专注地说,“这瓶酒产自奈良,是日本清酒最负盛名的特级酒。”他吩咐侍者打开酒盖,一股清纯的酒香立刻弥漫在餐桌上。
斯泰格认真地听着,闻着酒香,把上一次的回忆勾起来了。他端起了酒杯:“中村先生,我敬你。”然后一饮而尽。
中村也端起杯子,但只是抿了一口。
斯泰格喝得尽兴,没多久,一瓶酒被喝掉了一半。中村很高兴,不断为斯泰格斟酒,斯泰格来者不拒。他是好酒量,又到过不少国家,适应能力超强,更是嘴大吃四方。这种感觉让他很自信。他知道中村今天不是随意打开这瓶珍藏多年的好酒的。果然中村就开口了:“斯泰格先生,怡信的老板比尔真的那么年轻?”
“那当然。”斯泰格继续专注地一口清酒一口料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思考。
“他这个人怎么样?”
斯泰格沉吟着说:“比尔先生虽然年轻,但很有主见。”
“你的意思是说,在怡信,他很独断吗?”
“这倒不是,据我所知,他十分重视他母亲凯特琳夫人的意见。”
“哦。”
中村端起了酒杯:“斯泰格先生,我也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接着搛起一块金枪鱼刺身,蘸上酱油和芥末,放在嘴里咀嚼,显得非常过瘾。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斯泰格,这位凯特琳夫人在怡信是什么角色?”
“据我所知,凯特琳夫人很少过问纱厂事务。”
“哦,是吗?”
“是的,中村先生。至少我没见凯特琳夫人干预过什么。”
“那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怡信新闻发布会却是由她来答记者问的。”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比尔先生的安排吧。”
“这一阵,比尔的革新还在继续吗?”
“不,那两个工程师已经被他辞退了。”
“真的吗?”
“真的,中村先生。我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们了。”
“这么说,他是不想再和我交手了,或者说,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也许吧。中村先生实力雄厚,现在,上海有几个人不知道大纯啊。”
“哈哈……斯泰格先生,你这是恭维我呀。我可不需要。”中村酣畅地大笑,其实对这样的恭维十分受用。他又给斯泰格的酒杯斟满,拿起自己的酒杯,“斯泰格,我非常希望我们的合作像清酒一样纯净,毫无杂质。来,再干一杯。”
“中村先生说得对。”斯泰格嘴里正塞着一个鲑鱼寿司,鼓着腮帮含糊地回应着。
“斯泰格先生的胃口可真好。”中村微笑着说。然后,他拿出一个照相机,“这是刚在东京市场上面世的理光照相机。我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能看到你拍摄的作品,尤其是有关怡信的。”
斯泰格瞬间愣了一下,他当然明白中村在说什么,他接过照相机看着,不禁感叹:“啊,这么先进的照相机啊。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中村先生满意啊。”
“试试看吧。”中村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凯特琳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说:“凯特琳夫人,我们老板要见你,请您于今晚6点光临汇中饭店。”凯特琳刚要问“你是谁”,电话就挂断了。
凯特琳立即告诉了比尔,比尔想了想说:“先不要理睬他。”第二天,凯特琳再次接到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凯特琳夫人,我们老板今天还会在老地方恭候你,不见不散。”凯特琳问:“如果你不告诉你们老板是谁,我是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的。”“夫人,我们老板说,在电话里说不方便。请你原谅。”“你们老板是政界要人还是商界巨贾,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呀?”说完,凯特琳先挂了电话。但就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她盯视着电话,决定不接。
第三天,凯特琳接到一份请柬,打开,是漂亮的英文:凯特琳夫人,请于今晚6时光临汇中饭店。谨此。落款是中村太郎。
凯特琳拿着请柬想,原来是他。汇中饭店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豪华饭店,是外滩建筑群中最引人瞩目的英式建筑,也是大马路上第一幢高楼。凯特琳对饭店红白鲜明的外墙记忆尤其清晰。他一个记者,哪来这么大的排场?
