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娜
古典诗词的多维度解读
——以晏殊词《蝶恋花》的教学为例
潘新娜
古典诗词的教学,其切入口或许大同小异,容易出现比较相似的课堂教学设计,但“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学会在多个维度打开中国古典诗词血脉里的毛细血管,才可能知诗人、明诗意、悟诗情、入诗境,使师生的解读体悟与诗人的性灵之笔相通。下面以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四“词别是一家”之晏殊词《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为例,从四个方面来谈谈古典诗词的解读。
晏殊《蝶恋花》词中诸如“愁”、“泣”、“寒”、“苦”、“凋”、“独上”、“望尽”等词语,值得玩味。以首句为例,教学中我抓住“愁烟”之“愁”和“轻寒”之“寒”去解读。对“愁烟”,多数书上注解为“秋菊笼罩在寒烟中似含忧愁”,寒烟可为实景,但“愁”是“似含”,因而是主观的。“燕子双飞去”,一方面是受不了“罗幕”之“轻寒”,另一方面更是为了衬托词人的孤独无依之感,这个“寒”实际上更是内心刻骨的惆怅与落寞。领会了这种“似含之愁”、“刻骨之寒”,用生动的语言进行情景再现,再结合朗读的停连、重音、语气、节奏等外在因素的处理加以体会,就可以品读出字缝里的人生况味。
上下片的置换,更可以玩味出词篇之中语言的独特魅力。按照原词的次序,《蝶恋花》上片写自己的孤单忧伤、彻夜无眠,下片要寄托思念之情,却又无处寄托,然而又没有断了念想。这种千转百回之感,全在下片结尾一句——“山长水阔知何处”,它带给读者一种“窗外青山放眼望来”的辽远感,音律上也是戛然而止,给人的联想甚多。那种想而不能遂愿的重重纠结,无法挣脱现实的伤痛,都在这一问句里包含了,令人低徊不已。而如果将上下片内容置换,那么全词则以“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作结,就完全是忧伤入骨,那便是长夜难眠何有彻了。课堂上,经过这样的置换比较,学生一下子领悟到原词的含蓄蕴藉。其实,晏殊也曾这样尝试过,例子就是《踏莎行·碧海无波》:“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细细玩味,其效果显然不及《蝶恋花》。
这首词中客观写景之意象,相对比较集中于上片。词中“菊”曰“槛菊”,是在庭院廊庑之间。菊花笼着“愁烟”,“兰花”带有露滴。用“愁”来表现菊在“烟”中所感,用“泣”来解释兰上何以有“露”,表面上说的是“菊”与“兰”的心情,实际上亦物亦人,物即是人,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哀景哀情,一下子就打开了意象的宽度。教学中,我引入杜世安《端正好》词作比:“槛菊愁烟沾泣露,天微冷,双燕辞去。月明空照别离苦,透素光,穿朱户。夜来西风凋寒树,凭栏望,迢迢长路。花笺写就此情绪,特寄传,知何处?”仔细比较,杜词中“双燕”、“素光”、“寒树”、“花笺”等意象就显得不够丰满,给人以呆板之感,读来就索然无味。尤其是晏词中“碧树”与杜词中“寒树”相比,宽窄度就更加明显了。见“碧树”,读者通常会觉得一片碧绿的树林,一夜之间就被西风整个儿摧毁了,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而“寒树”则按照自然的规律新陈代谢,反正是要凋谢的,读者感伤哀怨的感受就会被冲淡了。此外,晏词中“彩笺”、“尺素”意象内涵更为丰沛,据考证分别指词人寄赠的诗词和书信,相比之下,杜词中“花笺”一词,就显得直白而狭隘了。
对意象做过这样的对照,孰宽孰窄,优劣自显。有时候为了让学生获得更深体悟,还可以对意象做正面比较。例如这首词用明月之“圆”来暗衬离别之“缺”,特别是对“明月”埋怨,可谓与吕本中《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异曲同工:“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教学中,我将晏词与吕词对“明月”这一意象的处理做对照,吕词采取重章复沓的形式,深得回环跌宕、一唱三叹的妙处,写足了离恨之深;晏词则用拟人手法,“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既然彻夜未眠,那么离恨之深,亦了然不过了。
