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军
再谈高考改革
张晋军
高考一定要追求公平,没有公平,就不会有自由的竞争,没有自由的竞争,就不会有效率;在招生层面上,高考会离开事实判断,基于价值判断,照顾弱势群体,超越考试公平,追求社会公正;高考要兼顾品德,但明显是以能力为重的;不能夸大高考改革的能量,不能靠高考改革来解决应试教育的问题。
高考;考试公平;应试教育
高考要改革,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对高考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而这类认识尚未在现行高考中体现出来。
为什么要进行高考改革?有人认为“高考需要改革的主要原因是‘缺乏效率’,而不是‘不够公平’”,这种观点值得商榷。
对高考而言,公平与效率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是不可分割的。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乃至未来,优质的高等教育资源总是稀缺的,分配这些资源总是要兼顾公平与效率。当这些稀缺资源是公共资源时,就须遵循“公平优先”的原则。和平年代,为了维护公平,即使牺牲效率也在所不惜;而为了强调效率而牺牲公平则是不可接受的,牺牲了公平,效率必定行之不远。
高考的命题、科研、改革等如果完全依赖一家考试机构,对其他考试机构乃至对考生而言是不公平的,由于缺乏竞争和优化机制,高考的质量是堪忧的,效率是值得怀疑的;“一考定终身”对那些重压之下发挥失常的考生是不公平的,高考效率难免不受影响;“高分低能”的考生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对“低分高能”的考生而言是不公平的,这样的高考是低效的;让报考普通高等职业院校的考生与报考北大、清华的考生参加同样的考试,对前者而言也是不公平的,高考效率也要大打折扣;将“考试面前人人平等”曲解为“纸笔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对每个考生都是不公平的,高考效率又从何谈起?考生不能同时获得多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没有选择院校的权利,这样的高考绝不是“不够公平”,而是非常不公平,它直接导致了院校的不思进取,效率低下,高考效率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1977年恢复高考,自然是为了提高教育效率,但它首先是当时整个社会改革拨乱反正的一个部分,是维护社会公平、扭转混乱秩序的一个重要举措。破坏社会公平原则,剥夺广大知识青年参加高考的权利,教育效率只能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视这种不公平,认为今天高考中的不公平仅仅是“地区间录取率的差异问题,地区间名额分配的不平衡问题”,一味鼓吹效率,是见标不见本、知果不知因。没有公平的环境,就没有自由的竞争;没有对公平的追求,就没有高质量的考试;没有自由的竞争,没有高质量的考试,探讨高考改革、高考效率是空谈。轻慢公平,无论从考试技术上还是从考试制度上,都不利于高考改革的顺利进行。“考试作为一种人员评价手段,它主要是提高效率的工具,而不是维护公平的工具。”至少对高考而言,这是不客观的。
谢小庆教授认为:“延续了1 300年的科举考试在100多年前被取消,并不是由于科举‘不公平’,而是由于科举‘没效率’,是由于科举考试脱离实际,引导人死读书,读死书,是由于科举不以‘德才’取人,而是以‘背书’取人。”其实,因为科举考试很公平,所以它的效率也是很高的。以八股取士为例,得高分者驾驭汉语言文字的能力也很高,思维品质也属上乘。事实上,无人能够否认,科举考试为中国历代封建王朝选拔了一大批治国理政的人才,在中国历史上发挥过极其重要的作用,产生过积极而深远的影响。科举考试被废除,不能简单地归因于科举考试“没效率”。在遭遇西方坚船利炮工业文明的时代背景下,清末社会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科举考试无法适应这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整个国家的教育、经济、政治等制度都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下,变得风雨飘摇、手足无措。大厦将倾,单单给科举考试贴上“没效率”的标签,是不公平的。另外,考试是否有效,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考试本身质量如何,二是考试是否用对了地方。倘若以英语考试来选拔音乐人才,我们不能因英语考试选拔音乐人才的低效,就武断地说英语考试是低效的。
谢小庆教授认为,“考试通常会扩大社会的不平等。优质教育资源十分有限,通过考试把有限的优质资源提供给强者而不是弱者,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自然会增大不平等”,“考试是追求效率的工具,考试所追求的并不是公平”。其实,公平和平等是两个概念。优质教育资源有限,有两种分配方式,一是均分,公平,人人平等,但低效;二是考试,公平,承认个体有差异,通过竞争选出最适合享用有限优质教育资源的“强者”,“自然会增大不平等”,但高效。考试不是均分,会带来不平等,但它是公平的。公平是手段,高效、会带来不平等是结果。不能因为结果高效、会带来不平等,而否定考试的公平属性,否定考试对公平的追求。国家政策明确规定不允许在小学和初中入学中采用考试,不是“由于考试导致不平等”,而是因为基础教育属于义务教育范畴,原则上不是有限的资源,原则上不存在分配公平与否的问题。
