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锋(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
陶渊明与中国古代精卫诗及其悲剧精神
李剑锋
(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
摘 要:精卫填海的神话通过历代诗人一直传递着悲剧的精神和诗意的美丽。陶渊明是精卫悲剧精神的第一位揭示者,范云、庾信的诗作在用精卫之典时显示了赤诚执着的精神。南北朝时期不见专门的精卫诗,唐宋元明时期出现了意蕴纷呈、情韵多姿的精卫诗,岑参、韩愈和王安石等人的作品可为代表。精卫的抗争精神在国破家亡的明遗民那儿得到前所未有的普遍共鸣,产生了顾炎武《精卫》等诸多情韵俱佳、动人心魄的优秀作品。在不幸的命运前敢于抗争、始终保持悲悯的情怀与诗意的憧憬是精卫神话和诗歌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
关键词:精卫填海; 精卫诗; 悲剧精神
精卫衔石填海的神话有着深厚的文化意蕴和诗性感发力,历代诗人往往被她的不幸遭遇和执着精神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动人的诗篇,传递着古老神话不朽的悲剧精神和诗性美丽。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十把精卫和刑天两位神话英雄一起咏赞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①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8页。“刑天舞干戚”原作“形夭无干戚”,从别本校改。本文所引陶渊明诗文所据版本下同。
《山海经》云: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言交]。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卷三《北山经第三》)[1]111
形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之羊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卷七《海内西经》)[1]258
形天一作“刑天”,又作“形夭”。陶诗前四句直接取材于《山海经》精卫填海和刑天争神的神话。诗的前四句突出了两位神话英雄的抗争精神,而舍弃了神话中其它情节和细节。后四句,作者评价两位神话英雄:五、六二句表示了完全的赞赏,最后两句则流露了对他们悲壮之举的同情。从物我一体的角度看,炎帝少女化为精卫鸟、刑天化为无首之神,都是生命从一种形式变化成另一种形式,且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往昔的抗争精神,这种由我化物的变化没有什么值得思虑和后悔的;而从在世的“我”的角度来看,精卫和刑天毕竟化为“异物”,空有往昔抗争的壮志,已经失去了实现壮志的良机,这是令人慨叹的。对于精卫、刑天的徒劳无益,诗人的情感倾向不是指责,而是悲悯和慨叹,流露出对于失败英雄的赞赏和缅怀之情。
值得指出的是,夸父、精卫、刑天都属于被黄帝打败的炎帝部族。《山海经》卷十七《大荒北经》记载夸父逐日神话的另一则资料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1]487袁珂先生认为,黄帝的神龙“应龙”所杀之“夸父”,“似又为一巨人部族名。追日夸父仅此部族之一员。”“夸父既为炎帝之苗裔,宜在黄、炎战争中助同属炎帝裔之蚩尤而攻黄帝。后虽被‘杀’,尚有子遗,终成国族,即《海外北经》所记之博父国(夸父国)。”[2]147可见,夸父是被黄帝战败的夸父族中的一位失败的英雄。精卫前身乃是“炎帝之少女”,南朝梁代任昉《述异记》云:“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其名自呼。每衔西山木石填东海,偶海燕而生子,生雌状如精卫,生雄如海燕。今东海精卫誓水处,曾溺于此川,誓不饮其水。