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璠,叶建军(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语气副词“好歹”的源流
冯璠,叶建军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义语气副词“好歹”最迟在元明之际已形成。在元代“好”与“歹”可以对举使用,形成复句“S好也VP,歹也VP”。由于语言经济原则的制约,该句式可以压缩为“S好共歹VP”,并进一步省略连词“共”形成“S好歹VP”。谓语前的句法位置、语义的泛化、较强的主观性和较高的使用频率是“好歹”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动因,句式压缩和重新分析是其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机制。
“好歹”;语气副词;主观性;压缩;重新分析
在现代汉语中“好歹”可以用作语气副词,意思是“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例如:
(1)金一趟微微一笑,心想,我好歹也活了小八十的人了。(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2)我好歹还是个工商界代表人物,两头都得照顾,我打算和大家一道过渡。(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近年来,语气副词“好歹”的来源问题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太田辰夫曾指出,语气副词“好歹”是“从好也罢坏也罢’的意义引申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的意思的”。[1]268太田辰夫的猜测是有道理的,不过未展开论证。张谊生[2]319-352、雷冬平[3]86-103、李宗江[4]148-15在探讨由反义语素构成的双音副词时有所涉及,但是并未深入地从历时角度分析“好歹”的成词过程。方一新、曾丹[5]64-71分析了“好歹”词汇化为副词的途径,认为“语气副词‘好歹’的形成曾经历从词组到词的演变”,并探讨了“好歹”的主观化问题,但还未能详尽、清晰地展现语气副词“好歹”的演变过程。我们认为,“好歹”是因复句压缩后而逐渐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好”与“歹”先对举使用构成复句“S好也VP,歹也VP”,然后压缩为“S好共歹VP”,并进一步省略连词形成 “S好歹VP”。在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S好歹VP”中的“好歹”词汇化为语气副词,义为“不管怎样、无论如何”。
《说文解字·女部》:“好,美也。从女、子。”“好”的本义是女子貌美,引申为良好、美好,与“恶”“歹”相对。这种意义的“好”早在先秦就有用例。例如:
(3)不如叔也,洵美且好。(《毛诗·郑风·叔于田》)
“歹”产生的时间则相对较晚,一般认为产生于宋末元初。徐时仪[6]73-75认为“歹”是借用自北方少数民族,在元代以前就已用于汉语口语,到元代已普遍用于书面语。
“好”与“歹”在元代可以对举使用,形成复句“S好也VP,歹也VP”。在这个两相对照、正反对比的复句里,“好”和“歹”分别表明结果的好与坏,VP表示说话人的强烈意愿。“S好也VP,歹也VP”的意思是,S想要实施VP的意愿并不会受结果或好或坏的影响。例如:
(4)(李彦和云)我好也要娶他,歹也要娶他。(无名氏《风雨像生货郎旦》第一折)
(5)(张飞云)这村夫真个不用我。众将去了,我好也要厮杀去,歹也要厮杀去。他不用我,我自过去。(无名氏《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二折)
(6)(鱄诸云)……大嫂,我意已决,好也要去,歹也要去。(李寿卿《说鱄诸伍员吹箫》第三折)
(7)(旦云)任屠,你撇下娇妻幼子、家缘家计,跟着那先生出家,几时能够做神仙?我好也要你去,歹也要你去!(马致远《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第三折)
例(4)—(7)中主语S与说话人一致,均是“我”;其中的“好”与“歹”所代表的结果是极性对立的,前后分句中的VP一致,表明说话人所作出的决定并不会因为结果或好或坏而变化。如例(4)表明说话人李彦和不管妻子答应不答应,都要娶小妾;例(5)表明说话人张飞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都想上战场厮杀;例(6)“好也要去,歹也要去”的主语已承前省略,两分句的VP均为“要去”,表明鱄诸不论结果是好是坏都要去为好友报仇。例(4)—(7)“S好也VP,歹也VP”中的VP都是肯定式。
少数“S好也VP,歹也VP”中的VP也可以是否定式。例如:
(8)(张飞云)二哥,我好也不离俺哥哥,歹也不离了哥哥。(无名氏《关云长千里独行》楔子)
值得注意的是,例(8)中后一分句中的VP虽然与前一分句中的VP语义一致,但是语言形式并不完全一致,后一分句“不离了哥哥”承前省略了“哥哥”的定语“俺”。
在言语交际中,语言的经济原则总是优先发挥作用,说话人往往会省略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旧信息。在复句“S好也VP,歹也VP”中,语句的焦点是位于句子末尾的VP,其是说话人最希望听者接收的新信息。随着VP复杂化,“S好也VP,歹也VP”蕴含的信息量越来越大,而内容完全一致的VP先后两次出现,有违语言的经济原则,不利于信息的高效交流。因此,说话人在使用“S好也VP,歹也VP”时,渐渐取消了分句之间的语音停顿,删略了一个VP,将两个分句压缩、合并成结构紧凑的句式 “S好共歹VP”。“好”“歹”用连词“共”连接,句式中的主语S经常省略。下面一组例子颇具启发性:
(9)a.(孛老儿云)孩儿也,想着俺两口儿,眼睛一对,臂膊一双,则看着你哩。你去了呵,可着谁人养活俺也?好也不要你去,歹也不要你去。(无名氏《摩利支飞刀对箭》第一折)
