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
公共艺术与城市的文化逻辑
——以旧上海公共艺术为例
○乔迁
主持人语:
从现实层面来看,公共艺术在当代中国呈现出的繁荣景象与城市化进程紧密相关。与其他的艺术形式最大的不同,公共艺术要求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必须考虑到公众的存在。它接受公众的检阅,也改变公众的视觉与观念。它是最有可能对民众进行艺术启蒙并最终改变国民素质的一种艺术形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公共艺术创作者身上所肩负的重任,超过了以往的其他艺术家。随着更多的公共艺术在当代中国的各大城市乃至乡村落地生根,我们的文化观念和审美态度也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面貌;而对公共艺术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则显得尤为必要而且紧迫。本期这组关于“公共艺术”的文章涵盖面非常广泛,既有对公共艺术精神、审美价值等问题的深入探讨,也有艺术家的创作经验之谈,而王强关于乡村公共艺术的思考,则开了此类题材研究的先河。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公共艺术是随城市发展而来的共生物。城市是公共艺术的依托,一个城市公共艺术的发展是城市文化逻辑的一环。中国缺少传统的公共艺术,因为中国的城市发展起步较迟。按照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的说法,中国历史上没有城市,他认为城市是由商业行为聚集的自然秩序,这个秩序弄够制约和规范人的行为,并不依靠行政的力量达到这样的目的。近代以来,中国沿海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出现,其一莫过于上海。
上海是一个短期爆发式发展起来的城市,还没有形成长久的文化积淀,她呈现各种文化巨大差异的混合。“世界性和地方性并存,摩登性与传统性并存,贫富悬殊,高度分层,这使得近代上海市民文化呈现驳杂奇异的色彩,有中有西,有土有样。中西混杂,现代与传统交叉,都市里有乡村的内容和基因。多元、混杂,这就是近代上海民众的文化特点。”①
上海是适合回望历史的地方,开埠一百多年,集中了中国最丰富、复杂精彩的故事。历史往往有无法预测的走向,一百多年前在枪炮声中诞生的上海,于20世纪中期,在又一阵更密集的枪炮声中急转至另一条发展的轨道。从此,旧上海生活曾经的活色生香就沉寂在云烟般的想象中了。上海、旧上海渐渐模糊,留下的只是依然被称呼为“上海”的躯壳。
其实旧上海一直存留在国人心底,“上海”二字在新中国很长时间里是“摩登”的注解。所谓“摩登”,是普通大众对于现代文明的直觉。近三十年,开放的氛围使我们向外频繁与国际当代文化接触的同时,也向内挖掘曾经的现代文明样本。文化界流行追忆,上海自然成为最容易被追忆的地方,曾经的时代风潮、细枝末节重新被提起,追忆中带着惊羡、骄傲、惋惜。
上海的形骸还在,外滩还在,石库门还在,留下追忆中叙事的痕迹,追忆的根基显得尤为真切。
每位追忆者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角度寻找线索。文学家找到了张爱玲,一本《半生缘》告诉读者中国的文学不只是刀光剑影的斗争,也曾经塑造过深刻的普世人性;旧上海的电影在那个时代曾经是世界电影的翘楚,《孤儿救母》《火烧红莲寺》《渔光曲》《风云儿女》《夜半歌声》《一江春水向东流》 《丽人行》等等,哪一部都是中国电影的骄傲,是第五代导演拿几只金狮、金熊奖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一曲《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突显国际都市的自信情怀、雍容大度,与之后几十年装腔作势的对口号注解式的音乐,显然是两个层次;张啸林、黄金荣、杜月笙,曾经横行霸道的黑帮老大也频频成为史海钩沉的主角。
而我希望借一些旧影,想象旧上海市民曾经徜徉在怎样的公共空间。勾画一幅市民社会样板的空间状态。在物态的旧上海的构建中,纪念碑和城市雕塑记录着城市的故事、命运,并关乎城市的精神。当然,我追忆的凭借难以在这些遗存中寻找,更多需要我凭旧影和文本展开想象。
上海的开埠与摄影的时代差不多同时到来,尽管缺失实物,我却可以通过旧影中的资料,组合出以旧上海纪念碑和雕塑为主的公共艺术的布局和系统。
在百年的老上海发展史里,纪念碑和城市雕塑有百件左右的数量,只是在二战期间和20世纪上半叶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基本被摧毁殆尽,没有留下多少遗迹。
上海的纪念碑和雕塑是随上海开埠而逐渐兴建的。中国也有立碑的传统,形式主要为墓碑和记功碑,或建于陵前,或立于庙堂前侧,多属祭奠场所。而立于公共生活空间的,成为公共建筑一部分的,基本采用建造石牌坊的方法来纪念某事件或表彰某人。自开埠以后,西方文化开始进入上海,西方的纪念碑和雕塑的形式进行记事与表功也随之被采用。
上海西式纪念碑最早出现在1861年。当时,上海租界最早的开辟者英国,首先在外滩33号驻沪英国领事公署前的草坪上树立“红石纪念碑”,正式的名称叫做“英领署地上十字纪念碑”。“红石纪念碑”建于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作为战争的胜利者,在中国的英国侨民特地从英国定制了花岗石十字架,以纪念那些与侵略中国的巴夏礼一同被中国官兵杀死的人。现在还残存着两块枣红色大理石基座。
