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善滨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论韩愈诗歌的问句艺术
韩善滨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韩愈的诗歌中出现的问句非常多,分为自问自答的设问、奇崛生新的疑问和反问、故绕一笔的借问等几类。韩诗中问句的艺术特色有内容上的点醒与暗示作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作用,以及情调语势上的突起波动作用。韩诗中的问句呈现“碎金”形态,这些包括“天问”在内的问句一起构成了韩愈坎壈不平、上下求索而偏爱发问的诗人形象。
韩愈;诗歌;问句;天问;形象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4.003
钱仲联先生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1]共收录韩愈现存诗歌400余首,其中出现问句者近240篇。这是一个显著的特点,倘就此加以研究,我们会愈加发现韩诗句法结构上的艺术妙处。而且,这对我们了解韩诗整体的艺术价值及其诗心性情也不无益处。韩愈诗中问句出现时,往往和紧挨着的上一句或者下一句构成一相对完整的意思,不可率然分开,因此须一并考察。
问句的出现,往往缘于发问之人自觉不自觉产生的主观性发问意识,非空穴来风:或对所涉内容加以强调;或使行文有所起伏;或是意识到问题,无法求诸人而又不得不发之于文,一吐为快;或是疾痛惨怛,不可问于世间人物,唯向天发问以泄其私愤;等等。
(一)自问自答的设问
“设问”可视为“故设问语”。设问的出现,像作者设定的对话一般,不论直接或间接,总是有问有答。如“击门者谁子?问言乃吾宗”[1]98。“何能充欢燕?庶以露厥诚。”[1]766“汝岂无朋匹?有口莫肯开。”[1]1210
设问最明显的效用特点在于使诗歌含蓄曲折。虽然韩愈诗歌中也有中规中矩、简单直白的问句,但文似看山不喜平[2],韩愈作诗也不喜平平道来。本来简单诗句即可表明的意思,他偏要多写一笔,做出问答式的表述。作者此举,其实是一种问题意识的唤醒,亦可引发读者再思考。因此,故设问语并非多此一举,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深化诗歌的内涵,丰富其中情感,增添一种含蓄美。如《李花赠张十一署》,为了凸显李花“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1]359的惊艳,作者偏要不惜笔墨,多上一问“君知此处花何似?”当他人先看到这一问时,便也会以各种方式想象“此花何所似”,这无疑增添了诗歌意蕴,拓展了解读空间,易与作者的惊异心理产生共鸣。因此,故设一问,自有其妙。
(二)奇崛生新的疑问和反问
相比含蓄委婉故绕一笔的设问,韩诗中的疑问和反问出现得比较生猛新奇,增添不少新义。首先,这表现在有很多疑问和反问出现在诗篇开头。如《谁氏子》开篇即是“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1]790。以问句发端,如设悬疑,扣人心弦,下文的展开自然成理。又如《同窦韦寻刘尊师不遇》开头借题发挥,以“秦客何年驻?仙源此地深”[1]732来连接陶潜笔下的“桃花源”母题,奇崛生新。
其次,在诗篇的结尾处也常有陡起一问,戛然而止,言尽意远。前者如《食曲河驿》[1]1105“下负朋义重,上孤朝命荣。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作者被贬南荒而自感“抱重罪”,其自疚自责之心,正似此终篇一问,近乎绝望。再如《闲游二首》中的第一首 “独坐殊未厌,孤斟讵能醒?持竿至日暮,幽詠欲谁听?”[1]1031与《广宣上人频见过》中的“天寒古寺游人少,红叶窗前有几堆?”[1]931皆是置问句于篇末,即似拔高音调,又显含蓄纡徐,欲吞又吐,意兴阑珊。
