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2016-02-16 10:17伍会娟
前卫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李总米线

伍会娟

说实话,我对上士司机踩这一脚怨气的刹车一点都不感到生气,虽然我的屁股已经从东风EQ1118的副驾驶位置上跳了起来。因为我有理由相信,他的怨气再多那么两毫米的话,我的脑袋一定会和挡风玻璃来一次亲密接触。然而,我更有理由相信的是,上士能够恰如其分地掌控好怨气的剂量。

“两点整,晚一分钟就别怪我!”上士见我先把口袋丢下去后,正准备把我自己丢下去的时候,面无表情地说。我赶紧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不到四个小时。黑黢黢的上士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茬四周种了几颗红艳艳的青春痘,像是单位宿舍楼旁边菜地里种的那畦红萝卜,只是说话的时候萝卜地几乎没动静。这是他一路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我起身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腿打了一个弯,身子往前抢了一步,看来,腿上的伤并没好彻底。

还没容得我说句谢谢,上士就轰了一脚油门,红色的尘土很有眼力地一把堵住了我的嘴。我想,要是我每周也像上士一样一个人雷打不动地出一次山,我肯定也会像他一样不爽。你不得不承认,长时间干同一件事都或多或少地令人不爽。

虽然红色的尘土把我包裹得很紧,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路绕下来绕得直想吐,但我还是感到很轻松,这毕竟是我三个月来的第一次请假外出。我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和着红色泥浆的浓痰,然后把上士的那句话小心翼翼地揣了起来,又弯腰把丢在地上装有迷彩胶鞋、军袜和几套军用秋衣秋裤的口袋捡了起来。

如果穿的是迷彩服,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把口袋搭在肩头而不是拎在手上。换了便装的我觉得很别扭,尤其是在这里,穿上这套衣服就像是在街头偶遇了长久不见又无话可说的三分熟老友,气氛相当尴尬。乞丐牛仔裤是入伍前我最喜欢的,前胸印有几个黑色韩文字母的紫色T恤衫也是,阿迪达斯的运动鞋是临行前我妈的同事送的,走没几步,已经灰头土脸的了。我觉得这一身装扮必须得配一个与众不同的发型,比如酒红色的子弹头,或者黄色的朋克。可惜我现在的头型是不太标准的板寸,不太标准具体体现在左右宽度明显不对称和头顶上的头发明显的起起伏伏。我这头是上个礼拜刚来的那个厚嘴唇新兵给理的,这是他用单位飞利浦电推子推出来的第一个脑袋。当然,坐到他面前一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就已经知道我肩上这颗脑袋肯定是他这辈子推出来的第一个试验品。不过,也没关系。

虽然只是第二次来这座小镇,但毫不夸张地说,我已经对这里轻车熟路了。路口是一座小学,透过铁栏杆,我看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正满院子乱跑。学校靠着街中心的围墙上刷着红花和绿树,还有一条用蓝色油漆象征性地勾勒出的小河。春节前,单位用家底费刚给孩子们买了50本书。家底费一部分是我们养猪卖菜攒的钱,还有一部分是退伍老兵零七零八捐的。图书买回来放在俱乐部的乒乓球桌上,我还专门在看完新闻联播后跑去看了两眼,但是很失望,都是什么写作技巧、作文大全之类的。我不相信这里的孩子会喜欢这些书(当然,我不也相信城里的孩子会喜欢这些书),一想到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做法,我就觉得亲自跑两百公里外的县城去买书的大龄排长很扯淡,虽然他两只反着绿光的树脂镜片的厚度均超过5毫米。

挨着学校的是一家米线店。据我们班人高马大的班长传授经验说,土鸡米线是他们家的招牌菜,米线最好是点细米线,入味;再有,一定要拌上两大筷子他们家和着小米辣的泡萝卜才好吃。另外,不够吃的话可以喊老板娘再加米线,反正加多少对我们当兵的来说都是免费的。我的下铺,身材不算胖但却意外地长了双下巴的李总私下里悄悄地告诉我说,这家的土鸡米线根本不好吃,他去吃过多少次了,绝对不好吃,那是班长的一厢情愿。李总还说,可能是因为从山西来的班长分到这里后,吃的第一顿饭不斜不歪正好是这家土鸡米线的缘故。我一边听,一边装模作样地点头,其实心里想的是,既然不好吃,李总为啥还吃了那么多次。

