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秉忠《萬言策》上書時間再探討
毛海明
提要: 劉秉忠在大蒙古國時期撰寫的《萬言策》,是忽必烈建立政權、“附會漢法”的綱領性文件。本文判斷《萬言策》的上書時間應是在海迷失后三年(1251)二月前後。
關鍵詞: 劉秉忠忽必烈《萬言策》元代政治漢法
劉秉忠(1216—1274)是元朝歷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他在大蒙古國時期,曾“上書數千百言”,*《元史·劉秉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頁3688。“論列中原情勢和革弊致治之方”。*陳得芝先生語。參見陳得芝《耶律楚材、劉秉忠、李孟合論》,原載《元史論叢》第九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年,頁9;收入氏著《蒙元史研究叢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648。這份上書又被稱爲《萬言策》。明初修《元史》,這封策書經節略,收入《劉秉忠傳》中,*見《元史》卷一五七,頁3688—3692。傳留至今。因其包含劉秉忠“酌古宜今”的治國理念,且對忽必烈潛邸新政漢法推行有着重要影響,歷來爲研究元代前期政治,研究劉秉忠的學者所重視。*參見周清澍《忽必烈潛藩新政的成效及其歷史意義》,原載《內陸亞洲歷史文化研究——韓儒林先生紀念文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頁98—99;收入氏著《元蒙史札》,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467—468。陳得芝《耶律楚材、劉秉忠、李孟合論》,頁648—650;葛仁考《酌古宜今之策: 劉秉忠萬言書初論》,原載《邢臺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頁13—15;收入氏著《元朝重臣劉秉忠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頁125—133。然而,關於《萬言策》上書的準確時間,學術界卻有着不同意見,至今仍未形成定論。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鈎稽史料,再對這一問題作一番新的探討,以求正於方家。
一前人的觀點
劉秉忠的《萬言策》“輯集一書,累逾萬字”,*姚樞《祭文》,劉秉忠《藏春詩集》卷六,《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1),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頁235上。但在現存有關劉秉忠的行狀碑銘傳記資料中,至元十一年(1274)十月左右徒單公履撰寫的《故光祿大夫太保劉公墓誌》,*徒單公履《故光祿大夫太保劉公墓誌》(下簡稱《墓誌》),《藏春詩集》卷六,頁233上。次年正月王磐撰寫的《故光祿大夫太保贈太傅儀同三司文貞劉公神道碑銘并序》,*王磐《故光祿大夫太保贈太傅儀同三司文貞劉公神道碑銘并序》,《藏春詩集》卷六,頁230上。以及《元史·劉秉忠傳》,都未言明上書的具體時間。惟有至元十二年正月張文謙撰寫的《故光祿大夫太保贈太傅儀同三司謚文貞劉公行狀》,載明上書是在“庚戌夏”,*張文謙《故光祿大夫太保贈太傅儀同三司謚文貞劉公行狀》(下簡稱《行狀》),《藏春詩集》卷六,頁227下。也即1250年夏天。然而在《萬言策》文中,卻又有“宜因新君即位,頒曆改元”、“今新君即位之後”等語。*《元史·劉秉忠傳》,頁3691—3692。衆所周知,蒙哥汗即位是在1251年夏六月。*《元史·憲宗紀》,頁44;《元史·世祖紀一》,頁57。上書時間與策文內容相牴牾,1250年的上書怎會記載1251年後纔出現的事情?因此,周清澍先生判定張文謙的記載並不可信,斷言“可肯定此書乃辛亥年(1251)蒙哥汗即位後所上”。*見周清澍《忽必烈潛藩新政的成效及其歷史意義》,頁468注1。