再次,问句纵然出现在诗篇中间,与上下文相较,仍是作义生新,波峰突起,奇警醒目。比如我们熟知的诗句“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1]813以“是时”之景象引笔,问得凌厉突兀,正如长剑一般。又如《和侯协律詠笋》,前边近20句皆在从不同角度歌咏竹笋的形貌,意绪未尽,忽而总括道:“讵可持籌算?谁能以理言?”[1]982设成疑问,以少总多,以简驭繁,继而转入其他视角。
(三)故绕一笔的借问
问句在韩愈的诗歌中花样繁多,除上述设问和疑问,还有许多故意绕上一笔的借问。如“借问读书客,胡为在京师?”[1]139明明知其为何留在京师而故意发问,此为第一层;明明是自己发问,偏偏使用“借问”一词,绕上一笔,此为第二层;联系下一句所言,“举头未能对,闭眼聊自思”的对象,可以是孟东野、房蜀客,也可以是作者自己,那么之前借问,亦含有自问之意,此为第三层。深而又深,饶有趣味。再如,“正当穷冬寒未已,借问君子行安之?会朝元正无不至,受命上宰须及期”[1]71。借他人而问,替他人而答,旨趣闲远。
此外,有些借问并未言明“借问”。如《别盈上人》开篇的“山僧爱山山无期,俗士牵俗来何时?”[1]287借用“山僧”的口吻来发问,言语的盘桓错绕与上人莫测高深之形象相得益彰。《和李司勋过连昌宫》中“宫前遗老来相问:今是开元几叶孙?”[1]1071借遗老口吻借问,读来令人凄然。在《元和德圣诗并序》中,作者还曾模拟皇帝口吻来发问“皇帝曰嘻!岂不在我?”[1]627这些都是借问。甚至在找不到借问对象的时候,竟自言自语地自发借问:“白首寓居谁借问?平地寸步扃云岩。”[1]809“我今官闲得婆娑,问言何处芙蓉多?”[1]994“晨兴为谁恸?还坐久滂沱。”[1]152韩愈使用借问,真是妙趣横生。又如“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1]948至少可作两解:“我问花”或者“花问我”。前者当是借问芍药,后者乃是芍药借问“我”。这种借问,展现出一种朦胧氤氲、浑然不知物我的境界,很像后来李商隐的风格。
问句是一种句法,句法讲究往往体现在散文中。相比其他体裁的文学样式而言,形式简约是诗歌的主要特点。就此点而言,诗歌是不当使用冗杂繁复的章句之法的。韩愈将此文章之法用在诗歌中,是其“以文为诗”的一个表现,亦有不少特色。
(一)内容上的点醒与暗示作用
如前所述,从创作时的心理来分析,问句的出现不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有意识还是下意识,至少说明一点,那便是作者的关注点在“问题”的周围。这其实是一种自省的过程,如“谋计竟何就?嗟嗟世与身”[1]114。此诗前边备述暮行河隄、归船辗转之事,其实都是“嗟嗟”这种自省过程所衍生出来的内容。末尾如此一问,便是对此问题自省式的总结与回答。
另外,从内容上讲,问句往往也具有一些很关键的作用和妙处。如“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1]1,末尾这个问句的描写对象是诗人自己,是一个醉舞狂歌、游戏花丛的楚狂形象。虽然诗歌表面上是在讴歌芍药,但以“诗言志”[3]等传统诗学观目之,则诗中初出茅庐而年少轻狂的韩退之形象,亦是诗中应有之义。此点经问句点醒而出,正似此诗的“诗眼”,很容易让读者明白此中意旨。
从发问的缘起来说,诗中的设问或疑问有很多是点醒或暗示了发问的缘由或对象的。如“酒肴虽日陈,感激宁为欢?”[1]100问得直接明了,确为己之“感激”而发。作者虽踌躇满志,却身处困厄,“感激”内容未作详说,但“感激”一问,意已全出。“云横秦岭家何在?”[1]1097亦是类似。此问句中的“家”字值得注意,“家”是诗人情之所系,是令其始终挂怀的重要一面,更是其报国无门、大志落空这万千家国感慨的一个导索。因此这个问句也是解读全诗的一个关键,有点醒作用。再者,问句的出现还有暗示读者,引发联想的作用。作者自觉不自觉的自省,多少会掺杂作者的思考,而当读者重读这些问句时,便也会如作者一般,陷入“问题”周围的联想与思考。如“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1]119很容易让人想到当时的社会背景。
