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淡忘的盛唐诗人:张谓

2016-02-13 14:52魏耕原
天中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七律

魏耕原

(西安外事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 77)

被淡忘的盛唐诗人:张谓

魏耕原

(西安外事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 77)

张谓是被文学史淡忘的盛唐诗人。他的歌行体题材多样,边叙边议,关注社会人生,与杜甫诗呼应。他生年较晚,故对盛唐七律进行了重要变革;其五律清利流老,多清朗流丽之句;其绝句面貌各异,可以看出他兴趣的多样化。张谓有两次从军经历,其诗诸体大备,却不写盛唐诗人热衷的边塞诗,而率先为中晚唐诗风发出新声。张谓与常建一样,具有导向中唐的作用。

盛唐;张谓;淡忘的诗人;诗体选择

盛唐诗坛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大家林立,名家繁星满天,而小名家好像患了“失语症”,很难让文学史家忙中偷闲地予以注意,只能悄然于“灯火阑珊处”,被人淡忘。实际上盛唐诗缺席了他们,尽管大家、名家密布,然而林下缺少小草野花,原始生态就失去了不少新鲜、活力与平衡。被现当代论者久违了的张谓,就是其中最值得关注的小名家。

一、张谓被淡忘的原因

张谓,字正言,河南(今泌阳)人,约生于玄宗开元前期,天宝二年(743年)进士及第,大约卒于大历十二年(777年)后。其诗数量不多,《宋史·艺文志》著录一卷,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尚云“今有集传于世”,然而到明代就再没有见到他的别集,清人所编《全唐诗》聊且集为一卷,仅有40首又二联,数量至少。张谓被世人淡忘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其一,张谓生年恰逢李白、王维、高适等先后诞生之时,论者自然无暇顾及。其二,在他不多的诗篇中,有不少篇章的著作权尚属别见,如七言歌行《赠乔琳》,《全唐诗》谓“一作刘眘虚诗”,而《唐文粹》直作刘眘虚诗;五律《送杜侍御赴上都》,《全唐诗》兼收于孙逖集;《同王征君湘中有怀》在《全唐诗》中亦属两见,在严维集中亦收;《早春陪崔中丞浣花溪宴得暄字》,《全唐诗》亦两见,又别录于岑参集中,题作《早春陪崔中丞同泛浣花溪宴》;还有《登金陵临江驿楼》又两见,另见于岑参集,题作《题金城临河驿楼》;七律《辰阳即事》在《唐三体诗》《唐诗百名家全集·随州集》题作《感怀》,皆作刘长卿诗①。倘若除去以上6首,仅余34首,数量之少如此,当然不会引人注意,加上两属别见之诗是非很多,谁也不乐意去惹这些麻烦。且上述张谓的重出两见诗,见于明清选本之作如《赠乔琳》《送裴侍御归上都》《同王征君湘中有怀》,都是有些声响之作,倘若去掉,张谓的光辉就更有些黯然了。其三,诗人的声誉地位,原本不全和数量多寡相关,如张若虚仅存诗2首,《春江花月夜》却享有“孤篇盖全唐”的美誉;王之涣存诗 6首,《登鹳雀楼》《凉州词》即脍炙人口。这说明出色的绝句和七言歌行大篇容易获誉大名,然这两项均非张谓的长项。本来张谓的七言歌行不错,但乏长篇大制,这样就很容易让他失去像王之涣那样“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的机会;也不会有明人看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像发现新大陆那样的惊喜。鉴于以上三端,虽然明清人对他有所留意,时隔代移,现当代文学史家就势必淡漠以至于忘怀,哪怕小段的评述或者三五句的一掠而过,于他均付之阙如。

二、张谓七言歌行与盛唐气象

盛唐气象如果只有李杜、王孟、高岑,固然不失盛唐诗之大气象、大景观,然而若无王昌龄、崔颢、储光羲、李颀这些名家,就会或多或少看不出其间相互影响的原因,盛唐诗的交响乐将会失去种种不同音调而显得不那么丰富多彩;至于陶翰、薛据、常建、张谓、卢象、祖咏、王湾、崔曙、綦毋潜、刘眘虚这些小名家如果退出盛唐诗歌的历史舞台,那繁音齐响、杂曲争鸣的景象亦不复存在!盛唐气象原本是五色缤纷与五音俱响的,我们要重视大家与名家,而对那些各有所长的小名家,也不应长久地忽视。

