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写完南京的中山路,对这座城的好奇却是又重一层。我似乎感觉到厚重的历史尘埃之下,那细弱的呼吸。亘古的苍凉,让我有一种渴望穿越其中的迫切。
东南形胜、龙盘虎踞的建康城,多少豪杰汇聚?“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历代风云际会,给这座城市留下难以数尽的古迹。
除了曾无数次行走的那一条中山路,穿起民国的风云百态;这座城,还有无数的庙宇,携带着南北朝的佛音禅韵隐没于时光深处,渐行渐远;更有那傲居世界城垣之首的明城墙,它不仅围住了六朝古都金粉胜地,也围出了明王朝276年的历史。当历史的车轮轰隆隆碾平那些建都立国者曾经的辉煌时,它却依然傲立,不动声色地睥睨着时光流逝中人们逐名追利的熙熙攘攘。
于是决定,用步履与这条六百多岁的卧龙来一次亲密接触。
那是早春二月,春寒不浅。当我从中山路最东端的中山门旁、逐级而上、落足城墙之时,午后的阳光正好铺满。城墙两侧高大的树木之冠近在咫尺,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阳光在新生的嫩叶上的舞蹈,以及经冬的枯叶不舍的婆娑。
举目四望,这一段向东笔直宽阔,应该直抵标营门。我突然感觉身入重围,陷进层层的历史包裹之中,贴着城墙仔细倾听,历史的回声由远及近,透过岁月的迷雾久久回响。
史书记载,朱元璋花28年建起的明南京城,由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四重城池组成。所谓南京明城墙就整体包括这时期修筑的四重城墙,现在则多指保存完好的京城(内城)城墙。始建于1366年,建成于1385年,其总长度达35公里,至今仍有25公里遗存,超过法国巴黎城墙,成为世界第一大城垣。
古代设都建城,均取方形或矩形,已成旧制。偏偏这明城墙却是得山川之利,空江湖之势,根据南京山脉、水系的走向筑成高城,形成了由内向外的“南斗北斗”聚合、环套的格局。石城虎踞龙盘的雄姿也得益于此。
向城內看,一条阔达的道路,车水马龙。路旁高楼广厦鳞次栉比,衬得那两排本是高大的经年梧桐也如盆景般小巧。就这样,悠久与新兴共存,繁荣与喧嚣同在。
回首城外,透过薄薄雾霭,隐约可见紫金山曼妙的曲线起伏于草木萧萧中。
沿城墙慢慢行走,脚下是青砖漫地,颜色或深或浅,两侧墙上雉堞有大半人高。墙缝间有野草极其顽强地挤出来,有的还绽开了黄豆大小蓝色的碎花,在初春的凉风里摇曳着。遥想当年,城内的主人一定在这墙头上徘徊过,眼前这墙砖透着历史的烟尘味,只有它们见证那段不凡的岁月。
俯身看花,也光顾了那块块大砖。果然,很多块上都有刻字。
南京的明城墙有一个世界独一无二之处:它的每块砖上都载明有造砖地出处的详细文字,少则一字,或一个符号、记号,多则五十余字。于是,这明城砖本身也就成为一部可读的历史。
在明南京城的修建中,明朝政府委托长江中下游相关府、州、县各级官员为“提调官”,负责烧制、征调城砖等建材,征调民夫等。所谓“提调官”并不代表官职,是指在城墙筑造中受朝廷委派承担征调事务时的一种临时身份。为了保证砖的质量,朝廷制定了极为严格的层层负责制,砖上印有时间;所在府、州、县地名;有关负责人,从制砖府、州、县各级官吏充任的提调官,到地方上的总甲、甲首,直到造砖人夫、窑匠,有5~8级之多。城砖烧成后,沿着长江水运抵达南京,验收如不合格,就要严格追究铭文中记载的有关负责人,甚至治罪处死。
身侧的几块大砖,呈现的一面上,字数或多或少,字体也是阴文阳文,篆隶楷各异。刻字最多的一块,上面有“通判XXX”“司吏XXX”“主簿XXX”,这该是监造者了。想来,另一侧面应该还会刻着总甲、甲首、小甲甚至窑匠等逐级责任人。
存了心思,就慢慢细看,那些字体笔迹不一,但都工整清晰,显示着刻工的认真。是的,这每一块砖,关系着城墙的牢固,城池的安危,一家人的性命。这砖上每一个名字的背后,其实都是一道生死契。这听起来似乎苛刻,可是细细酌量,岂不正合了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如果每个人都把份内事做得妥帖到位,还愁这江山城池不能永固吗?