此外,还有些问句是为表现作者作诗主旨而设。在《詠雪赠张籍》中,“飘摇还自弄,历乱竟谁催?”[1]161这个问句到底是写雪景还是写人世,以及是否点醒出“隐刺时相”[1]163或值得商榷,但篇末部分“赏玩损他事,歌谣放我才。狂教诗律矹,兴与酒陪鳃。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不仅明示出放歌骋才,以求“属和”的目的,还以一反问来展现其与张籍情深意笃而不足为外人道的神交,则是无疑。又如《和归工部送僧约》,“早知皆是自拘囚,不学因循到白头。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更得死前休?”[1]355末尾问句情韵悠长,倘以方成珪在《笺证》中所称“揶揄僧约,亦隐以讽归也”[1]355来看,则末尾问句亦是全诗用意的关键。朱彝尊“以豪气驱遣,磊落痛快”、《唐宋诗醇》“振威一喝,三日耳聋”[1]356的评语,亦正是看到了此诗言辞犀利、发人深思的艺术力量。末尾问句的重要意义,可见一斑。
(二)结构上的起承转合
从章法结构及效果上来说,问句的使用不仅丰富了诗歌的音韵变换,使其显得抑扬顿挫,在加大了内容间跳跃性的同时,也多了些结构上的妙处。
首先来看问句处于开头的情况。《次同冠峡》开篇陡起一问“今日是何朝?天晴物色饶”[1]189。劈空而来的气势,很像他《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首起名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4]所起到的效果。这首起一问,即引出了下文的感时伤命,又与篇终“无心思岭北,猿鸟莫相撩”遥遥相呼;既是自省省人,又抬高了全文感慨的声势,足具起笔之妙。又如《岳阳楼别窦司直》开篇即是“洞庭九州间,厥大谁与让?”[1]316起笔一问,气势恢宏,与洞庭湖的浩大形貌暗相匹配,也使作者的惊异之情溢于言表,在情感和力量上是一个很高的起点,为下文赋写洞庭湖的景色,蓄足了势。程学恂“宇宙间既有此境,不可无此诗也”[1]327的评价,亦可与这样的妙句互为参照。上文所引《归彭城》中,两问连发,正见作者关心之切,责人之急,诗与事合,亦见其妙。
其次,问句处于诗歌的末尾,主要有总结诗义、延长情思以及呼应首题的作用。如《秋怀十一首》的第一首,在兴叹了秋风吹好树之后,便感慨自己的忧愁无端,颜色日改,想到浮生殊途而同归一死,最后发出一问:“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1]541很明显这是作者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所得出的态度上的结论。《闻梨花发赠刘师命》全诗仅四句,若撇开诗题仅看前三句则不知所云,而末尾一问“(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1]221不仅收结全篇,明确意旨,而且也使得思念余情绵远悠长,备得曲终之妙。《感春五首》第二首,结尾的“寸恨至短谁能裁?”[1]729正与开头的“洛阳东风几时来?”相贯通,东风寸恨,一去一来,正似忧愁不断。末尾问句的妙处,大凡此类。
此外,问句处于诗歌中间,多起承上启下的衔接作用。如《陪杜侍御游……因献杨常侍》中的问句“谁令悲生肠?坐使泪盈脸”[1]308,显然是承接上文“静思屈原沉,远忆贾谊贬。椒兰争妒忌,绛灌共谗谄”而来,同时也衔接着下文“翻飞乏羽翼,指摘困瑕玷”等偃蹇困厄之辞。《天星送杨凝郎中贺正》中间一问“借问君子行安之?”[1]71结尾一问“公今此去归何时?”前者问“行”,后者问“归”,一开一合,前呼后应,也正是结构上的妙处。
(三)情调语势上的突起波动