那么张谓诗有何艺术个性,其对盛唐气象又有什么贡献呢?张谓诗剔除最为明显的他人所作的两首:《早春陪崔中丞浣花溪宴得暄字》与《登金陵临江驿楼》,仅余38首又2句。其中七古4首,五律18首,七律6首较为生色,余为五古2首,七绝5首,五排3首亦有可观。其中以七言歌行最为出色。

张谓七言歌行4首,占其诗近1/9,数量虽不多,然而题材多样,写法也比较别致。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代北州老翁答》:

负薪老翁往北州,北望乡关生客愁。自言老翁有三子,两人已向黄沙死。如今小儿新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尽将田宅借邻伍,且复伶俜去乡土。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此诗代负薪老翁立言叙说,叙述朝廷穷兵黩武,无休无止的征役制度给百姓带来的家破人亡的灾难。老翁家住北州,即边塞所在地,故受兵役之灾最深。按理此诗应属“边塞诗”,起码应当是准边塞诗。但就像“田园诗”被认为是写田园风光的,而陶渊明归隐田园所叙写的饥寒冻饿,很少人能看作是“田园诗”一样,此诗不被看作“边塞诗”。张谓“至少有两次从军生活。第一次是玄宗天宝十三四载前后,在安西节度副大使封常清幕……第二次是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前后”[1]前言1-2。按说他对前线及兵役制是熟悉的,然而除了回忆军营生涯的《同孙构免官后登蓟楼》,他却没有一首“标准的边塞诗”。此诗当作于天宝十三四载张谓首次从军期间。元结曾说:“张公往年在西域,主人能用其一言,遂开境千里,威振绝域,宠荣当世。”后在淮南幕府“逡巡指挥,万夫风从”[2]1714,可见张谓知兵懂军事。然而他对天宝末年的开边扩土并不赞成,这从此诗可以明显看出。诗中“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和杜甫《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主旨是一致的,都将批判的矛头都指向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尊武臣”而“强兵”的开边政策,和诗人希望的“安边”背道而驰,必然会酿成“流离中国人”的灾难现实,这正是诗人所不愿看见的现象,所深恶痛绝的恶果。正如李颀《古从军行》所说的“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轻启战端的开边结果,对外流血成海,对内人民流离,以如此巨大的灾难,只换得“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老翁三子,两子已战死,而幼子又将要在开边中“零落”,生灵如此涂炭,必然造成倒挂反常的社会心理:“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这和杜甫《兵车行》指出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又是何等的一致!在开天盛世,张谓和杜甫一样,洞察到繁花似锦的表层所隐伏的巨大社会矛盾。所以唐汝询说:“夫三男子而丧其二,其一犹恐不免,唐室几无民矣,奔蜀之难不亦晚乎?”[3]255这也正是此诗可以和《兵车行》《古从军行》媲美的地方,其思想价值的重要性与显明性,还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对于讽刺唐玄宗穷兵黩武,李颀借汉指唐,以胡汉相同的反战情绪推出主题;杜甫自制新题,在送兵的场面中以问答对话展开叙事;张谓上承骆宾王《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与《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代言手法,借北州老翁的自述与质问进行表述。因为是借老翁叙说,故诗之用语粗浅而如口语,然“垂戒千古”的大主题,“妙在从老人口中说出,才是诗中好光景”(钟惺语)。张谓此诗叙述简括,用语剀切通俗,如面聆人哀叙,前后呜咽凝成一气,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使人触目惊心,闻之震颤!杜甫《垂老别》《新婚别》即用当事人语气叙述。就讥讽黩武与老翁丧子而言,张谓此诗又“与老杜《石壕吏》相似”(沈德潜语)。由此可见盛唐大家与小名家相互影响、相辅相成之关系!