既然说到了李总,就简单介绍一下他吧。李总姓“李”但不叫“总”,叫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说别人称呼他爷爷为“李总”,他爷爷这个“总”其实也不是“总经理”的“总”,而是报社总编辑的“总”,应该是个将军。李总最喜欢白话了,有意思的是他白话根本不用打草稿,就像张网捕鱼,有鱼没鱼,活鱼死鱼都不管,“唰”一下撒下去再说。不过话说过来,他其实从来没有明确地跟任何一个人说过他爷爷是个将军,人家只说他爷爷是个退了休的老军人。但是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他爷爷是将军,包括戴着厚厚眼镜的排长,因为他不断地重复讲说他爷爷,一个退休的老军人那条金色扣头内腰带的事——当了兵,谁都知道只有将军才配穿金色扣头内腰带。比如,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弹钢琴偷懒,被他爷爷吊起来用那条金色扣头内腰带抽打过。在这样的严格要求之下,他的钢琴才过了十级。再比如,一个小偷一天晚上从窗户溜进他们家后,还没来得及东翻西翻,就发现了挂在墙上的那条金色扣头内腰带,然后,居然吓得秋毫无犯夺路而逃。李总刚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班人的眼睛都会聚焦到他身上,大家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乖乖地、安安静静地听。只不过次数多些后,大家就有点腻味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次数再多些后,大家虽然假模作样地听,但实际上已经自行调整成静音模式了。无论如何,李总还是有范儿的,像他爷爷的金色扣头内腰带一样,于是,大家就干脆称他为“李总”了。我刚来这那会儿,一直纳闷李总家住高楼大厦,他爷爷究竟是把他吊在哪儿抽打的。还有,那小偷究竟是夺谁的路而逃的。结果班长却一脸严肃地说,嘁,你要真较真,这生活就没意思了啊。

今天的这条街和三个月前相比没有什么区别,稀稀拉拉的几个门面稀稀拉拉地进出几个人。要是昨天来就好了,能遇上赶场。农历逢三逢七,是这座小镇最热闹的时候。乡民们像一根根铁丝、铁钉似的,被这块磁铁一把吸过来。妇女们前胸用红色的手工背带抱着孩子,手上一般还要再领一个,老人们背着藤条或者竹篾制成的背篼,壮年的男子们吆喝着摊摊,都聚了过来。用草绳串着卖鸡蛋的,推着板车卖香蕉的,当然还有买卖牲口的、扯布匹的。等到过了晌午,小镇的磁性好像一下就消散了,乡民们就满载而归,又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这些我都是听连队几个老班长在零零散散的时间点上说的。

小兵逛大街,我拎着口袋往前走,邮局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对面来了一辆马车,马蹄子哒哒哒地敲打着柏油路面,我赶紧闪到了一边。赶马车的是个包裹着蓝头巾、脚穿迷彩鞋的妇女,她像三脚架一样,稳稳地踩在已经生了锈的铁皮马车中间靠前的位置,双腿分开,比肩要宽,一只手拽着缰绳,一只手举着鞭子,随着马车上下一颠一颠的。我猜测她脚上的那双迷彩鞋很有可能出自我们单位,因为每年八一节前,排长都会把大家穿坏的胶鞋统一收集起来,然后去和驻地的老百姓换两只正经的土鸡,八一聚餐的时候让炊事班做成黄焖鸡和尖椒鸡两种口味。这两道菜就像是除夕夜的饺子一样,味道比平时都要香。看着马车一直走远,我担心如果马儿突然停下来的话,妇女会不会像我刚才坐东风汽车一样向前冲下去。