但卻又有着不同的觀點,陳得芝先生傾向於相信張文謙的記載。他根據張文謙的行實,認爲上書應是張“親身所見”,“時間照理說不會記錯”。對於策文中“君上,兄也;大王,弟也”、“宜因新君即位頒曆改元”、“今新君即位之後”等反映蒙哥即位之後纔有的言語,陳先生作出不同的解釋。他認爲在1250年左右,蒙哥的擁護者方面已經認定其爲新大汗。理由是史料中所載的1248年在阿剌脫忽剌兀召開的宗親大會,已然確定推舉蒙哥爲新大汗。只不過是由於窩闊台系諸王的抵制,正式的登基大會纔拖延兩年多,遲至1251年召開。有此解釋,1250年夏劉秉忠上書稱蒙哥爲“新君”,也就容易理解了。陳先生進而詮釋“宜因新君即位頒曆改元”、“今新君即位之後,可立朝省”等語,認爲“可以理解爲在新君已定、行將即位之際提出的建議,而未必是指已經即位”。*見陳得芝《耶律楚材、劉秉忠、李孟合論》,頁649注1。關於阿剌脫忽剌兀大會,參見劉迎勝《阿剌脫忽剌兀忽里台大會考》,《西域研究》1995年第4期,頁17—25。據劉文,阿剌脫忽剌兀大會召開應在1249年四月。
陳先生的論斷獨到精辟,然而略嫌單薄,以致有學者仍存狐疑,認爲“關於劉秉忠上書時間尚需深入考察”。*見葛仁考《元朝重臣劉秉忠研究》,頁122注4。《萬言策》的上書時間仍然是未定之論。
二1250年左右擁護者認定蒙哥爲新大汗的一個例證
1249年阿剌脫忽剌兀會議之後,1251年夏正式的登基大會之前,蒙哥的擁護者方面已經認定其爲新大汗。陳得芝先生利用《元史》、《史集》等史料作出的這種判斷,並非沒有例證。在元人蔣易編輯的《皇元風雅》一書中,收有金末名士楊雲鵬的一首詩作,題爲《送王魏二學士應聘》。詩云:
三十年來只用兵,蒲輪才始聘賢英。已將藥石除危疾,政要文章致太平。天子飛龍方啓運,華陽歸馬豈無程。會須先下山東詔,癃老思觀德化成。*《皇元風雅》卷二六,《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78上。亦見顧嗣立編《元詩選》三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51。
如對大蒙古國時期的政治史有所了解,我們就能判斷這首詩作的撰寫背景、時間,以及送別對象。“王魏二學士”,即金末名士王鶚、魏璠。十三世紀四五十年代,拖雷后唆魯禾帖尼、蒙哥、忽必烈等人關注中原漢地,重視與漢族士人的交往,開始有意識地徵聘他們中的傑出者,爲己所用。王鶚、魏璠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受到徵召、厚遇。故而詩有“三十年來只用兵,蒲輪才始聘賢英”之語。關於此次徵聘,相關史料都記載是在“庚戌”年,也即1250年。如元人徐世隆在爲王鶚撰寫的墓碑中云:
庚戌春,憲宗遣故參知政事李舜咨以安車來徵,公(王鶚)同玉峯魏璠應召。*徐世隆《王鶚墓碑》,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二《內翰王文康公》,(轉下頁)( 接上頁) 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頁239。
魏璠從孫魏初在敍及他的這一段經歷時,也云:
聖上在潛邸,庚戌歲,以安車徵我先君(魏璠)。*魏初《青崖集》卷五《書傅氏家傳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8册,頁785下。
