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并非虚惊
◆ 清 寒
疲惫!这是何翌唯一的感觉。48小时连续加班,喝的是冷水,吃的是夹生盒饭,换谁能端着一张笑逐颜开的脸进家门?睡觉!马上!除此之外,脑子里再没别的。至于何小航,恼人的何小航、不成器的何小航,暂且被搁置在大脑外吧。何翌恨不能进门就将自己撂倒在地,四仰八叉地开睡。
期待的睡眠没有到来。原因是何翌一只脚还留在门外,就听见姚熙气急败坏的吼声。
“何小航,你在哪儿?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回家!马上!什么?回不来?”
恼人的何小航、不成器的何小航……是想搁置在大脑外就能搁置在大脑外的?血脉这种东西,你就找不到有效的切割机。何翌真想跟何小航换换位置。“你是我爹,好吧?”何翌真冲何小航这么嚷嚷,不止一次。他这么冲何小航吼的时候,何小航的脖子一松,脑袋像要掉了似的垂向地面。最让何翌忍无可忍的就是何小航这副不哼不哈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委屈,而让他这个当老子的形同凶神恶煞。
“你……你再说一遍……什么……可……喂!喂!喂……”
姚熙的声音再次传进何翌的耳朵,只是,这次的声音对于何翌来说无比陌生,陌生到让何翌怀疑是不是与他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姚熙发出的。
何翌终于将门外的脚迈了进来。
“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何翌气哼哼地问姚熙。
“断……了……”姚熙举着话筒,手足无措地对何翌说。
“我问你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他……被绑……绑了。”
“什么?!”困意抛去九霄云外。
1
“你确定说话的是何小航本人?”
何翌拿腿碰了碰姚熙,说:“别哭了,庄警官问你话呢。”
姚熙擤了擤鼻涕,说:“肯定是小航。”
“有没有可能是录音?”
姚熙一脸茫然。
何翌急赤白脸地说:“就是小航跟你对得上话吗?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语?”
“不会吧。声音挺清楚。我也不确定。我,我只顾着急,我……”
何翌咬牙切齿地嘀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姚熙说:“我只记得小航说‘绑匪要二十万,明天晚上十二点,在安建桥下南头等’。”
“何小航说‘绑匪’?”
“是。”
“那绑匪又说过什么?”
“没有。一开始就是小航,我还劈头盖脸地骂他。”姚熙抽泣起来,“对了,最后有个人很凶地说不许报警,否则,否则……”姚熙忽然间大惊失色,“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忘了?那个人说不能报警的。”姚熙抓住何翌的手,求救般地问,“怎么办?”
何翌甩开姚熙说:“废话。哪个绑匪不这么说?”
庄海问姚熙:“那个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
“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对。”
“何小航身高体重多少?身体状况怎么样?”
“快一米七五了,身体还好,就是瘦,也就一百二十斤左右。”
“那个男的有口音吗?”
姚熙想想说:“声音挺粗,口音倒没有。”
庄海问:“如果再次听到,你能分辨出来吗?”
“恐怕……不能。”
何翌先急了:“你不是说声音挺粗?”
“是挺粗。除了粗没别的特点。而且……而且他……说话不太清楚。”
庄海问:“大舌头?”
“不是那种不清楚。是……信号不太好那种。”
庄海说:“你刚才说何小航的声音挺清楚。”
“我,我……”姚熙的手指绞在一处,“可能信号不稳定……”
何翌的鼻孔喷出不满的哼声。牵强附会的解释!女人的毛病,为逃避责任寻找托词。
“我们……不该报警。”
又来了,无效纠结是女人的又一个毛病。何翌将他对姚熙的不满落实到语气当中:“不报警?不报警你能救小航回来?不报警那个王八蛋就能保证小航的人身安全?”
“可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没理由伤害小航。”
庄海问:“你们确信没有仇家?”
