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国民党左派”问题的再思考(1924—1931)

2016-02-11 18:27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10期
关键词:汪精卫改组国民党

李 志 毓

关于“国民党左派”问题的再思考(1924—1931)

李 志 毓

国民党左派的产生和发展是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1924年至1927年间,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为了在中国扶持一个亲苏、亲共的政治势力,曾主导过一种政治策略,即在国民党高层领导人和基层党员中发展左派,进而造成激进的中国革命形势,以服务于苏联的远东战略。1928年至1931年间,以汪精卫、陈公博为首的改组派仍以“国民党左派”自居,并发展出一套独立的“左派”理论,主张调和阶级矛盾,扩大党的阶级基础,以党治国、以党治军,实现党的青年化、民主化,实行大资本国有化,等等,反映出国民党对于一种“非资本主义”的国家现代化建设道路的探索。

国民党左派;联共;改组派;小资产阶级;汪精卫

一、引 论

什么是国民党左派?这是一个海内外学术界存在分歧的问题。一般来说,中国大陆学者多认为:国民党左派是指在1924年至1927年,即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拥护孙中山在国民党一大前后事实上确定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国民党人,其主要代表人物为廖仲恺、宋庆龄、邓演达、何香凝等*参见尚明轩:《孙中山与国民党左派研究》,人民出版社,1986年;莫志斌:《大革命时期国民党左派问题论略》,《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6年第2期;等等。。也有学者认识到,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的国民党左派比较复杂,经历了一个分化演变的过程,除廖仲恺、宋庆龄、邓演达外,汪精卫政治集团和“拥汪”军人唐生智、张发奎等也曾以国民党左派面目出现,但他们是“假左派”*参见张光宇、钟永恒:《大革命时期国民党左派的演变和共产党的政策》,《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港台和海外研究者对于国民党左派的认识与此有所差别:一是在时段上不限于1924年至1927年;二是不做真、假左派的区分,汪精卫集团不但在1924年至1927年间被认为是国民党左派,国共分裂之后,以汪精卫、陈公博、顾孟馀为首的国民党改组派,也被认为是国民党左派*参见Arif Dirlik, “Mass Movements and the Left Kuomintang”, Modern China, Vol.1, January, 1975;〔日〕山田辰雄:《中国国民党左派の研究》,慶応通信,1980年;So Wai-chor, The Kuomintang Left in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1924-1931,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曾玛莉:《经济民族主义:30年代国民党国家的经济建设计划》,〔加〕卜正民、施恩德编,陈城等译:《民族的构建:亚洲精英及其民族身份认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第146—182页。。

这种认识分歧,一方面表现出中国大陆与港台、海外学术界对于何为国民党左派的不同判断标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国民党左派本身诞生、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作为一个政治问题、一个历史概念,国民党左派产生于1924年至1927年的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当时,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为了在中国扶持一个亲苏、亲共的政治势力,造成激进的中国革命形势,以服务于苏联的远东战略,曾主导过一种政治策略——在国民党的党、政、军高层领导人和基层党员中发展一个亲苏、亲共的左派,进而通过扶植和维护这一派别,将国民党改造成一个亲苏、亲共的群众型政党,以此发动国民革命,使国民党夺取中国政权。因此,关于什么是国民党左派,话语权首先掌握在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手中。至于谁是左派、怎样发展左派,都不是确定的,相反,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国民党左派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处在不断的流变与复杂的斗争中。

1924年至1927年间国民党的联共政策,对其组织、成分变化和党内权力结构的重组,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联共与反共的纷争加深了国民党内部原本存在的矛盾与派系斗争。改组初期,蒋介石支持联共政策,是共产国际认定的左派,但北伐开始之后,他日趋反共,遂丧失了左派地位。汪精卫在整个“联共”期间都积极左倾,更借助共产国际的支持登上了国民党政治权力的顶峰。反共的西山会议派被认为是国民党右派的代表……总之,这一时期的国民党左派和右派,主要是共产党的一种话语,联共的就是左派,反共的就是右派。国民党内部对此话语却未达成共识。一些国民党人(如吴稚晖、胡汉民等)明确指出,左右两派的说法是共产党分裂国民党的工具;一些人(如汪精卫、甘乃光等)虽然行动左倾,但不承认自己是左派,也不承认国民党内有左右派之分。

然而,1927年7月武汉“分共”、国共分裂之后,以汪精卫为首的政治派系却接过了“联共”时期共产党赋予他们的“左派”标签。在1928年至1931年间,“汪派”明确以“国民党左派”自居,提出“在夹攻中奋斗”的口号,一边反对共产党,一边反对蒋介石为首的南京国民党中央,有意识地打造出了一套独立的“国民党左派”理论,在以党治军、民众运动等问题上,都提出了与南京国民党中央不同的主张。其左翼经济思想和民主话语则一直延续到1932年汪蒋再度合作、汪精卫出任行政院院长之后。因“左派”倡导恢复1924年国民党“改组精神”,成立了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因此时人和后世多以“改组派”称之。

系统梳理“国民党左派”在历史中的生成、流变及其在不同时期的领导人物和政治组织,是深入研究“国民党左派”的第一步,也是以“国民党左派”为线索,深入研究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各种社会力量生成消长、各种政治势力交错斗争的复杂历史过程的第一步。历史是流动的、丰富的,充满各种可能性,“国民党左派”从无到有的发展、于左右夹攻中的斗争,正体现出历史的生动展开。观察、梳理“国民党左派”的领导人、基层群众和他们的政治路线,还可以在国共两党的党史叙述之外,开辟出一个新的观察20世纪上半期中国革命的视角。

二、“联共”时期的左派(1924—1927)

1924年至1927年间,按照共产国际的要求,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他们在国民党内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执行共产国际的策略,通过发展国民党左派,来影响国民党的决策。代表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实施对华政策的苏联顾问鲍罗廷,指导中共积极运用发展国民党左派的策略,以增强共产党对国民革命的影响力,扩大中共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实力。发展国民党左派,成为1924年至1927年间共产国际影响中国革命的主要方式。通过确认、扶植、发展国民党内一批在国际上倾向于联俄、在国内倾向于扶助下层的政治势力,使其成为国民党中的主流派,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希望促成国民党的整体激进化,使之变成一个近似共产党的“人民的”“工农的”“雅各宾式的”党*《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12页。。1924年1月1日,在上海举行的共产党和青年团联席会议上,鲍罗廷对中共进行工作部署时指出:当前中共的任务,就是使各地的国民党组织中都有自己的同志,在国民党的组织中贯彻共产党的决议。在1月18日的共产党党团会议上,他又指出:共产党所走每一步,都应该是巩固国民党左派,尽可能地使它更明朗。要在组织上把国民党扶植起来,帮助它制定党的纪律。*《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442、445页。

