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滔
还原一个真实的刺客
——对《刺客列传》中荆轲失败原因的再认识
李滔
《刺客列传》全文五千余字,苏教版高中语文《〈史记〉选读》节选了其中的“荆轲刺秦王”部分,仅这一部分,司马迁就用了三千多字,可见荆轲在司马迁心目中的分量,正如清代学者郭嵩焘在《史记札记》中所说:“史公之传刺客,为荆卿也。”
荆轲刺秦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其失败的原因,见仁见智。但笔者一直以为,荆轲刺秦失败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在于荆轲是一个“刺客”而不是“杀手”,燕太子丹让刺客去做杀手的事,于是处处挟持、掣肘荆轲,导致荆轲的刺秦行动计划不周,路数不对,仓促出发,失败在所难免。
苏宝荣在《〈说文解字〉今注》中解释:“客,寄也。”刺客,就是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寄托在刺杀事业上的人。就其原生状态来说,“刺”仅仅是人生中一种短暂的寄居状态。因此,刺客不是生活的常态,而只是生活的一种瞬间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凡“客”,都是对自己原生状态的一种疏离。后代所说的“政客”就是寄居于政治的人,因为是寄居,所以在政治上表现出来的状态不可能是那个人的真实状态,而只是相对于本性的一个变种。
与刺客最相近的一个词便是 “杀手”。由 “客”到“手”,表面上只是从整体到局部的一个变化,但细加品味就会发现,凡被称为“手”的,往往带有或明或隐的贬义:刽子手、吹鼓手、枪手、打手……由“客”到“手”,人成了没有思想甚至生命的机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燕太子丹需要的是杀手,而绝不是像荆轲一样的刺客。
刺客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刺客杀人讲究道德良心,讲究有理有据,讲究精心设计,绝不会贸然行动,仓促应付。相反,杀手只是工具,不需要思想,也不需要规划,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禁忌和规避。
洞悉刺客和杀手的区别,对探析荆轲刺秦失败的原因至关重要,在刺客阵营里,荆轲是孤独的,同时又是出类拔萃的,他始终坚守着刺客的规则和操守,但又没能将刺客的规则付诸具体计划和行动,因为至始至终,燕太子丹都是以杀手的行事准则要求甚至挟制着荆轲,荆轲拖延着、应付着也痛苦着,作为刺客,荆轲无法按照刺客的标准行动。这无疑为刺秦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荆轲是个完整的刺客而不是一个藐小的杀手,他以言语和行动昭示着自己的刺客本性。荆轲之后,刺客慢慢被杀手取代,荆轲是一座显豁的分水岭,因此司马迁的刺客故事到荆轲就戛然而止,荆轲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在《刺客列传》中,荆轲的性格并不复杂,他“好读书击剑,为人深沉”。荆轲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刺客,甚至也不屑于做一个什么刺客。他的行为准则是:一言不合,立即撤退,如同他对盖聂和鲁句践所做的那样。
从司马迁的叙述中,我们看不到荆轲与秦王有什么直接的国仇家恨,也看不到荆轲与太子有什么私密深交,荆轲在燕国的生活只是“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很明显,荆轲刺秦缺乏有说服力的内外动因。但“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因知其非庸人,田光给了荆轲应有的敬重,但这敬重让荆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田光的一个棋子。而正是在田光的“导演”下,荆轲才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蜕变成一个“刺客”。
田光以自杀的方式把荆轲推到了太子丹的面前,“太子再拜而跪,漆行流涕”,此时司马迁的记述显得意味深长:“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想了半天,荆轲以“驽下”为托词,欲委婉拒绝。如果不是田光自刎,荆轲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太子丹的请求,可是田光给荆轲设了一个圈套,一番推辞之后,荆轲走上了田光为他规划好的道路。
但荆轲也想跳出田光为他设计的圈套,荆轲曾“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于是,他想起了“术”,他迈出的第一步是“久之”而故意“未有行意”。于是,他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太子丹交出樊於期的人头,二是要太子丹交出燕督亢地图。荆轲的两项要求皆已超越了太子丹的底线,特别是交出樊於期的人头。只要太子丹对此不予理睬,荆轲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上路。在这两个近乎苛刻的条件面前,太子丹果然如荆轲预料的那样裹步不前:“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精通“术”而又为人深沉的荆轲当然明白,只要樊於期不献出自己的人头,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困境。于是他主动出击,私见樊於期。“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按照常理,一个人如果想从别人手中获得一件好的东西,必然会竭力贬低它的价值,而荆轲却“反其道而行之”,其目的就是暗示樊於期:你的脑袋太值钱了,切不可轻易献出!
但让荆轲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樊於期,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等待的就是一个了断自己性命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出现了,樊於期“遂自刭”!当樊於期的人头被函封的那一刹那,荆轲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加拖延。于是太子丹一再催促,甚至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不得已,荆轲仓促出发了。
在刺秦行动中,自始至终,荆轲犹豫着、挣扎着,但在太子及宾客的“挟持”下,荆轲身不由自,仓促上路,为燕国完成了仪式般的抗秦行动。
在《刺客列传》中,荆轲曾四次提到自己的终极目标,但每次都不一样,如不是荆轲故意为之,那就说明荆轲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刺秦目标和行动方案。
“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荆轲面对樊於期,第一次这样描述自己的刺秦目标,而实现的途径是“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在这个行动计划中,荆轲没有对自身的安危作任何交代,揕过秦王的胸之后,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处境,只字未提。
当樊於期将军的人头既获,荆轲却没有任何上路的意思。面对燕太子丹的催逼,荆轲竟然大发雷霆,“荆轲怒,叱太子”,第二次说出了行动目标和实现方式。从荆轲“往而不返者,竖子也”的声明里,可以洞悉这套方案的真谛:不但要平平安安出门去,而且要平平安安回家来。
但这次行动的方式被荆轲修改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秦舞阳之外,荆轲还需要一个帮手,此人如此重要,以至于此人一天不至,荆轲就一天不能成行。此时,我们看到了和荆轲第一套方案截然不同的版本。如果荆轲所说的那位“客”确有其人,也确能与荆轲同行,联手对付秦王,那么,谁“把”秦王的袖,谁“椹”秦王的胸?这里没做任何交代。
被迫之下,荆轲上路了。易水之上,面对自发来送行的一干人等,荆轲惜字如金,只是面色凝重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后不近人情地“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这是荆轲第三次说出和行动相关的最终结果——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话里,我们第一次听到荆轲的自我定位——壮士;荆轲第一次对行动的结果表示了悲观——一去不还。此刻,他提供了关于结局的第三个版本:去,不还,但秦王生死不详。
直至刺秦失败,荆轲自辩“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里,荆轲异常清晰地表达出:秦王的性命之所以能得以保全,是荆轲准备生擒秦王,重现曹沫劫齐桓公的经典场景。这一方案直接否定了第一套方案的“把其袖,揕其胸”,从而使徐夫人匕首上淬的毒药成为多余,也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最初设想相悖。
四套行动方案的关键词无一字重复,行动的结果也每次各异,无疑传达了一个极其明显的信息:所谓的事关燕国生死存亡的刺秦,原来荆轲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过一套缜密的方案!这对于一位刺客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如此这般,与“杀手”何异?
荆轲是个“刺客”而非“杀手”,燕太子丹让刺客去做杀手的事,处处挟持、掣肘荆轲,导致荆轲至始至终没有对刺秦的细节进行过量化、细化的分析;缺乏量化、细化分析的刺秦只能是粗放式的刺秦。而如此大事,粗放式的方案必然导致失败的命运。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江宁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