“没有!”夫妻二人对此非常肯定。
姚熙接到电话的时间是23点08分。基站位置显示何小航当时在南郊客运站附近,通话后手机即刻关机。之前的关机时间是22点17分。高一年级晚自习上到22点整。何小航平时骑捷安特赛车上下学(这种情况在男孩子中并不少见)。从学校到家,大约需时15分钟。正常情况下,何小航到家不会晚于22点30分。对于为什么没有及早跟何小航联系,姚熙解释说,她晚上有应酬,跟何翌前后脚进门,发现何小航不在时,何小航的电话恰好打来。何翌、姚熙夫妇对何小航上下学惯走的路线全然不知,这一点只能依靠基站定位查找线索。
距离交易时间不到24小时。交易前,绑匪很可能再次联络姚熙,庄海打算分派人手留下。何翌和姚熙夫妇拒绝了。
何翌说:“这都几点了?三更半夜的,绑匪也得睡觉。你们还是明天再过来吧。”
“你们的人留下……”姚熙面带难色,“实在不方便。”
清一色的男警员,无怪姚熙面带难色。他们夫妇不是嫌疑人,警方无权采取强制手段。庄海只好作罢,叮嘱说:“好吧。出现情况,尽快联系我们。”
庄海将警员分为两组,一组连夜在基站标注的范围内搜索那辆捷安特赛车。如果绑匪是陌生人,何小航遭绑架时赛车应该遗留在案发现场。另一组,庄海亲自带人赶往安建桥勘查地形。
2
何翌闭眼躺在沙发上,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脑袋里嘁喳乱响,犹如鸟群在飞。姚熙依然在哭,听上去比鸟群还吵闹。
“能不能安静会儿?”何翌不耐烦地说。
“小航都快没命了,你还要我安静?”
“哭有屁用。”
“我控制不住嘛。你这个吃现成饭的爹,哪懂十月怀胎的事。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早知道这样,什么成绩不成绩的,都不重要。”
“屁话。考不上好大学,混吃等死啊?”
“混吃等死就混吃等死,总比现在这样好。”
“头发长见识短。”
“是,你头发短见识长。孩子没了,见识长有什么用?天天让小航跟这个比跟那个比,资质不一样,比什么比啊?”
“开始一推六二五了是吧?”何翌睁开眼,瞪着姚熙说,“你平时是这么说的吗?小航考得不好,你比我嚷嚷得还厉害。”
“所以我后悔啊。我们对小航太严厉了。”
“这根本是两码事。少混为一谈。”
“真是两码事吗?”
“行啦。行啦。还是想想怎么救小航吧。”
“怎么救?拿钱救呗。又不是拿不出二十万,真不该报警。万一明天,警察抓不住那个混蛋,或是,”姚熙猛地打了个激灵,“或是那个混蛋还有同伙。咱们这么做,不是害了小航吗?”姚熙越想越害怕,如坐针毡。
何翌也被姚熙的马后炮弄得心慌意乱起来,自我安慰地说:“警察应该也想到了吧。”
“想到管什么用?抓到人前,他们也不清楚到底有几个绑匪。等他们抓到,弄清楚了,小航说不定,说不定……”
“他们办的案子多,总比我们有经验。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行!我不能拿儿子的生命冒险。”姚熙说着,一把抓起电话,又放回去,扭身从包里翻出手机,又甩手扔在沙发上。“这些肯定被监听了。”姚熙站起来往卧室跑。
何翌挺身坐起,大声问:“你干什么?”
“打电话。给小航打电话。”姚熙再次回到客厅,手里多了个手机,“这个手机警察不知道。”
何翌心里骂了声蠢,嘴上说:“脑袋进水了吧你?这个警察是不知道,可你打得通吗?”
