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标
“定窑先生”陈文增
文/郑标
Master Chen Wenzeng is also called Mr. Kiln Ding
原定下月才开馆的曲阳陈文增定瓷艺术馆近几日仓促开门,迎接主人回家。令人万分痛心的是,主人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巡视各处,只能在哀乐声中被鲜花簇拥着躺在由一楼大厅临时改搭而成的灵堂。6月12日,63岁的一代定瓷大师陈文增遽然离世,令喜爱他和他的艺术的人们扼腕长叹。
艺术馆内外挂满各界人士撰写的挽联和祭文。与文增先生并肩耕耘近四十载、同列“定瓷三杰”的和焕女士的挽联读来令人心碎——那些年的坚守不弃不离为瓷而聚;这一刻的分别永生永世何日重逢?
作为文增先生多年好友,笔者顷接噩耗,五内俱焚。英年早逝啊!一个艺术家,60几岁,正当盛年。仅仅在一个月前,文增先生还打电话来,商议有关艺术馆开馆和新一批弟子的收徒仪式之事。静心细想,文增先生之病入沉疴,先前已有迹象:4月22日和25日,分别缺席了“陈文增、蔺占献、和焕向故宫博物院捐赠定窑作品仪式”和“河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聘任仪式”。以他历来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病体难支,如此重大的活动断然是不会请假的。
人生无常,天妒英才。仅以一联寄托哀思:瓷称泰斗,诗标俊彦,书领人杰,三艺继绝,北岳哭断天柱;道追本真,德鉴古今,品堪世范,四维独慎,东海痛涌波涛。
让我们回首这位“定窑先生”的艰辛历程。
定窑与汝、钧、官、哥窑并称宋代五大名窑,窑址即位于河北曲阳,因古时曲阳属定州辖制,故名“定瓷”。自唐代始享名,至北宋盛极一时,定瓷瓷胎坚密、细腻,釉色晶莹剔透,造型简约典雅,充盈着明显的宋代尚意文化的精神,有“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之誉,宋金之战使定瓷制作工艺失传。
沉寂八百年后,定瓷终于等到了文增先生。
1954年,文增先生出生于曲阳,13岁时因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被迫辍学。此后他边务农,边习练书法。1978年,被保定地区工艺美术定瓷厂录取,由此踏上复兴定瓷之路。1979年陈文增刚参加工作,在遗址考察。
在恢复定瓷的艰难历程中,自然形成了被称作“定瓷三杰”的两男一女创作团队:陈文增、蔺占献、和焕。三人并肩“战斗”38年。
一般认为,文增先生之于定窑复兴的贡献有三:把业已失传的定窑以全新面貌展现于世。在没有任何工艺记载和技术资料的情况下,对定窑工艺过程、造型风格、装饰特点以及文化背景进行了全面破译;成功研制出定瓷特有的刻花刀具,解开了古定瓷刻花之谜,打破了陶瓷史上定瓷双线纹样“刻一刀,复一刀”的说法,总结出“刀行形外,以线托形”的经典刻花理论;对宋代定窑窑具的设计、仰烧、覆烧、装烧空间的设置及不同产品的烧成曲线都给予科学的分析和研究,并用之于实践,使产品的成品率大大提高。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等至高无上的名衔,是国家对文增先生专业水平的嘉许。人们称他为“名窑恢复时期定瓷之父”。
文增先生也是一名诗人,有千余首诗词存世。其书法也是大名鼎鼎,被称作燕赵书风的典型代表。他在自己制作的瓷器上刻写自作诗词,被称作瓷、诗、书三联艺术,开创了世界陶瓷艺术史上的先河,2001年,这项绝技获颁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作为学者型艺术家,他还著有《定窑研究》、《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中国定窑》等学术著作。
有文增先生率先垂范,曲阳定瓷公司风清气正。
创业初期,举步维艰,1994年到1996年连续三个春节,都是借钱给工人发工资,连吃粮也靠借。在一次职工会议上,作为老总,文增先生宣布公司领导都不拿工资,职工则照发不误。有工人站起来,大声说:“你陈文增不拿工资,我们也不拿工资。”工人们纷纷站起附和,场面令人动容。“定瓷三杰”当场泪下。
对于荣誉,公司有达成共识的排序。文增先生率先成为国务院特特殊津贴专家后,和焕继之当选。轮到蔺占献申报时,有关部门以“你们公司已经有两个专家了,应该把名额让出来”为由设置障碍,文增先生为此坦陈己见,据理力争,多次与相关部门沟通申辩,最终蔺占献以过硬的实力如愿当选。
蔺占献说过,他这一生最值得自豪的是交了陈文增这个朋友。和焕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同样的意思。
陈文增作为领军人物,他的定瓷作品一直是价格最高的。但他并不能从自己作品的销售中获得特别的报酬,他一直只挣工资。这倒容易理解,毕竟大师作品也属于职务创作。可是,他写书法卖字的钱也计入公司销售额就令人匪夷所思而肃然起敬了。要知道,书法纯属个人创作,按一般人理解,文增先生理应独享这笔收入。有买家知道这个情况后,出于让他多挣点钱的好意,专门把润笔费送到家里,他也不说破,收下钱转天照样交到公司。他的理论是,练字写字也会占用做瓷器的时间,虽然大部分字都是业余时间写的,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写字多了毕竟就会减少为公司工作的时间。
这就是关于书法润笔费的“陈氏理论”。他的企业从不偷漏国家一分税款,始终是县里的纳税模范。可是,他自己买房子,却连首付都交不起,还是和焕女士东挪西借帮他解了燃眉之急。
对于文增先生而言,“同行是冤家”的说法根本不存在。他曾做过一个自断后路的决定,不管是谁,只要愿意发展定瓷,无偿转让定瓷配方!在公司大厅里摆放着一块展板,上面是曲阳和定州所有生产定瓷的企业的地址电话,买哪家的产品听凭顾客选择。这是何等胸襟!