一名誓鸟,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誓鸟”原作“鸟誓”,据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集释》意见校改[3]8,可见,不论是在原始神话中,还是在民间传说中,精卫都是被大海无辜淹死的炎帝女儿,“冤禽”、“志鸟”和“帝女雀”三个名字很好地概括了她的不幸、抗争和出身。“刑天当为炎帝属臣。‘刑天与帝争神’,盖黄、炎斗争之馀绪。其所与争神之帝,或即黄帝。其所葬之常羊山,则为炎帝诞生地(见《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春秋韦元命苞》);葬首常羊,亦还其故处之意。常羊山北,经历数地,即轩辕国,自是黄帝子孙居下方而成国者。轩辕、常羊一带,均属黄、炎斗争传说范围。继蚩尤、夸父之后,因又有‘刑天与帝争神’之说。”[2]145可以说,夸父、精卫、刑天这些失败英雄每一人的经历实际上是一个部族奋斗、失败与抗争的历史缩影,是面对命运从不低头的民族精神的折射,扩而充之,也是我们民族在与自然、社会斗争过程中的一种反反复复出现的历史和心理的缩影,是中华民族坚毅抗争各种艰险尤其是灾难命运的精神写照。
陶渊明辞去彭泽令前曾经在仕途上多年奔波,希望有机会实现“大济于苍生”的志向,但终于发现难以有所作为,于是在四十一岁时断然辞去彭泽令,归隐庐山之下,坚持二十二年之久。在漫长的隐居生活中,经常困扰陶渊明的一个问题是:“淹留岂无成?”[4]39是不是在放弃仕途、放弃建功立业之后就一事无成?通过借助包括神化中失败英雄形象的精神,陶渊明走出了对追问隐居意义的苦闷,从精卫、刑天、荆轲、一系列贫士等形象身上获取了坚守道义、不向世俗污浊屈服的抗争精神,为理想之梦而终生固穷守节。这个梦虽然在现实中难以存在,却值得陶渊明和后代逐梦者持之以恒地为之“衔西山之木石”,填平社会黑暗的大海,营造一个自由、自然、和谐的桃源世界。
《山海经》开始记述的精卫神话进入诗歌作品,以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之“精卫衔微木”最早得其遗恨悲愤之情和不屈抗争的精神,影响深远。此前郭璞的《精卫赞》属于赞体文,还仅仅是陈述事实:“炎帝之女,化为精卫。沉形东海,灵爽西迈。乃衔木石,以填攸害。”[5]1608与陶诗相比较,郭璞陈述神话故事,对人死灵存、衔石填海的好奇多于悲愤与同情,显然对精卫的悲剧精神揭示不够。是陶渊明让精卫的悲剧精神第一次长上了诗神的翅膀。故宋人王应麟评云:“陶靖节之《读山海经》犹屈子之赋《远游》也,‘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逸四海’。悲痛之深可为流涕。”[6]这种悲剧精神显示了陶渊明不同于飘逸脱俗的另一面,即风骨凛然,慷慨豪放,坚毅有为的一面。他所创造的文学精神和人格精神正是以精卫悲剧精神为灼热的内核而穿透历史、照耀于千古的,很难想象一个对社会黑暗、人生困顿、精神痛苦毫无感受、漠然无视的人会去像精卫一样通过奋争和坚守闯出一条崭新的士人道路来。
此外,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之拟《阮步兵籍咏怀》、范云《望织女诗》和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之七用到精卫填海的典故。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之拟《阮步兵籍咏怀》云:“精卫衔木石,谁能测幽微。”[7]1459借之写玄妙之趣,与神话精神较远。范云《望织女诗》云:“盈盈一水边,夜夜空自怜。不辞精卫苦,河流未可填。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5]78此借精卫填海不遂写相思不得之苦,这是为爱情之梦而愿意付出终生的“木石”之劳,甚为精警动人。庾信诗云:“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8]233借精卫之典写亡国之后羁留北国游子的无望的思乡之情,刻骨铭心,血泪迸流,这是为家国之梦付出终生的精神痛苦,即使今生今世毫无希望也在所不惜。范云、庾信诗作中虽然缺少明显的抗争精神,但内心对恋情、对故国之死靡他的赤诚执着却与精卫息息相通。有了这种精神,人世间才有精诚爱情的存在和家国团圆的可能,痛苦的诗人实现不了的,秉承这种精神的后代人终可以一日日地接近她。