《湖上对酒行》是首饮酒行乐诗,应为盛唐时代的“流行歌曲”:

夜坐不厌湖上月,昼行不厌湖上山。眼前一尊又长满,心中万事如等闲。主人有黍百余石,浊醪数斗应不惜。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茱萸湾头归路赊,愿君且宿黄公家。风光若此人不醉,参差辜负东园花。

此诗起调用两“不厌”,两“湖上”,且用偶句发唱,反复翻腾,流畅高朗。言湖山月色足可流连,又遇主人热情款待,故酒兴大发,放言旷达,沉着痛快,以豪言快语边叙边议,不假修饰。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特意拈出此诗与《代北州老翁答》,以为“在物情之外,但众未曾说耳”,意谓无论讥讽黩武还是遇酒豪饮,其见解其情致均高出时流,而他人不曾说出,故谓“在物情之外”,同时也可见出诗人于世事于己怀,均无所顾忌。“眼前一尊又长满,山中万事如等闲”,“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真盛唐人语!它和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同一豪言,同一时代旋律。酒与盛唐,酒与唐诗,酒与唐人的开放,成了解不开的情结。不管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李白的《将进酒》,还是王维《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气为君饮”、《送元二使安西》中的“劝君更进一杯酒”,抑或是王翰《凉州词》的“醉卧沙场君莫笑”,盛唐人豪兴与高华流美的盛唐诗所焕发出的盛唐气象,都是用浪漫的理想与饱满的情感,加上使人豪兴淋漓的酒浇灌出来的。唐诗是醉人的,张谓此诗就写得醉醺醺的,读来如饮佳醇美酿!它所挥发出的酒气,正是盛唐之酒的精神!它和前诗共同标志与显示那个时代负阴而抱阳的两个方面。

《赠乔琳》是酬赠,亦是咏怀,与《湖上对酒行》同样豪迈而感人:

去年上策不见收,今年寄食仍淹留。羡君有酒能便醉,羡君无钱能不忧。如今五侯不爱客,羡君不问五侯宅。如今七贵方自尊,羡君不过七贵门。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何足论。

这是一首落第挫折歌,也是对自尊人格的颂歌;是对世俗的否定,也是对怀抱奇才的肯定;是对朋友鼓励,也是自我胸臆的发泄。开头只两句去年与今年略叙,接着发出一大篇议论:“连用四‘羡君’,如花飞雪滚,令人猝难应接。极形磊落,可想其人”[4]。从第三至第八句,两个“能”字,四个“不”字,把爱憎说得那么分明!胸中透辟如此,故脚下稳当,“兀傲气如见”。此诗末句,明人快语,明人叶羲昂谓“读此可愧狐媚狗趋者”,可为胁肩谄媚狗苟蝇营者下一针砭,不过是此诗的侧枝或副主题而已。崔颢《长安道》专讽俗世之炎凉:“日晚朝回拥宾从,路旁拜揖何纷纷”,并且两用“莫言”:“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富贵自有时。”而且结尾与张谓此诗极为相似:“一朝天子赐颜色,世事悠悠应始知。”这两诗好像互为声气,一抒磊落超然之胸臆,一讽趋炎附势之风,一刺一美,爱憎分明,都采用了对比与往复回环的修辞手法,一唱三叹而慷慨顿挫。

《邵陵作》为怀古诗,歌颂虞舜“只为苍生不为身”,然今日“昔时文武皆销铄,今日精灵常寂寞”,似有所指。此诗有感于大唐的昔盛今衰,故措辞幽渺忧伤,一寄所怀。其结尾云:“遥望零陵见旧丘,苍梧云起至今愁。惟余帝子千行泪,添作潇湘万里流。”其凄凉孤寂似由抚今追昔而引发。

张谓七言歌行虽仅4首,然题材多样,语言剀切精炼,感情热烈率真,思想深刻,较多关注社会,慷慨悲凉之中不乏高亢洪亮之音。它们体现了诗人对开边的讥讽,对朋友的关注,对理想的自信,以及由时代变迁所引发的感伤。在风格上接近高适、崔颢,也体现了与同时诗作的相互借鉴。故清人贺裳说:“张正言诗,亦倜傥率真,不甚蕴藉,然胸中殊有浩然之趣,‘眼前一樽又长满,胸中万事如等闲’,有此风调,固宜太白与之把臂。”[5]326在盛唐气象之中,焕发了自家光彩。

