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霓
舞蹈创作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
苏仲霓
悲剧起源于古希腊农民对宙斯跛子——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祀活动,是戏剧的主要题材之一,主要表现剧中人物所经历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最终面临的悲惨结局。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作为悲剧的两个构成要素,在悲剧舞蹈作品中呈现出各自的特点,从对生存真相的暴露、对悲剧真相的追问和对悲剧真相的情感超越三个方面进行思考与分析,进而挖掘了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在悲剧舞蹈作品中的表现和作用,为舞蹈创作提供参考建议。
舞蹈创作;悲剧意识;悲剧精神
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悲剧于20世纪随着中外文化的交流从西方传入到中国。在西方,悲剧之所以能够较早地脱胎于古希腊原始祭祀活动,并逐渐提高着自我的地位,“成为艺术的皇冠”[1],与人们对生命真谛的不断探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中国,虽然没有明确的“悲剧”概念,但无需细究便可发现:《夸父追日》和《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孔孟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秩序问题和道德问题的追问、李杜对社会人生的抱负和嗟叹……浓浓的悲剧意识可谓遍布中国传统文化的每一个角落。何为悲剧?美国现代悲剧作家尤金·奥尼尔专注于创作困顿、沉闷、悲观的故事,因作品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看来,生活本就是一出悲剧。查理·卓别林以用喜剧表现悲剧而著称:“我挚爱悲剧,因悲剧的底处,常有某种美丽的东西。”关于悲剧性的本质,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出发,结合美学观点与历史观点,揭示了美学悲剧性即审美悲剧性的社会历史根源。他们认为,悲剧性是新旧社会力量斗争的必然产物,也是新的社会制度代替旧的社会制度的信号。一切伟大的社会变革,都是以悲剧的出现开始。“第一次之作为历史悲剧的出现,就是一种历史悲剧”[2]。
在舞蹈作品中,悲剧不胜枚举。舞蹈艺术家们在与宇宙、自然和社会的博弈之中经由敏锐的洞察力生发出思想和情感,对人赖以生存的环境做出文化把握,即人的生存环境与人的不一致性是产生悲剧意识的前提,这种悲剧意识促使舞蹈艺术家们创作出崇高的悲剧舞蹈作品,也使舞蹈中的人物形象刻上悲剧意识的烙印。悲剧意识作为一种人生观和一种有价值的审美形态,揭示人对生命本质的探索、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和对生存环境的认知,在这一过程中,人们迷惑、失意、抗争、觉醒、超越,逐渐激发出内心蕴藏的强大力量。在认识到悲剧和生命似水如鱼的共生关系后,仍能对悖逆于自我生存的人和物进行反抗,这便是悲剧精神——充分发挥自由意志,重释世界和自我、理想和现实的辩证关系。因此,一部悲剧舞蹈作品最根本的特点,也是最大的魅力,并不是悲剧意识,而是悲剧精神的觉醒。这种实践精神和思想力量的觉醒可以被舞蹈演员明确地表现出来,也可以蕴藏在观众观看舞蹈后的回味与沉思之中。
生存真相是指人的精神追求与现实状境的距离感,是人的有限性和人追求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也是人生理想与愿望总不能实现的矛盾,对这种矛盾的暴露,就是悲剧意识的兴起。
《伙伴》是东北师范大学舞蹈系创作的三人舞作品。舞蹈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表现了在特定历史时期下三个朋友之间的爱恨情仇。一根红绳将各部分结构串联起来,生动地诠释了友情这一主题,也折射出在特定历史时期下主人公的多舛命运,具有深刻的悲剧意识。舞蹈在欢快的嬉戏声中开始,三个孩童调皮地打闹着,欢笑着,腰上的红绳一会儿化作秋千,一会儿变成皮筋儿,舞台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时光飞逝,转眼间跳着皮筋儿长大的三个小伙伴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从友情之中诞生出一支爱情的花朵,另一个伙伴真心地祝福着他们,在婚礼上为他们忙前忙后,三个人还是互相开着玩笑,打闹着庆祝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然而,喜气的光彩还未消散,“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就已吹响,他们就这样从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跌落到了最不幸的深渊,挣扎是徒劳的。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这次分开,也许就是永远。编导在此做出的转折处理牵动着观众的心,欢快幸福的婚礼旋即变为痛苦难舍的分离,揭露了那段特殊时期给人们带来的不幸与灾难。舞蹈中两个相爱之人的命运无疑是悲剧性的,他们无法反抗主宰他们命运的力量,只能用半生的爱情去苦苦等待,等待变成了他们唯一的抗争方式。也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之中,人的主体性力量得到突显,并察觉到自我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在《伙伴》的结尾,等待了半生的婚礼终于得以举行,相爱的人终于拥抱在一起,编导用团圆的炮竹声结束了整个作品。《伙伴》的主人公在命运和历史的面前是渺小的、无力的,全舞折射出人类追求的无限性与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悲剧现实,另人回味,引人思考。