南北朝不见专门的精卫诗。唐代有三首精卫诗,即岑参《精卫》、韩愈《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和王建《精卫词》。王建立意不从陶来,诗亦平平;岑参《精卫》云:“负剑出北门,乘桴适东溟。一鸟海上飞,云是帝女灵。玉颜溺水死,精卫空为名。怨积徒有志,力微竟不成。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9]2049表现雄大的政治抱负不得伸展的愤慨,立意从陶遗恨悲愤来,而高华雄爽,自具奇情。韩愈诗云:“鸟有偿怨者,终年抱寸诚。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岂计休无日,唯应尽此生。何惭刺客传,不著报仇名。”[10]335将精卫鸟与“刺客”豪侠相类比,体现了作者对精卫的崇敬赞赏之情。该诗为五言排律,立意精警,“口衔山石细”以下每两联相反相成,跌宕奇拔,有效地凸显了精卫鸟形小志大的抗争精神。岑参和韩愈的两首都表现出刚健豪放的风骨和赤诚动人的风力,是专咏精卫诗中的杰作。
宋人精卫诗以立意胜。王安石《精卫》开其端,诗云:“帝子衔冤久未平,区区微意欲何成。情知木石无云补,待见桑田几变更。”[11]短短四句,而抑扬跌宕,表达了对精卫的同情和期许以及对未来必胜的坚定信心。“帝子”见其出身非凡,是一扬;“微意”似是说精卫徒劳无益,是一抑;“情知”一句又说精卫虽徒劳无益而心甘情愿,是稍转;而结句放长视野说到沧海桑田,遂将精卫之志表扬到最高音。胡仲弓的《精卫》诗进一步阐发此一立意云:“子房铸铁报韩仇,智者反为豪侠误。倾秦岂在博浪沙,继世自闻嬴业仆。吁嗟精卫亦偿冤,一旦奋飞身不顾。衔石填海抑何愚,岂在朝朝与暮暮。精卫精卫汝不知,沧海终有陵谷时。”[12]黎廷瑞《精卫行》亦云:“劳形区区雠浩渺,志虽可尚难乎酬。蓬莱有人怜尔苦,劝尔休休早归去。精卫精卫我亦劝汝归,沧海自有变作桑田时。”[13]以清醒的理性指出精卫填海精神可悯而行为不足取法,对精卫期望“朝朝与暮暮”间填平大海的做法表示了微词,主张应放长眼光以待沧海桑田的变化,大大转移了陶渊明诗的悲愤精神,弱化了对精卫赤诚和执着精神的颂扬。倒是吕本中《精卫诗》略有承续,如云:“海流不改,汝堙不迁。嗟哉精卫,志则可怜。我昔读书,惟圣之求。竭力从之,以春及秋。”[14]借精卫填海以喻读书求道之心,立意别致,有理学意趣,却缺少言外之意。林希逸《精卫衔石填海》回归本事而想象贴切,云:“精卫谁家女,悲鸣苦自怜。石知衔不尽,海有恨难填。妾父曾为帝,禽言自诉天。磷磷空尔啄。渺渺浩无边。志有愚公似,冤同杜宇传。扬尘终可待,且伴羽衣仙。”[15]37340精卫填海有愚公移山的无畏和执着,有杜宇的冤屈和血泪,但却有两者所相对缺少的悲愤和抗争,结句“扬尘终可待,且伴羽衣仙”立意本王安石诗“待见桑田几变更”,然脱胎换骨,别增洒脱韵味,又不失悲悯之怀、执着之诚。
元代诗人于精卫诗立意、情韵皆有拓展。作品有杨维桢《精卫操》、郭翼《精卫操和铁崖韵》、王逢《精卫辞》、许恕《精卫词》、顾瑛《精卫辞》、陆仁《精卫辞》和张宪《精卫》等。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杨维桢创制的琴曲《精卫操》:“水在海,石在山。海水不缩石不刊,衔石向海安,口血离离海同干。”[16]含蓄蕴藉而精神不减。此外,郭翼、许恕之作也或立意惊醒、或遥承抗争精神,可称佳作:
东海水虽大,精卫心不移。衔石填海有满时,有满时,海有底,吁嗟人心不如海。(郭翼《精卫操和铁崖韵》)[17]
西山石,东海波。海波浩渺山巍峨,衔石填海奈苦何。羽毛摧折口流血,心不转,海可竭。(许恕《精卫词》)[18]
前诗引申至人心欲壑难填,立意警醒而深刻;后诗虽承续传统立意,但重在肯定有志者事竟成,语简而志坚。
元末明初胡奎《精卫词》将郭翼《精卫操和铁崖韵》的立意表达得更为显赫:“海水尚可填,人心浩无底。”[19]明代诗人的精卫诗还有刘炳《精卫操》、胡俨《调啸词四首》之三、陈琏《精卫辞》、董应举《感咏》五首之三、卢昭《精卫词》、贝琼《精卫愤》、苏平《精卫操》、刘储秀《精卫操》、孙继皐《精卫》、田艺蘅《咏精卫衔石填海》等不下十首,但立意炼词无多少可取之处。刘炳《精卫操》等略有可称,诗云:“海石白凝雪,海波清照天,衔石填海无穷年。但愿沧海扬尘化为土,尔无冤兮尔无苦。”[20]虽情意和缓少健,但自然有韵致,尤其首二句以“石白”、“波清”烘托精卫皎洁之志,给人陌生新颖的审美印象。