“万一呢。”
没有万一,只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自动回复。姚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
漫漫长夜,两个人各自蜷缩在沙发的一端。比起以往的同床共枕,此时此刻,两颗心更为靠近。只是此番心与心的靠近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
3
路灯有气无力,隔很远才亮一盏,加之泡桐干扰,灯光虚晃,颇似黑宣纸上一抹似是而非的浅淡洇染。路两侧,更是大片大片的无照明区。暗夜中的安建路,仿若穿越幽冥之地的一条虚幻之路,呈现出一丝鬼魅之气。不仔细分辨,横在半空的过街天桥几乎跟夜幕融合在一起。
杜般说:“绑匪选了个好地方。这一带出了名的乱,尤其安建桥南,就是个大杂居地。违章建筑多,夹道横七竖八,连在一起活像蜘蛛网,车根本开不进去。绑匪拿上钱,随便往哪个夹道里一钻,再想逮住就难了。”
绑匪不仅选了个好地方,还选了个好时间,午夜十二点,夜色为绑匪平添了最好的隐身衣。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实施布控,警力得比正常情况多出几倍。不过绑匪一旦跑进大杂居地,想仅凭两只脚跑出这片黑暗地带也相当费时费力。站在安建桥上的庄海举目四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念头:绑匪藏匿的巢穴会不会就在这片黑暗中?
庄海、杜般和另一个警员,在大杂居地摸排了半宿。事实证明,两眼一抹黑地凭借脚力在如此大的范围内查找线索的确是事倍功半。天光放亮,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个人驱车赶回市局。另一组人马同样无功而返。从接报案到赶至现场查找时差两个多小时,时间又是晚上,照理赛车被无关人捡走概率不大,然而应该出现的捷安特赛车却并未出现。何小航遭绑的第一现场究竟在哪儿无法确认。
时间紧迫,警力有限,大范围侦查寻找线索不切实际,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晚上与绑匪的正面交锋。庄海曾寄希望于顺利确认第一现场,针对现场搏斗痕迹初步推断参与绑架的人数,进而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现在看来,这个想法落空了。警方不得不面对两难的选择。一、无论绑架是否为多人作案,先抓住在安建桥拿钱的绑匪,然后突击审讯,在其同伙意识到危险来临前,撬开绑匪的嘴,火速抵达绑匪藏匿地,解救人质。这么做的话,何小航势必面临被撕票的风险。二、按兵不动,跟踪追查绑匪藏匿地。这么做难度比当场抓人大,万一跟丢了,让绑匪脱网,一个或数个罪犯很可能就此人间蒸发。拿钱放人或拿钱灭口,主动权在绑匪手上。
4
简单吃过早饭,庄海安排两名警员赶往何小航家,其他人轮流补觉休整,恢复体力,准备晚上的行动。
忙了一晚,大家疲惫至极,备勤室很快响起鼾声。庄海睡不着,只身来到法医物证鉴定中心。多年办案养成的习惯,每逢案件陷入焦灼状态,庄海就会来跟左鼎和欧阳楠聊聊,梳理思路是一方面,更多时候,左鼎和欧阳楠会给出建设性意见。
“就算路人捡走捷安特,也没理由清理案发现场。何小航虽然比一般男孩瘦,面对绑架,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至于不吭不哈,不抵抗。你们的外围调查既没发现搏斗现场,也没找到听见或看见绑架的证人。有没有可能是熟人作案?”果然,听完案情介绍,左鼎率先表达了想法。
左鼎跟庄海不谋而合。
欧阳楠说:“从犯罪心理讲,盲目绑架一个身高一米七五的高中生有悖逻辑。二十万不算天文数字,可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能力在二十四小时内筹齐。”
庄海说:“何翌夫妇有十万定期存款。前两天又刚好有笔八万元的理财到期。加上两人卡上的活钱。凑齐二十万不费力。”
欧阳楠说:“这么巧?”
庄海说:“是巧。不过何翌、姚熙夫妇否认与人结怨。俩人在私人公司打工,从工作性质和人际交往看,不至于让人拿绑票孩子来泄私愤。绑架的目的应该是冲钱。不过照他们俩的说法,亲戚朋友当中似乎没谁急等用钱。”
左鼎说:“还记得池冬冬被绑架一案吗?”