比尔的意见是去。他认为,日本对租界的渗透日甚一日,实业也面临如此境况。一个日本记者也许掌握着更多的情况。
当凯特琳从劳斯莱斯轿车中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汇中饭店门口的中村太郎。她想,还很有诚意。中村太郎微笑着迎过来,作出拥抱的姿态,但凯特琳却伸出了手。中村尴尬地一笑,只得把手递过去。
中村引着凯特琳进入一个包房。门口一个穿西服的男子恭候着。
中村为凯特琳拉开一把椅子,待她坐下,站到她的对面,低下头向凯特琳行礼:“凯特琳夫人,打扰了,请恕中村冒昧。”
凯特琳站起身,微笑着说:“中村先生,我只是不太明白我为什么独享如此尊荣?”
中村几乎把身体弯成九十度:“这正是中村今天邀请夫人的理由。夫人,中村特别选在这家上海最豪华的饭店备宴,向您请罪。”
凯特琳有点惶惑:“先生何罪之有啊?”
中村忽然压低了声音:“中村欺骗了夫人。”
凯特琳更糊涂了。
“夫人,中村的真实身份不是记者,而是大纯纱厂总经理。”
“总经理?大纯纱厂?”凯特琳懵懂中听中村继续说道:“夫人,上一次在洋行庆典上中村自称记者,实是出于无奈。因为中村想借记者之名结识夫人,后来一想此举实在不堪,所以专此向夫人致歉,还望夫人谅解。”
凯特琳听完,面有愠色,却不知如何应答。
“夫人请坐。”中村只能自顾自说下去,“如果大纯能与怡信合作,将是中村莫大的荣幸。”
凯特琳渐渐理出了头绪:“中村先生,你也请坐吧。如果我没想错的话,那次我参加庆典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呢?”
“不瞒夫人,的确如此。”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那天怡信的新闻发布会使我非常仰慕夫人。很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冒充记者。”
凯特琳又是一惊:“怡信并没有和大纯抢市场啊。”然后语气一转,“虽然中村先生所为令人不解,不过我还是欣赏先生的诚实。”
“夫人,我对怡信感兴趣是因为它在英商纱厂全面缩减的情况下却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我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怡信对市场如此充满信心,这也是我想合作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的表达夫人是否明白。”
凯特琳想,这个说法倒是合乎情理,但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她沉思着说:“怡信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大纯如果想合作,准备怎么做呢?”
“我一直仰慕怡信的印染技术,大纯资金雄厚,市场占有率稳居前列,如果我们两家联手,那就找不到竞争对手了。”
“中村先生太乐观了吧。其实我们并不想合作。”
“凯特琳夫人,您是否以为我们两家只是对手,只能竞争不能合作呢?”见凯特琳沉默着,中村抿了抿嘴角,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尝试打破它呢?”
“对手不也是一种平衡吗?”
“但是夫人,我想您不会否认,在这个市场上,怡信,包括贵国别的纱厂,毫无优势可言。我说的是事实吗?”
“所以,你就想来拯救我们了,是吗?”虽然凯特琳暗暗觉得自己有点被他说动,但嘴上绝不饶人。
“不,不是拯救,是合作。大纯需要怡信的印染技术,怡信需要资金,这不是双方都有所求吗?”中村尽量表现着自己的诚恳。
凯特琳沉默着。
中村又站了起来:“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为了表示我对夫人的尊敬,我特别聘请了一位日本厨师制作了一些日式料理,请夫人品尝。”
凯特琳欠了欠身,说:“真是让先生费心了,我是却之不恭啊。”
对于日式食品,凯特琳是完全陌生的,上一次的庆典上只是沾了沾嘴。品尝了大阪烧、金枪鱼刺身和味噌汤后,她觉得与印度饮食相比,他们是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注重清淡简洁,一个过于强调味觉。当然,她对前者的印象更好,十多年的印度生活并没能使她的舌头背叛。
中村端起一杯清酒说:“夫人请。”
凯特琳略一迟疑,端起了小酒杯:“谢谢中村先生。”
中村知道,凯特琳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也接受了这次宴请。这时侍者端过来一个小托盘,中村指着托盘里的食物说道:“夫人,我特地选了两种日本传统甜点,一个是赤小豆饭,另一个叫樱花糕。日本国民非常崇拜樱花。”说到樱花,中村的神情特别专注。
凯特琳并不知道樱花是日本国民的最爱,这种浅粉红看起来的确非常优雅。她尝了一口樱花糕,绵软酥滑,这种味觉绝对是新鲜的。赤小豆饭饱满筋道,满口生香。凯特琳觉得自己的舌头被这种味觉征服了。
中村微微躬身前倾:“夫人喜欢令中村非常欣慰。”
“先生刚才说到樱花,恕我不知,先生是否能为我讲解?”