综观唐宋元的精卫诗,它们虽然意蕴纷呈,有借精卫感慨怀才不遇的,有表彰精卫侠义精神的,有放宽视野坚信未来必胜的,也有借精卫反比人世欲海难平的,但总体的情感倾向是同情精卫的不幸遭遇,对无辜者的失败和不幸充满悲悯的情怀,精卫填海的复仇目的和战胜巨海的目标虽然宏大或者渺茫得似乎不可能,但作者都不是表示怀疑,而是给予肯定和支持。只是因沧海桑田长远视野的引入和劝慰心态的渗透,诗歌情感的悲愤色彩在强度上有所减弱,在理性趣味上则有所加强。
精卫本是失败的英雄,不向命运低头的生命。这一抗争精神在国破家亡的明遗民那儿得到前所未有的普遍共鸣,精卫神话和陶诗意蕴在这个特定的时代激发出璀璨的光彩,产生了诸多优秀的作品。他们几乎篇篇可读,情韵俱佳,字字血泪,动人心魄。举例如下: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夏完淳《精卫》)[21]290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枯。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顾炎武《精卫》)[22]196
重瞳孤坟在何处,青鸟衔珠泪如雨。海思云愁为别离,道逢精卫邀相语。日日填河力已穷,凌霄未得羽毛丰。荆山之玉君休抵,待雪深冤天地中。(屈大均《精卫行》)[23]
西山木,一日一枝衔未足。口血沾濡枝忽荣,化作扶桑向旸谷。扶桑枝枝有一日,一日未终一日出。人间十日不妨多,后羿弯弓休更彃。日光倘肯照心肝,但教烧得海水干,海水干时精卫死。魂作一金乌,与日相终始。(屈大均《精卫词》)[23]
移山驱石未足奇,精卫乃欲填天池。朝发发鸠暮沧海,口衔木石云中飞。飞来咯咯作人语,只为当年死水渚。大造何为产不平,海水万里摇空青。鞭挞日月无出没,蹴翻蓬岛如瓶瓴。精诚自能开浩劫,仡仡力与天吴争。西山草木会有穷,怨气往来终不歇。天地沈冥沧海枯,帝女之灵乃可绝。(朱鹤龄《精卫词》)[24]
精卫衔木石,将以填东海。力微愿不薄,终见桑田改。愚公徙北山,子孙期有待。山灵畏其诚,一夜移千磊。匹夫有至性,可以贯真宰。况乃忠孝人,九死犹未悔。世眼多懵懵,此理谁复解。(方文《初度书怀》九首之五)[25]
精卫英魂万古传,抱鸳人岂瞑重泉。凭教东海风涛恶,自有西山木石填。(方文《除夕感怀》六首之四)[25]
以上诸首精卫诗,首首浓烈如酒,透出明遗民特有的血泪悲愤与坚毅骨鲠。然就艺术成就而言,顾炎武的《精卫》可以称雄,它不但精健警醒,且创造性地引入精卫与燕鹊的对比,引人深思,卓绝非凡。王蘧常引钱邦彦语云:“先生身世既与陶同,而壮心未已,故亦赋《精卫》以寄托也。”[22]196清朝入主中原,不但是朝代的更迭,家国面目全非,而且夷族变华,更有亡国灭种的深层焦虑。这时候,像顾炎武这样政治与文化眼光深远拔俗的仁人志士和学者诗人,便仿佛遭遇灭顶之灾的精卫鸟一样,政治上谋求复明大业,文化上探求民族未来,东西奔走,上下求索,真如衔石填海,悲愤至极而义无反顾。顾炎武的精卫诗可以如此解读,其他遗民诗也正可如此看待。
邢昉《精卫谣》二首不言效陶,而实自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之“精卫衔微木”而来:
精卫衔木石,飞飞尔不栖。朝飞海东暮海西,口中流血将谁诉,海水茫茫尚如故。
精卫衔木石,朝飞暮飞折双翼。尔不见夸父逐日成邓林,思欲填海尔何心。邓林之木有时尽,东海东流万古深。[26]
此二首可称得上诗史上最精粹的咏精卫短章。
明遗民的处境是尴尬的。开始,他们不得不承认亡国,继而担忧因亡国而亡天下,怀念故国,隐逸叹世,逃死于僧禅。然而,“渊明归去来,门栽五柳碧。待得柳成阴,主人翻作客。”[27]600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28]92随着清统治局面的稳固,从政治上克复神州已经日益空幻,有志气的遗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因亡国而亡天下,丧失民族文化的血脉,奋力于民族文化和学术的反思和传承。不论是对异族武力征服的抗击还是政治高压的反弹,明遗民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精卫填海的精神,诸如悲愤无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隐忍以待、誓死抗争等情志遂成为精卫诗的主流印记。放长眼光来看,正是这种精卫精神支撑着民族文化和命运的未来,亡国而没有灭种、牺牲生命而没有牺牲民族的文化血脉,为中华民族的未来留下了生生不息的火种。
