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萍
《史记》中的女性形象对《红楼梦》人物塑造的影响
张萍
摘要:《史记》和《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描写人物成就最高的两部作品。作为我国最早的纪传体文本《史记》记载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这对《红楼梦》女性人物塑造有一定的原型意义。曹雪芹继承并发展了司马迁的进步女性观,吸收了《史记》中女性描写的艺术手法,塑造出了形形色色经典的女性形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史记》对《红楼梦》中女性形象塑造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也进一步彰显了《史记》的文学典范意义。通过对《史记》和《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分类研究,结合《史记》中具体的女性形象和《红楼梦》中的艺术形象进行比较,显而易见《史记》中的女性形象对《红楼梦》女性塑造极有原型意义。
关键词:《史记》; 《红楼梦》; 女性形象; 重德尚才
《史记》是中国历史上一部意义深远的著作,鲁迅先生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不管是在历史领域还是在文学领域,它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从文学角度来看,《史记》对后世的小说、戏剧和散文等多种文体的创作都具有指导和借鉴意义。《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巅峰之作,代表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成就。尽管这二者文体不同,但《红楼梦》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史记》的影响。《史记》开创的纪传体笔法生动记载了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这对《红楼梦》在人物描写方面提供了丰富的经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对《红楼梦》的成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也进一步彰显了《史记》的文学典范意义。
1.重“德”与 重“才”
综观《史记》中的女性形象可以看出:贵族女性人物众多,而且多与政治相关。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的开头说:“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戎,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2]其实这一段是太史公塑造贵族女性的灵魂。他基本按照史家著书的标准,紧扣贵族女性对政治或正面或负面的影响,而以“德”为准绳,塑造了众多贵族女性形象。除了贵族女性之外,《史记》中也记载了丰富的平民女性形象:赠韩信饭食而不求回报的漂母,深明大义的介子推之母,冒死认弟的烈女聂荣等等,从她们身上无一不彰显美德。
《史记》所有女性形象,还可以发现太史公的另外一条评价女性的标准——重视女性的才干和智慧。最明显的就是单独为吕后立本纪,并在末尾盛赞其女主执政,休养生息,使“天下偃然”的政治功绩。在后来的叙述中,特别是平民女性,有才干的女性更是增多,被太史公称为素封的四川寡妇清,秦始皇为其立女怀清台等等。
《红楼梦》是一部女性的赞歌,曹雪芹殚精竭虑地塑造了众多女性的形象。这些女性可谓内外兼修,既有美丽的容颜,又有良好的修养。在众女性中尤以薛宝钗和林黛玉为首,作者在开篇《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中将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判词合为一首:“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这里用《后汉书.列女传》中乐羊子妻的典故形容宝钗之德,用《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中谢道韫类比说明黛玉出众的才华,可见曹雪芹在塑造薛宝钗形象时主要突出她的“德”,塑造林黛玉形象时主要突出她的“才”。“德”和“才”是《红楼梦》中女性的基本特征体现,也是曹雪芹塑造和评价女性形象的基本准则,这与司马迁《史记》中描写女性的价值观是不谋而合的。
2.开明而民主的女性观
除了以德和才为准绳来描述和评判女性,司马迁还以充沛的激情、以文为史的文学家气质,塑造了敢于彰显自我个性的女性形象,体现了他开明而民主的女性观。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写道:“《史记》不拘于史法,不囿于文字,发乎情肆于心而为文。”[3]用这话来评论《史记》女性形象塑造,[4]可谓一语中的。清人吴见思在《史记论文》中特指出:“文君相如一段,浓纤宛转,可称唐人传奇之祖。”[5]姚苎田说太史公“其文洗洋炜丽,无奇不各。”[6]《史记》以奇异的情节,塑造了许多奇女子:如姬窃符,文君私奔等,对后世小说的创作有着直接影响。
司马迁《史记》用一种开明的态度来描写女性形象,他赞颂女性的贤德,同时对褒姒、秦始皇母为代表的一类女性进行了矛盾而比较辩证的批判,对弱小而不幸女性寄寓了同情。这种态度,贯穿了《史记》“贵族女性”的描写。 《史记》中的平民女性形象的描述更体现了司马迁开明而民主的女性观。对善良的漂母,善尺牍而上书救父的缇萦,慧眼观人、激夫奋进的晏御之妻、善于理财为国家作出贡献的四川寡妇清等,太史公充满了深切的赞美之情;对于文君勇敢夜奔相如,当垆卖酒,充满了感性的欣赏;甚至对势利如苏秦嫂、王媪等人,也给以幽默而善意的揶揄。