“樱花在日本非常神圣,花开时十分绚烂,却很快凋谢,犹如美人突然殒命,惊心动魄。人们为它疯狂,又为它魂不守舍。日本有一种说法,叫作物哀,说的就是樱花飘落时的那种离别愁绪。”
“物哀?”这种说法凯特琳也是闻所未闻。
“是的,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情致,樱花之美在于它的含蓄和婉约。它并不热烈,但每一朵初绽的蓓蕾和每一瓣散落的花瓣都藏着它的哀愁,它带给人们无限的美感和愁感,无不令人感怀。每年我们目睹它的盛开和凋落,那种心情便是物哀之感。”
凯特琳如痴如醉,没想到一瓣粉红色的花还有这么多、这么美的说法,犹如聆听牧师布道。
中村没有停止他的叙述:“我的老家长崎樱花品种繁多,有的一株居然可以长出几十片花瓣,极品啊。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在樱花之下吃便当的情形。如果你端着一杯清酒,一片飘落的樱花恰好落在杯中,那种滋味和感觉真是无与伦比啊。”中村似乎沉浸在那个场景之中,怅然而忘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听众显出了神往之色,他忽然站起身来,对凯特琳一个鞠躬,“夫人,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
“不,不,你说得太美了,我都被你带到那个景色之中了。如果我身处此境,也许比你更多愁绪,哦,就是你说的那种物哀。”
八
比尔庆幸的是,和裕昌印染厂老板严彤江的谈判还算顺利。
五十出头的严彤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浦东人,他三十多岁创办裕昌印染厂,但日本纺织业在上海的市场越来越大,他苦撑的日子也越来越难熬,目前就连苦撑也坚持不下去了,但他实在不甘心。
比尔对白莲泾的关注是因为大纯纱厂。布莱德利告诉他,大纯就是从白莲泾迁到杨树浦的。不久他就和布莱德利一起实地考察了这家日资的上海机器轧花厂旧址,也就在这里,华商裕昌印染厂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比尔想,这是不是一个新的契机呢?华商棉纺织厂很多已被日本收购,那些硬撑着的步履维艰,就像这家裕昌印染厂。比尔发现,裕昌用的是英国早已淘汰的印染技术,如果他这个时候提出合作,是不是有可能呢?当比尔试探着向两鬓斑白的严彤江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时,对方并没有表示反感。因为比尔开出的条件比日本人合乎情理,再说技术上的英国基因也使双方的距离拉近得比较快。
走在不太硬实的泥地上,看着成排粗陋的小屋,远眺却是黄浦江对岸繁华的外滩,比尔觉得大为可惜。当年在回曼彻斯特老家的飞机上,父亲曾对他说,曼彻斯特印染公司占据了英国国内市场百分之八十五的份额。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英国的棉纱出口市场就遇到了日本这个强劲的对手,重心逐渐转移到了埃及、印度、澳洲和爪哇。如果我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将是我们在中国重新振作的开始。他感到心里的钟摆声又响了起来。
听完凯特琳和中村会面的经过,比尔不觉浑身一凛,中村究竟想干什么?实力雄厚的大纯凭什么要和夹缝中生存的怡信联手呢?既然中村以冒充记者来接近母亲,那么这种合作的真实性就大可怀疑。而在凯特琳看来,即使中村另有用意,但大纯的资金注入对怡信太重要了,毕竟怡信面临的资金短缺很严重,她不想让比尔独自承担。她不否认印染技术对于怡信的重要性,但怡信有把握控制。所以她认为,考虑到成本和发展的因素,怡信目前收购裕昌风险太大。
对于比自己更强的合作者,比尔没底气,何况还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合作者。但是需要给母亲一个理由。
傍晚,比尔把玩着斯泰格给他的理光照相机啧啧赞美:“这照相机太棒了,不得不佩服日本人啊。不过,中村很快就会失望的,因为这次我们真的可以演一出戏了,就像你说的那样。”
“比尔先生,您的意思是……”
“这是个物证,不是吗?当然对你来说,这等于出卖了中村。”
斯泰格显得尴尬不安:“比尔先生,我已经考虑好了,否则我不会把这事告诉你。”