“当然记得。”庄海明白,左鼎是在提醒他转换思路,将何小航作为考虑中心,毕竟何翌、姚熙夫妇的熟人,何小航未必认识。 池冬冬当初被绑架,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同学缺乏防范心理。
庄海带着杜般赶往何小航就读的中学。案发当晚,有同学证实何小航离校时间在22点04分左右。何小航喜欢独来独往,上下学专挑小道走。案发当天,何小航的数学测验成绩全班垫底,他比往常更急于躲开同学,出校门不久,便从同学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作业那么多,考试那么勤,升学压力那么大,从早到晚累死狗的节奏,哪有时间闲聊啊。真没听何小航说过跟校外的人有来往。应该没有吧?哪来的工夫啊?下晚自习都十点了。反正我跟以前的同学只能通过QQ或微信联系。还得是偷偷的,让老师和我爸妈知道,手机没得摸了。”何小航的同桌张爽说,“想见一面,我去,简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个跟何小航同龄的十六岁男孩大概是想借引用开个玩笑。他不知道他的笑容有多疲倦。庄海分明透过他疲惫的笑容,看到了他内心那条真实存在的蜀道。三五分钟的时间,男孩看了不下三次手表,不看表的时候,他也几乎不看庄海和杜般,而是一直往教室方向瞟,最后说:“警察叔叔,你们要没别的事,我得回教室了,练习册上的题还没做完呢。”
张爽的回答在学生中很具代表性,无论是内容还是态度。一帮脚下踩着风火轮的孩子。
杜般说:“老大,你体会到一种犯罪感没?”
庄海望着又一个匆匆离开的孩子的背影,感到的是难以言说的沉重。
杜般自问自答:“占用别人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我现在对这句话深有体会。我上学那会儿要这么争分夺秒,还不得考上清华北大?”
庄海说:“你以为他们累成这样就能考上清华北大?”
杜般咧嘴说:“也是。当累成为一种普遍,就丧失了突破性。说起来,咱们省的孩子真够厉害的,去年高考七百分以上的没一车皮也有一车厢。他省状元,在咱们省得排在百名之后。可就算七百分以上,照样进不了清华北大的校门。录取率卡着呢,能上的还是那几个。你看着网上流传的照片没?”
“什么照片?”
“刚出生的小孩,脑袋边上摆着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多少天的写字板。这哪是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整个一从落生就踏上了累死狗的征程……”
庄海和杜般在办公室见到班主任林老师。林老师不到四十,看上去却像五十开外。
“何小航天性孤僻,成绩……”林老师额间的川字加大了海拔高度,“也比较糟糕。除了生物,其他一塌糊涂。这样下去,恐怕之后很难考上理想大学。”
杜般忍不住说:“我们担心的是何小航还有没有之后。”
庄海碰了碰杜般的胳膊。
林老师说:“是啊。现在跟不上,之后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这回不用庄海示意,杜般自动失语。
从办公室出来,杜般深吸了口气说:“是位对教学极端负责的老师。我没别的可说了。”
庄海擂了杜般一拳。
杜般说:“我真没别的可说了。你有吗,老大?”
“我想说今天的中学跟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有一拼。出来的要么是长生不老丹,要么,是炉渣。”
“这话靠谱。咱走吧,再呆下去,我成炉渣了。”
天性孤僻、成绩糟糕,这两方面在何小航身上构成了恶性循环。天性孤僻?庄海认为需要打个问号。
5
“老大,绑匪改时间了,让姚熙现在带着钱出门,一个人。”手机传出大牛急促的声音。
“快!”庄海招呼一声,朝停在校门口的汽车跑去,杜般紧随其后。庄海边跑边对着手机问:“在安建桥?”
“绑匪没说。让姚熙出门打车。对了,他说带十万。”
“十万?”
“对。”
“何翌呢?”
“在家。”
“你跟梁子都跟出来了?”