从情调上的变化来考察韩愈诗歌的问句,也可有不少发现。首先,铺垫渲染,用问句来壮大声势。前文已有涉及,这里再略作补充。“谁云少年别?流泪各沾衣。”[1]7结尾发问,强调出送别的主题,同时惜别之情又达到了一个最高点。就全诗的情调而论,前边数句好似涓涓细流,末尾正如涛浪骤起,可见前边造势、渲染的效果。方世举称“此即五律,而后人误同古诗”[1]7。其实,后人“误同古诗”正见此具有古诗的风味情调,这与诗歌结尾问句“窅然空踪”[5]般的高古格调不无关系。《李花二首》中“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谁将平地万堆雪,翦刻作此连天花?”[1]779从“天地”写到“洛阳园苑”,再写到“此连天花”,不断聚焦,缩小视野,其实也是在不断对比,层层蓄势,将李花的规模和作者的惊异之情,烘托到了极点。
其次,连用相似句式,形成排比气势。如《嗟哉董生行》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嗟哉董生孝且慈……嗟哉董生谁将与俦?……亦独何心?嗟哉董生无与俦!”[1]80连用四个“嗟哉董生”的句子,妙趣横生:此诗为歌行体,本就参差错落,而又接连使用“嗟哉”之句使得意脉贯通,犹如迭起的四重浪,情势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推向高潮后戛然而止,余音不绝。《郓州溪堂诗并序》 “公不饮食,以训以恂。孰饥无食?孰呻孰叹?孰冤不问,不得分愿?孰为邦虫,节根之螟?”[1]1249连连发问,将马总为官勤恳的状貌夸张到了极点。《杏花》诗中“岂如此树一来玩,若在京国情何穷?今旦胡为忽惆怅?万片漂泊随西东”[1]356。“岂如”“若在”“胡为”这些假设性的问词连连使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极能表现作者对杏花之喜爱。《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 “何人有酒身无事?谁家多竹门可款?”[1]563与《送侯参谋赴河中幕》中“策马谁可适?晤言谁为应?”[1]716皆为一事而分两层来递进发问,很明显也是加强了语气,强化了情感。
再次,反用反问,化腐朽为神奇。《县斋有怀》中的两个反问句“犹嫌子夏儒,肯学樊迟稼?”[1]229以及“谁为倾国媒?自许连城价”,均是起的强调价值、强化情感的作用。顾嗣立评曰:“公诗句句有来历,而能务去陈言者,全在于反用。……化腐朽为神奇矣。”[1]237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韩愈将这些反用典故、务去陈言的句子反用为反问句、疑问句,显然使得情感力量明显增强。又如《琴操十首·履霜操》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儿寒何衣?儿饥何食?”[1]1164与《杂诗四首》首篇的“蝇蚊满八区,可尽与相隔?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1]242显然也是如此,出语不拘一格,而又以反义疑问镶嵌其间,明显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当然,韩愈诗歌中的问句也有比较纡徐缓和的情况。何焯曾称“先生早年诗好为镌镵以出怪巧,元和后多归于古朴,所谓‘奸穷变怪得,往往造平淡’……愈朴淡,愈奇古”[1]679。韩愈自潮州之贬北归以后,诗中问句出现的频率小了一些,且语气也平淡了许多。如“今夕知何夕?花然锦帐中”[1]1204,“风霜满面无人识,何处如今更有诗?”[1]1236“自然无不可,范蠡尔其谁?”[1]1244“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不深?”[1]1258“冬夜岂不长?达旦灯独然”[1]1275,“幽事随去多,孰能量近远?”[1]1278等,闲散悠远,淡泊古朴,自是另一番情调。
(一)坎壈不平的“天问”
韩愈一生频处困厄,仕途蹭蹬,加之性情孤傲,才高耿直,长期的压抑难免使他“不平则鸣”,激生变调。表现在问句上,那便是切问天地,惨痛疾呼。这与屈原的《天问》颇有神似之处,我们不妨称他的这类问句为“天问”。