扶植国民党左派的第一步,是在国民党上层寻找亲苏、亲共的政治人物和军事将领,利用苏联在华势力和鲍罗廷的影响力,帮助他们取得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领导地位,以此推动国民党的整体“左转”。在1924年1月到1925年3月之间,孙中山是国民党的唯一领袖,最能代表国民党的联共路线。虽然他不是什么左派,但他支持国共合作,因此,鲍罗廷要求中共利用孙中山的左倾,“利用他的威信,利用他建党的愿望,以便号召国内现有的真正革命分子投入实际生活,把他们无条件地团结在国民党左派的周围”*《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434页。。孙中山逝世之后,廖仲恺成了共产国际认定的国民党左派的领导核心。他是国民党内最早与苏俄政府代表越飞接触的人,主张联俄、联共最坚决,他的追随者有汪精卫、陈公博、甘乃光等很多人。蒋介石在当时也是左派,到中山舰事件以后才被视为右派。1925年8月廖仲恺遇刺之后,汪精卫的地位开始攀升。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召开时,他已成为公认的左派领袖。1926年2月15日和17日,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作报告说:自从许崇智、梁鸿楷和胡汉民被排除出广州国民政府之后,广东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权,“这个政权的首领是始终最忠诚最积极的工作人员汪精卫”,以及“明确表示自己是国民党左派信徒,甚至可以说是极左派信徒的蒋介石和湘军将领谭延闿”*《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116页。。

从1925年7月广州国民政府改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成立到1926年3月中山舰事件爆发前,以及1927年4月至7月的武汉国民政府时期,汪精卫扮演了国民党左派中最重要的角色。他先是以国民政府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的身份积极支持和维护联共政策,推动国民党统治区域内群众运动的开展和农工政策的实施,宁汉分裂之后,又倒向国共合作的武汉阵营,成为武汉政府的领袖。*关于共产国际对汪精卫的扶植及汪精卫如何借助中共的力量走向国民党的权力高峰,参见李志毓:《论汪精卫1925—1927年“联共”的策略性》,《史林》2009年第2期。另一位在北伐中崛起的著名左派是邓演达,他是武汉政府中的实权派,但中共在利用国民党左派的旗帜时却并不重视他。周恩来后来总结国共合作的教训时说:“在武汉时,若以邓演达为中心,不以汪精卫为中心,会更好些,而当时我们不重视他。”大革命失败后,“假如邓演达没有走,仍与他合作,是还可以用国民党旗帜的”。*《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7页。除汪精卫、邓演达之外,孙科、徐谦,以及拥护武汉政府的军事将领唐生智、张发奎等人,也都曾是共产国际积极团结和发展的高层国民党左派。*有学者指出,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左派经历过复杂的分化、演变过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一)从国民党一大至中山舰事件之前,是国民党左派的形成发展阶段。这一时期的领袖是廖仲恺和汪精卫,其特点是支持国民党改组,拥护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1925年8月廖仲恺遇刺后,汪精卫借助蒋介石的军事实力巩固了领袖地位,蒋介石则借助汪精卫的政治庇护成为军事领袖,形成汪蒋合作局面,直至中山舰事件爆发。(二)从1926年3月中山舰事件爆发,随后汪精卫出走,到1926年10月,这是国民党左派的受挫阶段,左派势力受到蒋介石的打击,组织涣散、彷徨无主。(三)从1926年7月北伐战争开始,国民党左派进入复兴阶段,形成了以宋庆龄、邓演达、徐谦为政治首领,张发奎、唐生智为军事支柱的新的国民党左派。其主要任务是反蒋和发动“迎汪复职”运动。1926年10月,国民党左派在广州召开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及各省区党部联席会议,规定了左派的四条政纲:(1)拥护总理联俄、联共政策;(2)拥护孙(中山)、廖(仲恺)农工政策;(3)反对西山会议派;(4)拥戴汪精卫为领袖。(四)1927年4月汪精卫回国之后,在政治上拉拢陈公博、甘乃光、顾孟馀、孙科等人,在军事上取得唐生智、张发奎的支持,最终“叛变革命”。参见张光宇、钟永恒:《大革命时期国民党左派的演变和共产党的政策》,《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

在高层扶植左派领袖的同时,共产国际还指导中共进行了大量的发动群众的工作,帮助国民党左派从右派手中夺取群众,发展左派的群众组织,扩大他们的群众基础,试图以此增强国民党左派领袖的力量,减少他们的动摇性。在发动基层群众之外,中共还进行了大量的制造左派“中层势力”的工作——培养国民党左派的革命青年,设立各种党校、宣传员讲习所、工人运动讲习所、农民运动讲习所等,造就能接近群众、组织群众的国民党左派人才,打通国民党与民众之间的隔阂。事实上,由于中共党员的身份隐蔽,入党审查也比较严格,国民党则公开活动,因此,大部分投身革命的青年都被安排进了国民党左派的组织。国民党改组之后,工、农、商、学各界群众运动蓬勃开展,大批革命青年被吸收到国民党中来,成为国民党左派,在这个过程中,中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为了发展出一个有领袖、有纲领、有群众、有力量、有政权、有党权的国民党左派,中共中央曾指示基层党组织,不惜以“苦力”的身份去帮助国民党左派,在有左派的地方就去扶植左派,在没有左派的地方就去“制造”左派*《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18、638页。。为什么中共如此重视制造国民党左派的工作?就共产国际而言,通过发展国民党左派来促成国民党的整体激进化,是一个总体性的战略设计;就中共自身而言,分化对手、保存自身,也是一个重要的策略性考虑。如果国民党中不能分化出一个左派,那么当共产党试图推行的激进政策遭到各种守旧势力反对时,年轻的中共就只能独自面对攻击。有了国民党左派作为中共的“外围组织”,依靠左派占领国民党各种机关并与右派进行斗争,中共的压力就会减轻。