三、张谓对盛唐七律庄严重大的变革

张谓七律凡6首,仅比李颀少了1首,而且如同七言歌行一样,精品较多。唐诗七律在诸体中出现最晚,亦最难作。胡应麟说:“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贯珠,言如合璧。其贯珠也,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綦组锦绣,相鲜以为色;宫商角徵,互合以成声。思欲深厚有余,而不可失之晦;情欲缠绵不迫,而不可失之流。肉不可使胜骨,而骨又不可太露;词不可使胜气,而气又不可太扬。”又言七律讲求高华、雄大、圆畅、变幻,“一篇之中必数者兼备,乃称全美。故名流哲匠,自古难之”[6]82。七律难于在对偶中做到情意流走贯通,气势又不能如七古那样张扬,故限制多而要求高,在约束与矛盾中要达到高华流利、雄大变幻之美,确属不易。

张谓七律为日常生活而作,主要见于送别、酬赠、家庭生活、时令景物描写,并没有高华流美、雄大变幻之作,所以可视为盛唐七律的别调。但他开拓了七律题材,风格流利清老,往往有奇警之句,与当时流行的庄严雄浑有别,开大历以后之先声。先看《别韦郎中》:

星轺计日赴岷峨,云树连天阻笑歌。南入洞庭随雁去,西过巫峡听猿多。峥嵘洲上飞黄叶(一作“蝶”),滟滪堆边起白波。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

大历二年(767年),张谓任潭州刺史,曾言“巨唐八叶,元圣六载,正言待罪湘东”[7]1685,说明此番是因罪放外任。获罪之由,元结《别崔曼序》说是“遭逢猜疑”,具体事由不明,可见张谓此时心情是不开朗的。观首句与“南入洞庭随雁去”句,当是将赴潭州,即“己适楚,韦适蜀”(《唐诗别裁》语)②。两人分赴外任,且均为地方官员,故不张皇使大,亦“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起之,却足一唱三叹”(王世贞《全唐诗说》)。起二句全从韦说起,“云树连天”暗含潭州、蜀中两地。故中间两联上两句均言己之恓惶,下两句均言韦之凄凉。写景中点染“雁去”“听猿”“飞黄叶”“起白波”,一一绾合彼此地域之景观。时为秋季,愈见感伤,故末二句说不醉则无以为别。从上句见出此为留别诗,是韦郎中以桑落酒送别,如此则己先行,韦郎中为后“赴岷峨”,故题曰“别”而不曰“送”,而清人论者有言:“张正言奉使长沙,不必与郎中同时。篇中单言送别,不必扭作相别而送之也。”[8]则不如唐汝询《唐诗解》言:“正言尝奉使至长沙,疑此时韦郎中亦有蜀中之命,故临别而有是作也。”

因是韦之饯别,故先从韦言起,“计日”谓因钦限所迫,故使车应须速发。“云树连天”言分隔之远,为全诗染上一层渺茫落寞的情调。而五个地名——岷峨、巫峡、滟滪堆与洞庭、峥嵘洲,愈见“云树连天”之辽远,愈感“阻笑歌”之不欢。高适名诗《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中二联以二人贬地分叙,恰好切中两地事物:“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然地名均冠于句首,不如此诗之灵动多变。另外此诗针线细密,脉络活通:“云树连天”与颔联“南入”“西过”连为一气;颈联呼应“阻笑歌”,而随雁听猿、叶飞波起,摇摇缓缓,均从“西”与“南”叙写。而尔我之客愁,于颔联情见于景,于颈联景融于情,俱从两地分别对偶,不觉其复,只觉往复之间情境缠绵,一唱而三叹也。辛文房谓其诗“格度严密,语致精深,多击节之音”,观此则确然可知也。