“我相信你。但我担心中村会报复你。”
“既然决定了,就这么干吧。我毕竟是国王陛下的臣民。”
“那好吧。谢谢你,斯泰格先生,你可以把你认为他喜欢的东西拍下来,然后交给他。我终究是要当面跟这个传说中的厉害角色对话的。”
比尔是在国际饭店和中村见的面。来之前,比尔从斯泰格那里看到了中村的照片,照片上的中村眉头微蹙,卧在唇上的一撮小胡子微微上翘,难掩自信。比尔暗自一笑,想象这个关于合作的交谈会遇到什么问题。出乎他的意料,一顿饭的工夫,就有了口头约定。气氛和谐,握手言欢。
比尔告诉母亲,一切都很顺利,他和中村有了口头约定,接下来就会进入实质性阶段。到时候就要请她亲自出马了。凯特琳没想到比尔这么快就接受了她的意见。
几天后,百乐门舞厅里,中村挽着凯特琳笨拙地踏着舞步,凯特琳忍不住笑出声来。中村局促地看着凯特琳说:“夫人,不瞒你说,我曾经为此练习多年,可还是笨手笨脚。如果不是你的邀请,我根本不敢上舞池。”
“那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了。”
“那我真是受宠若惊啊。就是不知道在你这样高水平的老师面前,我这个笨学生能不能学得好。”
“老师和学生也是合作,如果你合作得好,我就保证你学成一个舞会王子。”
一阵电击般的颤栗后,中村感到自己手心里微微沁出些许汗来。她是什么意思呢,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哦。”他听到凯特琳轻轻叫了一声。啊,步子又乱了,踩到了她的脚。他赶紧停下来,站直身体,对凯特琳垂下头:“看来,我真不是个好学生。”凯特琳一把拉住他的手:“中村先生不必拘礼。你只要跟着我的脚步走,就一定不会错。”中村点着头说:“夫人,我一定尽力。”心里想,我怎么会跟着你的脚步走?
中村送凯特琳回家的路上,拿自己笨拙的舞姿当谈资,凯特琳只顾了自己的嬉笑,把中村的得意完全忽略了。这场舞没跳得尽兴,但凯特琳觉得有所收获,至少这位中村先生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那么……她忽然觉得自己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词来形容,是“可怕”吗?她立刻掐断了这个一瞬即逝的念头,他不是还很可爱么。
中村知道,凯特琳的这次邀请不会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所谓的礼尚往来,英国人可不讲究这一套。她是想来摸我的底。尽管他对这个女人有太多好感,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被那种毫无理由的情感左右,但对于他来说,是为了接近她提出合作,还是为了合作去接近她,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命题。所以中村确认自己内心还是有所戒备的。
中村喜欢在早春的静夜里看那种细长绵密的雨丝,有时它们会幻化成从织布机里吐出来的长长的棉纺丝,让他心旷神怡。眼下又到了这个季节,中村从车里出来,就看到了飘飘洒洒的雨丝,想起刚才在车里和凯特琳的说笑,他有点陶醉。他忽然想喝酒了。换上和服,打开窗户,拿出一瓶清酒,给自己斟上一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喝了起来。不知不觉见瓶底了。他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哼起了长崎的小调,然后手舞足蹈起来,这才是他的强项。他忽然发现两个女人闯进了舞蹈,他想去拉她们,却屡屡扑空。她们是谁呀?理惠子还是凯特琳,还是幸枝?啊,我抓住你了,这下你可跑不了了。你别跑啊,再跑,“嘶啦”一声,袖子也扯了下来。手怎么被牵着了?他使劲一拉,又是“嘶啦”一声,和服宽大的袖子被撕开一大截,惶惑地耷拉在小臂外。他一把扯掉,嘴里含糊地嗫嚅,理惠子,你还跑,跑什么呀?你还跑,还跑……他终于追不上了,跌坐在地,然后一头歪倒,鼾声汹涌。
第二天醒来,已将近中午。看着自己扯破的和服和歪倒的酒瓶,中村依稀记得昨晚看到了理惠子,还有凯特琳。昨天不是和凯特琳一起跳舞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同时出现?