高考一定要追求公平,没有公平,就不会有自由的竞争,没有自由的竞争,就不会有效率。考试公平有不同的层次,有形式公平或程序公平,还有事实公平。结合高考来看,形式公平关注的是考生现在走到了哪里,达到了什么水平,而事实公平则还要看考生是从哪里出发,经历了怎样的路程走到了这里,今后可能会达到什么水平。“以同样的考试考查学习条件迥异的学生,并不能算公平。同样的一个高考分数,对于一个艰苦环境中的自学者和一个优越环境中接受特殊辅导的学生,具有很不同的意义。”高考中的笔试成绩是形式公平层面上的成绩,而面试、考生报考自述、相关能力证明、教师推荐信等则属于事实公平层面上的考试方式。现行高考的弊端在于,在录取决策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形式公平层面上所获得的信息,事实公平层面上的信息起的作用太少甚至没起作用。为提高高考效率,须加大事实公平层面上的成绩对录取决策的影响力。
无论形式公平还是事实公平,都基于事实判断。在招生层面上,高考会离开事实判断,基于价值判断,照顾弱势群体,超越考试公平,追求社会公正。如在高考中引入地域公正的理念,实行分省定额录取制度,以避免“高考名额被少数几个高考大省瓜分”而相对落后的省份则难分一杯羹。又如在高考中引入少数民族考生加分的政策,以“利于提高少数民族的文化水平,维护边疆地区的社会稳定”。为了照顾一些弱势省份,致使各地区考生在高考竞争中因地域身份的限制而处于不公平竞争的地位,为了照顾少数民族,使汉族考生在高考竞争中因民族身份的限制而处于不公平竞争的地位。这些规定是否合理?可以讨论,但它已经不是考试公平与否的问题,而是高考要不要追求社会公正、能否实现社会公正的问题。
高考移民、加分造假屡禁不止,使得通过高考实现社会公正的努力日益变得不切实际。照顾西部省份、少数民族等,不能靠高考,而要靠国家层面上教育资源的合理配置。加强对西部省份、少数民族地区的财政投入,优先配置优质教育资源,积极支持民办院校,大力发展那里的教育事业,那里的考生才有可能经过努力,走得和其他地方的考生一样远。“2003年的高校招生规模是335万,其中87.5%是地方大学的计划,只有12.5%是教育部和中央其他部门的计划。这87.5%的地方计划中有20%是地方高校向省外投放,绝大部分是在本地招生,因为地方政府要考虑自己投资办学主要是为了解决本地考生的升学问题,尽量不让地方院校在外省投放计划。目前,从宏观上看,中央部门所属高校招生计划对各地整体的录取比例的影响是有限的。”照此来看,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院校众多,当地考生的高考录取率非常高,也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释了。我们当然不能要求将这些地方现有的高教资源切割出来,输送到西部省份、少数民族地区,但我们应该尽快使西部省份、少数民族地区也能拥有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那样丰富的高教资源,为此作出行之有效的努力。我们不要拉低发达地区的高考录取率,但我们要切实提高相对落后地区的高考录取率。这关系到社会公正,但无关考试公平。
需要说明的是,要遵循“公平优先”原则进行分配的稀缺的优质高教资源,指的是公立院校的教育资源,对于民办院校、私立院校而言,则不存在这个问题。民办院校、私立院校应有完全的招生自主权,它可以遵循公平原则以追求更高的效率,也可以不遵循公平原则、不追求太高的效率。而为了生存与发展,民办、私立院校往往比公立院校更追求公平,从而具有更高的效率,更为考生、家长、社会所认可、推崇。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是目前民办、私立院校不发达,这不是靠高考改革所能解决的。
心理学中,将人的心理特征划分为认知和个性两个部分。认知是能力,如阅读理解能力、数字运算能力、计算机操作能力等;个性是品德,如节俭、敬业、民主等。孟子说过:“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是能力,是认知,较客观,较易测量,考生不易作假;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是个性,是品德,较主观,不易测量,考生容易作假,笔试尤甚。
高考的目标是将那些学习能力最突出、最具发展潜力的考生选出,主要通过考查考生的认知能力来筛选优秀者。能力突出的考生不一定品德良好、情商突出,而品德良好、情商突出的考生不一定认知能力突出,高考要兼顾品德,但明显是以能力为重的。研究表明,美国高校招生录取指标影响度中,标准化考试成绩和中学成绩的影响度均为88%,而其他如辅导员推荐信、教师推荐信、学生提交给大学录取委员会的论文或写作样本、工作经验或课外活动表现、面试的表现、学生展现出来的可证实的兴趣等的影响度则在36%~65%。
谢小庆教授认为:“相当数量的大学毕业生宁愿留在家中‘啃老’或‘混在城市’,也不愿到非常需要他们的欠发达地区去工作。这已经不是能力发展方面的问题,而是人格发展方面的问题。”首先,要分析这样的学生在人格发展方面是否出了问题。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越高,其包容度越大。在一个包容的社会当中,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同生活理想的权利。有的人向往农村生活,有的人则热爱城市生活;有的人乐于奉献,有的人则偏爱享受;有的人喜欢光宗耀祖,有的人则庆幸自己是“富二代”;有的人渴望超越他人,有的人则安于自己的“小幸福”,在一个包容的社会当中,我们将其视为个性、偏好,不会因为一些人不选择去欠发达地区工作,就说他们的人格发展出了问题。其次,想让大学毕业生去“非常需要他们的欠发达地区工作”,应该主要靠那里优厚的待遇吸引人,而不是靠道德说教。最后,不能将品德问题的帽子扣在高考的头上,认为通过高考改革,甚至可以解决考生的品德问题,是有害的。
“应试教育正在摧毁中华民族的自主创新能力,必须下决心通过高考改革来改变应试教育的局面。”高考需要改革的是人们的共识,但改革高考的目标不是改变应试教育的局面。以改变应试教育局面为高考改革的目标,一是对“应试教育”的认识有偏颇,二是会使高考改革的力气用错了地方。“高考的改革不可能改变目前存在的‘应试教育’倾向。‘应试教育’不是因为高考的存在而引起的,也不因学校课程设置的变化而变化,而是有更深刻的社会根源。”“不能以‘应试教育’是否还存在作为新课程改革或高考改革是否成功的依据。”