他的为人称道的七律《杜侍御送贡物戏赠》说:“铜柱朱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题目虽曰“戏赠”,而讽劝之意严肃。杜侍御身为朝廷法官,却借奉使广西之便,诛求搜括珍奇异物,水陆兼程,舟车劳顿,贡奉君王,沽恩贾宠,未免劳民伤财。这种逢迎人主的行径,与东汉马援征抚越人,越人折服自贡珍宝,则大相径庭,故末句“多恐君王不忍看”的讽意甚明。此诗同样针线细密。首句“铜柱朱崖道路难”,一来与颈联“疲马山中”与“孤舟畏寒”相呼应,二来“道路难”与尾联“此货称难得”的两“难”字遥相呼应。结构前后对比分明,前三句言马援征抚得方而越人自贡,后三句言杜一意求宠,折腾得人哀民怨。“自贡”与“何劳”,语气盘旋,是非对比分明,此言其不必。“疲马”之愁“日晚”,“孤舟”之畏“春寒”,此言其不堪。劳民伤财如此,故有“此货难得”与“君王不忍看”之结论,此与顾况《露青竹杖歌》“圣人不贵难得货,金玉珊瑚谁买恩”用意亦同。钟惺谓此诗“题中‘杜侍御’有笔法,‘戏赠’二字严甚。风刺之体,深厚而严,立言有法。‘自贡’、‘何劳’字,惭惶杀人。(三四)二句动人羞恶,(五六)二句动人恻隐,末句说得贡献人败兴。”(《唐诗归》)颇得此诗肌理意脉与作意。而屈复却责其“太显露”:“题是‘戏赠’,诗是毒口痛骂。讽刺须有含蓄,明骂有何味?”(《唐诗成法》)谓此诗为明讽尚可,谓之“明骂”倒不见得。讽刺有含蓄,亦有厉骂,厉骂未尝不可为诗,屈氏未免把温柔敦厚的诗教看得过重!此诗通体讽刺,亦庄亦婉,在盛唐诗高华雄大之外开一新境界,推出一新题材,展现出新面目!另一首《送皇甫龄宰交河》题材与此有接近处,口气亲切,语意流走,末尾言:“今日相如轻武骑,多应朝暮客临邛。”司马相如为武骑常侍,非所好而辞。后游梁而归,曾受到临邛令的冷遇。此用其事,暗示日后可能去职客居交河,希望那时能受到皇甫龄的关照。用事含蓄明畅,亦可见张谓诗用典的灵活与明晰。

张谓的《春园家宴》与《西亭子言怀》,都是用庄重的七律来写日常生活的琐屑微事。前者中二联:“竹里登楼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把花鸟竹树围绕楼屋与低垂屋檐伸向窗间,以及曲径通幽与林木掩映的园林般院子,描写得幽静宜人。首尾点缀出自家的人物:“大妇同行少妇随”与“山简醉来歌一曲”,全家祥和安乐的气氛洋溢。以七律作如此题材,只有杜甫入蜀以后方有。而张谓此诗描写得如此精巧细密,确实与盛唐七律典丽庄重、高华雄大风格异样,所以陆时雍说是“小巧家数”(《唐诗镜》),则是从盛唐庄严正大气象的固定模式的角度给予的批评。因而钟惺感慨地说:“七言律,诗家所难。初盛唐以庄严雄浑为长,至其痴重处,亦不得强谓之佳。耳食之夫一概追逐,滔滔可笑。张谓变而流丽清老,可谓善自出脱。刘长卿与之同调,俗人泥长卿为中唐,此君盛唐也,犹不足服其口耶?且初唐七言律,尽有如此风调者。因思气格二字,蔽却多少人心眼,阻却多少人才情!”[9]7346正是从打破盛唐庄严雄浑的格调看出张谓诗的变化出脱。所谓“初唐七言律尽有如此风致”,只不过指明此诗从初唐七律中脱出。初唐七律应制写皇家园林或公主山庄,每多如此写法,而张谓却写自家日常生活,二者还是有性质上的区别的。贺贻孙《诗笺》称赏张谓七律“多奇警之句”,最爱“樱桃”“杨柳”一联,也正看出这种写法在盛唐诗中的新鲜性。如此精巧奇警的描写,也为中晚唐和宋人提供了一种启示,宋人吴曾就指出林逋“屋檐斜入一枝低”即本此二句而来③。而《西亭子言怀》也同样体现“清丽流老”的风格。“数丛芳草在堂阴,几处闲花在竹林。攀树玄猿呼郡吏,傍溪白鸟应家禽。青山看景知高下,流水闻声觉浅深。官属不令拘礼数,时时缓步一相寻。”这是写官家衙门的后院景观,颈联景中有公余漫步的人在,见出一片宁静。以官邸公余生活为诗料,也是张谓对盛唐七律的一种出脱。金圣叹从前四句看出“全是一人指指点点,申申夭夭于其间”,“便自见所谓尽是此人闲心妙手,并非西亭有此印板景致。然则前解正是写人”。谓后四句“看景知山,闻声识水,二三属吏,尽捐町畦,则不知山水之为我,我之为山水”,“然则后解乃写人无其人”,这是从“前解写境,后解写人”,却看出别一番景象,自负为“乃我独有神解此诗者”[10]90,体察洵为深刻细致,也正指出此诗把日常生活予以诗化的妙处。