楊雲鵬的送別詩應當就撰於1249年至1250年間。詩句“天子飛龍方啓運”,其中的“天子”指代的只能是蒙哥。這首詩作從側面證明時人,特別是蒙哥一方的支持者(如楊雲鵬),在1250年左右,已視蒙哥爲“天子”即當然的大汗了。*關於楊雲鵬的這首詩作,參見趙琦《大蒙古國諸汗身邊的漢人與儒學》,《蒙古史研究》,第七輯,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頁63注1。這首詩作有力地證明陳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
三關於“庚戌夏,上《萬言策》”的記載
周清澍、陳得芝二位先生觀點中一個明顯的分歧,就在於對張文謙所撰《行狀》中“庚戌夏,上《萬言策》”記載可靠性的認識上。周先生否定了這條記載的可信性,陳先生則傾向於相信。事實上,這條記載是可信的。“庚戌夏”即1250年夏天,應是鄉居研學時期劉秉忠撰寫《萬言策》的時間。
在記載《萬言策》上書情況的有限史料中,有一條周、陳二位先生都沒有采用。這就是至元十二年正月李槃撰寫的《贈儀同三司太傅謚文貞制》,其中云:
昔侍潛藩,稔聞高論。適當三接之際,懇上萬言之書。蓋將舉天下而措諸安,以戒爲人主者果於殺。*李槃《贈儀同三司太傅謚文貞制》,《藏春詩集》卷六,頁221下。這份制(轉下頁)(接上頁) 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頁239。
制書明確“懇上萬言之書”的時間是在“適當三接之際”,也即劉秉忠、忽必烈會聚相見的時候。何謂“三接”?古人行文用“三”,有時是用其本意,代表數量關係的數字三,有時則不是確指數量,而是寓指多次之意。此處的“三接”應當作何解釋呢?我們還是先來看一下劉秉忠、忽必烈之間有幾次分聚離合。有關劉秉忠早年行實的記載,以張文謙撰寫的《行狀》最爲詳細:
時上在藩邸,遣使召海雲老北上,因攜公(劉秉忠)偕行。既至,見洒落不凡,及通陰陽天文之書,甚喜。海雲老南歸,公遂見留。自是禮遇漸隆,因其顧問之際,遂闢用人之路。暇中則讀《書》窮《易》,講明聖人學。丙午(1246)冬,其父錄事公之哀聞至,上聞之,召入溫言慰諭。丁未(1247)春,賻以黄金百兩,遣使送還。六月至邢州,依《通禮》,行素志。冬十月,葬祖父母及父母於邢臺之賈村。戊申(1248)冬十二月,上遣使召公。己酉(1249)春,至王府。庚戌(1250)夏,上萬言策。*張文謙《行狀》,《藏春詩集》卷六,頁227上—下。
僧海雲應召北上的時間是在1242年。《佛祖歷代通載》卷二一有載:
丁酉(1237)正月,太祖(宗)皇帝二皇后以光天鎮國大士號奉師。己亥(1239)冬師再起,復主大慶夀寺。壬寅(1242),護必烈大王請師赴帳下,問佛法大意。……時秉忠書記爲侍郎,即劉太保也。*釋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卷二一,《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77),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7年,頁419上。
綜合這兩份材料可知, 1242年劉秉忠來到忽必烈身邊,他們首次相接。此後“見留”,“顧問”左右。二人間的第一次分別是在1247年春,劉秉忠因父去世,離開王府,返回邢臺。“二接”則是在兩年之後。1248年底,忽必烈遣使召還劉秉忠。1249年初,劉秉忠到達藩邸,兩人重相聚首。據上引《行狀》,其後便是1250年夏劉秉忠上《萬言策》了。依《行狀》所載,劉秉忠上《萬言策》之前,他與忽必烈之間只有“二接”,並無所謂的“三接”。
那又何來“三接之際”呢?古人用語,“三”固然有表示多次之意,但一般是指三或三以上。若二,則是斷然不可稱爲三的。這裏《行狀》與制文的描述相衝突,找不出合理的解釋。或許正因爲此,周、陳二位先生都沒有利用這條史料。然而有新的史料證明,劉秉忠與忽必烈之間,在1249年“二接”之後,是確有再次分別的。