清初之后的精卫诗尚有高景芳《精卫》、汪琬《精卫操》、周文学《矫志诗》三首之三、贾田祖《己丑岁初秋杂诗》十首之五、程晋芳《精卫词》、刘墉《精卫词》、陈起《飮酒拟陶》十首之一、陆嵩《精卫》、徐明节《精卫》、王曾祺《题精卫填海图》等,虽各有千秋,但情感的真挚和热力已难以与明遗民媲美了。明遗民的精卫诗可谓精卫神话和陶渊明精卫诗接受史上的绝唱。
精卫衔石填海的神话精神在诗人的笔下得到多维度的开掘,既有褒扬和赞颂,也有哀叹和灰心,但最动人也深入人心的是那种不满命运打击、受挫再起的抗争精神。中华民族在面对大自然的凶险、面对外族入侵的关键时刻往往表现出这种勇于抗争的精神。残破的苍天、汹涌的洪水、肆虐的凶兽都没有使先民意志消沉,改朝换代、外族入侵也没有令后来人一蹶不振。面对似乎不可能克服的艰难困苦和命运折磨,中华民族一次次绝处逢生,仿佛老树逢春,历经劫难大火之后,依然能够涅槃重生。其原因非一言能够说明,但有一种精神却可以清晰勾勒出来,这就是导源于精卫衔石填海悲剧精神中的愈挫愈奋的抗争精神。实质上,富有这种精神的人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他们都在不可能中求取可能,在茫茫大海面前永不退缩,他们都是民族的精卫。虽面临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而勇敢无畏、赴汤蹈火,这就是历代诗人所歌唱和呼唤的精卫精神的阳刚之力,是精卫精神闪耀的本质特征。
在历代诗人的精卫诗中还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哀之情。但这种情感不是颓废的,而是悲而不颓,引人进入悲悯的灵境,如云:“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口中流血将谁诉,海水茫茫尚如故。”其中蕴含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对于这种精神,诗人们不是浅薄地嘲讽,而是充满仁者的恻隐之情,充满感同身受的大慈大悲,充满以身殉之的道德超越精神。这种情感正是人性的正源,是民胞物与、天人合一的大胸怀的根基。有了这种根基才不会迷失抗争的方向,不会走入人性的误区,在看似“盲目”的悲愤中、在大苦大难面前不会迷失真善美的价值路标。一个人有此等悲悯即不失为人,一个民族有此等悲悯即能保持特色而不会走入罪恶的歧途。悲哀源于美好遭遇到无情毁灭的命运,如果面对真善美的毁灭而无动于衷,唯利害之马首是瞻,那么不但丧失了肉体的生命,连精神的生命也丧失了,精卫就不是精卫,而是吞噬他的大海了。对于精卫不幸的悲悯也正是对人类善良意愿的同情,它显示出人们对于未来理想之光的坚信和护卫的态度。悲哀和悲悯是逝者和生者对于真善美价值观念的前后接力,是精卫悲剧精神中柔婉而顽强的生命力的根源历史并不都是胜利者创造的,也是失败的悲剧英雄们创造的。失败了仍然被称为英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他是在为合目的合规律的理想的抗争中而遭遇不幸的。每一种文明在走向消亡的时候,不仅它与新文明相比较而显示出的落后在逐渐消亡,它无可重复的诗意也随之日落西山。狩猎文明走向农业文明如此,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也是如此。个体或者群体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也在多少不等地演绎着胜利和失败的历程。失败者总愿意在怀旧的文化氛围中回望走向没落的时代,留恋消失时代的诗意,抗争血与火的暴力。这些留恋中的诗意恰好可以成为未来的火种,是人类价值理念中恒定性的因素。诗人们创作精卫诗大都站在同情失败者的立场上眺望过去或未来,他们看到的诗意也就是失败英雄们对于梦想保持赤诚的精神,是人类走向未来不得不珍视的文化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不仅是胜利者和弄潮者创造的,也是失败者和怀旧者创造的,更确切地说,是留恋着美好梦想的精卫一样的失败英雄创造的。有精卫一样的诗意坚守和赤诚,历史才能避免急功近利造成的粗糙、冰冷和丑陋。