b.(孛老儿云)好共歹不要你去。(无名氏《摩利支飞刀对箭》第一折)
例(9)句a与句b均出自同一杂剧中的同一折,两句受语境影响均省略了主语。句a为复句“S好也VP,歹也VP”,句b为压缩句式“S好共歹VP”,二者所表达的句义完全一致,属于同义句式,均表示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主语S都要实施行为VP(这里的VP是否定形式)。句a与句b说的都是儿子执意要离家参军,但是父亲却劝说其不要去。句a中父亲向儿子陈述不让他走的理由,并表明立场:不管是好是歹,都不会让儿子走。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父亲反对儿子离开的情绪更加强烈。在句b中父亲使用了压缩句式“好共歹不要你去”,将“不要你去”前的表示结果的“好”“歹”用连词“共”连接,这样的表达更为简洁、经济,更加显示出了父亲气恼的情绪,也更加凸显了“不要你去”这一信息。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在语言的经济原则的制约下复句“S好也VP,歹也VP”可以压缩为句式“S好共歹VP”。
“S好共歹VP”在元代出现较多。例如:
(10)(张孝友云)父亲,您孩儿好共歹走一遭去。(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第二折)
(11)(正旦唱)石和尚好共歹一口口刚刚咽。(关汉卿《包待制三勘蝴蝶梦》第三折)
(12)(红云)虽然是老夫人晓夜将门禁,好共歹须教你称心。(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
(13)(搽旦云)李二,好共歹今日务要把家私分另了罢。(无名氏《神奴儿大闹开封府》第一折)
(14)(东坡云)牡丹,你且放心,待我明日准备着回席的酒肴,好共歹与你成就了这门亲事。(吴昌龄《花间四友东坡梦》第一折)
(15)(末拿汗衫儿科)……长共短又没个样子,窄和宽想像著腰肢,好共歹无人试。(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五本第二折)
例(10)、(11)是典型的“S好共歹VP”句式,例(12)—(15)中“S好共歹VP”的主语已省略。上例中“好共歹”都用于VP之前,是个谓词性的并列结构,并列成分“好”“歹”用连词“共”连接起来。例(15)中“好共歹”和“长共短”“窄和宽”对举使用,更能说明“好共歹”是谓词性并列短语,实指好、歹两个方面。
有时“S好共歹VP”中S可以移位至VP前,即好共歹SVP”。例如:
(16)(正旦云)您孩儿受的苦,好共歹我嫁他。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第一折)
(17)(朱太公引小儿上,云)……那老子必定将我媳妇儿嫁与别人了。怎肯干罢?他这几日跟寻不着,今日好共歹我和他见官去者。(杨景贤《西游记》第十五出)
在“S好共歹VP”中“好共歹”处于VP前,其所处的句法位置为状语位置,这为其词汇化提供了句法条件。但是“好”“歹”由连词“共”连接,构成了一个谓词性的并列短语“好共歹”,很难发生词汇化。在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下,连词“共”可以省略,句式“S好共歹VP”又可以进一步压缩为“S好歹VP”。试比较下面二组例子:
(18)a.(神云)你二人敢这等无礼,我好共歹杀了你。(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第四折)
b.(洞宾云)好也!我现授大元帅之职,你是太尉的女儿,你这般羞辱我,我好歹杀了你个淫妇!(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第二折)
这组例子出自元代不同的杂剧。虽然句a和句中具体的施事、受事不同,但是均表示不管结果是好还是歹,说话人都想要杀了听话者,因而可以看作同义句式。通过比较,可以看出“S好歹VP”是由“S好共歹VP”省略连词“共”进一步压缩而来的。
在元代,“S好共歹VP”已可压缩为 “S好歹VP”。其中的“好歹”仍可以看作是由“好”与“歹”构成的谓词性并列短语。如例(18)句b中的“好歹”,我们可以理解为谓词性并列短语,指“好”与“歹”两方面。不过我们也可以认为“好歹”的意义已泛化,其涵盖了“好”与“歹”两极,自然也将中间状态包括在内,因而可以理解成“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好歹”不管理解成何种语义,都包含了[+无条件]、[+任何情况]等语义特征。
由“S好共歹VP”压缩而来的“S好歹VP”在元代已有大量用例。例如:
(19)(卜儿云)嗨。这妮子剪了头发,不肯觅钱。甚舍你放心,我好歹把他嫁与你。(贾仲明《李素兰风月玉壶春》第二折)
(20)(鲁云)他若不与呵,我大势军马,好歹夺了荆州。(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第一折)
(21)(刘天义云)知道,我这一去好歹要些信物来。(郑廷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第三折)
(22)(卜儿云)你着我叫街,倒不识羞。我好歹也是财主人家女儿,着我如今叫街。……(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第三折)
“一般说来,状语和补语的位置较容易引发语法化”。[7]139处于状语位置上的句法结构也较容易发生词汇化。“S好歹VP”中“好歹”处于VP前的状语位置,这为其词汇化为副词提供了句法条件。例(19)至例(22)中,“好歹”都位于VP前,即处于状语这一句法位置,因而易于词汇化为副词。“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一个标准的韵律词。”[8]78“好歹”为双音节的标准韵律词,适应了汉语词汇双音节化的大趋势。元代“S好歹VP”使用频率升高,其中的韵律词“好歹”语义已泛化,具有[+无条件]、[+任何情况]、[+周遍性]等语义特征,并具有说话人的主观性。所谓“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或情感。[9]268“好歹”不再仅仅是指“好”与“歹”两种客观情况,其已开始具有说话人的主观性,表示说话人主观上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实施或发生VP,或者说VP的实施或发生是无条件的。上面例中的“好歹”主观性程度较强,已发生了主观化,可以重新分析为语气副词,意思是“不管怎样、无论如何”。