理惠子在长崎乡下,凯特琳离自己很近,凯特琳的魅力远胜理惠子。凯特琳,凯特琳,嗨,这个女人真的把我迷住了。
合作就能达到我的目的?这是我真想要的吗?他不去想那个所谓的命题了,让他头疼。混蛋。去他的吧。
凯特琳觉得危机正在向自己逼近,太可怕了,又太令人期盼了。她不敢对比尔讲。她和中村,他们的约会越来越频繁,但她拒绝不了,甚至殷切等待着下一次。这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人窒息。多年来,不,二十多年来,这种可怕而惊喜的生活在比尔出生之后就戛然而止,现在突然降临了,让她颤抖,惊异,也让她欣喜。她宁愿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就这么承受着吧,不,享受着。隐秘地享受着。
看着大纯的支票,比尔的心情十分复杂,难道怡信真的需要靠大纯的资金注入才能生存吗?他感到自己遇到了莎士比亚“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灭亡)”式的诘问。
几天后,凯特琳的诘问来了:“比尔,你是想违约吗?”
“不,妈妈,我不想这么做。我……”
“但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我想……”比尔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
“你究竟想说什么?”
“妈妈,你真的确认把我们的印染技术给大纯没有任何问题吗?”
“比尔,谈判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是的,是的,这真是太糟了。太糟了。”
“比尔,这没什么糟的,按合同去做不就好了吗?”
比尔沉默着,然后说:“不,再等等。”
“再等等,什么意思?你是想让大纯控告你吗?”
“妈妈……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吧,不会太久,你会明白的。”
“我不会明白。”凯特琳突然大声说道,转身愤然离去。
九
一年一度,比尔弄不清这是到上海后的第几度“黄梅”了。傍晚,云好像被灼热的炭火烤过一般,通红的,再过渡到褚红,等到炭火完全冷却下来,才渐渐被越来越黑的天幕遮蔽。
比尔同样弄不清楚究竟是暗示还是生理性反应,他的皮疹总是在这个季节不请自到。真是糟透了。糟糕的还有那张悄无声息地躺在保险柜里的支票,不过大纯至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打算过用这笔钱在曼彻斯特购置新的纺织机械,然后成为接收裕昌后他的新厂的第一套设备,很快他又犹豫了。这样做违背父亲的原则吗?符合自己的为人之道吗?即使撇开这些,这笔钱来自大纯,一家主动与他“合作”的日本纱厂,他放得下这份自尊吗?这些天来他一直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母亲很不理解他的举动,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只能请求母亲给他一点时间,但那次母亲质问他时丢下那句话后再也没有来找过他。这让他更加苦恼。
那天下午他去了上海总会。当年英国设计师在完成了设计草图后不久遽然离世,由日本设计师下田菊太郎接盘室内装饰,仿照的是日本皇宫式样,所以这个上海第一幢钢筋混凝土建筑也被人们称为东洋伦敦。
距离上一次到这儿来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张据称全球第一的一百一十英尺(将近三十四米)的黑白大理石长吧台,还有放在吧台上的马提尼酒。他非常喜欢马提尼酒的芬芳气味,混合着苦艾酒和伏特加的原始和纯真,加上洋葱和柠檬的点缀,好像一匹等待驯服的烈马,挑战人们的味觉神经。比尔像一头发现猎物的猎犬那样在它面前坐下来。侍者过来为他斟上一杯,他喝了一口,真是难言的惬意。这样的惬意太难得了。他每天都被纺织机器声和热浪包围着,就像缠在团团绕绕的棉丝里不能自拔。真想长久地陷在这惬意里啊。这念头太奢侈了。嗨,先把自己灌醉再说。就像上海人说的,醉倒算数,最好不醒。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直到趴在吧台上打起了呼噜。也许是呼出的气息都荡漾着酒精的味道,连站在一旁的侍者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是斯泰格来接的他。
斯泰格把身材高大的老板搀扶上一辆强生汽车,然后他就成了吧台的替身。浓烈而喷薄的酒气使酒量极好的斯泰格都自叹不如。他知道,老板一定遇到什么大事了。他想象不出这位一向理智的老板竟被酒精弄成这副模样。按约定时间,明天他又得和中村见面了。老板说过要跟他一起演一出戏的,可现在一摊泥一样糊在他身上。车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车内也越来越闷热。斯泰格觉得背上沉重的身体颠了一下,又颠了一下,忽然“嗷”的一声,令人作呕的酸腥立刻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同时到达的还有车辆急刹发出的尖啸。斯泰格抬头看到司机一张愠怒的脸,立刻掏钱说:“我赔钱,赔钱。”
斯泰格是背着比尔下车的。
第二天,斯泰格发现,比尔的脸上泛着大小不一的红色突起。比尔有点难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说:“斯泰格先生,我为昨天的举止真诚地向您道歉。”
斯泰格听到比尔说的是“您”,他赶忙说:“不不,比尔先生,您别介意。”
“昨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没找到您,就去问夫人,是夫人告诉我的。”
“啊,明白了。您是有急事找我吗?”