卜罗德铜像,则是上海西式雕像建设的肇始。清同治元年(1862年)春,法国海军上将卜 罗 德 (Admiral Auguste Lèopold Protet,1808~1862),指挥法军联合英军、华尔洋枪队等在上海附近与太平军作战,后来在进攻奉贤南桥镇时,被太平军击毙。1865年1月,法国人在法租界公董局内建立卜罗德铜,。铜像为典型的西方古典造型。
此后,英、美、法、德、日等国的纪念碑和纪念雕塑随着上海租界市政建设的发展而发展,相继在以外滩为中心的租界区域矗立起来(图1)。较为著名的有1890年11月8日英国人在南京路外滩竣工巴夏礼铜像(图2);1896年底,德国侨民和德商怡和洋行为纪念在山东海面遇风暴沉没的德军炮舰伊尔底斯号的70余名死难者,在外滩公园旁建立伊尔底斯碑,并将半截船桅树立碑上(图3)。1911年,法租界公董局在顾家宅公园内建立环龙碑,以纪念在上海上空作飞翔表演时失事的法国飞行员环龙,碑上置有环龙的青铜头像;民国2年,中英官商合力在外滩江海北关署对面马路的江边绿地建立起曾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达48年之久的英国人赫德铜像(图4);民国26年(1937年)2月10日,苏俄侨民在祁齐路、毕勋路口建立普希金纪念碑,优雅的碑座顶端置一尊青铜的普希金胸像,碑身正面用俄文刻有“俄国诗人亚利山大·普希金先生逝世百年纪念碑”(图5)。受西方纪念建筑造像之风的影响,辛亥革命前后,中国人也开始建立西洋式的纪念碑和塑像。李氏族人首先在徐家汇海格路李公祠内立李鸿章胸像;民国18年10月10日,雕塑家江小鹣创作的孙中山铜像,在江湾五角场北首的市政府大楼前落成,像高3米,加上基座总高10余米(图6)。从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现过的纪念建筑、塑像应该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而确切数字则无从统计。
图1 常胜碑
图2 巴夏礼铜像
图3 伊尔底斯纪念碑
旧上海纪念碑和城市雕塑的影响力莫过于欧战胜利纪念碑,那高高底座上舒展双翼的和平女神雕塑像早已成为老上海经典的场景(图7)。在电影《间谍佐尔格》中,就是通过这尊雕塑反映20世纪30年代上海外滩全景的一个俯瞰的镜头;1941年,旅居上海的奥地利人费穆编剧,犹太人J·佛兰克导演的电影《世界儿女》中,这尊雕塑出现在电影的首尾段落,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场地。如今周围老建筑依旧,雕塑早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中了。
这座成为老上海经典记忆的纪念碑存世的时间并不长,但她记录了旧上海一段最辉煌和最沧桑的交替时代,已经成为旧上海血液的一部分。纪念碑的建设缘起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的胜利。战争结束后,有着古希腊罗马纪念碑艺术传统的英、美、法等国家,在各地修建了各种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纪念碑和雕塑,以纪念在战争中阵亡的将士。在“一战”中,上海也有许多外侨远赴欧洲战场,加入各自国家的队伍,其中有一些人战死疆场,于是上海租界当局也在战后建立了欧战胜利纪念碑。
1917年,大战还在继续。公共租界的英国商会就开始向工部局提议,希望能建一座纪念碑以纪念上海英、法、俄、意等国侨民赴欧从戎的阵亡者,并建议这一纪念碑的位置设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江边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接壤处。工部局同意了这个提议,并由英国商会通过法国商会,向代表法国利益的公董局征求意见。公董局也赞同了这个建议。大战结束后,上海租界专门成立了一个战事纪念委员会。至1920年,委员会始正式决定在以前所议位置建碑,并成立了纪念碑委员会,开始实际操作。由英商马海洋行(Messrs.Spence,Robinson&Partners)的J.E.March负责设计。关于纪念碑的形式,曾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建成实用性的建筑物,如里面可以辟作商品陈列室,另一种是建成单纯的形象辉煌的纪念碑。主张后者的占了多数,委员会采用了后者建议。纪念碑的设计图案由委员会公开有奖征集。奖金最高达750两银子。最后通过的方案是:下为竖直的高大石碑,上缀黑色和平女神铜像,以求“永久之和平”(图8)。另外,地基和周围环境改造也花费颇多。其中一部分经费由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承担,大部分来自向社会公众的劝募。1923年,纪念碑的地坪、碑身及周围的环境建好,向国外订制的和平女神的青铜像在1924年初始运抵上海。经安装后,两租界当局于2月16日举行揭幕典礼(图9)。
图4 赫德铜像
图5 普希金像
图6 孙中山铜像
图7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外滩
