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豪赌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中秋,金牌编剧、国子监生洪昇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他先因创作戏曲《长生殿》而声名鹊起,戏班争相演出;再者他生日将近,京师排名第一的昆班(昆曲戏班)内要为他演戏庆生。戏是好戏,班是好班,客是名流。月圆之夜,灯火阑珊,清风徐来,丝竹渐起,咿咿呀呀的腔调,恍恍惚惚的亭台,觥筹交错的杯盏,端的是天上人间。
但洪昇很快就被拉回了现实。
正值康熙的第三任皇后佟氏病逝尚未除服,京师禁乐,一片肃然。洪昇却不识时务地演戏,于是一顶“非时演出”的“大不敬”帽子由一位给事中扣下来,怕不压得洪昇五百年见不得天日?
果然,洪昇先是下刑部狱,后又被国子监除名。这还不算,朝廷连与会的看客都要一锅端,某侍读学士、右春坊右赞善和台湾知府等五十余人都被革职查办。不久,刑部尚书徐乾学、高士奇等也都被弹劾。“可怜一夜《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一出戏唱得如此结局,实在无趣、无奈得很。
以洪昇的智商,他不会不知非时演出的利害,为何还出此下策?铁窗内,望着冷月,洪昇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切,只缘于他的一场豪赌。
任何朝代都有党争,而党争最能体现皇帝的治术。若没党争,朝臣齐心,皇帝怎能应付过来?雄武如康熙也不例外。当时有南北二党,南党以刑部尚书徐乾学为首,多为汉族官僚;北党以相国明珠为首,多为满族官僚。两党攻讦,互有胜负。康熙拿捏得很准,满是亲、汉是臣,一个也不能少,但也不能一党独大,谁冒泡就按下谁。风平浪静,才可为大清舰护航。
洪昇是汉人,自然和南党亲近,但和北党也有交集。佟皇后孝服未除,国忌日不宜娱乐,但内聚班版的《长生殿》早已传入宫禁,康熙不仅点赞,还赐白金20两,大力推介。皇帝如此嘉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吧?再加上自己虽和南党亲近,北党的朋友也不少,不看僧面看佛面,谅北党也不会从中作梗。最重要的是,戏班欲演《长生殿》为自己庆生,这番好意不好推辞;何况这样一来,既可当广告,又可聚人脉,于仕途有补也未可知——44岁的洪昇官场失意久矣,《长生殿》火爆后才大出郁结之气,这不伦不类的国子监生也实在当得太久了,他想尽快甩掉这个身份,实在无可厚非。
想法很完美,可惜洪昇错估了形势。
娱乐是一回事,政治是另一回事。
那一年,北党失势,南党正炽。南党张扬高调,北党举报对方非时演出,这正是康熙平衡朝廷势力的最好时机。何况《长生殿》借古讽今,颇有忌讳之处,康熙若不出手,反倒让汉人小觑了自己。
于是,洪昇和南党的倒霉命运就此注定。
康熙处理完南党,却单单对呈堂证供的《长生殿》网开一面。除了剧本确实好之外,他还有两方面的意思:一则打压南党要适可而止,以保证朝廷的生态平衡;二则要模仿一下李、杨二人,秀一下他和佟皇后的恩爱。
当然,坊间也有人传说,那个发难的给事中不仅是北党人士,而且与那个官居右赞善的南党人士有隙,给事中是挟私报复,洪昇只是被殃及的池鱼。但无论开头如何,结局只有一个,洪舁得为自己的豪赌埋单——他不仅没有借此剧本融入上流社会,反倒被永远踢出了江湖。
他转身离开,粘在他落寞的背影上的,是朋友们芒刺一样嫌恶的目光——他不仅连累了南党朋友,还因在懵懵懂懂中供出了未受弹劾的北党诸人,一不小心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到老家杭州。
少年时光
杭州,南屏,净慈寺。
洪昇背着手站在寺庙前的青石阶上,任露珠打湿衣衫。寺外乱云飞渡,百舸争流;寺内木鱼声声,禅意融融。突然,一块巨石映入洪昇的眼帘——上面朱红的“南屏樵者”赫然在目。
“南屏樵者……”洪昇喃喃念道,思绪一下子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洪昇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受业于陆繁弨等遗民学者。洪昇出身于书香之家,家中藏书甚丰,曾有“书海”之称。他早慧,又勤奋,15岁时就文名远播。青葱岁月里,他和弟弟、陆老师的堂弟一起在南屏僧合读书。僧合清静,他们品诗填词,求道问禅,一会儿要治齐,一会儿要隐居,心如小鸟,在笼子里飞进飞出……
一日,他们磨刀霍霍,在一块巨石上刻下“南屏樵者”,然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着石头,残阳如朱漆,流满了整个南屏。
远处,净慈寺的豁堂禅师微笑着看着他们。洪舁抬起头,腼腆一笑。
可惜,南屏时光短暂。也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樵者只是一时闲情逸致,怎敌功名利禄诱人?之后,洪昇娶妻——他很幸运,妻子是舅父之女,是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妹,二人琴瑟和鸣,堪称天作之合。不久,他又负笈北上,入国子监就学。
那时,康熙正努力调整民族政策,对汉人施以怀柔,表彰忠烈,延请其子弟入学。
洪昇是遗民二代,似乎有更多不出山的理由:他出生在逃难途中,一个农村的一间破屋里;成长时,亲朋又多遭大案牵连,其表丈、江南秋闱的副主考因科场案而被杀,其好友、著名诗人和戏曲家因创作了一部现实主义的传奇而导致参演伶人入狱,他的老师陆繁弨及家人也因“明史案”九死一生……
清朝的仕途如此波云诡谲,但洪舁还是来了。他抵挡不了这种诱惑。洪家需要他振兴,国家需要他效忠,最重要的是,他要实现自己的修齐梦,显然,只有清朝能给他必要的平台。
但他来与不来,其实没什么区别——死忠的遗民不愿来,鸿儒不肯来,来了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虽说洪昇的外祖父是吏部尚书,且洪昇自己曾在太学里见过康熙,还觍着脸皮写颂圣诗“儒生一何幸,得问圣躬劳”,但这些并未入了康熙的法眼。所以,洪昇这国子监生当得实在是窝囊。一年后,洪舁受不了冷遇,便回乡了。
为了有个谋生之阶,四年后,他重回国子监。这次,他的命运没有丝毫起色。所幸,他遇到了伯乐兼知音李天馥。李天馥身为名流,激浊扬清,深受康熙器重。可惜李天馥此时仅仅是国子监的领导,帮不了洪舁什么忙,能帮的只是给洪昇煨一锅鸡汤——君早已是文坛霸主,何必在意政坛座次?
百家讲坛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