说了这么多,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今天请假出来屁事没有,你们一定会觉得稀奇,甚至说不定还会为我浪费一个难得的外出名额感到生气。事实是,我在请假条上只填写了“正常请假”四个字,班长和排长就大笔一挥,准了。我们这个“小散远直”的排级单位,加上新分来的这个新兵,整个排充其量就11个人,分两个班,驻扎地位于海拔三千米的一座山上。出于保密原则,具体的工作性质我就不多说了。按照排里规定,每周周六,排里有一个外出名额,其实按照条令条例规定,周日也应该可以外出的,但是周日下午两个班要搞篮球赛,雷打不动。据说N年前周日的外出就取消了,土规定一直延续到今天,倒是没人有异议。我调来这里几个月了,由于收割菜地、电视电话会议等原因,耽误了几次外出的机会,今天,才终于轮到我了。

刚准备填写邮寄清单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李总给我的地址是东北农村的,我赶紧把拴在柜台的中性笔放在一边,又仔细看了看,没错。更有意思的是,收件人恰好也姓李。想起今早上李总偷偷摸摸把我喊到储藏室,交给我袋子时那种东躲西藏的架势,一个邪恶的念头猛然钻进我的脑海,这人是他那个“李总”爷爷也说不定。工作人员是个女的,黑黑的,看上去年龄倒不大,头发扎得不高不低,刘海也不整齐,土里土气的。接过单子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山上当兵的吧?”

我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她也不看我,一边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字,一边笑着回说:“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穿成你这样。”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了张着嘴的牛仔膝盖,好像它也在嬉皮笑脸盯着我看。这女的人挺好,也心细,帮我找了一个免费的纸箱子,清单打出来后又帮我对着李总给的地址认真核对了一遍。

出了邮局的门,整条街道显得空空荡荡,远处有一条丰腴的母狗,晃荡着两排饱满的乳房正在朝着一个发动摩托的中年男子低声狂吠,很风骚的样子,摩托车驮着一袋化肥走了,母狗还在朝着远去的路叫唤。应该是条刚下了崽的狗,我安静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直到它失落地扭过身子,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钻进了写有“种子、化肥、农药”几个大字的门市院门。低头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邮寄清单存根,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对面的小超市正在用劣质低音炮播放着《小苹果》,声音尖锐而执著。我琢磨着要是在这条街上有一家KTV的话,我肯定会去唱歌,然后卡着时间赶在两点钟去路口和上士会合。单位俱乐部其实也配有点唱机,点歌系统也挺新的,听说是刚发下来的时候大家图新鲜,争着抢着当麦霸,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摆设,偶尔有人吼两嗓子,还会被人骂两句。每天我都去俱乐部用军用毛巾抹一遍,免得落了灰尘。不止点唱机,排里还有棋牌室,有象棋、跳棋、围棋,还有军分区下发的教育扑克,54张扑克上印有52位英模及事迹,大小王上印的是两句简单的战斗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王的字体是绿色的,大王的是红色的。那副扑克牌其实是我用PS软件亲自设计的,字体是我喜欢的方正小标宋。

超市旁边是镇卫生院,大大的红色十字架是这条街上唯一可以和学校墙上的绿树红花争奇斗艳的标识。这是这条街上我最为熟悉的地方,因为我在这住了好几天,卫生院还有几个处得相当不错的医生护士。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进里面去看看他们,主要是应该去看看那个她。我不得不解释一下,天地良心,这个念头绝对是毫无准备,也就是在这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临时性冒出来的。

一想到她我突然觉得今天的外出终于有点意义了。如果仅仅是帮李总邮寄包裹,午饭去吃顿土鸡米线,然后再去小超市买点瓜子、薯片、方便面回去的话,这假请的确实就显得过于奢侈浪费了。

我小跑着冲上了马路,一辆银色五菱面包车从左侧开过来,速度不算快,我是算计着自己和它的速度冲过去的。上中学的时候我用过这种过马路的方法,但是被我爸和我妈狠批过,说是太危险。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过马路了。