总之,张谓七言律,扩大了七律的题材,延伸到日常生活细琐实境之中,有意识在雄放高华之外别寻一径。风格也起了相应变化,清爽流丽,严密精深,老到练达,而形成了自家独特的面貌。胡震亨曾把张谓《别韦郎中》、贾至《春苑瞩目》、崔颢《行经华阴》、祖咏《望蓟门》、崔曙《九日望仙台》并称为盛唐小名家七律的“最著”者,然从风格看,张谓与后四家的张皇使大还是有区别的!

四、张谓流利清老的五律

张谓有五律18首,占其存诗将近一半,于诸体中为数最多。其中9首为寄赠送别,余者为宴会题咏写景之作。如果说张谓七律流利和婉、严密精深,变革盛唐一味雄浑,以轻便流雅而开大历轻清风气,那么他的五律题材与七律相近,风格亦有近似,用典使事,似比七律为多。唐人五律成熟较早,然此体的个性特征倒不如后起七律之分明。胡应麟说:“五言律体,兆自梁陈。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神龙以还卓然成调。沈、宋、苏、李合轨于先,王、孟、高、岑并驰于后,新制迭出,古体攸分,实词章改变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论其风格则言:“五言律体,极盛于唐,要其大端,亦有二格:陈、杜、沈、宋典丽精工,王、孟、储、韦清空闲远,此其概也。”[6]58张谓似乎介于二者之间,清爽精工,流动灵秀,时透清雄之气。其中以《同王征君湘中有怀》为最著:“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此诗起调苍茫清壮,似取法谢朓最为轩举的发调:“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但小谢以景带情,两层夹写,此则全以景起,情含景中,观湘水莽然北流,而思归京洛之意,尽在不言之中。“水北流”掀起一篇情思,以下全从此顺流直下,故“还家”一联直接承上。这两句原本为旅况常语,清爽中带出几层意思:一是衔负使命而身不由己,二是梦飞还家尚有万里之遥,三是梦断五更,仍然“为客”,家乡还在“万里”之外。全是实情,却从空间与时间两层夹写,说得入骨入髓。颈联虚写,谓如此情怀,只宜饮酒解愁,谁还能枯坐读书!尾联推出本意,以回京为盼,以“同游”回应题目酬和之意。黄生说:“尾联见意。起意浑峭,以后但一直扫去。此如欧阳永叔作《醉翁亭记》,起语凡数易,终不惬意,忽得‘环滁皆山也’五字,后便振笔疾书,一挥而就。想作者亦当尔尔。”[11]41此诗结构洞达,脉络贯通,全从次句照拂中生发。

《送裴侍御归上都》结构上亦用思精深:“楚地劳行役,秦城罢鼓鼙。舟移洞庭岸,路出武陵溪。江月随人影,山花趁马蹄。离魂将别梦,先已到关西。”此诗当与上诗作于同时,是为湘中送客。前四句的“楚地”“秦城”“洞庭”“武陵”络绎而来,先行交代裴侍御归京行程,全从题目的“归”字写出。前二句为送别与到达之地,后二句是北上所经之地。“劳行役”言奉使职事,“罢鼓鼙”点出两京收复的时代气氛。“舟移”“路出”言其车马劳顿。“江月”句承上“舟移”,“山花”句承上“路出”,言其归途匆匆,日夜不停。故末尾两句言归心似箭,人未到京而梦已先至。“透过一层,更觉得思曲而笔妙”(胡本渊《唐诗近体》语),而且回应首联。此“关西”与上四地名连成一片。全诗不言惜别,全从赵侍御之“归”上生发,一路行程亦全从为友人设想出来,惜别之情尽在不言之中。中二联一叙述,一描写,特别是颈联的“随”与“趁”,匆匆行色似乎全从眼中看出北去背影,想得逼真,情亦随之,故成名句。全诗洞达贯通,思致缜密。周珽在《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称其:“烹炼极融,针线不漏,送别诗之最上品。”而《送韦侍御赴上都》与其同一题材,同一别地,写法却别出手眼:“天朝辟书下,风宪取才难。更谒麒麟殿,重簪獬豸冠。月明湘水夜,霜重桂林寒。别后头堪白,时时镜里看。”前四句言韦侍御完成巡察吏治、简拔能吏的使命,而后还京复职。后四句先言归途辛苦,次言别后己情。结构采用倒叙,与上诗不同。