舞蹈《汉宫秋月》是第八届桃李杯舞蹈比赛的获奖作品。舞蹈以汉代封建体制为历史背景,从一位老宫女的视角,表现了深宫围墙内宫女们孤苦凄惨的人生经历。作品中老宫女渴望自由,渴望幸福,但这种期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对封建王权充满了恐惧与仇恨,这种恐惧与仇恨是她出于本能而产生的情感态度。老宫女无力反抗封建王权对她的压迫与摧残,只能靠幻想和劳动来缓解心中的愤懑。她微弱的力量体现了封建制度的坚固与渊深,这使她永远无法达到她所期盼的自由与幸福。但我们却在她悲剧性的抗争中感到她个人的坚强意志,感到她的主体性存在,人的力量与人的主体性存在只有在不可能胜利却永不妥协的斗争中得以表现,这就是悲剧。《汉宫秋月》中的悲剧故事体现了浓郁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这种悲剧意识是从老宫女与封建制度的分裂对立中产生的,这种悲剧精神是由老宫女对给她带来灾难的封建制度的恐惧与仇恨的情绪构成的。老宫女的恐惧与仇恨生发了她的抗争意志,这种意志支撑着她夜以继日地擦地,支撑着她活下去。老宫女想挣脱封建制度的压迫,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她一直梦想着见到皇上,希望成为皇上的宠妃,更希望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她的悲剧性根源。而她永远也见不到皇上,永远也不可能过上她向往的生活,她的抗争力量正是在这个无法实现的希望与等待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她一遍又一遍地擦地,以试图麻痹自己,从而排解心中的怨恨,用这种凄凉的方式和悲惨的命运抗争。
无论是《伙伴》还是《汉宫秋月》,生存真相都被编导用舞蹈语言毫不留情地暴露在空气中,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饱含着舞蹈主人公特定的情感、意志和行为,具有感染观众的强大魅力。
对悲剧真相的暴露反映了人的生存状态,对这种状态的追问与揭示是悲剧意识的理性因素。悲剧在带给我们悲伤的同时也促使我们做出自省,这两种情绪在感悟人生的哲学思考中激发了人的认知欲望,“悲剧人物完成的不是一般的行为,而是伟大的行为;悲剧人物不能是一般的人物,而是伟大的人物。他的伟大的行为是在激情的支配下完成的。当激情控制了人,人便超越了死亡,超越了自己。他不再是为生存而生存,而是为了反抗自己苦难的原因而生存。”[3]人在不断追问生存现状的过程中获得自我超越,这对丰富我们的情感有着非同寻常的价值,也是价值建构的重要方式之一。
《羚羊的外套》是一部现实题材的舞蹈作品,编导通过羚羊一家的悲惨遭遇,反映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揭示了人类的贪婪本性。在《羚羊的外套》中,复式结构的编舞手法是一大亮点,该手法使舞蹈语言在有限的时空中发挥出更大的功效,表达出更加丰富的内容。全舞由两条“线”贯穿,羚羊王一家和谐的生活为作品的主线,小羊降生后,又以小羊的成长将主线延续;怀孕羚羊的遭遇作为副线,表现了羚羊们繁衍后代的自然规律,给整个舞蹈以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最后又交代了怀孕羚羊惨遭杀害的悲惨命运,紧扣悲剧主题。在舞蹈的开始部分,编导营造了羚羊们温馨的生活场景,羚羊爸爸与小羚羊在快乐地玩耍,怀孕羚羊在接受大家的祝福,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和谐美满。突然一声枪响,怀孕羚羊应声倒地,鲜血从怀孕羚羊的腹部喷薄而出,刹那间,死亡、恐怖和压抑充斥着整个时空。编导用一条红绸代表即将出生的小羚羊,如此处理便巧妙地化解了血腥的场面,既表意清晰,又不乏舞台效果。可怜的小羚羊并没有顺利出生,中枪后的怀孕羚羊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来,绝望地发现了腹中的小羚羊已经化为一滩鲜血,即红绸,当红绸从怀孕羚羊的腹中被拉出时,血淋淋的场面震撼着每一个观者的内心。从对新生命降临的憧憬到面对死亡的绝望,鲜明的戏剧对比是《羚羊的外套》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而这种出色的艺术效果归根结底源于悲剧给予人的强大震撼力。通过羚羊一家的悲惨遭遇,《羚羊的外套》意在反映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和谐关系,并对这种关系进行了理性追问,呼吁人们关注野生动物的生存现状,保护生态环境,树立绿色观念,积极投身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保护环境中来。我们可以认为,《羚羊的外套》是具有批判精神的舞蹈作品,对人性的关注与思考是其具有现实精神的基础。纵观全舞,浓浓的悲剧意识可谓无处不在,它以悲剧为框架,客观而无情地把现实暴露在人们面前,引导人们正视生存环境,追问悲剧真相,从而生发出悲剧精神,使观众无论是在观舞中还是在观舞后都能觉醒、反思、超越。
超越性是悲剧的重要特征,“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4]当人在面对挫折、苦难和死亡时,渴望改变现实的拼搏意识和生存意识便会自然流露,经由对自然的超越、对现实的超越和对生命的超越后,最终实现对自我的超越,而这份崇高的超越性主要经由悲剧精神表现出来。