“今天是我和中村约定见面的日子,您上次说过我们要演一出戏,我想……”
“这该死的黄梅天,每年我都要忍受它的煎熬。”比尔又摸了一下脸,然后低声说,“今晚你别去了,我叫他过来。”
“您是说,叫他过来?”
“对,想想。他只要过来,我们这场戏就可以开演了。”
“我明白了。先生,我听您的吩咐。”
电话里的比尔有点不高兴,中村听得出他克制着。比尔想请他来怡信谈谈有关合作的未尽事宜,中村答应了。
中村走进比尔的办公室,发现除了站着的比尔,坐在一旁的斯泰格,还有,凯特琳。这是什么意思?
比尔走到有点惶惑的中村面前,向他伸出了手,中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蜇了一下,松开了,因为对方的手透着一股寒气。比尔说话了:“中村先生,我们正等候您的光临。”
中村确认自己没听错,对,他说的是“我们”。难道是三个人跟我谈他说的未尽事宜吗?所以他问:“比尔先生,不是您和我谈合同的吗?”他指了指比尔和自己。
“是的,中村先生,不过这件事超出了合同的条款。”
“比尔先生请直接说吧。”
比尔从抽屉里拿出理光照相机:“这个照相机是中村先生交给斯泰格先生的吧?”
中村迟滞了一下:“是啊,这是我送给斯泰格先生的。我知道他是个业余摄影家。”
斯泰格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一下中村,发现中村正盯着他,盛着一种难言的笑意,他的诧异顷刻被笑意摧毁了。
比尔说:“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斯泰格先生还有如此雅好。不过,我看过他的摄影作品,实在不敢恭维。中村先生请看。”比尔摆出几张,“这是我们的印染车间,那是新印染工艺,这是新设备的草图。”凯特琳站了起来,拿起照片端详着,然后愤怒地甩向斯泰格。斯泰格痛苦地看着凯特琳,欲言又止。
中村的神色渐渐变得难看,他走向斯泰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斯泰格,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手抡到了空中。比尔在他身后说:“请你冷静,中村先生,千万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所幸这些照片还呆在这里,我也不想追究什么。只是考虑到万一他不认账,我想有必要留下这台照相机为证。中村先生没有异议吧?”
中村沉默着。比尔又说:“因为此事,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是否应该中止了。”中村继续沉默着。凯特琳说:“比尔,这件事完全是斯泰格的个人行为,和中村先生无关,也和合作无关。”
“但是母亲,您不能否认,由于这件事的存在,使合作蒙上了阴影。我想,中村先生一定会和我有同感。”
中村突然大声说:“比尔先生,我的想法和您完全不同。我同意夫人的看法,这件事是斯泰格所为,不会对我本人和我们之间的合作蒙上阴影。至于照相机嘛,您要是喜欢,就当我转送给你了。如果比尔先生坚持己见,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您要考虑单方面终止合同带来的后果。”
“这个请中村先生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经考虑过了。但我想,中村先生更需要考虑,是谁导致了这种令人不愉快的结局?如果公之于众,恐怕后果难料啊。”
因为扭着脸,中村的小胡子翘得更厉害了:“那我倒要看看,比尔先生还有什么招数?”