这是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院,窄窄的两层楼,外面镶着白瓷砖,勉强撑得起那个硕大的红十字。除过门诊、药房、B超、胸透和心电图室之外,一楼有两个输液房间,还有三个病房。二楼是职工宿舍,莫小翠和另外一个护士的宿舍就在二楼最右边位置,扒着宿舍旁边的楼道铁栏杆,可以看到一楼靠着卫生院的公厕。不过还好,没什么味道,莫小翠曾经仰着她的蒜头鼻子认真地对我说,来了这,最好把那些讲究丢远点,有多远丢多远。

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这个时间点,莫小翠应该是守在输液值班室。我不用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记得半年前我在这住院的时候进门习惯性敲门,莫小翠说省省吧,把那些讲究省省吧,我就省省了。我踏进门之前热烈地想象着莫小翠看到我时应该是激动得脸红心跳,蒜头鼻子一下就鼓出汗珠子来,因为我出院的时候她曾经求着我说给她介绍一个当兵的,就像我这样的就行了。说不定她以为我今天是给她介绍对象来了,而且,说不定她认为要介绍的这个对象就是我呢。

没在,莫小翠的室友穿着白大褂正在把一针管药水打进输液瓶。见我冲进来她有点发愣,像是举着药针和药瓶的护士雕像。我猜莫小翠不是去上厕所就是去病房了,她上班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请过一天事假,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不是,莫小翠走了。按照这个室友的解释,时间点应该就是我从东风车上把自己丢下来的那会儿。

“那她去哪了?回四川老家了吗?”我盯着她失落地发出弱弱的问句。

“应该是,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她也不说。她一个人在离家这么远的破地方也确实不现实。”白大褂熟练地在输液瓶上签着字,又用像崩豆一样的本地话说:“谁让你不给她介绍个当兵的,都怪你。”

我更加失落,但还是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

你们不要误会,我和莫小翠屁事没有,她不过是我受伤后在这里住院时认识的一个小护士而已。三个月前,当时我刚刚从机关宣传科调到这里,其实我的命令本来就在这里,新兵分配的时候,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听新兵连长说我这个人比较机灵,又熟悉网络管理,简单考察了一下就把我弄到了宣传科。也就是说,我这棵萝卜还没见过真正安插我的那个坑,就被人光溜溜地拔进了机关。到了机关,我不但负责起了整个军分区的网络管理,还按照科长艺多不压身的要求,学会了电影放映、刻印横幅、照摄像……最终练成了万金油。与同年兵相比,我确实算是幸福的,虽然忙,但是相对宽松自由。比如,我和另外一个中士报道员睡在史馆旁边一个设施齐备的标准间,时不时还可以在里面偷偷用电磁炉煮顿火锅打打牙祭。如果晚上加班超过十二点,还享有不必出操的特权。没当过兵的人可能不知道,一天两天出操还行,天天出操的话心理就会闹意见,一旦赶上哪天早上下场大雨,战士们都高兴得不行,虽然睡不成回笼觉,可即便是坐着聊聊天,或者傻坐一会儿,对这种难得从老天爷那偷来的空闲,大家也觉得满足。我说过,长时间干同一件事都或多或少的令人不爽。所以,他们对时不时找借口不出早操的我产生的羡慕嫉妒恨,我非常理解。

但其实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当兵是冲着影视剧中的侦察兵来的,在我有限的认识范围内,只有侦察兵才是真正的兵,其他的包括炮兵、工兵、装甲兵、通信兵、舟桥兵统统不算数。当机关开始清理编外人员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想到还有几包没来得及吃的正宗重庆火锅底料,有点可惜罢了。

上山到这个单位来之后,我确实感到了难过,巴掌大的地盘上和有限的几个人一起掰着手指头数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24小时,想想都受不了。于是,我经常对着窗户外的菜地发呆,做一棵菜也好,播种发芽,开花结果,没几个月这辈子就过去了,可对我来说,这样重复单调的日子还远着呢。