“是。”
“让梁子回去。”
“……好……”
“跟紧姚熙,保持联络。”
“是。”
四分钟后,大牛汇报说姚熙上了北行的出租车,蓝车身、黄标志线的桑塔纳,车牌号为***。十三分钟后,刑侦四处通知庄海,绑匪通过何翌家的固定电话让何翌带上另一半赎金出门。紧接着庄海接到了梁子的电话,何翌带钱上了捷达,车牌号为***,方向北。
杜般钦佩地说:“神机妙算啊,老大,幸亏你让梁子回去了。”
做出决定那一刻,与其说庄海凭借的是严密的逻辑推理,不如说是直觉,职业经验萃取出来的直觉。刑事罪犯对结局的选择通常是全或无,第一次遇到分割赎金的绑匪。庄海想起左鼎和欧阳楠讲过的犯罪心理学,绑匪应该属于谨慎型人。这么做是否意味着罪犯不只一个人?四处传来信息,绑匪在通过磁卡电话向姚熙、何翌指示车行路线,而且磁卡电话不固定,无法对绑匪进行定位。
桑塔纳和捷达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由北行改向。桑塔纳向东,捷达向西,目的地不明。庄海调配了另一辆车赶去助梁子一臂之力,他和杜般去增援大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绑匪每通电话都对姚熙和何翌抵达下一个指示位置有时间要求。六辆车,或停或疾驰。两张脸,每次停靠都探出车窗,急切而又惶恐地东张西望,急切而又惶恐地等待那个决定何小航生死的人出现。取钱,放人。两颗心跳动同样的节奏。
两小时过去了,桑塔纳和捷达还在市区内兜兜转转。
“我们在被绑匪牵着鼻子走。”庄海说。
杜般说:“发现我们了?”
“绑匪根本没打算拿赎金。”
“不会吧?”这回杜般对庄海的话持保留意见。
现实支持了庄海,却令案件侦破陷入艰难之境。时间又过去了四小时,夜幕悄然降临,绑匪再没给姚熙、何翌打过电话。打电话的是庄海。他让姚熙、何翌回家。何翌没说什么,姚熙的表现却相当激烈。“不!我还没见到小航。我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电话那头,出租车司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歇斯底里。电话这头,杜般摆了个惊恐pose,说:“疯了?”
遇到这种情况,恐怕所有做母亲的都要发疯。当何翌将姚熙领回家时,庄海见到的是一个苍白的濒临散架的木偶。
“我估计绑匪晚上会打电话。”
庄海的话音未落,姚熙突然像被施了咒的魔兽,挣脱出何翌的手臂,扑到庄海身上,大力推搡:“走!走!你们都走!都走!”
猩红的甲痕落在庄海脸上,他却不忍心对这个行将崩溃的母亲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推拒。身旁的警员也都瞪着眼干着急,没一个忍心出手。最后还是何翌把姚熙拽开了。
何翌精疲力竭地说:“你们还是先走吧。”
6
噩梦仿佛黑色雾霭,从意识深层弥散开去。何翌和姚熙在各自的黑色雾霭中经历着一场痛苦、艰难的寻找。第一次,梦境里没有烈日骄阳,没有喧嚣杂沓,没有滚滚的人海车流,没有上司严厉的脸、对手叵测的笑、同事间提防的眼神,没有比现实更为激烈甚或残酷的竞争、博弈、倾轧……一切都被黑色雾霭吞噬掉了。陌生场景剥夺了两个人的方向感,习惯了角斗的大脑和四肢因失去用武之地而无所安放。以往,当他们被无所安放的虚空感击中或是被沉重的现实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何小航会成为情绪释放的孔径。不!无论是何翌还是姚熙,从没认为训诫调教何小航是出于自我情绪调整的需要。他们百分百地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何小航着想,帮他修正错误,弥补差距,敦促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以便将来出人头地。假如何小航自己成器,还用他们殚精竭虑?他们乐得坐享生活。不!生活哪是用来坐享的呢?它是用来拼的。处在不同梦境的何翌和姚熙,同时恢复了斗志。这种高难度的步调一致源于现实压力的捶打。他们在各自的梦境里同时喊出了何小航的名字。何小航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声而出,听着斥责,脑袋掉了似的低垂向地面。他消失了,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色雾霭后,消失在死一样的寂静里。
“哇哦……”野兽咆哮。“哒哒哒……”急促、突兀、狂暴、密不透风的鼓点。何翌和姚熙同时睁开了惊恐错愕的眼睛。
7
“手机。”庄海说。
杜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摘耳听了听说:“哪有?老大,你紧张过头了。”
“死亡金属。”
“什么?”
