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军
(江苏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03)
价值主导的理性
——荀子理智主义析论
王军
(江苏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镇江212003)
摘要:荀子是一位智者型的思想家,这主要体现在其认识论和逻辑学中。但荀子的认识论和逻辑学在其思想体系中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是为了实现政治目的而产生的副产品,因此荀子的理智主义与近代意义的理性有着本质的区别,与近代科学无缘。
关键词:荀子;理智主义;认识论;逻辑学
荀子是一位智者型的思想家,这主要体现在其认识论和逻辑学中,也正因为荀子有理智主义特色,所以晚清以来,试图从荀子思想中寻找近代科学基因的努力从不曾中断。本文结合荀子的认识论与逻辑学,对荀子的理智主义进行分析。
1以解政治之蔽为特色的认识论
荀子的认识论主要集中在《解蔽》篇。在荀子看来,认识的主要对象是道,但“蔽”的存在却使人无法认识道:“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1]447此处的“大理”即大道,也就是儒家之道。作为遮蔽“道”的因素有哪些?荀子云:“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1]449在列举了上述五组相反的“蔽”之后,荀子指出:“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1]449“蔽”如此之多,必然会影响人认识道,如此,“蔽”就成了“心术之公患”[1]449。为了认识道就必须“解蔽”。如何解蔽?荀子给出的方案即“虚壹而静”。荀子所说的“虚壹而静”涉及的第一对范畴是“臧”与“虚”:“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1]457此处的“臧”可理解为前见,“虚”并不是简单的“虚心”,而是不让前见变为成见、偏见而影响对事物(大道)的正确认识。第二对范畴是“两”与“壹”:“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1]457依荀子,“两”就是对不同意见都有了解;“壹”则是不会因为面对不同的意见而思维混乱,而是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这也不同于通常所说的专一。第三对范畴是“动”与“静”:“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1]457在荀子看来,心一定是“动”的,因此“静”也绝非通常所说的安静、清净,而是不会因为错误的意见影响正确的认识。“虚壹而静”的结果即“大清明”:“将须道者,之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1]457这也就是“解蔽”之后的“无蔽”状态。
从《解蔽》篇的文本看,荀子对认识的本质与规律的探讨是相当深刻的。但是,荀子“解蔽”的最根本目的不是探讨认识问题,而是为了论证儒家礼乐制度的合理性,因此荀子所“解”之“蔽”主要是政治之蔽。荀子云:“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1]447既然“是非”关乎“治乱”,那么荀子解蔽也就主要在政治领域进行。虽然“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1]447。但他们往往“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迨也”[1]447,由于“乱国之君”“乱家之人”习惯于从自己立场去评判不同的学说,不仅害怕听到不同的声音,而且不能容忍对不同声音的赞美。结果,他们只能与正道相背离却自以为是,这就是“蔽于一曲而失正求”[1]447。由于心思没有用在正道上,甚至“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1]447,至于他们视为异端的正确意见,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而这恰恰是荀子所看到的现实:“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1]447这就使得大道隐遁、王纲失坠,这也是荀子“解蔽”最根本的原因。在《解蔽》篇中,荀子对“人君之蔽”[1]449-450“人臣之蔽”[1]452和“宾客之蔽”[1]453依次展开批判,其目的是为了达到圣人的境界:“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1]455这无非是“着眼于纠正政治上的谬误”[2]138,或者说“是为了帝王的统治”[3]260。
荀子的认识论是在“解政治之蔽”的过程中拖带而出的,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也没有进一步探讨认识的本质与规律,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这主要体现在荀子对认识对象的限定上。在荀子看来,儒家之道也就是礼义法度乃认识的主要对象:“故学至乎《礼》而止矣。”[1]8又云:“故学也者,礼法也。”[1]26如何学/认识道?荀子云:“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1]125学习的榜样是圣人,内容是道,而道的载体就是儒家经典,易言之,真正值得学习的就是“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1]59。为什么对认识的对象要进行限制?荀子云:“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1]468也就是说,人虽有能知之性,但物之理是不能尽知的,因而人们必须对自身的认识能力进行限制:“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1]468限制(止)的目的即认识最重要的东西。荀子所说的最重要的、最需要认识的就是儒家之道。在荀子心中,圣王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于是,人的认识活动变得更为单纯:“(学)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1]468如此看来,荀子并不提倡探索未知世界,这种认识论的缺陷亦十分明显。