“说到招数,中村先生已经祭出不少,可是这次恐怕要自食其果了。大纯是一块金字招牌,可不要玷污了它。”
中村气咻咻的样子:“是的,大纯不会倒,可是我想,我很快就会看到怡信的末日了。”
凯特琳声色俱厉地截断了比尔要回驳中村的话:“比尔,你不要一意孤行,不能因为斯泰格这个败类坏了怡信的大事。”
斯泰格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我……”被凯特琳厉声呵斥:“你这个可恶的犹大,你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后悔当时没坚持让比尔开除了你。”
比尔缓缓走向凯特琳说:“母亲,我只能对您说抱歉了。我相信,无需多日,您就会看到,我今天的决定是正确的。”
凯特琳看着比尔,似乎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她不想再说什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三个男人和空气一起陷入可怕的寂静。
十
理惠子突然出现了。这是中村下班回到家门口时最先跳进他视线中的影像。中村就地放下公文包抱住了理惠子。理惠子静静地让他抱着,只重复着一句话,中村君,我好幸福,我好幸福。中村想,她还是老样子,安静得像一尊菩萨。松开她之后,中村才仔细看她的脸,唔,她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头发枯黄,面色无华,完全不像三十岁的年龄。中村打开了屋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里的人都认识你,我一说找你,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了。”
中村又问:“理惠子,你怎么不写信给我?”
“我知道你太忙,怕影响你,就不写信了。”
“啊,是这样啊。那你是怎么来的呢?”
“我乘船来的。”
“我听说你父亲在第二次上海事变(指淞沪会战)爆发后被领事遣送回国了?”
“是的,父亲说很多人不愿意回去,但领事先生说,战争一开,就顾不到侨民的安全了。”
“领事说得对。哎,那你现在怎么又来了呢?你父亲呢?”
“禁令早就解除了,但父亲回去后就生病了。他说,这么多年,习惯了在上海的生活,回到老家反而水土不服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是为了来看你。父亲说,虽然没和你见面,但他知道你的纱厂很兴旺,再说,现在国内很多工厂都在造武器,市场上连普通生活用品都很难买到。父亲说,上海比长崎好多了。”
“啊,这真是太可怕了。理惠子,你父亲说得对,我们在上海的事业进展很顺利。这座城市带给了我们很多,今后还将延续下去。你记住,我们是征服者,征服者的侨民总是安全的,也有更多的机会。这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中村打开了窗户,指着外面的街道,“你看,这一片都是日本棉纺织业的地盘。理惠子,你一定会为这里的生活自豪的。”
理惠子两眼发直,痴痴地看着眉飞色舞的中村。
今天值得让中村眉飞色舞。斯泰格,这个拿着他的钱又出卖了他的英国佬,被他锁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房间里。那是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呆上几天就会发疯的。我要让这家伙看看,倒戈是什么滋味。
理惠子的到来是一个等待了多年的兑现。中村想,这一定是佛赐予他的礼物。这天晚上中村隆重地享受了这礼物带来的欢愉。后来理惠子在他的身体下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听得出来,这其实是一种高兴的呜咽。这声音和他久违了。
斯泰格看上去很痛苦,不敢和他对视。中村把斯泰格的下巴抬起来,看到一双死鱼眼。他颇为欣赏地看着这张曾经对他俯首帖耳的脸,然后听到了沙哑的声音:“中村先生,我是无辜的。我太冒险了,结果被比尔发现了。”
“是这样的吗?可那天我看到的情形完全不是。你怎么证明呢?”
“那些洗出来的照片难道不是证明吗?”声音很低落。
“啊,你还说那些照片。照片拍得如此清晰,构图如此严谨,难道就是你所谓冒险的结果?斯泰格,别装了。我不是傻瓜。”
就在中村背转身想要关门走人的时候,一声沙哑的呼喊把他覆盖了。斯泰格凶狠地扑上来,把中村死死抱住,中村呜呜着发不出声音,斯泰格的声音和刚才判若两人:“中村,你别逼我啊,一个疯子什么都能干出来。”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就为了混口饭吃,可你竟把我关起来,你想把我闷在这儿等死吗?”