中共中央在《关于国民党左派问题决议案》中明确指出:如果国民党中没有左右派的分别,“我们和右派冲突时,便表现出来是C.P.和整个的国民党冲突”,帝国主义者及国内一切反动派都愿意我们走这条路*《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574页。。因此,中共中央坚决主张巩固和发展国民党左派,左派的力量越稳固,中共的活动空间就越宽广。另外,在当时中国的基层社会,普通民众对于“共产”一词还普遍存在误解,特别是在农村,一般农民观念守旧,又听信反共势力的宣传,往往以为共产党就是“共产共妻”,视之如同洪水猛兽。1927年3月初发生在湖北的“阳新惨案”,就是因为当地土豪劣绅造谣惑众,说共产党要“挖祖坟”“劈祖宗牌子”“共产共妻”,煽动红枪会包围县城,抓去省农协特派员和县党部机关中的九名共产党员,捆绑在城隍庙内,以煤油干柴烧死*邓初民:《九十述感》,《湖北文史资料》第3辑,内部资料,1981年,第13—14页。。以中共为核心,发展出一个国民党左派,在国民党的旗帜下,发动工、农、商、学各阶级联合的国民革命,在当时被设想为一种代价较小的革命途径。

鉴于国民党左派的形成与中共的关系,反共的国民党人都否认在国民党一大前后存在所谓的国民党左派。吴稚晖、胡汉民等人声称,左右两派是中共为分裂国民党而制造出来的。胡汉民说:“一般人平日也不知道什么是‘左派’,什么是‘右派’,听了人家怎么喊,他们也就怎么传。喊了几阵,便把国民党整个的党分拆成几个互相怀疑的派别。”又说:“左右派这一把刀,它的锋芒所到几乎是无坚不摧,无微不入,虽小到两个人的团体,或朋友,或弟兄,或父子,或夫妇,也得把他们一刀两断,拆作一左一右,使他们互相对抗斗争起来。”*蒋永敬编:《北伐时期的政治史料——一九二七年的中国》,正中书局(台北),1981年,第388—389页。这种说法代表了国民党内反共派别的观点,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民党左派,只是中共对国民党的一种政治斗争策略。

虽然发展国民党左派是共产国际主导的、试图借此控制国民党的政治策略,但国民党并非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借助共产国际发展国民党左派的策略,国民党也曾经试图绕开中共,直接与共产国际建立密切的关系*关于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述,参见杨天石《邵力子出使共产国际与国共两党争夺领导权》一文(杨天石:《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53—176页)。。1926年2月,胡汉民致书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国民党提出了加入共产国际的请求。他写道: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国国民党在1924年改组之后,已决定同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各国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进行斗争,并力求完成从国民革命过渡到社会革命的任务。文中称,共产国际的口号是唯一正确的口号,国民党认为,它有必要加入共产国际的队伍。*《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91—92页。对此,共产国际方面经过讨论后,认为时机尚不成熟,没有批准。1926年11月,邵力子再次以国民党左派的名义向共产国际执委会表示,“国民党强烈希望与共产国际建立更加密切的关系”,并建议共产国际与国民党之间互派代表,“共产国际驻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的代表应当在所有党的事务和革命策略问题上给党以忠告和指导。国民党驻莫斯科的代表应当参加国际革命的工作”*《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638页。。

在积极联俄之外,国民党内部还持续存在着一种自觉建设左派理论和组织、反对共产党控制国民党左派的努力,例如1926年底在广东成立的以甘乃光、陈孚木、王梦一等人为代表的国民党“左派同盟”。这个组织成立后,对中共形成了一定的挑战,“左派同盟”的字眼一度频繁出现在共产党的文件中。共产国际的一份报告曾指出:“左派同盟”有几十个人,几乎包括了广州所有著名的国民党左派。按社会成分来说,他们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大半是大学生,和群众没有组织联系。它的领导人甘乃光经常同陈延年等中共在广东的领导人谈论群众问题,责备中共从国民党左派那里夺走了群众,而中共广东省委的领导也试图利用“左派同盟”,来反对他们所认为的反动派。*参见《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77—78页。该报告认为,“左派同盟”实际上是敌视群众的,从思想上来说很接近戴季陶。其主要任务是同共产党进行斗争,政治纲领的核心是“阶级合作”,以“全民族革命”而非“阶级革命”作为国民党的纲领。报告得出结论说,“左派同盟”按其阶级本质来说是代表民族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利益的,按其社会地位来说是小资产阶级,他们在同帝国主义、军阀、官僚、豪绅和各种封建余孽的对抗中有其革命性,但对工农暴动和共产主义幽灵的恐惧超过了他们“虚假的革命性”。这份报告代表了共产国际对“左派同盟”的基本看法。

“左派同盟”的主要领导人和理论家甘乃光,政治上与汪精卫比较亲近。1927年4月,蒋介石发动“清党”之后,曾任命甘乃光为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部长及广东省政府委员会委员兼农工厅厅长,但他没有就职。甘乃光在1924年至1927年间,以建设左派理论和支持农民运动闻名,曾编写过《孙文主义发凡》《孙文学说驳议之驳议》《以党建国》《中国国民党几个根本问题》《怎样做农工行政》等多部阐释国民党理论和策略方法的著作。甘乃光在理论上吸收了许多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他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分析中国社会,拥护国民党的农工政策,重视农民的力量。他认为占全国人口85%以上的农民是中国革命的基本力量,要使国民革命成功,非动员农民起来不可,并将农军看成“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根本势力之一”*甘乃光:《怎样做农工行政》,中国国民党农工行政人员讲习所编印,1927年,第243页。。

1926年3月,甘乃光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部长时,曾聘请毛泽东担任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所长。第六届农讲所与前五届相比,不但招生规模和地区有所扩大——学员来自全国20多个省区,大都是热心农民工作的青年,共计320余人,而且授课时间最长,开设的课程最多——授课时间为13个星期,共开设25门课程,内容都是围绕中国革命的基本知识,其中关于农民运动的课程占8门,毛泽东亲自讲授“中国农民问题”“农村教育”“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3门课*参见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纪念馆编:《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资料选编》,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2、333、334页。。周恩来、恽代英、林伯渠、阮啸仙、罗绮园等中共重要领导人都是第六届农讲所的教员,甘乃光本人也是教员之一。甘乃光还在当时农民部主办的《中国农民》和《农民运动》两个刊物上发表过大量有关农民运动的文章,《农民运动》的发刊词也是他的手笔。

