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乳母:得体退出有多难

2016-02-15 19:12百合
百家讲坛 2016年1期

百合

在很多人的少年记忆里,家中都有一个《红楼梦》中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这样的长辈:嘴碎爱唠叨,什么都要管,哪儿都要插一脚,一点儿都不识趣,让人怎么看她怎么多余。在少年人的眼里,她就像一只烦人的家养苍蝇,拍又不能拍,赶又不好赶,只能任由她嗡嗡,心里烦得不要不要的。

少年会长大成人,偶尔一天回忆起她,间隔的岁月如柔光,往事一夕变作怀旧风格:她的种种毛病不那么讨厌了,让人竟然开始念起她的好,因为她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关怀都是真的。人们这才反省当初自己对她那么多的厌弃怠慢,是多么混蛋——而这时候,她也许已经不在了。

宝玉一共有李、赵、王、张四位乳母,其中李嬷嬷的身份最特殊,她哺乳过宝玉,而其余三人都是南方人所谓的“干干”,即不哺乳、只照料。宝玉过生日时,要按规矩去给乳母们磕头以示感恩,李嬷嬷排序第一。

动物界的杜鹃鸟有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蛋下在其他雌鸟的窝里,让后者替它孵化,孵化出来后,雌鸟对这只外来的幼鸟一视同仁,不眠不休地悉心照顾。直至一天,翅膀硬了的小杜鹃一飞冲天,头也不回,只剩雌鸟对天悲愤哀鸣。

李嬷嬷就是这样的雌鸟。

她觉得有奶便是娘,只要宝玉吃过自己的奶,就是自己的娃。外加贾府对资深佣人无原则的尊崇,更使得她理直气壮起来,动辄拿贾政吓唬宝玉:“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那口气比宝玉的亲娘王夫人还霸道。

王夫人操心儿子靠遥控:“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办法是安插眼线,风格是抓大放小,只要宝玉不犯原则性错误,小节上她倒不见得多干涉。李嬷嬷则完全相反,朝夕相处、事必躬亲,给她的分工是管鸡毛蒜皮。阶段性任务完成,她完全可以功成身退、回家享清福,但她仍不肯退出宝玉的世界,什么都要跑来再管一管。“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生活、作息、卫生,简直就没有她不操的心。

她的角色也没及时转换过来,好像怡红院的家还是她当似的:“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就越发没个样儿了。”这口气,和袭人说过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同声同气。李嬷嬷曾说,袭人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看来不是胡说。弄不好李嬷嬷就是老年版的袭人:从前也和气过、娇媚过,是岁月把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第八回,宝玉在薛姨妈处要酒喝,李嬷嬷在一旁三番五次拦阻,奈何薛姨妈是个没原则的家长,黛玉是个任性的妹子,李嬷嬷孤掌难鸣,只得怏怏作罢。当时她还是宝玉的监护人,所以采取了说自家孩子的口气:“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自揭其短,其实是申明主权,标榜自己对宝玉脾性的了解无人能及。

乳母的身份很特殊,主子年幼时,她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充当母亲的角色,一个娇嫩的小婴儿全权托付给她,责任心必须得强。与之相伴的是,责任大了,权力就大,吃喝拉撒睡,样样要由她操心,自然样样也由她说了算。天长日久,她便被惯出了一身臭毛病,直把杭州作汴州,误认他乡做故乡,拿主家当了自家,产生了角色混乱。

清代史料曾记载清王室子女的乳母一手遮天、挟制主子的事,公主格格们想见一回驸马都得经她们批准。有个公主结婚好几年了,回到皇宫委屈地问父皇:“阿玛给女儿指了个什么样的额驸(清宗室、贵族女婿的封号)?”原来是被乳母拦着,夫妻俩还从来没见过面,简直耸人听闻。

李嬷嬷不也是这样吗?桌上盖碗里的酥酪必须是她的;怡红院里的豆腐皮包子自行打包给孙子,理由是“宝玉未必吃了”;著名的枫露茶事件也因她而起。这茶好但费时,宝玉泡了整整一天才出色,李嬷嬷说喝就喝了,惹得酒醉而归的宝玉冲大丫鬟茜雪大发一火,连茶杯都摔了。“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做什么!”宝玉不是小气人,他是烦透了李嬷嬷,正好借酒盖脸,发泄对李嬷嬷积存许久的不满。

枫露茶事件之后,两个人离开了怡红院。一个是茜雪,从此销声匿迹;一个就是李嬷嬷,她“告老解事”了。

出门之后,李嬷嬷一夕老去。她再出现时,就拄上拐棍了。

骤然的清闲会加速衰老。照管宝玉曾经是她一生引以为荣的事业,当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被拿掉,她需要一点儿形式上的支撑才能站得稳。