庄海解释说:“一支出名的加拿大摇滚乐队。”
“名字够血腥。”
“音乐特质号称最原始的吼叫与呐喊。最原始的生与死。刚才听到的好像是Cold Hate, Warm Blood,一首歌。”
“你说手机铃声?”
庄海点头。
杜般转转脖子,调侃说:“谁会用那么暴戾的音乐做铃声?只有像我们这样,坐在地上、靠墙睡觉、噩梦连连的人,内心才会爆发最原始的吼叫与呐喊。”
庄海站起来,活动着发麻的腿说:“大概吧。”
“早听我的在车上等,就不至于梦到死亡金属了。车座跟地上比,那简直算得上皇家待遇。”杜般看了看腕表,调侃说,“快十二点了。午夜惊魂的时刻。”
如同在配合午夜惊魂一说,门忽地开了。门里的何翌一凛。他身后的姚熙张开嘴,险些叫出声。门外的庄海和杜般也是一愣。
庄海第一个反应过来,问:“有情况?”
“是……”何翌有些迟疑,“十二点半,安建桥。你们……还是别跟着了。”
杜般说:“那怎么行?”
姚熙声嘶力竭道:“你们想害死小航吗?”
杜般想发作,又克制住了。姚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放缓语气说:“绑匪的话未必可信。”
何翌说:“可信不可信,我们都得赌一把。你们跟着,只会让绑匪狗急跳墙。”
“我们是警察。”五个字,庄海清楚地表明了职责所在,又补充说,“收网前,我们保证不会让绑匪发现。”
“可……”何翌还在犹豫。
姚熙突然说:“算了。咱们拦不住他们。你快去,错过时间,小航更危险。”
何翌发狠地跺了下脚,从庄海和杜般之间挤过,朝楼下跑去。
庄海离开前问姚熙:“二十万都带上了?”
“是。”姚熙说完,砰地关上了房门。
8
何翌从没如此惶恐过,而且是因为何小航。在何翌的记忆中,何小航带给他的永远是惨不忍睹的试卷和被老师谈话。不成龙起码别成虫吧,何小航的姿态偏偏是奔着虫去的。何翌常想,如果可以退货,他肯定连嗑呗儿都不打一下,将何小航做退货处理。可是刚刚,当何小航消失于黑色雾霭笼罩的梦境,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时候,何翌感到了深深的惶恐和巨大的悲哀。黑暗让何翌产生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他掐了掐大腿,疼痛证实这不是梦,然而现实距离真实的死亡更近。何翌手心冒汗。
时间马上到了。何翌四下张望,除了远近似是而非的灯影,更多的是黑暗。
铃声电到何翌。一哆嗦,手机掉在地上。何翌慌乱地捡起手机。
“上桥!”
埋伏在暗处的警员跟何翌同时听到手机里的指令。几双眼睛也跟何翌的眼睛一样,向四下张望。只有黑暗。何翌跌跌撞撞上了安建桥。
“我在桥上了。”何翌说。
由东向西疾驰的出租车嗤一声急刹在安建桥北,穿风衣的黑影从车上下来,快步跑上台阶。
“老大!”杜般轻声喊。
庄海示意他稳住。
黑影上了桥,一步步向站在桥正中的何翌靠近。距离何翌几米,黑影停住了,抬起右臂,像是在接电话。何翌瞪大眼睛,试图看清风衣帽裹藏的脸。黑影却突然返身往回跑。
既被绑匪察觉,按兵不动已毫无意义。庄海果断下达命令:“上!”