葛仁考先生近年發表論文,利用《永樂大典》收錄,而爲今本《藏春詩集》失收的一首詩作,揭示出劉秉忠一段不爲人知的經歷,即他曾在1250年再次返回故鄉邢臺。*葛仁考《元代重臣劉秉忠事迹考釋兩則》,《內蒙古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頁21—23。這首詩作題爲《庚戌再還邢臺》,全詩云:
前春抱病至秋平,九死真成得一生。沙漠北歸身幸健,鄉關南望眼增明。鵲山突兀連天碧,鴛水回環湧地清。親舊相看喜無恙,二年又不到襄城。*《永樂大典》(2)卷二六○五《七皆·邢臺》,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6年,頁1253下。
依詩意,1249年春到達漠北的劉秉忠不久即罹患重病,九死一生,至秋方愈。1250年返鄉,或許是大病初愈後的回家休養。詩作並未給出劉秉忠到達邢臺的具體月份,但據“鵲山突兀連天碧, 鴛水回環湧地清”一句,他返回家鄉當是在春夏之季。
既然劉秉忠1250年曾回到家鄉,《萬言策》又是此後不久他見到忽必烈的上書,那麽當兩人重相聚首,顯然就是“三接之際”了。制書中的“三”,看來並非虛指,而確是數量三。“適當三接之際”,還是應理解爲第三次相接之時。
1250年春夏之季,劉秉忠返回到故鄉邢臺。而據張文謙描述,他在這年夏天,又“上萬言策”。這意味着剛剛到家的劉秉忠又馬上折返和林,面見忽必烈,實現“三接”之會。這並非沒有可能,然而終嫌迂遠,有悖情理。而且根據葛先生的研究,劉秉忠1250年返回邢臺後,還有一個重要活動,即紫金山研學,同學者有張文謙、張易、王恂、郭守敬等人。這是劉秉忠早年行實中的一件大事,史料多有記載,*見於《元史·王恂傳》、《郭守敬傳》,頁3844,3845;楊文郁《王恂墓誌》,《元朝名臣事略》卷九《太史王文肅公》,頁182;齊履謙《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狀》,《國朝文類》卷五○,頁543下。在此不必贅言。既然曾有一段時間的鄉居研學,那麽這年夏天他又如何能抽出身來再返漠北呢?*和林與邢臺之間,大約需要三個月左右的行程。前引《行狀》曾記劉秉忠1247年春離開和林,“六月至邢州”,頁227下。劉秉忠自己作詩紀這段行程也云:“清明左側上歸鞍,急到邢臺六月間。”《藏春詩集》卷二《丁未始還邢臺三首》,頁189上。春夏之季剛至家鄉的劉秉忠在夏天又返至和林,在行程上似乎也不大可能。劉秉忠重返和林,見到忽必烈,實現“三接”之會的時間,應當不是在“庚戌夏”,而是在此之後。
既然“懇上萬言之書”的“三接之際”不是在1250年夏,那麽又如何理解《行狀》中“庚戌夏,上《萬言策》”的記載呢?難道真如周先生判斷的那樣,張文謙的記載並不可信?要知道張文謙對劉秉忠的熟悉了解,遠非他人可比。自1247年被劉秉忠薦引入忽必烈幕府後,二人同任王府書記。1250年紫金山研學,二人也在一起。考察他們二人1247年至1260年間的行實,幾乎沒有分開過的記錄,一些大的政治活動,如進言邢州治理、往征大理、伐宋攻鄂,*《元史·張文謙傳》,頁3695—3696。二人都在一起,過從甚密。劉秉忠上《萬言策》的舉動,我們雖然不能判定張文謙是否參與其中,但他曾親身經歷、見證這一重要事件,應是沒有疑問的。張文謙撰寫《行狀》時,距劉秉忠當年上書,已有二十餘年之久,那麽會不會因年長日久,記憶偶誤呢?應不可能。《行狀》記載劉秉忠早年行實,事無巨細,都精確到年月。特別是對劉秉忠1247年左右的活動,詳細記載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如其父卒故,他何時離開漠北、幾月至邢州、幾月營葬、幾月受徵召、何時返至王府,都似乎是歷歷在目,毫無差錯。他怎麽可能單單對上《萬言策》這樣一件政治上頗具重要意義活動的時間記錯呢?誠如陳先生所言,“時間照理說不會記錯”。
時間沒有錯誤,或許是理解有偏差。我們需再詳細引述《行狀》中有關上《萬言策》一事的記載:
庚戌夏,上《萬言策》。所陳數十餘條,皆尊主庇民之事。首言正朝廷、振紀綱、選相任賢、安民固本。執牘以奏,上皆嘉納之。*張文謙《行狀》,《藏春詩集》卷六,頁227下。