《别睢阳故人》也颇值得注意:“少小客游梁,依然似故乡。城池经战阵,人物恨存亡。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有书无寄处,相送一沾裳。”劈头先从故地重游写起,看次联方知起二句为今衰昔盛取势:睢阳在安史之乱中遭受巨大破坏,守城将士与百姓死亡惨重,战后城池残破、人口锐减的景况还在。后四句言桑绿麦黄,时令照常运行,然而别后要给此地其他友人寄信存问却是不可能了,故有临别“沾裳”的哀伤。此诗借告别来写时事的巨大变迁,主题重大,而非一般告别诗写法。

张谓五律的写景每多清爽流丽之句,如《道林寺送莫侍御》的“薜萝通驿骑,山竹挂朝衣”,《郡南亭子宴》的“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题从弟制官竹斋》的“竹里藏公事,花间隐使车”,《题故人别业》的“落花开户入,啼鸟隔窗闻。池净流春水,山明敛霁云”,以及五言排律《同诸公游云公禅寺》的“长空净云雨,斜日半虹霓。檐下千峰转,窗前万木低。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均能捕捉不同状况的景观,把握景物瞬间与空间中的微妙变化以及人和景物之关系;都能以清爽简疏与流丽明净的语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措辞省净,景物层次感强。

张谓的五律在使典用事上,明晰透彻,表情达意,运用从心。《寄李侍御》:“柱下闻周史,书中慰越吟。近看三岁字,遥见百年心。价以吹嘘长,恩从顾盼深。不栽桃李树,何日得成阴?”几乎句句用典:“竹下史”“越吟”“三岁字”“吹嘘”分别见《史记·张丞相传》之司马贞注、《张仪列传》、《古诗十九首》其十七、《后汉书·郑太传》,情意表抒随心如意,而且语气流走,清爽流利。特别是末两句用刘向《说苑》卷六事:春秋时代的阳虎栽培多人,却得不到回报。赵简子说:“唯贤者为能报恩,不肖者不能。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此诗似为反用,实际上正话反说,意谓如果李侍御广树桃李,自己就会获得荫护,把熟典运用得耐人寻味,而且语深情长。再如《寄崔澧州》:“共襆台郎被,俱褰郡守帏。罚金殊往日,鸣玉幸同时。五马来何晚?双鱼赠已迟。江头望乡月,无夜不相思。”由于彼此都是由郎官外任为刺史,故用《晋书·魏舒传》“襆被”、《后汉书·贾琮传》“褰帏”事;“罚金”出自《尚书·吕刑》,言己待罪湘东,“鸣玉”出自潘岳《西征赋》,此句喻有幸同时出入宫禁;“五马”借刺崔刺史,语出《陌上桑》,“双鱼”见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此句言己寄此诗已迟。此诗只有末两句未用典,然全诗运意宛转,中两联顿挫张弛,或反复跌宕,抑扬有致,足见用事之娴熟练达。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下收录张谓残句“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均出《世说新语》,对偶工稳,语意抑扬盘旋,亦称名句。张谓对史书熟悉,有《读后汉逸人传二首》,以及经传内典,驱遣笔下,纷然杂披,见于其诗,而未有艰涩不畅之嫌,说明他在语言熔炼上是非常精心的。

五、张谓面貌各异的绝句

张谓七绝只有五首,亦可留意。《送卢举使河源》:“故人行役向边州,匹马今朝不少留。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竹为君愁!”前两句先言明分别事由,后两句先预设一问,推宕到将来,末句又收缩到眼下,且出之描写抒情句,就显得通体灵动摇曳。前三句不着声色,而末句声情俱现。第三句出以问句作枢纽,牵动首尾,“匹马”与“长路关山”分置两句,两层跌宕,“满堂丝竹”反而逼出“为君愁”。唐汝询在《唐诗十集》中赞曰:“鲍照诗‘丝竹徒满座,忧人不解言’,化鲍照语,以‘愁’字着‘丝竹’,妙,妙。四语韵胜,有龙标手段。”