同引《伙伴》为例,幸福的家没有建成,相爱的人远隔他乡,在经历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灾难后,友情和爱情的温度丝毫未减,执着和坚守让这两份感情更加炙热动人。编导用舞蹈语言建构了主人公的心灵家园,表现了人世间除了亲情以外最普通却也是最宝贵的两种感情——友情和爱情,如果说悲伤的情绪可以带给我们美感的享受,那么这种美感即来自于价值建构和情感超越。在《伙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种至死不移的情。人生是宝贵的,也是短暂的,相爱而不能遂愿是人生的悲剧之一,而对爱的信念与坚守,对朋友的无私和思念,在带给我们美好感受的同时也激发了悲剧精神的产生,从而使情感获得超越。悲剧精神的意义在于,通过对悲剧真相的暴露,将引发的情感融入到个体行为中,对人的有限性作出积极回应,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通过人的积极的心理机制,以即感性而又超越性的方式积淀入人的心理结构之中。
舞蹈《八女投江》是一部具有悲剧精神的舞蹈作品,舞蹈表现了八名抗日女战士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为掩护大部队摆脱日军的追击,英勇投江就义的故事。舞蹈一开始,八位巾帼英雄神情严肃,双眼怒视前方,面对日军的逼降,她们奋力反抗,宁死不屈。伴随着急促的音乐,八位女英雄在枪林弹雨中顽强战斗,两名队员身受重伤,一位小队员紧紧地依偎在另一位女队员的怀里,战士们相互鼓励,团结一心、奋力抵抗。这时,急促的音乐突然停止,八位女战士双眼凝视着战斗的方向围成了一团。在这一舞段中,音乐开始变得舒缓,被吓坏的小战士从大家身后好奇地探出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兴奋地拉着身边一个战士的衣袖,这时大家沿着小战士望着的方向,脸上也慢慢露出喜悦的神情,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起来,胜利也似乎就在眼前。这时,出现了一位身盖红绸,一副新娘模样的女战士,她的神情显得期待又娇羞。编导在这里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表现了战士们细腻的心思和对美好的生活的向往。然而,战火声打破了宁静的气氛,八位女队员从“梦”中惊醒。急促的音乐,惨烈的枪战,八位女英雄最终因寡不敌众而被逼到悬崖边,面对呼啸的乌斯浑河,八位女英雄毅然跳崖就义,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气贯山河。舞蹈《八女投江》是具有崇高感的悲剧作品,表现了女战士抗日的激情和顽强的斗志,她们的肉体生命虽然停止了,但她们的精神与灵魂却永存。这就是悲剧精神带给我们的灵魂的超越。
如今,舞蹈艺术家们不断挑战“舞蹈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常谈,肢体语言在叙事方面有了更多的可能,这为舞蹈和悲剧的交汇融合拓展了无限的空间,无数成功的悲剧舞蹈作品已经证明,肢体语言不但可以出色地完成交代故事情节的任务,也能恰当地展现编导和剧中人物的悲剧意识,并借由悲剧精神的力量使观众实现心灵的洗礼和升华。越来越多的编导开始在舞蹈中增添大量的悲情戏份,或在历史的辙痕中感怀古今,或在当下的矛盾冲突中寻觅方向。悲剧情节引发的多种斗争形式丰富了肢体语言的外延,肢体语言震撼的表意功能深化了悲剧情节的感召能力,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被天衣无缝地灌注进舞蹈作品中。
[1]张黎明.中西方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之比较[J].文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6):75.
[2]杨恩寰.美学引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343.
[3]王富仁.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上篇)[J].江苏社会科学,2001(1):116.
[4]雅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M].北京: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李 宁)
On Tragedy Consciousness and Tragedy Spirit of Dance Creation
SU Zhongni
As a main form of drama,tragedy originated from farmers’worship activities for Dionysus in ancient Greece.It reveals the irreconcilable conflicts of the characters and eventually the tragic ending.The roles of tragedy consciousness and tragedy spirit in tragic dances are analyzed through three perspectives:exposure of the truth of survival,inquiry of the truth of tragedy,and transcendence of the emotion of tragedy.
dance creation;tragedy consciousness;tragedy spirit
J704
A
2016-06-15
苏仲霓(1991— ),女,吉林长春人,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舞蹈理论研究。(北京1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