“换做谁,刚来都不适应,不然是不正常的。像你,落差更大,一时半会有点想法是正常的。”眼镜排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习惯了就好。你看我们这不都挺好的?”排长和我是正宗老乡,他们家和我们家相隔不到二百里地,只是我们家是平原,他们家在山区。我很喜欢吃他们那的特产酸梨,尤其过年的时候,吃腻了大鱼大肉,来个酸梨又爽又败火。

我赌气说:“跟电视里演的完全不着边,这哪里是当兵?跟蹲监狱有什么区别?”其实,机关的生活和影视剧里演的也完全不着边,但起码没有蹲监狱的感觉,只是这话我没跟排长说。来了没两天,我就发现这里的官兵只有在点名讲评和请销假这两件事上有明确的分界线,其他时间里没有官也没有兵,不然我也不敢和排长说这样赌气的话。

眼镜排长用食指向上推了推鼻托,贼兮兮地问我:“嘿,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最锋利吗?”

我白了一眼脚下的水泥地,然后看都没看他就摔倒在床上。我懒得用废话搭理他,当然是磨得最快的。

“最锋利和最快是一个意思,你等于没说。”排长像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继续说:“没有厚实的刀背和合手的刀把,刀是不会快的,即便是快的,也不好使。”

我才不愿意做刀背呢。我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背。

除了正常训练和养猪、种菜,我们这个排还额外负责一段30公里的边境线巡逻任务,每周走一遍,两个班轮流。上山之后,第一次轮到我们班去巡逻的那天,我的心情涨了潮,有所好转,毕竟可以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外面看看,山也好,水也罢,总算把眼光拉长了些。

山路不好走,走了没一会儿,我的心情又落潮了,这里的太阳太毒,紫外线太强,大家热得满头大汗。晌午时分,班长组织大家找了些树棍做拐杖,说前面过河用得着。原来,前两天一直在下雨,巡逻必过的一条河水涨得很高,早就把官兵原来铺就的石头给淹了。

大家手牵手趟着过了河,裤子全都湿透了。吃了压缩饼干,肚子有点胀,我把裤子脱了挂在树杈晾上之后,就去树林准备撒泡尿。结果,班长指着我印有蜡笔小新的内裤说:“你小子从里到外都是长不大的小屁孩。”然后大家就都盯着我的内裤哈哈大笑。我懒得搭理他们,憋了好一会儿了,我就是想撒尿。

我就是在准备撒尿的时候被毒蛇咬伤的。后来,战友们开玩笑说,这蛇说不定是条母蛇,还挺仁慈的,没舍得跳起来咬你小子那正经地方。

大家轮流把我背到卫生院的时候,我已经昏迷不醒了,不过,幸亏战友们帮我扎紧了大腿。班长用刀剜了伤口,并用清水及时进行了清洗,否则的话,我可能长睡不醒了。这些都是我住院的时候输液的护士莫小翠告诉我的。

川妹子莫小翠长得很白嫩,与当地又黑又瘦的老百姓泾渭分明,就像在邮局那女的一眼就能认出我是当兵的一样。打了血清之后,战友们就都回山上去了,连个陪床的都没留。临走前,班长两眼冒光趴到我耳边,神经兮兮地说:“你小子捡着便宜了,大家都羡慕你呢,都后悔应该跟着你一起去撒尿!”班长晃了晃脑袋:“啧,这时候躺在这儿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接下来的这几天里,我虽然和莫小翠顺理成章成了好朋友,但是一想到这是镇卫生院,而不是部队医院,要自费看病,我又觉得很不爽,宁愿躺在这里的不是我。