对晏殊《蝶恋花》一词,人们通常认为其抒情主人公是“居者”,即是一位“在家者”,道理上应该是一位思妇,所思念的人则是“行者”,亦即“出远门的人”。《蝶恋花》尾句写“欲寄彩笺兼尺素”,说思妇想要寄送诗词和书信,缓解“离别苦”,慰藉自己的情感,但继而一想“山长水阔知何处”,所思念之人在何处呢?诗词书信欲寄,又寄往何处呢?情感绵延在时空的长河之中,联想想象就凸显出怅惘、无奈、邈远的复杂情绪。其实,这种抒情主人公与所思念对象之间的“主客移位”法,在唐代诗歌中便屡见不鲜。如王维诗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来诗人自己思乡怀人,在诗中却撇开自己,从“兄弟”下笔,想象家人思念自己的情形,从而委婉含蓄地抒发深挚的情感。又如李商隐 《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作者就以“主客移位”之法,阐发了自己孤寂的情怀和对妻子深深的怀念之情。后两句更通过想象来日重逢畅谈昔日相思的情境,反衬今夜的孤寂。这种“主客移位”的方法,使作品中的怀远或思归之情,表达得既富有意境,又具有深度。
事实上,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女性歌者与男性观众之间所能具有的共同话题与共同语言,决定了歌辞的常见主题与经典内容。唐五代到北宋前期的词坛中,以晏殊和欧阳修为代表的闺怨词派,就更常以“居者”和“行者”之间的“主客移位”来表现男女之情的主题——欢聚的喜悦、分别的痛苦以及别后的思念。晏殊的这首《蝶恋花》,更是得此法之精妙。
我们通常认为,一首优秀的婉约词,表达的情感会力求委婉含蓄,也就是说,词人常常会把想要表达的真实情感遮掩起来。但晏殊似乎并不懂得这个道理,《蝶恋花》一词几乎没有隐藏他的情感,而是直白地告诉读者“离别苦”。然而,词作并未因直抒离别之苦情,就减弱了情感的厚重感;相反,晏殊借助独特的情感载体,自成高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晏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句“悲壮”。试想自古至今又有几人所写的离别能有如此的境界?王国维读出了此词中饱含的“忧生忧世”之情:“‘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受此启发,我在教学中就以此为深入解读的契机,探究“忧生忧世”之说。文学史上,一般认为晏殊早年显达,历官要职,被称为“太平宰相”。他做了整整五十年的高官,《五朝名臣言行录》里说他赋性“刚峻”,处事谨慎,没有流传什么风流艳事。他自奉俭约,但家中仍然蓄养歌妓,留客宴饮,常“以歌乐相佐”(《避暑录话》)。他要纳歌妓、姬妾,都是容易做到的。照理,他生平不会在男女爱情上产生多少离愁别恨,然而他的词中离愁别恨却颇多。读者不禁疑惑:以晏殊那样的身份和优越的生活,在他词中流露的,究竟是真实的情感寄托,还是懦弱的媚俗想象?课堂讨论中,有同学说这可能和当时写词的风气有关:酒筵歌席上信手挥写,内容不脱晚唐、五代以来的“艳科”传统;也有同学说可能和文学创作的特点有关:它可以描写人们的普遍感情,不限于作者的自我写照。虽然在短暂的课堂时间里我们未达成统一的认识,但却普遍意识到晏殊既有宰辅佐政之雄才,又兼具儿女情长之真心。这样,我们就读出了这首词作情感的醇厚与绵密。
与其他文学作品教学相比,诗词教学版块轮廓更清晰,通常集中在“读”、“品”、“悟”之间。倡导多维度解读,并非要在每一首诗词每一堂课上都如此操作。我认为,明确古诗词教学的目标和方向,适当模糊教学版块之间的界限,学会顺势而动是重要的。至于按照怎样的维度行进,还是应该依据如何更好地复原古典诗词所传达的意义来确定,这样,才能在有限的课堂时间里,对诗歌做出个性化的“丰沛的阐释”,实现古典诗词的审美价值。
★作者单位:江苏常熟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