“你要知道斯泰格,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中村竭力喊着,由于被斯泰格扼着脖子,气流受到阻滞,听起来有点怪异。
“中村,如果我愿意,关在这里的将是你,而且无声无息。”
中村像背上立刻挨了一脚,忽然瘫软下去,他有气无力地问:“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回不去怡信了,这损失必须由你来承担。毕竟我为你干过这么多。”
“斯泰格,你知道这是讹诈吗?”
斯泰格的声音显得不可违拗:“这不都是你带我上这个道的吗?听着,如果不想惊动巡捕房,你最好现在就跟我了结了。这样,你我就谁都不欠谁的了。”
“怎么了结?”中村无奈的样子。
“你一个大老板,这还不明白?”
中村吁出一口长气:“好吧,就当我养了一条喂不熟的狼。你等着我。”
“哼,我等着你,我怎么信你?”斯泰格在中村身上翻找,中村一副死鱼样:“再找也是白找,我不可能天天把支票带身上的。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
斯泰格手里的力道紧了紧:“如果你食言,我可不会放过你。你知道的,我曾是陆军中尉,还吃过不少苦。”
两人出门的时候,斯泰格搭着中村的肩,像是扶着他愁眉苦脸的兄弟。
那天回去后,斯泰格立即去找了比尔。比尔安抚着他,然后从保险箱里拿出一叠钱,装进信封推到斯泰格面前。斯泰格没动,说:“不,比尔先生,我不需要。”
比尔把钱交到斯泰格手里:“不,这是你该得的。听我的。不过斯泰格,中村那里就算了吧。”
“算了?他把我关了两天,如果不是我自救,恐怕就得死在里面了。”
比尔摇摇头:“斯泰格,你给我听着,中村心机很深,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日本对上海的控制日甚一日,中村有了依靠,下手会更狠。”
“比尔先生,这几年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操控,我不甘心。不跟他作个了断,就无法洗去我的耻辱。”
比尔沉默了,然后拥抱了斯泰格,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送走斯泰格,比尔叫来了小跟班,把理光照相机交给他,跟他耳语了几句。
翌日中午,两名巡捕赶到广慈医院急救病房的时候,被告知斯泰格已在半小时前死亡。死因不明。
中村对巡捕的突然而至深感惊讶,巡捕说明找他的理由是几天前他曾私下禁闭过死者,所以不能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中村低着头向巡捕行礼,然后又独自鞠躬几分钟,说这是为斯泰格先生的。他承认所谓的“禁闭”,但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游戏,而且就在昨天他还准备给斯泰格先生一笔钱度假。中村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签了字的支票给巡捕。巡捕咂着嘴说可惜了,然后就告辞了。
小跟班的照片记录了斯泰格一早出门到送往医院的每个环节。虽然因为距离较远稍显模糊,但斯泰格的形象还是清晰无误。关键是他身后的两个人,矮个的头戴礼帽,高个子却亮着个光头,看起来并驾齐驱的样子。两人与斯泰格形影不离,只是在离大纯纱厂不远的一个拐角处,三人突然同时消失了。而后两人将斯泰格架上一辆黄包车,直至黄包车在广慈医院门口停下。
比尔反复看着照片,问小跟班:“他现在怎么样?”小跟班说:“医院里的人说,巡捕房介入了,他们不便说。”比尔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糟啊。”
一个礼拜后,斯泰格死亡的消息见报。比尔整天没出门,直到母亲来敲门。凯特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了一天,但是理不出头绪来。”
“听说中村把斯泰格先生关在一个密室里?”
“他曾跟我说过,他说要跟中村有个了断,我劝他歇手,但他终究没听。但我不信他的死会与中村无关,我简直不敢想象。”
凯特琳沉默了。
比尔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为他举办一个葬礼,他毕竟是我们的同胞,在这里他没有任何亲人了。”
“比尔,你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比尔抬起头来看着凯特琳:“妈妈,你想说什么?”
“哦,不,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觉得一切都太乱了。”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