莫小翠给我输上液,屁股抵着窗前的桌子悠悠地说:“哎,我就羡慕你们当兵的。可惜当女兵太难了,我当时要是考个好点的学校还有可能进部队,谁叫我考了个不起眼的卫校呢?”我心话,让你当了我这样的兵估计你就不这么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莫小翠把屁股从桌子上移开,又手舞足蹈地说:“大地震的时候多亏了你们当兵的。哎,我给你说,当时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你们当兵的救出来的,你知道吗,是当兵的用手把她刨出来的。哎,后来她就嫁了个当兵的。”我刚想说正常,没想到莫小翠突然又脸色潮红地低下头,傻笑着说:“有合适的,你也帮我介绍一个嘛。”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但我还是很感激莫小翠,因为她每天下午在下班之后都要帮我从街道的另一头端土鸡米线给我吃。土鸡米线里的酸辣泡萝卜确实很好吃。

我问她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上班,她说学校不好,工作不好找,又不愿意回去,怕别人笑话。莫小翠顿了顿,苦笑了一下,转过身面向窗口,接着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两手空空回到原点有多么可怕。你知道吗?”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就问她将来的打算。莫小翠的意思是,就先在这凑合一下,走一步看一步。

住院没两天,除了腿上的伤口还有些疼,身体基本上恢复了。出院的前一天晚上,莫小翠邀请我到她的宿舍去看看。自打被蛇咬伤后,我的心情反倒比刚来时好了很多。记得刚被毒蛇咬了的刹那,我求生的欲望被激活了,那一刻觉得蹲监狱也是极好的,我拉着班长的手一个劲地说救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现在终于活过来了,就本着“天下大事,活着最好”的原则,心情也就不那么难过了。莫小翠邀请我的时候,我嬉皮笑脸地说:“切,去就去,你当我不敢吗?”就是那天,我知道她们是两人一间宿舍,莫小翠的书桌上摆着好几本杂志。而她们的宿舍底下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异味的公共厕所。

那天晚上,我和莫小翠聊了很多。她说了一箩筐,我也说了一箩筐,不过是我把我的一箩筐倒给了她,她把她那一箩筐倒给了我。她问我说你知道云南十八怪是哪十八怪吗?我捡了几个常见的回答她,又自己编了两个回答她,她咯咯笑着说不对不对,看来你对云南还不熟悉。她又问我说,你们在山上每天做些什么。我简单地想了一下说,跑步啊,打枪啊,还有武装泅渡,还有反恐演练呢,就是从楼顶上用绳索溜下来,同时一脚踹开窗户,分分钟就把人质给解救了。她立马安静下来,听得很认真,然后让我讲很多细节,比如绳子是麻绳还是钢丝绳,手上要戴手套不,身上是不是要穿着防弹衣。她还问我是那个踹开窗户的人吗,这次我想都没想就说,那是当然。她说你们的生活真有意思,一点都不想下山吧。我说那可不,就是有个老兵每周都不得不下山一趟,他才不愿意下山呢。她问那个老兵怎么每周都要下山一趟,他下山去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有些事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不能老是被她问着跑,反过来又问她说你这辈子干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她说她初中的时候给刚分来的一个男老师写了满满两页纸的情书,结果第二天才发现男老师居然是她外婆家的一个亲戚。我说这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不算数,莫小翠晃了晃脑袋说那我真的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那天晚上她的室友值夜班,我们两个躲在宿舍里,我坐在她的床上,她坐在室友的床上,灯也不开,说累了就沉默。沉默的空隙里,我肯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我也自信听到了对面床上靠着墙壁的莫小翠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都是很欢快、很激动的节奏。

第二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说出的话反倒比平时还要少,只是眼睛里的话一下多了起来。她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眯着眼睛冲我笑了一下,我就觉得这比以前的笑容温度更高、更暖心了。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就像是脱缰的马,让人想拽却拽不住了。

出院那天,莫小翠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愉快地给了她,但是没想到接下来的这几个月里我们却一直都没有联系过。我本来是想好了的,她要是给我打电话的话,我会真诚地邀请她到山上来坐坐,然后把我的战友包括那个大龄的排长都介绍给她认识。我有几次无聊的时候也想过给她打,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没打。一次电话拨出去后立马就挂断了。我真的没想到莫小翠竟一次也没给我打。我本以为今天的到来会给她一个彻头彻尾的惊喜。