甘乃光重视工农运动,但认为不应因此而忽视中小商人、知识阶级和海外华侨的利益。他反对阶级斗争,主张阶级调和。甘乃光重视民众运动和国民党的组织建设,认为在当时要做一个真正的革命党,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拿手枪、抛炸弹,运动军队,出生入死即可,而是必须要做一个民众运动者,使民众有政治觉悟,能自身运动起来以谋解放*甘乃光:《中国国民党几个根本问题》,杭州民智书局,1927年,第6页。。他提出,能够使民众运动起来的组织就是党,因此,必须重视党的建设,使党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和强有力的指挥能力,不但能指挥党员和各级政治机关,还要有能力动员民众,党内应实行民主集中制*参见甘乃光:《以党建国》,中山大学训育部编辑科编印,1927年。。甘乃光公开反对共产党对于国民党左右派的划分。虽然成立了“左派同盟”,但他并不以国民党左派自居,而是站在整个国民党的立场上,声称自己所提出的问题是“中国国民党几个根本问题”,并在自己著作的序言中说:“如或有谓这只是左派的理论者,则予欲无言矣”*甘乃光:《中国国民党几个根本问题》,“序言”第2页。。这说明“左派同盟”一面在与中共争夺“国民党左派”的话语权,一面试图从左的方向建设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在国民党内争夺领导权。

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随着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的发展和北伐的展开,国民党左派和激进的农工政策在国民党中越来越居于主导地位。在革命的策源地广东和后来的“赤都”武汉,左倾成了一种时代潮流。1925年12月18日的《广州民国日报》曾发表社论说:“不妥协不苟安便是左,不左倾的并不配说是革命党……国民党当此革命时期,只应有左派,不应有右派。因为革命党都是向左的,向右的便不是革命党。”*陈孚木:《左倾与右倾》,《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12月18日。在这时,左倾具有当仁不让的政治正确性,谁代表左派,谁就代表革命,就能获得权力。

这种争相向左的局面,导致国民党中形成了一种激进的气氛,虽然中共的纲领比国民党激进,但在国民革命期间,共产党的青年却并不比国民党的青年更左。因为中共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对党员有相对严格的要求,而国民党则不然,所以在实际行动中常常更为激进。陈公博在回忆录中讲到宁汉分裂时期两湖地区没收地主土地的问题时就说:“这个行动的中间自然还夹杂了许多国民党的左派。这班先生自然不是共产党,但以为国民党要胜过共产党,应该更要比共产党来的凶。”*陈公博:《苦笑录》,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年,第81页。1927年5月,在武汉国民党中执委会议上,汪精卫和恽代英也讨论了国民党左派左倾过火的问题。恽代英说:“纯粹国民党的左派太跑上前去了,全校尽贴的是‘共产党万岁’、‘第三国际万岁’的标语。说话稍一不慎,就要被他们捉住关起来。这并不是好的现象,因为他们没有很稳固的立脚点,反而把中立的弄得莫明其妙。”汪精卫说:“他们比共产党还要凶。”恽代英接道:“他们还骂共产党有妥协性”。*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54、1155页。

这种国民党左派比共产党还要左的现象,说明直至1927年7月武汉“分共”时,所谓的国民党左派,无论是在国民党高层还是基层党员中,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组织上,都是混乱的、涣散的,远未达到共产国际所期待的政治效果。国民党左派既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意识形态,也没有明确的组织和纪律来约束党员,并巩固自己在群众中的影响。国民革命的形势使得国民党在政策上整体趋于激进,不但那些左倾的领袖和将军热衷于玩弄左的辞藻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一般基层党员也唯恐自己不左。这就激化了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带来了包括西山会议派出现、汪蒋对立、宁汉分裂等一系列政治后果,加重了国民党派系政治的痼疾。

综上所述,研究1924年至1927年间的“国民党左派”问题,至少应考虑到以下几个相互关联的方面:第一,共产国际在中国发展国民党左派这一策略的制定和实施过程。第二,苏联顾问和中共在国民党高层分化、策动左派领袖,在国民党基层发展左派群众的过程。在具体的斗争环境中,根据政治形势的变化和短期政治目标的调整,共产国际和中共对于国民党左派的定义和谁是国民党左派的判断,都在随时变化之中。研究者需要揭示这个变化的过程,需要对国民党左派产生、发展过程中的策略性与流动性保持关注,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加贴近历史真实,更加准确地了解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政治状况。第三,基层左派青年群体。“国民党左派”问题不仅涉及国共斗争与国民党高层派系斗争,还涉及广大的国民党基层党员和群众运动,甚至整个时代青年的整体生存状况与命运,而以往的研究往往局限于国共斗争和国民党的高层派系斗争,对此缺乏关注。

三、国共分裂后的“国民党左派”(1928—1931)

1927年7月,“左派”主导的武汉政府宣布“分共”,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但“国民党左派”的历史并未随着国共分裂而告终。1928年以后,在国民党内部,“左派”变成了一条系统、自觉的思想路线和一个有组织的政治派别,这就是以陈公博为核心、以汪精卫为精神领袖的改组派及其思想路线。国共分裂后,中共发动了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等一系列武装暴动,国民党内部则经历了宁汉合流、广州事变等一系列政治变动,这些情况的出现沉重打击了以汪精卫为首的政治派系,导致1927年底汪精卫再次退出国民党高层,避居法国。1928年2月,国民党召开二届四中全会,组成以蒋介石为核心的新的国民政府和军事委员会,蒋介石担任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陈公博、顾孟馀、甘乃光等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左派均被限制出席。在1929年3月召开的国民党三大上,陈公博、甘乃光被开除国民党党籍,汪精卫被处以书面警告处分,以汪精卫为首的政治派系被排除出了国民党的最高领导集团。

1928年1月,在党内斗争中失败的陈公博来到上海,蛰居在贝勒路公寓里几个月,思考今后的政治生涯和如何使“革命”复兴等问题。不久,在政治上追随汪精卫的顾孟馀、王法勤、王乐平、潘云超、朱霁青等人都来到上海,商议“改组国民党”。陈公博说,当时很多关心国民党前途的青年都向他提出办一个刊物的要求,于是1928年5月,《革命评论》周刊应运而生。同年6月,顾孟馀又创办了《前进》月刊。他们利用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意识形态涣散、整个社会思想混乱的局面,提出“恢复民国十三年的改组精神”的口号,并创办了一所“大陆大学”,用以吸收知识青年*大陆大学的发起人王法勤、潘云超、王乐平、何香凝、陈公博曾在《革命评论》上刊文介绍学校的缘起。文章称:“我们集合本党同志,创办这个大学,目的在阐明科学的三民主义;养成建设的社会人才,务使经过本校锻炼的青年,每个都能明了本党主义,不致流于玄想和空谈;每个都能参加革命行动,不致陷于颓废和萎靡,准备建设的材料,贡献社会,挽回中堕的革命,重整精神,谨搞此大旨,用为缘起。”参见《大陆大学创办缘起》,《革命评论》第13期,1928年7月30日。。

