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沁立
尊重
文/谢沁立
因为是公安局所属的医院,难免会有一些犯罪嫌疑人光顾。常常,远远地就听见“哗啷哗啷”脚镣拖过地面的声音,给平静的诊室增加几分不和谐的音符,引得候诊的病人们争相围观。
前来看病的犯罪嫌疑人们,有的只是低着头,跟着与自己用手铐铐在一起的警察走;有的却笑着,左顾右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有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检查需要,既没戴手铐,也没戴脚镣,由身边的几个民警寸步不离地簇拥着。
犯罪嫌疑人虽不大相同,带他们看病的民警却有几分相似。他们无论是穿一身警服,还是身着便衣,多是一脸的疲惫,总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我们反倒觉得他们比那些犯罪嫌疑人更需要治疗和休息。民警们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他们说话非常严厉,即便声音不大,也有一种威慑力。
带犯罪嫌疑人看病不是好差事,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提心吊胆生怕犯罪嫌疑人跑掉不说,他需要验尿,你就得跟进厕所,他需要楼上楼下做几项检查,你就得跟着“锻炼身体”。有时民警还要自己为犯罪嫌疑人垫付医疗费用。
一天中午,我在门诊值班,正为一名病人做着检查,诊室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走到我面前,急切地说:“大夫,看病!”“稍微在门口等一下。”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他走出去,我隐约听到外面有几个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看着前一位病人,有些气冲冲地对我说:“能不能快点。我们还要赶回去呢!”明显带着些命令口吻。我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耐心地说:“马上就到你。”这样说着,我瞥了他一眼,他似乎也觉察到我的不悦,拉开门出去了。“真是讨厌!”我暗暗说道。
当诊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门又被推开,那个中年男子探进半个身子,口气较刚才略微缓和了一些:“这回该我们了吧?”我点点头。他却缩回身去,随后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披着旧军大衣面带微笑的二十多岁的男子。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一脸和气地对他说:“哪儿不舒服你就说。”青年人微笑着点点头。
青年人坐在我面前,嘴角轻轻上扬,我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见青年的身后一下子又出现三位壮汉,中年男子面容严肃地站在最前面。我不由得有些紧张:看样子,这年轻人病得似乎不重,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吗?他们不会有别的意图吧。尽管毗邻的科室还有同事,但面对他们这么多人,我还是警惕一些好。这样想着,我问道:“你们也看病吗?”几个人面面相觑,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说:“我们陪他来的。”“家属在门口等一会儿,都站在这里影响看病。”我找了个借口。几个人又相互看了一眼,走出去三个人,中年男子走到门口却站住不动了。若是别人我也不会在意,因为家属都很关心亲人的病情。可想起他刚才的态度,我偏偏不想让他站在这里。于是我又说了一遍:“请您在门口等一会儿。”他环视了一下诊室,目光落到我身上,语气恳求地说道:“就让我在这里等吧!”我也不由得环视一下诊室,除了几张诊桌外别无他物,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几许早春的气息。我没再理他,开始为年轻人看病。
年轻人一直笑着。他在诉说病情时,非常有条理,语气很客气,语调也好听,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比那位中年人强多了。”我暗自想。他主诉浑身难受,似乎哪里都有毛病。但经过询问和简单的检查之后,我发觉他除去血压有些异常外,一般状况还可以,但还需要做些检查,以便最后确定一下病因。我将几张检查申请单递过去。年轻人依旧带着微笑,伸过手来接。猛然,我发现他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缺如,断指处非常齐整,像是被锐器砍掉的。尽管医院里常见有残疾人,但冷不丁见到这样一只手,我还是有些吃惊。他是什么人呢?我思忖着。莫非他是……但看见那微笑,我摇摇头。
一直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此时走过来,接过单子。他问那个年轻人:“还有别的吗?”我发现他并没像一般家属那样先问医生病人的情况。年轻人摇摇头。“好,先出去吧。”中年人说着,跟着年轻人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年轻人回过头对我说:“谢谢医生。”他还是给人以好感地微笑着,但一想到他的那只手,我隐约感觉这微笑后面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两个人出去了,中年人随即又闪进身来,问我:“他没事吧?”我谨慎地说道:“要确切地诊断,还需要做几项检查。”
他看着手中的单子说:“但愿他没病,他们一病,折腾的是我们。他们生病比我们自己生病还上心。”心中的猜测似乎得到几分证实,但我仍然疑惑道:“莫非他是……”“对,是犯罪嫌疑人。我们是看守所的。他在号里闹得挺凶,说有病。我们也怕他真有病,号里不出事则已,出事就是大事。我们离这儿远,来得晚了,您别介意。”“他犯的什么罪?”我感兴趣地问。“抢劫。你看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实际他以前凶极了。”我想起那失去手指的手,只感觉一股凉气直冲大脑:“刚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怕对你说了,你有顾虑,而且当着他的面我又不能说,因为他现在已有悔改表现。犯罪嫌疑人也是人,他也有自尊,你没见他表现得那么好,我若当着他的面告诉你他是犯罪嫌疑人,说不定他回去又会变成‘鬼’,我们何不维护一下他的自尊?今后他还要在这社会上重新做人呢。再说你那窗户又是打开的,虽然你轰我,我也不能出去呀。”
中年人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那笑透着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长者的宽厚。多好的警官啊!他宁愿自己辛苦、自己委屈,也要在保护我的同时,给了犯罪嫌疑人一份尊重。
后来,我在医院里依然不时地见到面容疲惫的民警,我总会对他们投去崇敬的目光。
(本文作者单位:天津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