张谓的五首绝句,每首各出心眼,就题别构,迥不犹人。《题长安主人壁》:“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黄金”与“交”交错反复出现,分明是七言歌行手段;“纵令”与“终是”的假设和转折,盘折跌宕出绝大的炎凉世态,感慨就特别怆然了。此诗全议论,全以气胜,以落落豪气讥切世情俗态,本是失意事却写得不沮丧。张谓中年方及一第,此当为早年求试滞留京都所作。以议论施诸绝句,且用歌行句调,均见其别出手眼之匠心。

咏物诗《早梅》又是另一面目:“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林村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此诗犹一幅扇面小景,末两句却奇警动人,意外中道出一种“陌生美”来。唐汝询在《唐诗十集》中说:“宋延清遇雪应制云:‘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此蹈宋作。”虽有模拟之痕,然却别是一番景象。

另外两首绝句,都带有游戏性质。《长沙失火后戏题莲花寺》:“金园宝刹半长沙,烧劫旁延一万家。楼殿纵随烟焰去,火中何处出莲花?”莲花象征佛家的清洁,而此寺又以此命名,故末两句说:佛寺楼殿于烟焰中化为灰烬,为何在火海中不出现莲花?莲花生于水中,为何佛家就没有那点法力,——以水浇灭火灾。此诗看似幸灾乐祸,实则是对佛教蔓延的冷嘲热讽。另首《赠赵使君美人》说:“红粉青蛾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罗敷独向东方去,漫学他家作使君。”无论是《陌上桑》的罗敷拒绝使君,以随所谓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而去,还是所用本事的罗敷拒绝赵王,终归其夫邑人王仁,他们都不羡富贵,不别情他移。而眼前这位“红粉青蛾”佳人,丽容华服,娇艳装扮,却移情“他家”,执意去“作使君”的夫人,简直让人莫名其妙!看诗题,原本是自己情愿赠赵使君美人,却怪美人于旧主未有任何流连,故戏谑一番。立意并不庄重,却写出一番特别微妙的心理。

综上所论,张谓为数有限的诗歌,没有顺着生逢其时的盛唐高华流美、雄浑豪迈的审美趋向沿波逐流,而是追求自己的理想,以清爽练达、明朗流走的风格构筑自家艺术个性。而且他并非风尘小吏如李颀,所以他的追求带有显明的革新性质,率先为大历以降的中晚唐发出新声。这种艺术上的超前性,本身带有不合时宜的性质,故往往被论者淡忘。他曾两次从军,却不愿去写当时极为流行的边塞诗,而仅借北州老人发出反对扩边的呼声。他的诗诸体大备却没有五绝与乐府诗,看来他在题材与诗体上都追求自己的境界,不随时流,执意锻造独特的风格,所以他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在盛唐广阔的诗坛上,应当还他一席之地!而学界迄今为止仅有一二篇关于其人的交游、生平考证文字,此文所论,或可补其缺憾!

注释:

① 参见陈文华《张谓诗注》中各诗注 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②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说“此应始送韦由楚入蜀之作”,则把“南入洞庭”的主语视作韦。韦为郎中,入蜀则不经洞庭。还是以张谓南入为妥。

③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沿袭》“屋檐斜入一枝低”条说:“唐张谓诗‘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乃悟林和靖梅诗‘屋檐斜入一枝低’之句所本。”

[1] 陈文华.张谓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 元结.别崔曼序[M]//全唐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 唐汝询.唐诗解[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

[4] 吴瑞荣.唐诗笺要[M].乾隆二十四年刻本.

[5] 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M]//清诗话续编: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 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 张谓.长沙土风碑铭并序[M]//全唐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 吴烶.唐诗选胜直解[M].康熙刻本.

[9]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M]//明诗话全编:7册.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10] 金圣叹评点唐诗六百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11] 唐诗摘抄[M]//黄生全集.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杨宁〕

I206.2

A

1006-5261(2016)04-0080-07

2015-05-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3FZW059)

魏耕原(1948—),男,陕西周至人,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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