1928年11月28日,陈公博等在上海召集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告成立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总部,通过了《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随后,在江苏、安徽、河北、山东、河南、浙江、江西、山西、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四川、甘肃、云南、贵州、南京、北平、上海等省市和亚洲、美洲、欧洲等地的华侨社会中,都成立了改组同志会的基层组织。全盛时期的改组同志会共有1万多人*参见武和轩:《我对改组派的一知半解》,《文史资料选辑》第36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65年,第143页;张顺良:《改组派与国民党中央海外党务组织争夺战初探(1928—1930)》,《花莲教育大学学报》2006年第23期。,成为国民党内最具规模和影响深远的一个具有自身意识形态的政治派系。汪精卫是改组派的精神领袖,虽然他一直没有正式加入这一组织。

改组派成立后,一面积极策动“拥汪”军人和地方实力派武装反蒋,先后发动“护党救国军事运动”、策应中原大战、发起北平扩大会议、召开广州“非常会议”*关于扩大会议、“非常会议”和1929年至1931年间的国民党内派系斗争,参见金以林:《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蒋介石“最高领袖”地位是如何确立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85—317页。;一面尽力扩充发展改组派地方党部,在工人、农民、学生团体中活动,发动民众运动,与以蒋介石为首的正统派争夺基层组织,与中共争夺民众。1929年6月26日,蒋介石致电陈果夫:“平津党部完全为改组派之党部……未知当日为何有如此圈选,诚是可疑,务希即日改组……如稍延缓,必误北方党务。”*《蒋中正电陈果夫》,“国史馆”(台北)藏,档案号002-010200-00006-069。同年10月15日,蒋介石又致电张群:“沪上反动派如是之多,改组派如此猖獗,乃竟未获一人,未知何故。”*《蒋中正电张群》,“国史馆”(台北)藏,档案号002-010200-00011-046。由此可见改组派在京、津、沪之活跃。直至1932年汪蒋合作之后,改组派分布于国民政府实业、铁道、内政各部的三个组织——左翼联合通讯社、实行社大同盟、民主政治大同盟,以及各地基层成员,仍在努力活动,拉拢干部,吸收群众,领导工农、学生运动*《改组派之活动情形》,“国史馆”(台北)藏,档案号002-080300-00055-001。。

除了直接的政治斗争,改组派更重要的特点和意义在于他们的理论建构与宣传。在国民党诸多派系和复杂的派系斗争中,改组派是最具理论建树和意识形态斗争色彩的一派。改组派提出“在夹攻中奋斗”的口号,一边反对中共,一边反对以蒋介石为核心的国民党南京中央,试图打造出一套独立的“左派”理论。他们批判南京国民党的腐败涣散,主张恢复1924年的改组精神,提出以党治国、以党治军、恢复民众运动、扩大党的阶级基础、实现国民党的青年化和民主化等政治目标,以及建设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方案。这些言论抓住了国民党“清党”之后组织涣散、脱离群众、土豪劣绅纷至沓来的问题,在社会上特别是在广大知识青年当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改组派最重要的理论阵地是陈公博主编的《革命评论》。该刊于1928年5月创刊,同年9月停刊,一共只出版了18期,却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香港《南华早报》曾发表文章,称陈公博为“暴风雨中的海燕(Stormy Petrel)”。文章说:“《革命评论》在三个月中,发行量超过60000份,这意味着它在中国至少有30万的读者。学生,工人,失去领导的前共产党员,国民党的工作者,不堪忍受混乱局面的政府官吏——所有这些阶层都转向陈公博先生,以他为领袖。就在昨天,一位保守的国民党人还对我(指文章作者——引者注)说:‘如果汪精卫和陈公博可以在全国每个城市发表演说,他们将能依靠纯粹的演讲控制国民党,这就是南京方面最为恐惧的’。”*George E.Sokolsky, “Kuomintang Differences: The Popular Animus Against the Nanking Government”,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Aug. 11, 1928.除陈公博之外,《革命评论》的主要撰稿人还有马濬、刘侃元、施存统、萧淑宇、许德珩等人。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全国自称“国民党左派”或“改组派”的杂志,有数十种之多*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编的《国民党改组派资料选辑》(内部资料,1983年)中有一份《改组派出版的报刊一览表》,记录了71种改组派刊物。。

1930年,江苏评论社编写了一本题为《中国国民党左派ABC》的小册子,名称仿照联共(布)领导人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内容包括这一时期“国民党左派”对于国内政治制度、经济建设、军事外交、民众运动等各种问题的立场,对于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的基本观点,对于党务的反思,以及“左派”的历史观等,分析了知识分子“向左转”的“必然性”。改组派的重要负责人之一王乐平在该书序言中说:以往人们一提到左派,“就会无条件的和共产党连贯在一起”,因此编纂这个小册子的目标,一是要表明“国民党左派”的理论、政策与共产党的不同之处,二是要指出“左派”理论政策在中国革命现阶段的重要意义*《中国国民党左派ABC》,江苏评论社编印,1930年,第1—2页。。在该书中,关于以党治国的讨论占据了很大比重。这些紧贴历史状况的思考虽然还算不上系统、成熟,但仍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有助于了解当时非共产主义的左翼政治思考。

改组派理论中关于“小资产阶级革命”的提法很有特点。针对共产党认为武汉“分共”是小资产阶级叛变革命以及马克思主义有关小资产阶级妥协、动摇、不具备独立革命性的理论,以陈公博为首的“国民党左派”理论家提出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革命论”。这种理论认为,在中国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不是现代的工业无产阶级,而是自耕农、小地主、小商人、手工业者、新式学生等“小资产阶级”。无论是现在,还是很远的将来,这个“小资产阶级”都不会如马克思所预测的那样,被大资本所消灭。这种社会性质决定了中国革命的道路不能是无产阶级革命,而应是想办法稳固和扩大“小资产阶级”(或“中间阶级”),走一条既非资本主义又非共产主义的“中间道路”。