“上萬言策”,當指劉秉忠撰寫策書。“執牘以奏”,應是“三接之際”的“懇上”之舉。這樣理解,或許更合張文謙記載的原意,即1250年夏,鄉居研學的劉秉忠開始撰寫《萬言策》,其後他返回和林,見到忽必烈,“執牘以奏”,當面呈上《萬言策》,策書受到忽必烈的嘉許和采納。
四“三接之際”的時間蠡測
1250年春夏之季返回邢臺的劉秉忠,又於何時重達漠北,再見忽必烈,實現“懇上萬言之書”的呢?時間應該不會晚於1251年。因爲在這一年,他曾在忽必烈王府中,爲邢州的地方官說項。《元史·世祖紀一》將邢州之事繫在1251年下。*《元史》卷四,頁57—58。李謙在爲張文謙撰寫的神道碑文中提及此事,云:
會郡人赴愬王府,公與太保(劉秉忠)實爲先容,合辭言於世祖。*李謙《中書左丞張公神道碑》,《國朝文類》卷五八,頁644上—下。
1251年夏蒙哥汗即位前後,劉秉忠應該已經到達漠北。1251年底,應是劉秉忠、忽必烈“適當三接之際”的下限。
劉秉忠返回和林的時間,究竟在1251年左右的哪個時段呢?1250年前後,是蒙元政治史上的一個重要關節點。在貴由汗死後汗位空缺的情況下,經過多方角力,汗位即將從窩闊台一系轉移到拖雷家族。1249年四月在拔都駐地阿剌脫忽剌兀召開的宗親大會,雖然已經確立蒙哥爲新的大汗,但這並沒有得到窩闊台系諸王的承認,也並不符合在蒙古草原舉行忽里台大會決定汗位繼承的傳統。因此,1249年到1250年間的大部分時間,拖雷后唆魯禾帖尼以及支持蒙哥的諸王都在積極張羅舉行新的忽里台大會,只是由於窩闊台系諸王繼續抵制,致使大會一拖再拖。這些在波斯文史料中都有所記載。《世界征服者史》云:
出席該大會的每個人歡呼[蒙哥可汗]爲君,接着他們安排在新的一年於斡難怯綠連召開大忽鄰勒塔。抱着這個打算,每人返回他自己的駐地。……
至於那些說話躲閃,對這件事遲不[表態]的人,因散佈和傳播流言蜚語,借口汗位應留在合罕或貴由汗系內,他們忘記了“汝將權力授與汝所欲者”的玄機,因此向四方遣出一個接一個的使者,也送使信給拔都說,他們反對那個決議,不同意那個條約。……
在這樣往返中預定的一年終了,第二年過了一半,該事的解決仍無迹象。同時候,每過一年,天下的事情就變得更加絕望,每一個月,百姓的生計之裳更加襤褸。*〔伊朗〕 志費尼著,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第三部第三節《七大洲的君主、賢明的皇帝蒙哥可汗登上汗國的寶座,他打開奴失兒汪的正義地毯,興復帝室的功業,制定君王的法規》,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頁668。《史集》記載與此類似,見〔波斯〕 拉施特主編,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二卷《成吉思汗的兒子拖雷汗之子蒙哥合罕紀·蒙哥合罕即位前的情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頁239—240。
儘管存在抵制,新的忽里台大會最終還是決定召開。《世界征服者史》載:
當那一年終了,來春的歡悅觸動人心時,羣星的君主開始逐漸地從他下落和偏墮的地方向他在雄偉和壯麗的宮邸頂峯前進,把他的行程向着他的巍峨宮室。……大部分王公現在怯綠連聚會。他們派昔列門必闍赤去見斡兀立海迷失和她的兒子忽察和腦忽,派阿藍答兒必闍赤去見也速蒙哥,致以如下的使信:“成吉思汗家族中的大多數人已會齊,忽鄰勒塔之事因爲你們拖延至今。再沒有推卻和耽誤的時間了。……”*《世界征服者史》,頁669—672。
《史集》中也載道:
那一年臨近結束時,他們[蒙哥等]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讓宗親們會聚於怯綠連地區。失烈門必闍赤被派往斡兀立-海迷失和她的兒子忽察和腦忽處,阿藍答兒必闍赤被派往也速-蒙哥處[說道]:“成吉思汗家的大多數[宗王們]已會聚在一起了,[召開]忽里勒台的事迄今由於你們之故而中止了,……”*《史集》第2卷,頁241。