2以政治正名为目的的逻辑学
荀子的逻辑思想十分丰富,但这只是在正名的过程中拖带出来的副产品。正名是儒家一贯的主张,孔子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4]134因此,治国要从“正名”开始,“正名”就是要纠春秋以来“礼坏乐崩”引起的社会名实之混乱,从而将人们安置在恰当的位置,这在当时具有积极的意义。
名实关系十分重要,荀子对此亦有深刻认识:“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其民悫。悫则易使,易使则公。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谨于循令矣。如是,则其迹长矣。迹长功成,治之极也。是谨于守名约之功也。”[1]475名实关系关乎社会之治乱,然而荀子看到的情况却是:“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亦皆乱也。”[1]476因而,以继承、弘扬孔子之学为己任的荀子就自觉承担起了“正名”的责任。荀子云:“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然则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1]476为了实现“正名”之目的,荀子从逻辑学上探讨了名实关系,由于他比名辩学派更具学派的自觉,最终“发展并推进了先秦的逻辑正名思想,并建立了自己的正名逻辑体系”[5]157。
但是,荀子的逻辑学毕竟是为“正名”服务的,因此他主张对逻辑思维的运用要适可而止,不能忘了明道的目的:“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极,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讱,是君子之所弃,而愚者拾以为己宝。”[1]487荀子主动为逻辑划定界限,最直接的目的即“正名”,其政治意蕴十分明显,最集中地体现为对名辩思潮的批判,荀子云:“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1]23又云:“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1]31既然名辩思潮乃“非礼义之中”的“无用之辩,不急之察”[1]355,因而荀子对名辩思潮基本持反对的态度:“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1]77这与孔子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4]174和孟子“息邪说”“放淫辞”[6]155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为了批判名辩思潮,荀子主张“君子必辩”[1]484,在荀子看来,“辩”有多种:“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1]81荀子认可的是圣人、士君子之辩,在他看来,只有这种辩论才能实现正名的目的,而他判断的标准也正是儒家之道:“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事行失中谓之奸事,知说失中谓之奸道。奸事、奸道,治世之所弃而乱世之所从服也。”[1]117此处,荀子将“辩说混同于儒家的政治伦理,从而损害了逻辑科学的独立性”[5]132,这仍是蔽于“正名”的立场所至。
3对荀子理智主义之检讨
与思孟学派相比,荀子显然更为重视理智的作用,以至于有论者认为荀子知性的表现“开辟了另一种领域的思想学问”,但是“太粗浅”[7]188。也就是说,如果荀子的思路得到充分的发挥可以开出近代意义的科学。这种论调自晚清以来,不绝于耳。然而,这不过是一些中国人的美好愿望罢了。如前所述,最能体现荀子理智主义的认识论与逻辑学却是政治学说的副产品,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牟宗三云:“荀子实具有逻辑之心灵。然彼毕竟非正面面对逻辑而以逻辑为主题也。此乃从其正面学术拖带而出者。”[8]165牟氏判荀子之思路“接近”而非“等同”于西方重智系统,十分允当,既然荀子重智“乃从其正面学术拖带而出者”,也就很难摆脱其思想主题的制约,而荀子本人对这一点也相当自觉:他绝不允许逻辑思维越过道(礼)的限制,而只能为“明道”“知礼”服务。这种政治价值主导之下的理智主义,充其量不过是实用理性[9]3,实用理性具有的诸多缺陷最终使科学精神无法产生。其一,不彻底。由于受到实际的政治目的之左右,荀子的理智主义并不具备穷根究底的特色。荀子并不主张探究万事万物之本源,而是将认识的对象局限于儒家之道上;荀子的逻辑学也只是为了论证儒家之道的合理性。一旦达到目的,即停止论证与认识。荀子的理智主义过分局限于经验世界:“科学知识,固然系立足于经验界中;但所谓经验界,并非以常人感官所能直接接触者为限。把不可见、不可量的东西,变为可见、可量的东西,这是科学家永恒的努力;在此种努力里,常须有一基本假定,即假定在经验现象后面,常潜伏着一种东西,作为经验现象的根据,值得去追求。因此,知识的形而上学,在西方常常是推动科学前进的力量。……在现代科学知识中,不需要形而上学的假定,这是因为科学本身,已发展到了可以提供一切开启奥秘的钥匙,可以用自己的演算代替过去的形而上学。但不能因此而抹煞历史上形而上学对科学的启发推动作用。