“小资产阶级革命论”的阐发,是政治斗争中失势的“汪派”势力利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话语、自觉打造“左派”立场、形成“左派”政治论述、缓解自身政治危机的一种方式。它不但迎合了在大革命中利益受到损害的小工商业者的不满情绪,还迎合了一个数量庞大的人群——在革命形势激进化发展、国共两党两极分化之后,从革命队伍中被抛出来的既不满于国民党的腐化堕落,又不愿跟随中共走工农武装割据道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这些曾经的革命者痛恨现实中的黑暗和恐怖,但对于中共严密的组织纪律和暴力革命方法也充满恐惧。陈公博和“国民党左派”适时地挖掘出蕴藏在这些苦闷青年中的政治潜力,喊出“农工小资产阶级联盟”的口号,指出一条在改组国民党的基础上继续“革命”的道路,因此在当时的知识青年中产生了巨大的号召力。《革命评论》还提出国民党的民主化和青年化问题,号召国民党吸收青年人才入党,解决夺取政权之后贪官污吏纷至沓来造成的腐化问题,这也得到了知识青年的拥护。

改组派继承了国共合作时期的民众运动遗产,在1929年2月印制的《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及决议案》小册子中,提出了“分共”以后国民党的民众运动原则和组织方案,包括工人、农民、商民、青年、妇女运动决议案。对于农村和土地问题,进行农村社会阶级分析,提出耕地政策决议案。对于工人运动,提出了一系列进步的保护工人措施,包括:健全工会的组织;制定劳工法、工厂法、工会法、劳资争议处置法;制定劳工保护法、劳工保险法;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取消包工制;设定最低工资额;在不妨害国民革命的范围中,工人有罢工自由权;赞助工人生产消费合作事业;设立工人补习学校及俱乐部,增进工人技能及精神修养;改良工厂设备,提高工人待遇;保证有薪休假日;援助华工在居留地的政治经济斗争;等等*China Academic Digital Associative Library(简称CADAL)数据库收录有该书电子版。。

至少,在1931年以前,改组派在城市青年中,以及在大量的黄色工会中,都有相当的社会基础。中共领导人瞿秋白特别注意改组派的政治影响力,认为其正在“竭力保持国民党对于群众的影响”,“黄色工会的运动,乡村自治的运动,青年军官的运动里,都可以看见改组派的影响”。他曾警告中共党员:以为“群众天生是在共产党——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除共产党之外,“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反动派”,这种观点是非常错误的。这将引导共产党忽视反对改组派的斗争,“忽视争取群众的任务”,“引导到黄色工会里工作不积极,农民原始组织里的群众工作完全不注意……兵士群众运动的工作迟缓”,进而放任改组派所代表的“资产阶级自由派”在群众中产生相当的影响。*《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25、628页。

改组派还参与了1928年至1930年间中国思想界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争,反映了大革命后的知识分子对于中国式“非资本主义”道路的探索。当时的人们之所以热烈地讨论中国社会性质问题,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只要准确地把握了中国社会的性质,就能清楚地知道中国革命的道路和方向,只要中国社会性质的问题解决了,“正确的革命前途的探索,就不费多大力气了”*王礼锡、陆晶清编:《中国社会史的论战》第1辑,神州国光社(上海),1932年,“卷头言”第1—2页。。改组派的“小资产阶级革命论”的主要依据,即主要来自陶希圣和“革命评论派”对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分析。

与中共认为自秦朝以来的中国传统社会是封建社会不同,“国民党左派”认为,中国的传统社会是封建制度早已崩坏、资本主义尚未发达之前,“以士大夫身分及农民的势力关系为社会主要构造的社会”*陶希圣:《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0页。。社会的统治阶层是由贵族、儒士、游侠混合的“士大夫”构成的官僚阶层。这个官僚阶层存在于生产组织中的各阶级之上,它不是任何一个阶级的代表,而具有“超阶级”的压迫性和剥削性,严重阻碍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中国自战国末年以来就已十分活跃的商品经济和商业资本只能游离于生产之外,或者投资于土地,产生豪强兼并,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因此,在中国传统的政治制度与商业资本的基础上,不能发展出资本主义制度。近代外国资本入侵中国之后,与原有的“超生产”的商人资本相结合,中国的官僚、绅士、商人、高利贷者全都依附于外国资本之下,更加不利于本国资本主义的发展。*陶希圣:《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新生命书局(上海),1931年,第313页。所以,中国革命既不能如土耳其那样走“大资产阶级”领导的民族革命的道路,也不能走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中国革命的阶级基础应该是工农和“城市小资产阶级”,革命的领导者应该是代表工农及“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统一的、革命的中国国民党*施存统:《复兴中国革命》,复旦书店(上海),1929年,第172页。。

不信任“大资产阶级”,是“国民党左派”理论的另一个突出特征。他们认为,中国社会“是一个帝国主义直接统治下的小作农业社会”,所有的“大资产阶级”都是帝国主义的代理人,城市的资产阶级依附于外国资本,乡村的资产阶级是封建社会的残留物,他们没有经济政治的组织,尤其没有操纵生产和消费的权能,实际支配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经济势力。“国民党左派”以“是否参与外国资本在中国的统治”为标准来区分“大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事实上,不仅“汪陈左派”持这种观点,自1924年国民党改组以来,被看成是“国民党左派”的很多人都持这种看法。在1927年武汉政府讨论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时,孙科就曾提出:“除了买办阶级之外,凡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或银行,不管他们的资本有多少,都是小资产阶级。大、小资产阶级的区别,就是以同帝国主义者有无关系为标准。”汪精卫也同意孙科的意见,说:“所谓小资产阶级,系指不隶属于帝国主义之工商业者,及乡村间之小地主而言。”*《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第1177—1179页。在“反对外国资本”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国民党左派”阶级论的反帝民族主义色彩。