埋伏在桥北的警员箭步上桥,黑影又掉头往南跑,发现另一拨警察已经从南侧上了桥。眼见逃跑无望,黑影抱着脑袋不动了,直至被两面夹击的警员摁倒在地,才冲何翌大喊:“把钱扔下去。”
庄海暗叫一声“不好”,朝何翌跑去。
木雕泥塑似的何翌如梦方醒,甩手将提包扔下桥。一辆电摩由西向东飞驰而至,嚓一个急停,停在提包边。手与包相触的一瞬,桥上飞身而下的人用一只脚钩住了书包提手。书包在手和脚的扯拽下左摆右荡。短短数秒,双方实力高下立判。手若恋战,别说包抢不成,连人带车都得搭上。终于,手松开了。
同一时刻,桥上的杜般一把掀开风衣的帽子,惊愕地叫道:“姚熙?!”
警员们个个目瞪口呆。几只手松了劲儿,姚熙趁机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桥边,看着远去的电摩疯了般朝庄海哭喊:“把钱给他。把钱给他啊……他们会杀了小航。会杀了小航。小航……”
电摩消失在黑暗深处。姚熙的身体滑向地面。
9
绑匪并没打固定电话和何翌、姚熙的手机。绑匪是怎么传递拿赎金去安建桥的?即使何翌、姚熙拒不回答,庄海也能断定:死亡金属不是噩梦的产物——还有个手机,没有进行实名登记的手机——Cold Hate,Warm Blood不是幻觉,而是真而切真的手机铃声。绑匪能料到警方监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从哪儿知道这个手机的?只能是从何小航那儿。何小航为什么主动告知绑匪这个秘密?受到威胁?可绑匪事先并不知道手机的存在。
“是你告诉绑匪警方在安建桥设了埋伏,对吗?”庄海问姚熙。庄海相信安建桥上那出穿风衣误导警方的戏绝非是姚熙大脑里的产物。
姚熙对庄海的提问置若罔闻,搂着何小航的照片,凝然不动。她苏醒后一度歇斯底里,凡够着的东西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齑粉。后来何翌将何小航的照片塞给她。她刷地把它高举过头顶,腰腹紧收,手臂后弯,眼看照片也要在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下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姚熙突然僵住了。照片降至眼前,旋即扎进姚熙的怀抱,一切归为了平静。肢体休眠,嘴也上了封条,姚熙猫悄地窝进了沙发。
何翌针锋相对反问庄海:“你是在追究我们的责任?”
“你这什么态度?”杜般也火了,“不是我们庄大队奋不顾身跳下天桥,钱就被绑匪抢走了。”
“谁让你们跳天桥了?谁让你们阻止绑匪了?钱是用来救小航的,你们明不明白?”姚熙做过什么对何翌来说是达芬奇密码,庄海的话替他破译了密码。换之前任何一天,“愚蠢”会作为闪电直接劈到姚熙脸上,之后是姚熙的反击,再之后争吵的暴风骤雨愈演愈烈。女人用化妆品思考的时间比用大脑思考的时间长。这想法N年前就在何翌的认识里扎了根,并日渐深入,现在,粗壮的根系不知不觉发生了松动。他居然跟姚熙站在了一起,而且是在彼此没做过交流的情况下。
杜般说:“那也不能透露警方行动啊。你们以为这么做能讨好绑匪,保住何小航的命吗?还充当帮凶。”
何翌说:“只要能救小航,别说帮凶了,什么我们都肯做。”
“你……”
“哇哦……”野兽咆哮。“哒哒哒……”急促、突兀、狂暴、密不透风的鼓点。杜般的话被打断了,在场的警员都吓了一跳。
姚熙触电似的一哆嗦。“电话。电话……”她一通划拉,终于从靠垫底下找到了咆哮不止的手机。“喂!求求你别伤害小航,你要的钱我们给,多少都给。什么……不不,那不是我们的意思,是警察……都是警察……你别管他们……”姚熙语无伦次。
何翌抢过手机说:“你再说个地方,我立刻把钱送过去。如果你觉得不安全,我们不见面,转账也可以。只要,只要你们别伤害小航……”
面对此情此景,警员们哭笑不得,却又束手无策。谁都没有注意到左鼎和欧阳楠的出现,除了庄海。眼神交流令庄海的心为之一亮。
左鼎上前接过何翌手上的电话。
何翌吃惊地嚷:“你干什么?”