此时的李嬷嬷变得越发不可理喻:敏感、易怒、易激惹,特别能作——又是污言秽语地大骂袭人,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宝玉。宝钗劝宝玉让一步,袭人则是百般忍耐,王熙凤干脆连哄带骗地把她拉走。对她,大家都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认为她老糊涂了。

她哪里是老糊涂,不过是患了“退休综合征”。乍然被退休,很多人无法适应新常态,对现状充满了无力感,觉得全世界都开始欺负自己,导致负面情绪爆棚。人这一生,有多少难过都是源于没有处理好和自己之间的关系。

李嬷嬷没有向内的智慧,只会迁怒于外,连打牌输了点儿钱都要找茬发飙,而且总是剑指袭人——只能是袭人。她对袭人满腔的仇恨,因为是袭人取代了她的位置。于是袭人在她口里成了心机女:“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这些被“拿下来的人”中,就包括她自己。

她一趟趟地往怡红院跑,是惯性使然,对于往日那点儿蝇头蜗角权力的留恋使她停不下来。她还让自己的亲儿子李贵接了班,留在宝玉身边伺候,现实点儿说,这在贾府的奴仆里算是一份美差。站远点儿看,她这也是“献了青春献儿孙”。

她对宝玉的挂心也没有停下来,但正值青春期的宝玉开始叛逆,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讨厌她没完没了的束缚。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死心:自己巴心巴肺奶大的孩子会这么没良心?她执意要吃掉宝玉给袭人留的那一碗酥酪,就是一种孩子气的挑衅,是对宝玉这个小白眼狼“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气不忿。她恨宝玉的凉薄。

李嬷嬷最可爱的一次,是在第二十六回。小红在沁芳亭畔遇到她,上前问候,她将手一拍,很兴奋地“诉苦”,说宝玉逼着自己去找贾芸来。小红问:“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的回答很有意思:“可怎么样呢?”语气宠溺。

是的,可怎么样呢?她对宝玉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能被他需要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拄着拐杖替他跑腿她也愿意。

曹雪芹写李嬷嬷先抑后扬,最后干脆来了个反转。到了第五十七回,宝玉得了癔症,大家先去请的不是亲娘王夫人,而是乳母李嬷嬷。李嬷嬷来了摸了脉门、掐了人中,见宝玉没反应,“呀”的一声便搂着宝玉放声大哭,捶床捣枕地说自己“白操了一世心了”!这一声大哭尽显母子情深,让她的种种可厌全被覆盖。

这一笔真是既写实又通透,读者当下就谅解了李嬷嬷:之前她的歇斯底里不过是因其付出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关心则乱才会姿态难看,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宝玉少年不识爱滋味,看不到她咋咋呼呼的外表下那一颗柔软的慈母心。

照看宝玉的责任再一次落到了李嬷嬷身上。她带领着几个老嬷嬷用心看守,辛苦着,也幸福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张爱玲在以自己为原型的《小团圆》里写过这样一个细节:每天早起奶妈都用舌头舔她眼睛,像老牛一样,因为口水有“清气”,可以明目。虽然颇不卫生,但这种舐犊情深是至亲之间才会有的动作。从前的李嬷嬷对宝玉一定也如此疼爱过,只是一个等闲变却,一个刻舟求剑,他们被生生分隔在了亲情两岸。

眼下这场病“正当其时”,让黛玉和宝玉情比金坚的同时,也让一对形如冤家的母子尽释前嫌。他们再在一起时,画面变得温暖起来:宝玉过生日,用感恩的姿态上门给李嬷嬷磕了头。

当宝玉恭恭敬敬一个头磕下去,那一刻的李嬷嬷应是满心的欣慰和成就感,有再大的不甘、失衡,也该烟消云散了。老的对小的总是特别心软,记不起仇来。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收梢了。

李嬷嬷与宝玉,这一对特殊母子的相爱相杀映射了人与人之间的诸多关系,每一种关系其实都是有有效期的,要永远保持一种珍惜而超然的态度。当一段关系到了转折,哪怕心中有千般不合,也要忍痛放手,留一点儿余地给彼此,实在不必苦苦相逼到图穷匕见,露出人性深处的丑陋。其实峰回路转之后,焉得没有另一种柳暗花明?

李嬷嬷就此从书中淡出,不再折腾。宁愿她是心结从此解开,找到了新的人生定位,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就好。宝玉既已长大,她就应从他的生活中得体退出,正合龙应台那段著名的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