只是,这样美好的常常只是愿望。很多时候,人们会在安乐中滋生麻痹与惰性,更会在权利中膨胀而失去自我约束、为所欲为,也许会得意一时,但最终将步入深渊、导致毁灭。
夕阳散淡,眼前这丛墙草格外蓬勃。当年的大明天子朱元璋一定也登临过这城墙处处,远处那巍巍钟山、滔滔江水不知能勾起他多少心思。如今,抚摸这城墙,我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历史余温。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那些马背驰骋的霸主,夺取苍茫天下,建起高大城池,为何却都避免不了一朝倾覆的命运?不就是失去了早年的警戒责任之心,躲在深宫内的金銮殿上,不察天下苍生之疾苦。从朱元璋建城之日起,至朱棣迁都北京,这座新都城可才拥有短短52年的使命。可见,高墙豪壑是必需的,但心中的责任之墙坍塌了,或者仅仅用责任约束他人,也一样保不住江山。
大江大河绝非天堑,万里长城也非金汤。江山绝非凭一险可守,其间安危无不在萧墙之内。政治清明,则天下一心,万里平原皆甲兵,谁人能破!
思绪不断,步履未停,脚下平坦如砥,身侧绿树扶摇,欣赏着这人力的杰作与大自然的旖旎,不多时就到了标营门。走下城墙,在城墙之外,回行。
靠近城墙,仰起头极力望,这城墙愈发显出它的巍峨壮观。累累青砖白石,几百年风雨侵蚀得沧桑斑驳却难动其筋骨毫分。
“这一铭文,实际上就是一份公开的工程质量责任书!”有人这样说过。
是的,这沐风栉雨六百余年却屹立不倒的明城墙,就是因为拥有了责任的核心。这世界上最早最严苛的“责任制”,使得这座城墙超越了它的缔造者,成就了一个世界奇迹。
穿过月牙湖公园,坐在湖边长椅上休憩。园中,春梅正盛,迎春也在怒放,景色清幽宜人,可是身畔有些设施已然出现残损。这公园才建有多久呢?尚还有日常的维护。又想起看到、听到很多缘于质量伪劣造成危房危桥因此伤人伤命的事。这桩桩件件或大或小的事故不都是源于缺失了责任和管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城墙如是,高楼如是,国家民族又岂不如是?想要长城永固、构建康宁社会,就需要在每个人心中植下责任的种子。
写到这,正逢雨季,几场大雨让南京成了汪洋泽国。市政工程的尴尬中,这古老的城墙却又一次展示了它的卓尔不凡:在太平门附近,俗称龙脖子的一段,雨水渗入历史悠久的明城墙墙体内,经由其排水系统喷吐而出,银花道道颇为壮观。这奇异的“龙吐水”景观,让人们再次了解了这城墙建筑的巧妙与用心,也再一次意识到因修筑城墙的管理严谨责任分明,才有这六百年风雨不摧的坚韧。
没有去那段心心念念的台城,是因为突然想起那首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的这一曲道出历史岁月的无情,让那一段城墙笼上了颓败凄凉的色彩。
六朝如梦,一代代的兴衰。在感慨之余,我想那些消亡的大多基于责任的缺失。若能像这城砖上所体现的严格到位的责任制,把责任和每个人的生死存亡绑缚到一起,让每个人都带着敬畏感去做每一件事,相信所有基业都能像这屹立六百余年的京城墙一样,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