荀子的思想,过早地停留在经验现象之上,而太缺少形而上学的兴趣,这便反而阻碍了向科学的追求。”[10]229-230既然科学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现实世界超越的结果,那么过分局限于经验世界的理智主义显然不利于科学精神之产生与发展。其二,不宽容。由于政治目的之核心地位,因此荀子对“异端”展开了激烈的批评。不可否认,荀子在批评“异端”时运用了理性,有些甚至可以说切中要害。但是,荀子的很多批评缺少宽容精神。比如,荀子将具有“纯智”倾向的名辩学派视为“无用之辩,不急之察”,主张坚决铲除,显然不够宽容。荀子的不宽容最极端的表现即借孔子之口为诛少正卯事件的辩护[1]643。不宽容,就无法客观地研究、平等地讨论,科学精神也无从谈起。其三,少反思。荀子在“解”彼人之“蔽”时,并不能“解”自己之“蔽”。从《解蔽》篇看,荀子解蔽的标准即荀子认可的礼乐,但是,荀子不仅从未对礼乐可能造成之“蔽”进行反思,甚至将礼(乐)认作人间秩序乃至天地万物的准绳。缺少反思的理智是独断的,独断的理智如何催生科学?从上述几点看,从荀子那里寻找近代科学基因的做法很可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荀子的理智主义绝非“太粗浅”,而是从一开始就走了与西方理智主义不一样的路。
荀子的理智主义乃是基于儒家基本立场的必然结果,并最终成为中国人普遍接受的实用理性,并积淀于中国的文化基因之中,这也是中国没有产生近代科学的原因之一。从根本上说,科学的精神在求真,为了求真,应该避免一切外在的目的而做到“为知识而知识”。中国历来缺乏这种精神,我们重视的是“技术”“手艺”,强调的是“有用”,贯彻到社会政治领域就是“经世致用”,庸俗一点的就是“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到底,就是政治实用主义。当然,任何一种哲学都会与政治有联系,但中国的哲学与政治的联系尤为密切,也正是因为与政治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学者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政治抱负,因而独立的“学统”也很难形成,那么,近代意义的科学、西方意义的哲学也极难在中国生根发芽。固然,实用理性由于排斥了对天神的信仰而有利于科学的发展,但实用理性过强的功利性也阻碍了科学的发展。李约瑟对此早有察觉:“儒家的两个根本矛盾的倾向,一方面有助于科学之发展,另一方面又成为科学发展的阻力。”[11]19韦政通认为:“所以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乃儒家思想的基本性格所使然,儒家对人文的要求很强烈,对自然的了解,则缺乏兴趣。”[12]217
而一旦科学为过强的实用(功利)性所主宰,就无法独立,因而就不可能得到健康的发展。
通过对荀子理智主义之检讨,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理性精神必须独立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科学。也许有人会问:难道科学的发展不需要价值?显然不是。科学要摆脱过于实用的价值诉求,但是必须由价值对其进行规范。离开了价值的规范,科学亦可能造成不可想象的恶果。关键是要在价值与理性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点,这关乎另一个主题,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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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敏〕
Reason dominated by value— Analysis of Xunzi’s Intellectualism
WANG Jun
(School of Marxism, University of Jiangsu Science and Technology, Zhenjiang 212003, China)
Abstract:Xunzi is a wise thinker and this is mainly reflected in his epistemology and logic. However, Xunzi’s epistemology and logic is the only by-product of realizing political aims, and does not have independent status in his thought system. Therefore, Xunzi’s intellectualism is different from reason in modern times, and does not develop modern science.
Key words:Xunzi; intellectualism; politics; science
收稿日期:2016-01-19
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指导项目(2012SJD720003);江苏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项目(2012RW074J)
作者简介:王军(1975—),男,江苏宿迁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政治学理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B22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8148(2016)02-004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