司马迁开明而民主的女性观也被曹雪芹所接受,他赞美薛宝钗“小惠全大体”的至德,也赞美林黛玉出众的才情;他赞美“心如槁木死灰”一心教子的李纨,也赞美心性孤洁乖僻的美丽女尼妙玉;对精明能干但又贪婪狠毒的“脂粉堆里的英雄”王熙凤也是充满溢美之辞,甚至对出身寒微但却一心想在人前风光,为此不择手段却又自讨没趣的赵姨娘也是充满了同情。除了对这些小姐贵妇人用一种开明的态度进行评价外,曹雪芹对《红楼梦》的丫头们亦持开明而民主的态度。袭人之贤、紫鹃之忠、司琪之烈、鸳鸯之刚、晴雯之勇......在曹雪芹的笔下,这些身份低微的丫头婢女们一个个都是形象生动,有情有意有个性,而不是这个贵族家庭的附庸。聪明灵巧的晴雯“心比天高”心直口快,敢和宝玉赌气任性,这在封建社会的大家族中是决不允许的,但是曹雪芹却用肯定的笔调塑造了晴雯的形象,体现了曹雪芹朴素的民主思想。敢于和表兄在大观园的净土之上私通的婢女司琪,在曹雪芹的笔下也成为一个为爱殉情的刚烈形象,这进一步体现了曹雪芹开明的女性观。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司马迁突破了传统的封建思想,客观而又民主地记载了历史上的众女性形象,这种笔法和观念被曹雪芹运用到《红楼梦》女性的塑造中,使《史记》和《红楼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描写人物最出色的两部作品。
中国文学史中,《史记》在写女性方面的贡献是不能抹杀的。《史记》共记载了170多位女性,上至位尊的太后、皇后、公主,下到社会底层的普通女性;有对处上位者的揭露,也有对处卑位者的歌颂。《史记》中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对以描写女性为主的《红楼梦》自然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特征、人物性格、人物描写的方法很多都在《史记》中可找到原型,从这个角度看,《史记》中的女性形象对《红楼梦》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有一定的原型意义。
1.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
《史记》所记载的女性具有传奇色彩,如《殷本纪》中的契之母简狄:“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7]《周本纪》中的后稷之母姜原:“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8]由于时代的久远及殷周的正统地位,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把殷周的起源赋予神话般的色彩,简狄、姜原也成为带有传奇色彩的女性形象。此外,《高祖本纪》中的刘媪也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9]身为汉代史官的司马迁当然是以此来神化汉高祖的出身,先抛开事情的真实性不提,这种写法本身已使《史记》也因此染上了鲜明的文学色彩。《红楼梦》继承了《史记》的这种写法,曹雪芹一开篇就构造了“木石前盟”的故事,借绛珠仙草还泪报恩的故事初步塑造了林黛玉的形象,使整部小说充满了传奇色彩。
2.才干型女性形象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以人物描写为主的纪传体史书,综观全书,主要以男性人物为主,女性形象是附在他人传记之中,为女性做单传的独有《吕太后本纪》一篇。吕后是汉代历史发展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司马迁笔下重要的女性形象,在传记中司马迁记录了吕后在刘邦死后残害戚夫人和赵王如意,以及刘氏诸王的行径,刻画了吕后狠毒贪婪的面目,又对吕后的刚毅、能干给以肯定。在传记最后,司马迁赞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 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10]司马迁以史官之笔客观地对吕后做出了评价,尽管她残害戚夫人和如意的手段残忍,但是作为当政者吕后对汉代社会经济的发展还是起了积极作用的。因此,司马迁对吕后的政治才干又予以肯定。对吕后的态度不仅表明了司马迁作为史官尊重历史事实的态度,同时也表明了他开明民主的女性观。班固在《汉书》中如此评价《史记》:“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1]通过《吕太后本纪》,读者亦可窥见一斑。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王熙凤这一形象时,无疑受到了《史记.吕太后本纪》的影响。王熙凤精明能干,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在贾家的地位又阴险狠辣,她排斥赵姨娘母子就像吕后排除诸刘这些有碍自己发展的势力;她为了保全自己“当家人”的地位残害尤二姐,正如吕后残害戚夫人一样。
3.有德行的女性形象
《史记》中记载了一些深明大义的善良女性形象,她们相夫教子,对男性主人公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史记.晋世家》中重耳逃亡到齐国,齐桓公嫁给重耳的齐宗室女就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但重耳安于齐国不愿离去时齐女告诫他:“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 乃与赵衰等谋,醉重耳,载以行。”[12]《史记》中有德行的女性除了贤妻之外,还有良母形象,《项羽本纪》中陈婴之母,当广陵少年欲立陈婴为王时,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13]在关键时刻保全了儿子的性命。《晋世家》中介子推的母亲也是具有高义的母亲,《陈丞相世家》中为了让儿子安心伏剑而死的王陵之母,《赵世家》中深知儿子的赵括之母等等。女性身上这种教引丈夫走上正途的德行在《红楼梦》中被发扬光大,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薛宝钗、史湘云对贾宝玉的劝戒,都把这种女性的德行发挥到了极致。