首先,韩诗中的“天问”表现在问天地万物,问自然之理。如《月食诗效玉川子作》,全诗是作者面对难以解释的月食现象,而生发的一系列联想与感慨,共12个问句:“忽然有物来噉之,不知是何虫?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狈凶?……此犹不自保,吾道何由行?……何处养女百丑形?……今天只两目,何故许食使偏盲?……天罗磕币何处逃女刑?……东方青色龙,牙角何呀呀?忍学省事不以女嘴啄蛤蟆?……忍令月被恶物食,枉于女口插齿牙?……忍杀孩稚?”[1]746其向天发问所涉意象,极狰狞险怪,世间几无。朱彝尊评曰:“惊世骇俗,大势亦本《天问》《招魂》等脱胎来。……然但可偶一为之,不可有二。”[1]761甚是确当。《南山诗》最后一部分亦是连连发问:“厥初孰开张?僶俛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咒?洪荒竟无传,功大莫酬僦。”[1]432可谓句句带着疑惑,索问天地原始,感叹造化之奇,上下求索。
其次,“天问”激生于个人的疾痛惨怛与对他人的抱屈不平。先来看《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妖姬坐左右,柔指发哀弹,酒肴虽日陈,感激宁为欢?秋阴欺白日,泥淖不少干,河隄决东郡,老弱随惊湍。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愿辱太守荐,得充谏诤官,排云叫阊阖,披腹呈琅玕。致君岂无术,自进诚独难[1]100。
首四句为当世饥寒低贱龊龊之士鸣屈叫叹,七八句在表现出作者对“大贤事业”钦慕之情的同时,也流露了他因报国之志的落空,以至酒肴日陈却难以为欢。加之东郡大水,老弱亡溺,岂不令有为之士痛心疾首?然欲求一官,一展抱负,却是“自进诚难”。因此,面对这重重困厄却找不到出路,无处宣泄心中郁愤,便自然地发出“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式的“天问”。这是源于个人内心“不平”而发的“天问”,为他人抱屈不平而发“天问”的典型是《孟东野失子并序》:
失子将何尤?吾将上尤天。女实主下人,与夺一何偏?彼于女何有,乃令蕃且延?此独何罪辜,生死旬日间?[1]675
开头便是这连连发出的四个“天问”。作者称“吾将上尤天”,“尤”是责备之意,这哪里仅仅是“天问”,简直可以说是对上天的责备了。作者为挚友连失三女的痛苦如同亲身感受,然却找不到更好的抚慰之理,只能归咎于天,其情其心,尽见于诗,不言而喻。
“天问”还包括其他情况,如“人生本坦荡,谁使妄倥偬?”[1]959,等等。限于篇幅,此不多举。
(二)因不平而偏爱发问的整体形象
韩愈诗中的问句可谓是一种“碎金”形态。明末清初的贺贻孙在其《骚筏》一书中论及《天问》的结构时曾言其“无首无尾,无伦无次,无断无案”,是妙不可言的“碎金”形态。综观韩愈诗歌中的问句,我们不妨也借鉴此说来形容。然遍览其诗,尤其是其中问句,我们不难见到一个坎壈不平而偏爱发问的诗人形象。这个形象在有些作品中表现尤其明显。首先,表现在托喻生物而设身发问。如《鸣雁》: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徘徊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州渚非。江南水阔朔云多。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息性非他。凌风一举君谓何?[1]108
全诗刻画了一个困顿不平、失群孤性的鸣雁形象,末尾急笔一问以“君谓何”醒出自况之旨,可谓卒章显志,问句中自问的形象正如诗中的鸣雁形象,皆是韩公“托雁以自喻”之法。