几年前,文增先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数十年所创作的两千余件包括瓷器和书法在内的艺术精品悉数捐赠国家。一封写给县领导的信中,文增先生袒露心扉——我为人子,其孝难尽;我为人父,其爱不张。而唯于定窑复兴竭尽忠诚,唯于自己作品敝帚自珍。……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无私照,我无私藏。
“我无私藏”,这是真真切切的。他的两个儿子,别说没有父亲创作的瓷器,连一幅字都没有。
文增先生不吸烟不饮酒不打麻将,也不懂喝茶,不知道娱乐场所的门朝哪边开,也没时间聊天,吃饭时间长了也嫌浪费。读书写字就算休闲享受了。前几年笔者请他进剧场看过一次河北梆子,那是他极为难得的经历。当时文增先生轻语一句“大概还是三十年前曾进剧场看过戏”,听来简直是天外来客。
工作,就是文增先生最大的爱好。据说,刚参加工作时,同宿舍的人几年都没在房间跟他见过面——到睡觉时间了,他还在车间干活,等别人起床时,他早已经又进车间了。
1979年腊月初八,是文增先生举行婚礼的日子。送亲的车都到了,却不见新郎的人影。原来新郎还在厂里忙着呢,把结婚这回事给忘了。1980年冬,妻子怀孕待产,文增先生顾不上管,孩子被生在去往医院的驴车上,母子二人差点冻死。同样是因为没时间顾家,第二个孩子生下来15天就夭折了。
文增先生没有休息日,白天上班,晚上写字。有几年,他喜欢写大字,一个晚上要写一刀纸。别说写字的人了,连在旁边帮着抻纸的弟子都觉得累得受不了。他20年前开山收徒,门下弟子44名。他对弟子们要求非常高,有“严谨、包容、修身、尚艺”的八字方针。庞永辉、韩庆芳、杨丽静这几位守在身边的徒弟对老师的严厉多有领教。
2010年,国务院授予他“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实至名归,当之无愧。常年的高负荷工作,导致文增先生身体每况愈下,十几年来一直吃各种药和注射胰岛素。近几年,更是饱受病痛折磨,右手越来越不听使唤。笔者多次见到他在跟人握手时,需要左手帮忙才能把右手抬起来。后来发展到无论做什么都只能用左手,于是又开始练习左手执刀刻花和提笔作书。当他见到自己的“左笔书”已“颇有看相”时还非常乐观:“上苍度我,右手虽然不灵了,让我左手不让右手。”
近几年,或许是文增先生意识到时日无多,加快了人生总结的速度。2014年至今,在河北博物院举办了“陈文增艺术文献展”;出版了个人专记;赴美国纽约展览“三联艺术”;12卷本的《文增丛稿》已经付印;加紧建设陈文增定瓷艺术馆,等等。
在一首名为《定窑恢复》的诗中,文增先生写到——原无逸致醉流霞,检点平生漫与夸。昨日红颜凋已尽,我今化鹤引梅花。天不假年,承载着文增先生那高尚灵魂的他的躯体就如同一辆年久失修的老爷车,骤然熄火,再也无法启动。
质本洁来还洁去,6月16日,这个北岳的儿子回归家乡灵山。所幸者,定瓷有后,先生或可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