国民党左派在第一次国共合作和国民革命的洪流中诞生,它的兴起所依托的不是政治密谋或军事政变,而是大规模的社会运动。1928年至1931年间,由陈公博领导的改组派也有一定的社会基础,代表了一些特定人群的利益与心理诉求。梁启超曾经说过:“历史之一大秘密,乃在一个人之个性,何以能扩充为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与夫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何以能寄现于一个人之个性……史家最要之职务,在觑出此社会心理之实体,观其若何而蕴积,若何而发动,若何而变化,而更精察夫个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商务印书馆(台北),1966年,第172页。。也就是说,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无论其为善人、恶人,其思想言行必得能有其成立的社会基础,必得能透出一个阶级或集团的人心,方能得到拥护,方能产生历史影响*梁启超指出:“无论何种政治思想,皆建设在当时此地之社会心理的基础之上,所谓大人物之言动,必与此社会心理发生因果关系,始能成为史迹……而其效果收获之丰吝,一方面视各该社会凭借之根底何如,一方面又视所谓大人物者心理亢进之程度何如。”参见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173—174页。。因此,对于“国民党左派”的研究,不应局限于党派斗争或高层权力斗争,而应放置在整个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政治、社会、精神结构中来探讨,具体包括:是什么样的政治、社会结构和时代精神孕育出了“国民党左派”?在1928年至1931年间,为什么是汪精卫派系扮演了这样的角色?“汪陈左派”自身有什么特点?什么人最容易受其感召?凡此等等。关注“国民党左派”的社会基础,可以突破国共斗争或国民党派系斗争的范畴,释放出这一政治概念的丰富内涵。

以汪精卫、陈公博为代表的“国民党左派”延续到何时?美国学者王克文认为,1929年汪精卫在陈公博与顾孟馀的争论中,站在顾孟馀一边,将“国民党左派”的核心政治诉求从走“非资本主义的民生道路”调整为争取政治民主,从此,汪精卫就取消了反帝和民众运动的立场,这意味着“左派运动”的终结*王克文:《汪精卫·国民党·南京政权》,“国史馆”(台北),2001年,第144、154页。。在1929年以后,汪精卫派系的确更多利用“民主”而非“民生”的口号来团结地方实力派和知识分子,从事反蒋斗争。如果将“非资本主义的民生道路”作为“国民党左派”的标志,可以得出上述结论。但如果不从思想路线出发,而是从派系斗争的角度,以改组派的组织、活动作为“国民党左派”的标志,则可以认为,1932年汪蒋合作之后,汪精卫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陈公博、顾孟馀出任实业部部长和铁道部部长,形成汪主政、蒋主军的局面,改组派不再进行公开的反蒋活动——这意味着以改组派为标志的“国民党左派”的终结。

然而,尽管在1932年汪蒋达成了政治合作,两人在党内的斗争却从未停止,并表现出不同的思想路线与行事风格。一些改组派成员和军事将领仍尊奉汪精卫为政治领袖,与其共进退,直至1938年12月汪精卫脱离重庆,走上对日投降的道路。这一时期的汪蒋斗争,仅仅是争权夺利的派系斗争,还是带有一定的思想路线分歧?汪精卫、陈公博等人在执政期间是否实践了“国民党左派”的社会理想?这些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中国大陆学者的主流观点认为,汪蒋分歧更多体现为一种权力斗争,而非政治理念与政治路线斗争,例如研究国民党高层派系斗争的学者金以林就认为:国民党高层政争,无论是谁,都要高举孙中山和三民主义的旗帜,这里或许有意识形态分歧,但更多的是借“主义”大旗争权夺利。“特别是自国民党由广东一隅成为全国的执政党后,权力之争远远超过治国理念的分歧。”*金以林:《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蒋介石“最高领袖”地位是如何确立的》,第8页。海外学者特别是美国的学者,则比较强调汪蒋斗争中所包含的政治理念分歧,认为汪精卫主政时期的方针带有一定的国民党左翼政治路线特征*例如,美国学者曾玛莉(Margherita Zanasi)认为,1932年1月汪蒋再度合作后,“国民党左派”开始全面参与国民经济政策的制定。汪蒋经过协商之后达成的“安内攘外”主张,强调以国家统一和经济建设作为抵抗日本侵略的前提条件,这是“国民党左派”解决民族危机方法的直接表述,标志着汪精卫对蒋介石暂时的政治上的胜利——因为蒋介石更倾向于在损害政治统一和经济建设利益的情况下,首先“剿灭”江西的“共产分子”;汪精卫则认为,只有进行经济建设、增强国家实力,才能根本解决外敌入侵和内部的中共问题。曾玛莉还认为,陈公博在担任实业部部长期间,为了实现他建立一体化国家经济和促进阶级合作的目标,组织了对所有生产商的动员,“将社会主义式的动员和激进防卫的民族主义结合在一起,设想创造一个社团国家,能够把中国所有的生产商团结在一起来建立民族经济”。这一国家经济建设计划“设想的政权是高度中央集权化的,能够将它的干预延伸到草根阶层,并能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经济动员”。汪精卫在1930年提出的“经济金融政策提案”亦带有明显的陈公博式的经济合作特征。参见〔加〕卜正民、施恩德编,陈城等译:《民族的构建:亚洲精英及其民族身份认同》,第146—182页。。

1928年至1931年间是“汪派”作为“国民党左派”,理论表述最充分、组织形态最完整的时期。尽管在1932年以后,汪精卫的施政方针中仍带有一定的左翼色彩,例如他在担任行政院院长期间主持的农村经济复兴委员会,体现出他对农村和农民问题的重视,并呼应了一些知识分子提倡的乡村建设运动。在1933年热河事变之后,中国华北俨然成为日本势力范围,中国陷入严重的民族危机之中,蒋介石仍将重心放在“剿共”之上,并提出扩充军备、加拨军饷的要求,汪精卫则坚决反对蒋介石扩充军事的呼吁,提出救亡图存必须充实国力的原则,拟定了遏制官吏贪污、严申军事纪律、全力进行农工商业建设的方针。这些都说明,在汪精卫与蒋介石的分歧中,包含着一定的政治理念与政治行为方式的差异。但是在1932年以后,具有意识形态色彩和政治派系特征的“国民党左派”,事实上已经十分微弱了。

四、结 语

“国民党左派”是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是各种政治力量交织的产物,既有国民党内部的诉求,也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国家利益的推动,反映出20世纪20年代中国与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复杂关系。虽然在国民党中一直不乏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思想论述,但国民党左派作为一个政治势力的产生,则起源于共产国际在中国打造亲苏、亲共的政治势力的策略。这一策略对于国民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激化了党内各个派系寻求利用外部力量发展自我的斗争,加剧了国民党的分裂,甚至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之后形成了有明确纲领、组织和意识形态的“国民党左派”。