韩愈诗中“马”的形象尤值一提。《驽骥一首赠欧阳詹》虽是诗歌却颇似寓言。“驽骀诚龌龊,市者何其稠?”[1]115开篇发问,道出马市的可悲现象。“借问价几何?黄金比崇丘。借问行几何?咫尺视九州。”[1]115以购者“借问”的语气,道出骐骥的不凡之处。这些从不同方面先暗示了骐骥的悲剧命运。接着,“问谁能为御?旷世不可求”。则是站在骐骥的角度,写出其高傲卓绝,不轻许人的姿态,道出了骐骥悲剧命运的内在依据。而“孰云时与命,通塞皆自由?”则明示出上文所说的骐骥形象乃是作者自况,是作者怀才不遇,郁愤不平的投影。对这首诗,欧阳詹回赠中的评价是“委曲感既深,咨嗟词亦殷”“顾兹万恨来”[1]119,正是对这首诗托物言志艺术的肯定。此诗中马的形象,正可与作者自己《杂说·马说》[4]107一文相互印证,异曲同工。诗中为千里马鸣不平,正似《入关咏马》 “不知何故翻骧首,牵过关门妄一鸣?”[1]808,是诗人性情遭遇与其“不平则鸣”[4]982说的绝版注脚。此外,《病鴟》 “遂凌紫凤群,肯顾鸿鹄卑?”[1]1024的“病鴟”形象亦与上面情况相似。
其次,酒后癫狂发问的形象也值一提。如前文所说《芍药歌》中孤高别致的芍药形象与酒后颠倒花丛的楚狂韩退之形象相得益彰便是一例。又如《赠张徐州莫辞酒》,此诗有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抑扬顿挫,欲吞又吐,突发一问“莫辞酒,谁为君王之爪牙?”[1]78结合诗题“赠张徐州莫辞酒”,很容易给人一种酒后说狂的印象。又如《归彭城》以“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1]119收尾,联系篇首“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訏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的连连发问,一个空怀大志,却报国无门,唯有酩酊于酒的形象呼之欲出。而《感春四首》[1]369第二首的末尾一问“平明出门暮归舍,酩酊马上知为谁?”一副癫狂烂醉、“满怀郁郁,感时伤老”[1]372的形象则显然已跃然纸上了。
再次,卓尔不群、言行耿直的孤士形象。如《庭楸》[1]1000“客来尚不见,肯到权门前?”如此直白决然的反问,正衬托出他的孤高任性。“孤士何者自兴哀?”[1]72以问句结束,表现出了一个看到汴州城乱却无能为力的孤士形象。《永贞行》中的“一朝夺印付私党,懍懍朝士何能为?”[1]332与末尾的“吾党同僚情可胜?具书目见非妄征,嗟尔既往宜为惩”,言辞耿直,凌然不可侵犯的情貌已经很明显了。《感春四首》中[1]373的自我说明“乾愁漫解坐自累,与众异趣谁相亲?”几乎是他卓尔不群孤士形象的最好说明了。
最后,上下求索的骚客形象。韩愈在诗中曾自称“客子读离骚”[1]307,可见韩愈对屈原及其《离骚》等作品并不陌生。《秋怀诗十一首》第三首的开头出现两个问句“彼时何卒卒?我志何曼曼?”[1]545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与“路曼曼其修远兮”[6]这类句子。言辞之中空度无聊却踌躇满志的骚客形象若隐若现。《感春四首》第一首采用骚体,开头问句“我所思兮在何所?情多地遐兮遍处处”[1]369,也勾勒出了一个感春伤时、情思无限的骚客形象。
正如《天问》塑造了一个问天地宇宙,问古往今来的屈原形象,韩诗这许多零零散散发问天地人心的诗句,也塑造了他坎壈不平、上下求索而偏爱发问的诗人形象。这与“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1]1109中,所表现的那种颠簸困顿、狼狈狷急而左顾右盼、前后求索的问路者形象有许多神似之处。
无论如何,问句的频繁使用对于表现韩愈的诗人形象及诗心性情有着许多意义,并非画蛇添足。韩愈对问句使用是非常偏爱的,简直到了无所不可的地步,甚至是形容别人的鼾声也不自觉地联想发问[1]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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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0
韩善滨(1988-),男,河南南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I206
A
1671-9476(2016)04-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