左鼎则对着手机平和地问:“小航,你还打算继续下去吗?”
手机那头静默无声。
“左……左哥……”杜般边说边转头看庄海,看到的是稳操胜券。
何翌和姚熙呆若木鸡。
“你很聪明,骑着捷安特变换位置打电话,而且掩盖了自己真实的声音。用的毛巾还是什么?”手机那头还是静默无声,左鼎继续说,“我理解你,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学业、生活、现在、未来,方方面面的压力压得你透不过气。你需要气孔,不然会被活活憋死。你怀疑爸爸妈妈对你的感情。他们是否爱你,应该已经得到了验证,不是吗?你想惩罚他们,也已经做到了。忐忑、不安、惶恐……他们都体验过了。你还打算继续下去吗?一直做绑架自己的绑匪?你并没因此感到轻松,不是吗?”
“你……你们怎么知道是我?”话筒里传出男孩子清晰的声音。
左鼎说:“想搞清我们是怎么知道的?等你回来。回来了我告诉你。”
“你们大人总爱忽悠人。我都不认识你。”
“我叫左鼎。手机号是135******61。全天候开机。想找我,随时可以找到。”
“你也是警察?”
“是。不过跟那些跳天桥的警察不一样。”左鼎边说边瞥了一眼正朝他挥拳的庄海说,“我是法医。对了,听老师说你生物不错,我就因为高中时候生物学得好,后来学了医。”
“老师说的?”
“对啊。你们班主任,还说你挺聪明,就是有点不自信。”
“……”
“我还有辆货真价实的摩托,真正的男人坐骑。”左鼎拿好朋友的口吻说,“电摩跟摩托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亏你想得出,骑电摩那种玩意儿。”
“嘁……”话筒传来不屑的笑声,“我身上的钱只够在二手市场搞到那个。”
“那等你回来,周末我带你骑摩托。放心,你爸妈的工作我来做。”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相信?”
“……”
“反正我等你打电话,就这么说定了。”左鼎说完,挂断了手机。
姚熙抹着眼泪说:“真的是小航吗?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何翌问:“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左鼎说:“等。给小航时间,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10
“老大,你说左哥和楠姐是怎么猜到所谓的绑匪就是何小航啊?”杜般问。
“问我干吗?你左哥和楠姐就在这儿,你应该问他们。”
欧阳楠说:“杜般是想测试一下你的智商。”
“你还怀疑我的智商?”庄海揪住杜般的耳朵说。
“哎哎哎,”杜般叫唤着说,“你智商高倒是说说啊。”
庄海松开手说:“他们之所以猜到绑匪就是何小航,还是靠你送的证据。”
“我?”
欧阳楠说:“没错,就是你。”
“录音。虽然何小航掩盖了真实声音,但音频特征一样。”杜般说着又皱起眉头,“不过没有原声比照,即便确定了打电话的绑匪是同一个人,也不能确定是何小航啊。不是录音,那是……”
庄海说:“包。笨。”
“装赎金的包?就是你奋不顾身、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从绑匪手里抢回来,让我送去鉴定中心的包?”
欧阳楠说:“没错,没这一抢,我也没办法从提手上提取到绑匪的DNA。也没办法通过亲缘比对,认定绑匪是何小航本人。”
“这小破孩,居然想出这么一出,闹了多大的动静!”杜般摇着头说,“好在是一场虚惊。”
“你觉得是一场虚惊?”欧阳楠的面色忽然凝重起来,“我怎么觉得,它的严重性并不亚于任何一起真实的刑事案件呢?”
因案件告破而产生的喜悦感消散了,不可见的沉重压在了每个人的肩头。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