“S好歹VP”中的S一般是说话人,即第一人称代词,如以上用例。“S好歹VP”中的S也可以是第二人称代词等。例如:
(23)(钱大尹引张千上,云)……你去当街里,拦住新状元柳耆卿,道钱府尹请状元;他若不肯来时,你只把马带着,休放了过去,好歹请他来。(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第四折)
(24)(卜儿云)居士,你好歹休要烧了这文书。(刘君锡《庞居士误放来生债》第二折)
(25)(郭云)你拐了我媳妇儿,更待干罢!社长,你帮我拖他到官去,好歹要还我媳妇来。(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第三折)
(26)(孙权背科,云)……妹子,你凡事不肯依我,这一封书,你好歹与我看一看咱。……(无名氏《两军师隔江斗智》第三折)
上例中的“好歹”已主观化,都可以看作“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义程度副词。
元代以来,“S好歹VP”使用频率不断提高,可以认为最迟在元明之际“好歹”已词汇化为一个“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义的语气副词了。这种用法沿用到了现代汉语。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义语气副词“好歹”最迟在元明之际已形成。在元代“好”与“歹”可以对举使用,形成复句“S好也VP,歹也VP”。由于语言经济原则的制约,该句式可以压缩为“S好共歹VP”,并进一步省略连词“共”形成“S好歹VP”。“S好歹VP”中标准韵律词“好歹”处于状语位置,语义开始泛化,具有[+无条件]、[+任何情况]、[+周遍性]等语义特征,并具有说话人的主观性。伴随着使用频率的升高,“S好歹VP”中的“好歹”被重新分析为“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义的语气副词。总之,“好歹”是因复句压缩而逐渐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谓语前的句法位置、语义的泛化、较强的主观性和较高的使用频率是“好歹”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动因,句式压缩和重新分析是其词汇化为语气副词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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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谢惠全.谈实词的虚化[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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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
(责任编辑:章永林)
Origination of Modal Adverb“Hao Dai”(好歹)
FENG Fan,YE Jian-jun
(College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Zhejiang 325035,China)
The modal adverb“Hao Dai”(好歹)which with the meaning of“Bu Guan Zen Yang”(不管怎样)and“Wu Lun Ru He”(无论如何)had appeared no later than Yuan and Ming dynasties.The“Hao”(好)had used in parallel with the“Dai”(歹)in the Yuan dynasties,and they had formed the complex sentence“S Hao Ye VP,Dai Ye VP”(S好也VP,歹也VP).This complex sentence can be compressed into“S Hao Gong Dai VP”(S好共歹VP)due to the restriction of language economy principle.Then,it had become“S Hao Dai VP”(S好歹VP)when omitting the conjunctions“Gong”(共).The motivations of“Hao Dai”(好歹)became a modal adverb included syntactic position,semantic generalization,strong subjectivity and the use of high frequency.The important mechanism of the lexicalization in“Hao Dai”(好歹)was the sentence compression and reanalysis.
“Hao Dai”(好歹);modal adverb;subjectivity;compression;reanalysis
H139
A
1008—7974(2016)03—0036—04
10.13877/j.cnki.cn22-1284.2016.05.007
2015-10-08
冯璠,湖南长沙人,语言学硕士;叶建军,安徽宿松人,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