应试教育不为中国所独有,美国等其他国家也有。“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考生通过高考竞争取得最好的上大学机会的心理基本不会改变,即使我们的高考体制将来比较完善了也是如此。从欧美发达国家到所有发展中国家,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完全避免这一竞争及其残酷性给考生带来的心理压力和相关的负面影响。”想上美国名牌大学的美国中学生同样要走“应试”的道路,同样要承受过重的负担。中美的差别在于,在美国,只有一部分中学生在“挤独木桥”,更多的中学生有不同的选择,也乐于选择不同的出路。而中国则是“千军万马”来“挤独木桥”,很多中学生甘愿“陪绑”,甘当“炮灰”,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情感、青春也无怨无悔。他们这样做,首先是缺乏其他选择。其次,纵有别的选择也弃而不顾。“万般皆下品,唯有‘应试’高”,他们可能缺少独立思考的习惯,难以获得客观的自我认知,无法形成健康、多元的价值观、幸福观、人生观,将自己的理想、未来、幸福建立在随大流的从众、攀比的思维定式之上,认为只有通过高考才能获得成功,只有高考成功才能获得幸福。这不是通过改革高考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应试教育”的改善有赖于教育、文化、社会各领域全方位的改革与进步。
谢小庆教授认为,高考改革“主要是为了提高教育的效率,主要是为了改变青少年的普遍厌学状况,主要是为了保护青少年的好奇心和发展青少年的创新能力”,“改革高考,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保证学生健康人格的发展”。这都明显夸大了高考改革的能量,“指望高考改革解决教育领域中的一切问题。”实际上,“理想的教育只能通过社会历史的进步和教育体制的整体改革来逐步完善,而不能指望通过某一项教育方面的改革或变迁来完全实现。”
[1]高凌飚.高考与新课程[J].考试研究,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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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谢小庆.必须认真清理考试领域中不合理的行政许可——兼谈考试应体现谁的意志[J].湖北招生考试,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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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谢小庆.“考试公平”的三种不同含义[M]//考试研究文集(第3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6.
[6]谢小庆.为什么要进行高考改革[J].中国教师,2007(4).
[7]谢小庆.再谈为什么要进行高考改革[J].中国教师,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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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again on the Reform of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ZHANG Jinjun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should pursue fairness.If there is no fairness,there would be no freedom of competition;if there is no freedom of competition,there would be no efficiency.In terms of enrollment,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will be deviated from fact-based judgment,instead,it will be based on value judgement,care for the disadvantaged groups,surpass the fairness of the test and be in the pursuit of social justice. The examination should take moral character into consideration,but obviously the ability should go in the first place.The power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reform shouldn’t be exaggerated,and we can not rely on the reform of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exam-oriented education.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Test Fairness;Exam-oriented Education
G405
A
1005-8427(2016)05-0027-5
张晋军,男,孔子学院总部/国家汉办考试,副处长(北京 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