一言以蔽之,精卫的精神渊源于中华神话文化的民族悲剧精神,是悲剧英雄超越自身局限、被无数后起优秀儿女所践行的不朽精神。它主要表现为在厄运面前奋起抗争、在人类善良意愿遭遇扼杀的悲剧时自然流露出悲哀与同情、对过去的诗意留恋和对未来的诗意幻想中永葆发自血性的赤诚和执着。精卫悲剧精神不应该仅是民族的,也应该是全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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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On Tao Yuanming and Ancient Chinese Jingwei Poems with Its Tragic Spirit
LI Jianfeng
( College of Art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
Abstract:The mythical story of bird Jingwei trying to fill up the sea with pebbles always expresses tragic spirit and poetic beauty by poets of various dynasties.Tao Yuanming is the first man who revealed the tragic spirit of Jingwei.Fan Yun and Yu Xin showed the Jingwei’s sincerity and persistence in their poems.The unspecialized Jingwei poems i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flourished in Tang, Song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in which the works of Cen Shen, Han Yu and Wang Anshi were masterpieces.The struggling spirit of Jingwei aroused sympathy in the adherents of Ming Dynasty that had been overthrown, which helped the produce of excellent touching works with affecting rhythm, for example, Gu Yanwu’s Jingwei.Fighting against unfortunate fate and holding compassion and poetic hope is valuable spiritual wealth that the myth and poems of Jingwei leave for us.
Key words:Bird Jingwei trying to fill up the sea, Jingwei Poems, tragic spirit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639 (2016) 02-0042-07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简介:李剑锋(1970-),山东沂水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元前陶渊明接受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