召開推舉蒙哥爲新大汗的忽里台大會,身爲胞弟的忽必烈當然要參加。作爲成吉思汗家族中的一員,忽必烈應在“那一年的終了”,也往赴怯綠連地區,與其他宗王“會齊”了。“那一年的終了”是什麽時候呢?查陳垣先生編《中西回史日曆》,依伊斯蘭曆法繫年的波斯文史料所載的“那一年的終了”,應是回曆649年12月左右,中曆辛亥年二月前後,西曆1251年3月左右。*回曆649年12月,起止於中曆辛亥年二月初三日至三月初二日,西曆1251年2月24日至3月25日。見陳垣《中西回史日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634。這個季節,恰是“來春”。
1251年初即開始準備在怯綠連成吉思汗大斡耳朵舉行的忽里台大會,因爲窩闊台系諸王的有意拖延而不得不一再推遲。最終會議在這年7月召開。《世界征服者史》載: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他們仍不急於露面,而他們的拖延已超過了一切限度,這時,參加大會的一羣智士和占星家選定649年剌必阿II月9日[1251年7月1日]。*《世界征服者史》,頁673。按此日又相當於中曆辛亥年六月十一日。見陳垣《中西回史日曆》,頁634。
漢文史料《元史·憲宗紀》則記在“辛亥夏六月”。*《元史》卷三,頁44。按,辛亥年夏六月,西曆1251年6月21至7月20日(參見洪金富《遼宋夏金元五朝日曆》,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4年,頁353)。時間記載與《世界征服者史》相吻合。從1251年二月前後到六月,這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忽必烈都在怯綠連地區參加蒙哥汗即位的忽里台大會。劉秉忠重返和林,面見忽必烈,只能是在這段時間之前或之後。*擁有“術士”身份的劉秉忠是否有可能參與忽里台大會,不得而知,至少沒有任何資料證明。同時,也沒有任何資料記載當時曾有漢人參與過只有蒙古諸王、貴族參加的忽里台大會。
劉秉忠重新見到忽必烈,上《萬言策》,很可能是在1251年忽里台大會之前,而非之後。《元史·憲宗紀》中記載1251年六月蒙哥汗即位之後,馬上頒行了一些旨令,云:
遂頒便益事宜於國中: 凡朝廷及諸王濫發牌印、詔旨、宣命,盡收之;諸王馳驛,許乘三馬,遠行亦不過四;諸王不得擅招民戶;諸官屬不得以朝覲爲名賦斂民財;民糧遠輸者,許於近倉輸之。*《元史》卷三,頁45。
這些旨令多是抑制諸王、加强汗權、利國惠民的舉措。而在“皆尊主庇民之事”、保存至今只有原文大約五分之一的《萬言策》中,我們可以看到與上述旨令內容相同或接近的建言:
納糧就遠倉,有一廢十者,宜從近倉以輸爲便。當驛路州城,飲食祗待偏重,宜計所費以準差發。……禁橫取,減稅法,以利百姓。*《元史·劉秉忠傳》,頁3689。
蒙哥汗的這些旨令,或許就是忽必烈“嘉納”《萬言策》,進言蒙哥後受到采用的結果。*在1250年,被召至和林的名士魏璠也曾上書建言政事。參見趙琦《大蒙古國諸汗身邊的漢人與儒學》,《蒙古史研究》,第七輯,頁63。即使旨令不是來自劉秉忠的建言,《萬言策》的上書也應是在蒙哥汗即位公佈這些舉措之前。如若不然,旨令中已經就民糧運輸等事作出變革,《萬言策》中還提出此類建議,有違常理。《萬言策》的上書應當是在忽里台大會蒙哥汗即位之前,而不是在此之後。結合前面的討論,“懇上萬言之書”的“三接之際”很可能是在忽必烈往赴怯綠連地區、參加忽里台大會之前的1251年二月左右。
五結論