4.敢于和封建礼法作斗争的女性形象
《史记》中的女性形象不仅仅是符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女性,还有一些敢于追求自我价值的形象,体现了司马迁进步的女性观。《司马相如列传》中的卓文君,为了追求真爱敢于不顾封建礼教的约束而和司马相如私奔。这种敢爱敢恨的精神对《红楼梦》中女性的形象塑造有很大影响。放浪形骸又为情而死的尤三姐,不顾礼法又敢爱敢恨的司琪,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都是女性自觉意识觉醒的典型。
《史记》中记载汉文帝时期缇萦救父的故事,年少的缇萦敢于上书文帝舍身救父,最终感动文帝,赦免了其父罪行并去除了肉刑法。缇萦的敢于挑战权威以维护自身的利益和《红楼梦》中敢于与主子对抗的鸳鸯个性如此地相似。《刺客列传》中聂政刺杀韩傀后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遂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其姊聂荣在韩市寻认弟尸,不顾被官府抓起来的危险伏尸痛哭,因悲伤过度,暴死于聂政尸前。《红楼梦》中的晴雯又像极了聂荣的刚烈性格和真情流露。
5.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
司马迁在《史记》中歌颂了一些不凡的女性,他满怀激情地赞扬了我国古代女子的优良品德、杰出才能和刚毅性格,但同时也写了很多在男权社会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戚夫人就是一个典型,刘邦在世时得宠,可是刘邦死后就被吕后恶毒地残害,她是男权社会的附庸也是牺牲品。《红楼梦》中的尤二姐的命运和戚夫人如出一辙,她们都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任人宰割,最终只落得悲惨的结局。
《史记》中还有很多此类女性形象,比如《汉武帝本纪》中的钩弋夫人,汉武帝为防止女主乱政,立子杀母,钩弋夫人便成为无辜的牺牲品。《红楼梦》中的香菱、迎春等形象都是此类。
6.依附于男性恃宠而骄的女性形象
《史记》中还揭露了一些贵妇人贪婪的本性和荒淫无耻的行径。她们恃宠而骄,不顾大义,如《晋世家》中的晋献公的宠姬骊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凭着自己得宠在晋献公跟前假言陷害申生,逼走重耳。《屈原列传》中的南后郑秀,因为一己私利而不顾国家大义,在楚怀王耳边进谗,最终使屈原被怀王疏远放逐,齐楚之盟被破坏,楚国被秦所灭的结局。《红楼梦》是女性的赞歌,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反面的女性形象,比如赵姨娘,为了争取自己的私利而不择手段谋害凤姐和贾宝玉。
《史记》是一部信史,却体现出一定的小说色彩,对此历代学者已达成共识,它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形象、记载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梦兆预言、奇闻异事,这都使《史记》呈现出一定的小说性。 细读《史记》和《红楼梦》,可以发现许多相似的东西。首先作者的经历有相同之处,司马迁和曹雪芹都有不幸的遭遇,所以司马迁自然而然成为曹雪芹的精神领袖和导师,曹雪芹在潜移默化中学习了《史记》,并自觉运用于《红楼梦》的创作中。在创作精神和思想上,曹雪芹继承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通过《红楼梦》来抒发个人情怀,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14]在形式上,曹雪芹对《史记》的结构形式、艺术手法、语言等文本方面都进行了继承和化用。可以说,司马迁的《史记》,对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不仅起到了一种精神启蒙,而且在内容、文法等多个方面都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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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吴见思.史记论文[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0.
[6]【清】姚苎田.史记菁华录[M].中华书局,2010.10.
[11]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2009.336.
[ 1 2 ]曹雪芹.红楼梦[ Z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65.
(责任编辑 丛文娟)
基金项目:西安培华学院校级课题“先秦两汉诗歌中女性美的嬗变及意义研究”(PHKT20150743)阶段性研究成果
中图分类号:K204.2;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359(2016)01-0086-04
作者简介:张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邮政编码 71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