莫小翠居然走了,一声招呼没打就走了。我咽了口唾沫,把那本该带给莫小翠的惊喜顺道咽了下去,然后装作自然的样子说了声感谢的话,就默默地退出了输液值班室。我还习惯性地把门给带上了。

站在卫生院的硕大红十字底下,我感到腿上的伤口又开始剜着疼了,疼得异常厉害。我一瘸一拐地先去了一趟公厕,小解的时候我仰头看了看。我知道我不可能看到莫小翠的宿舍,但我还是仰了头,看到的是公厕刷了大白的房顶。上完厕所,我又一瘸一拐地去了超市,胡乱买了两大袋零食,其中有两包是眼镜排长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听班长说他有低血糖。时间还不到12点半,我提着两大袋零食往回走,这个点该去吃土鸡米线了。

老板娘把花白的头发绾了起来,系着蓝色碎花围裙,见我刚一进来,就满脸堆笑,嘴巴呜呜着然后指了指墙上一粗一细的土鸡米线。我愣了一下,才赶紧指了指细米线。还不错,米线店生意不错,外面停了几辆自行车、摩托车,还有一辆拖拉机。我找了个空位子,看到米线店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位置放了一个黄色塑料盆,里面装了半盆零钱。我甩了一大碗米线,这里的人说吃米线都是用“甩米线”这个词,生动又形象。甩完了米线,我的额头上就全是汗珠了。

下午一点钟,时间还早,我赖在米线店,玩了一会儿手机。新闻里说一架由马来西亚吉隆坡飞往北京的波音777找不着了,飞机上有三百多个人,新闻图片里都是悲痛欲绝的亲属。我也很难过,但是我挤不出眼泪来,想想生活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究竟是“哪么”一回事呢?嗯?刹那之间我被自己问了个大趔趄。我盯着屏幕,眼睛像是被口香糖黏住的鞋底,烦躁之后又翻了几页评论,大家都在为飞机上的人祈福。我觉得那都是扯淡的,倒是和评论中的一个人想法一样,但愿他们是飞到另外一个星球去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到他们回不来了,我就又想起了莫小翠,那个又白又嫩的川妹子,她还会不会回到这个临时安身的异乡呢?应该是不会了吧……

看了看时间,一点半,差不多了,我决定出发,免得错过上士的东风车,招惹他的白眼。出米线店的门时,我偷眼看到老板娘还在忙着煮米线,赶紧放了一张二十块的钱在盆里,拎着东西出了门。吃饱了饭,倒觉得手中的零食口袋变沉了。转过了小镇,走了没几步,我看到岔路口上停着一辆绿色军车。上士正坐在驾驶室里,胳膊搭在窗户上,抽着烟摆出一副吊样子等着我呢。

我一瘸一拐地紧走了两步,电话突然震动了起来。我把口袋倒到左手,右手掏出了手机,是个陌生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我断定那头应该是莫小翠!我激动地滑动了接通键,那边传来一声女性的“喂”的声音。

我不管不顾地大声问:“莫小翠,你在哪里?在哪里?”

听不到莫小翠的声音,手机那头只是传来沙沙沙的声响,不规则但也不刺耳。

我把手机放下来,看了看时间兀自在一秒一秒地朝前蹦跶,这让我确信莫小翠肯定能听得到我的声音。我又满怀希望把电话再放回耳边,只是耳边依然传过来不规则也不刺耳的“沙沙沙”声。

“莫小翠,你在哪里?在哪里啊?莫小翠!”我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吼叫,就像曾经在歌厅里对着麦克风发狂一样。“莫小翠!莫小翠!”手中的零食袋子掉了下去,但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想管它,我关心的是莫小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现在只有莫小翠。

我像个圆规一样举着电话转了一圈,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拉得远远的,因为说不定莫小翠是在和我躲猫猫,她此刻就藏在一个不为我知的角落。蓝天、白云、远山、幼儿园、马路……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为何变得如此模糊,再回到原点,我只清楚地看到上士下了车,笑着,朝我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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