1242年就進入王府,與忽必烈“契同魚水”的劉秉忠,*閻復《藏春詩集序》,《藏春詩集》前附,頁171上。作爲當時最受忽必烈倚重的漢人謀士,在政治風雲變化的關鍵時刻,接受忽必烈的諮詢,上書建言政事,是很自然的事情。在最終決定召開正式的汗位登基大會後,往赴怯綠連地區參加忽里台大會之前,忽必烈急忙召回家居研學,或許還帶有招賢納士使命的劉秉忠,*參見葛仁考《元朝重臣劉秉忠研究》,頁176。聽取他對時局的看法,以及對未來政治的設計,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這也與1250年忽必烈同母唆魯禾帖尼、兄蒙哥徵召名儒王鶚、魏璠來漠北,延訪“軍國大計”的用意相同。*參徐世隆《王鶚墓碑》,《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二《內翰王文康公》,頁239。依據邢臺、和林的往返行程計算,劉秉忠很可能是在1250年的冬天收到忽必烈召還的信息,並於1251年二月前後到達和林,面見忽必烈,並呈上《萬言策》的。
忽必烈這次召還劉秉忠,還應與兩年前1248年十二月遣使召還的情況相類似。其時劉秉忠因父喪,“依《通禮》,服斬衰”,*徒單公履《墓誌》,《藏春詩集》卷六,頁233上。守制還未滿期。*參見葛仁考《元代重臣劉秉忠事迹考釋兩則》,頁22。當時,經過朮赤後王拔都的籌畫與安排,在其駐地阿剌脫忽剌兀召開的宗親大會即將開始,蒙哥奉母命率兄弟前往參會。在蒙古帝國政治史上的歷史時刻,同時也是拖雷系諸王政治命運發生改變的重要時刻前夕,留守漠北的忽必烈緊急召還“學術通神明,機算若龜策”的劉秉忠,*虞集《張氏新塋記》,《國朝文類》卷三○,頁312下。忽必烈並未參加在阿剌脫忽剌兀舉行的忽里台大會,參見劉迎勝《阿剌脫忽剌兀忽里台大會考》,頁20—21,24。按,劉秉忠1248年十二月受召,1249年春“至王府”(張文謙《行狀》,《藏春詩集》卷六,頁227下),見到忽必烈。阿剌脫忽剌兀大會召開於1249年四月。依和林、阿剌脫忽剌兀兩地距離推算,忽必烈未赴大會爲是。關於阿剌脫忽剌兀的位置,參見劉迎勝《阿剌脫忽剌兀忽里台大會考》,頁17—18。是欲聽取他的意見,謀劃方略,應對可能出現的形勢。兩年之後,當正式的汗位登基大會終於即將召開,多年的籌謀即將成爲現實之際,忽必烈再次緊急召還劉秉忠,後者趕回和林,上《萬言策》,蒙古帝國和忽必烈個人的歷史與命運,也即將掀開新的一頁了。
本文的考察結論是,1249年四月阿剌脫忽剌兀大會之後,蒙哥的擁護者方面認定其爲新大汗。1250年夏,回到故鄉邢臺、家居研學的劉秉忠開始撰寫《萬言策》,大約這年底忽必烈將其召還。1251年二月前後,劉秉忠回到和林,面見忽必烈,並呈上《萬言策》。
附記: 本文在撰寫、修改過程中,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劉迎勝教授,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張帆教授、党寶海副教授,湖南師範大學向珊博士,以及匿名審稿人,均給予有益教示,謹此致謝!
(本文作者係湖南大學嶽麓書院助理教授)
On the Time of Memorial Submitted by Liu Binzhong
Mao Haiming(p.247)
“Wan Yan Ce”,a memorial submitted by Liu Binzhong in Yeke Mongol Empire period, was a programmatic document for Kublai to establish the rules and implements according to some institutional practices of the Han Dynasties.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time of Liu’s submittal should be around February, 1251, the 3rd year of Queen Qaimish’s re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