纪念碑呈长方形盒状,整个碑底座由钢筋混凝土砌成,中间为空心,墙面贴有花岗岩石料。纪念碑的碑身面上,镌刻着纪念文字和在一战中死难的上海侨民的姓名,两旁装饰着铜雕的盔、胄、盾、甲等古代兵器。碑座背面,“功炳欧西,名留华夏”八个大字,赫然而书。碑顶的上方,就是巍然而立的和平女神像了。女神像双翼高展,脚下两孺子分居两侧,怡然牵裙。
1941年底,随着美英向日本宣战,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公共租界的中心区,欧战纪念碑作为敌对国标志性的建筑物被拆下。两边铜雕的盔、胄、盾、甲等古代兵器被毁掉,碑面的文字则被全部磨去。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后,将拆下后尚保留着的女神像归还给英国领事馆。此时,上海外国租界已经被国民政府收回,西方人在上海的独立统治已结束,欧战纪念碑无法恢复。
图8 上海欧战纪念碑
从和平女神雕塑的建立到被拆除,虽只经历了17个年头,但已经被誉为远东第一纪念碑,成为旧上海文明的永恒象征。成为旧上海的象征绝非偶然,上海的时代发展阶段、文明样式、社会形态、市民的精神诉求共同为这尊纪念碑价值产生提供了逻辑条件。
旧上海是旧中国的一部分,却不是旧中国的缩影,上海之外是另外一种旧中国,上海是异样的存在,有自在的文明逻辑。上海的文明性质是多歧的、互渗的,是冲突中的平衡。西方原汁原味的文明在这里有自己的完整体系,附生在这个系统的社会在物质和精神上和伦敦、巴黎、纽约近在咫尺,而与一河之隔的浦东却恍若天涯。在上海孕育出一个西方城市社会形态的同时,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也从北京转移到上海。在其后的几十年里,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康有为、梁启超、鲁迅等等,上海囊括了那个时代中国大半的文化精英。在同一个时空之间,还有一个延续型的中国社会,属于整个中国文明系统中的一环,但是,二者的交叉并不充分,基本处于相互的封闭状态。租界是西方人的世界。西方人将欧美的物质文明、市政管理、议会制度、生活方式、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审美情趣都带到这里,使租界变成东方文化世界中的一块西方文化“飞地”。迄今为止,中国还未出现像旧上海一样的市民社会。这就是西式纪念碑和雕塑被认可,以及欧战纪念碑成为城市标志的时代和社会逻辑。
旧上海是中国的城市,但更像是坐落在中国的西方城市。旧上海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和文明特征几乎是西方的翻版。传统中国以经验为主的营造法式,在现代规划理念主导下的上海城市建设中,显然力不从心,只有建立在数理科学基础上的西方建筑体系才能够发挥作用。旧上海的建筑是亚洲地区最完整的最具规模的西方建筑群,20世纪20年代建设的锦江饭店,是那个时代世界著名的现代建筑之一。在物态上,旧上海比较接近于西方,各国租界内又有各自国家的特点,法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包括西方现代主义的,旧上海的建筑素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即使今天的上海外滩,也比以西方移民为主的纽约更像欧洲的街景。老上海的纪念碑和城市雕塑具有在这样的建筑系统中产生发展的形式逻辑。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的第四卷第一章《论公意是不可摧毁的》中说,“只要有一些人联合在一起,并人为他们是一个整体,那么他们就有了唯一的意志,这个意志指向他们共同的生存和公共福利。”旧上海是旧中国社会形态中现代文明制度在中国土地上的唯一实践,唯一具有市民社会的城市。租界内的社会系统和西方是接轨的,也对周围的中国市政当局产生直接的影响。旧上海,尤其生存于租界内的市民,包括总数曾达到15万人的外侨和更多的中国人,他们身上所体现的现代文明首先是西方化的。所受的教育、价值观是西方式的,或受到西方影响的。那么,体现市民社会主体价值的公共艺术必然为传统的西方艺术风格。
这些雕塑包含了旧上海的城市文化传统和文化性格,从而象征了旧上海的城市灵魂。
城市的文化是流变的,有时甚至是天翻地覆的革命。那么,特定时代的代表性雕塑或纪念碑在一个时代是文化的象征,在另一个时代,则可能没有与城市文化上的逻辑关联。一个城市乃至一种文明的象征物往往遭受与此文明同样的命运。美国世贸双塔在911中的轰然倒塌;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安静地站立一千多年,却在塔利班的炮火中化为齑粉,这恰恰反映象征物脱离不了产生的文明基础和文化逻辑。
注释:
①熊月之著,姜进编:《都市文化中的现代中国》,《乡村里的都市与都市里的乡村——论近代上海民众文化的特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
②[法]卢梭著,戴光年译:《社会契约论》,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页。
(作者单位:北方工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
图9 欧战纪念碑落成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