“国民党左派”问题不仅涉及高层政治斗争,还反映出国民党内部在思想和组织上的分化,以及由此所体现的社会分化状况,同时还折射出20世纪20年代中国激进思潮和群众运动的走向,以及不同政治力量对于中国革命前途的探索。通过讨论“国民党左派”的群众基础,将“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群体的苦闷、探索、奋斗、追求和分化的历史引入革命史研究,也将丰富我们观察20世纪中国革命的视角。观察“国民党左派”从无到有的过程,并以此为线索重新观察20世纪20年代中国政治的演变,可以在以往国共两党的历史叙述之外,开辟出一个新的观察中国革命的视角。这个“国民党左派”的视角或将丰富中国现代史叙述的层次,深化我们对现代中国政治的理解。

历史中的“国民党左派”在思想系统和组织脉络上都是复杂的、变动的,能否从这些庞杂的思想主张和变化不拘的政治过程中,梳理出一个边界相对清晰的“国民党左派”的思想、组织脉络,对于研究者而言是一种挑战。笔者初步认为,若将“国民党左派”看作一种政治势力或政治派系,则在1924年至1927年间,其核心特征是支持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当时国民党内已经出现了自觉建设左派意识形态的努力,如甘乃光和“左派同盟”的思想与组织活动,但何谓国民党左派的话语决定权则在于共产国际和中共。这一时期曾被认定为国民党左派的有廖仲恺、蒋介石、汪精卫、邓演达、谭延闿、徐谦、孙科、宋庆龄、何香凝等许多人,其中,在政治上延续性较强、影响力较大的是廖仲恺、汪精卫和邓演达,在军事上是张发奎和唐生智。这一时期的国民党左派并无清晰、稳定的派系特征。在1928年至1931年间,“国民党左派”演变成一种边界清晰、目标明确、具有自身意识形态的派系组织,这就是以汪精卫为精神领袖、以陈公博为政治领袖的改组派,他们亦自称为“左派”。

一般来说,同情底层、关注农工、反对资本主义、倾向社会主义、对社会政治现实持激进的批判和变革主张,是“左派”的基本特点。但“国民党左派”牵扯到联共还是反共的问题,不能在单纯的思想层面上讨论。事实上,从1894年孙中山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开始,国民党内始终不乏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思想论述。但抱持不同程度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人却并非都主张联共,有些还坚决反共。例如,胡汉民和戴季陶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唯物主义的思想,关心社会问题,支持劳工运动,但在大革命期间,两人都反对联共政策,反对中共主导的工农运动,并且不认同共产党将国民党划分为左右两派的做法,因此,他们不在笔者讨论的“国民党左派”范围之内。另外,国民党内不绝如缕的批判性思想与政治主张,如1946年至1948年前后国民党内的党政革新运动,也不属于“国民党左派”的范畴。讨论“国民党左派”问题,不能离开国共合作与分裂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国民党内的左翼思想和“国民党左派”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虽然有所关联。

“国民党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间,既有思想上的一致性、相关性,也有内在的差异。例如,廖仲恺从集合生产和社会平等的角度理解社会主义的优势,希望设法避免资本主义发达、贫富分化带来的阶级斗争,希望在发展国民经济、对抗帝国主义侵略的同时,解决社会不平等的问题,为所有人谋求平等的自由。这也是“汪陈左派”的共同愿望。1932年出任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的陈公博就曾表述过建立集中的国民经济体系的构想,欲将一切关乎国民经济命脉的大产业收归国有,建设国家资本,设立国营公司,由国家筹办大规模的国有电气和水利事业,由国营公司吸收社会劳动力成为国家工人,以国有企业集中财力物力建设国民经济,避免贫富分化和阶级斗争。但与陈公博不同的是,廖仲恺并不十分推崇大的国营公司。在国营事业与社会合作组织之间,他更重视社会的合作组织,对于大规模的国有资本和国营事业则表示忧虑。他认为,在一个政治腐败势力泛滥的国度,在人民缺乏有效监督和约束机制的情况下,大规模的国有公营事业,势难避免腐败的危机,而合作组织既可解决生产分配问题,又可以激发人民自主的能动性,养成人民的自治能力,培养民主基础。这是廖仲恺思想的独特之处。

“国民党左派”向中共学习借鉴了许多思想方法和工作经验,例如汪精卫看到了共产党以党治军的能力,并试图在国民党军队中推行类似的制度。在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面对事实上的武人割据和党权支离破碎的局面,如何使国民党从军人的控制中解脱出来,以一种制度性的力量约束武力,始终是汪精卫苦心思考的一个问题,但他没有找到答案。除以党治军外,“国民党左派”还向共产党学习了阶级分析和社会动员。“阶级”与“民众”的视野一直存在于“国民党左派”的思想之中,但他们的政治目标不是阶级斗争,而是经济建设和阶级调和。无论是在国民革命中,还是在经济建设中,“国民党左派”的社会动员与中共相比都是失败的。“国民党左派”在国共分裂后继续号召青年“革命”,陈公博和《革命评论》特别提出了国民党的青年化、民主化目标,希望吸收青年人才入党,解决国民党的腐化问题,但是他们没有找到能够真正组织和改造青年的有效方法,也无法吸收那些有理想有热血的青年加入到国民党中来。至于为什么“国民党左派”能够提出却不能解决这些问题,为什么他们的方案没有被南京国民党中央所采纳,则需要进一步思考和研究。

(本文作者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北京 100006)

(责任编辑 赵 鹏)

Restudy on the Issue of the “Leftist of the KMT” (1924—1931)

Li Zhiyu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Kuomintang leftists is a complicated history phenomenon. During 1924 to 1927,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and Soviet government, in order to support a political force pro Soviet and pro Communist in China, led a political strategy, namely developing the leftist in the Kuomintang supreme leaders and grassroots party members, and causing the radical the situation of Chinese revolution, to serve the Soviet Far East strategy. During 1928 to 1931, the reorganization group led by Wang Jingwei and Chen Gongbo still posed as the “Kuomintang leftist”, and developed a set of independent “leftist” theory, advocating to reconcile class contradictions, expand the party’s class foundation, implement party ruling the country and army, and accomplish the party’s youth and democracy, and implement the nationalization to the large capital, and so on, which reflected the Kuomintang exploring a “non-capitalist” modernization.

K26

A

1003-3815(2016)-10-008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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