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宴唱和”到“庚申修禊”
——清道咸间羊城文人雅集与群体建构

2016-02-04 13:26翁筱曼
岭南文史 2016年1期
关键词:羊城雅集

翁筱曼



从“春宴唱和”到“庚申修禊”
——清道咸间羊城文人雅集与群体建构

翁筱曼

雅集是文人生活中一道不曾缺席的风景,同时亦是时代的风景,历史的注脚。不同时代背景下,雅集展现出不同的景致,因应时代风云变迁之下,文士的不同需求。清道咸间(1821-1861)的羊城诗坛,雅集也因为时代的变幻而呈现别样的风景与内涵,更成为学海堂文人群体建构的催化剂。

清道咸间,政局的动荡,战火的燃烧,剧烈地震撼着广州每一个人的生活。传道授业解惑,游宴唱和论文,学海堂人安宁而悠然的日子顷刻支离破碎,被迅速卷入颠沛流离的暗流之中。由鸦片战争燃起烽烟,到天地会红巾军围攻广州,再到英法联军攻占广州,二十年间,一次次的将繁华富庶,车水马龙的羊城变得村墟寂静,断壁颓垣,触目皆是。

谭莹的“无数征帆落照斜,仓皇避寇各移家……广州原极繁华地,忍见哀鸿遍水涯”,[1]极为形象地描述出当时的社会景象。陈璞也说:“岛夷犯粤城,余居城中,头上万炮雨下,庐室倾摧,扶老幼狼狈出走”。[2]文人被迫离开羊城,开始了飘泊不定的逃难。陈澧感叹“昔时友朋相聚论文之乐,何可复得?盛衰生死,倏忽变灭”。[3]在如此动荡的日子里,连生存都面临着危险,陈澧数次搬离羊城,避居郊区。昔日悠游自得、吟赏论道的雅集,成为难以得到的奢侈品,只能回味和期盼了。然而,雅集既然是诗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动,一旦有适当的时机,诗人们自然不会辜负韶光。《春宴唱和诗》和《庚申修禊集》两本书为人们提供了珍贵的记录,对战乱时期雅集在文士生活中意义,以及对文人群体的影响提供了鲜明的脚注。

《春宴唱和诗》收录的是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春社,“壇坫久推名宿领,琴樽频为故人开”。[4]春社的主人是张维屏,维屏作序,先起一题,诸士子围绕之前的宴游以及张维屏的生平和之。参与者超过50人,规模甚大。陈昙在和作中就提到:“昔贤觞咏今重覩,三十词人定可寻。”指的是邝湛若在《峤雅》中记载的雅事,粤人吴于逵载酒偕粤中词人三十辈同集小斋唱和,而春游唱和诗的词人辈远不止此数。

还有一些不当席者,亦远远唱和,邮寄和作。如临川李传煃:“我未当筵同击钵,邮筒缓递不需催。原唱由施君香海传来。……他日扁舟珠海上,钓竿定向老渔寻。南山先生号珠海老渔”可见这次雅集传唱之广,影响之大,也是张维屏声望地位的体现。

此次雅集发生在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大门被西方帝国主义的鸦片和洋枪铁舰打开了,条约的签订,意味着社会经济的结构开始调整步伐,并逐渐波及到社会的其他层面。这个时候,社会的整体变动还是比较缓慢,相对温和,因此,知识分子们虽然对国家的安危、国家的前途有所担忧,但还不至于忧心忡忡。在唱和的诗作中,主要还是歌颂春光之媚,佳日之美,友朋集聚的快乐。然而,在欣喜的心情下,依然隐藏着丝丝忧虑,表现为对参与雅集的急切和不舍,并抱有及时行乐,尽情享受,一醉方休,抓住春光和快乐的尾巴的心态。从《春游次南山先生(师)韵》中撷取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诗作:

三月莺花名士酒,十年鲈脍故乡心。诗推一代词华富,歌到双鬓领会深。自是人生行乐耳,愿拖吟屐快追寻。(番禺谢有仁静山)

识荆曾自亦非台去岁九日集红棉寺亦非台,诗酒寻盟尽日来。白社幸缘同客人,清樽应再为君开。季鹰鲈脍思乡意,司马琵琶绝代才。一曲阳春好烟景,高歌难和漫相催。(香山刘嘉谟简臣)

对酒直当同日醉,看花不负一生心。双鬓低唱悲欢集,四座高歌感慨深。(顺德梁九图福草)

越台新局仿燕台,才浣征尘几度来。去秋八月师招集庆春园贤生最难正月暇,美人原似好花开。簪缨系恋无斯乐。岭海升平老此才,有酒不辞连日醉。银筝象板况相催。游侣偏难继竹林会辄六人,定言山水有清音。征歌几辅谁青眼,载酒江湖共素心。月到上元知夜永。谓十四夜黼香孝廉之招,迟师未至。花仍二月说春深谓花朝前二日兰浦同年之招。鸾箫鬼鼓街坊闹,归逐途人隔巷寻。(南海谭莹玉生)

以上几位诗人的诗作,无不表现出对此次春社宴集的欣喜之情,迫切地要享受诗文唱和的快乐,享受阳春烟景的明媚,享受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酣畅淋漓。人们也读出诗人们内心的无限感慨,感慨春光之易逝,感慨时事之变迁,感慨文人宴集在当下的不易。有一些诗人则无法抹去战火纷飞的阴影,仍然为之忧虑,有的则为时局终于相对稳定,海氛暂时平息而松了一口气。

占断春光是越台,春衣日日踏歌来。青帘画舫寻常见,绿水名园次第开。丝竹平章高士会,莺花跌宕谪仙才。千金一刻何曾负,却被城头鼓角催。(番禺陈其锟棠溪)

公怀后乐先忧志,谁抱乘风破浪才。且喜承平氛祲息,阳春曲和不须催。(新会李灼光星池)

海氛已敛话春台,连夜春灯衮衮来。但忆酒逢良会醉,岂知花为少年开。(番禺黄位清春帆)

这里特意将吟咏者的籍贯写明,意在突出这群文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集中在羊城,在诗文唱和中,寻觅知音人。这里的知音,不仅仅指文学创作上的知音,还指共同社会背景下,时代剧变压在他们心头的苦闷与担忧,得以宣泄,得以抒发的知音人。

如果说鸦片战争还只是外敌的洋枪铁炮,对中国大门的试探,其后的红巾军暴乱和英法联军的铁蹄,内忧与外患的爆发,急速地引发社会一系列矛盾的凸现。

咸丰四年(1854),天地会红巾军围攻广州,陈澧携家避地萝岗洞,作诗慨叹:“烽火重城闭,村墟尽日闲。”“廿年积心血,几日警兵尘。”“闻道兵戈苦,深惭饮啄安。”[5]

咸丰七年(1857),英法联军攻占广州,陈澧先携家从城南避居城内豪贤街。曾云:“时在梁小韩家,夷炮碎其家室,又击死其邻人,余甚恐。”

生命都如草芥,无所依赖的文人,只能抱着珍藏的书籍,辗转避乱。咸丰十年(1860),此时羊城已然回复太平,然而中国大地战火仍未完全熄灭。在经历了两次战火洗劫之后,羊城的文士们,文学活动是否如旧,那份酣畅的吟咏情怀,是否依然。

《庚申修禊集》[6]收录了咸丰十年羊城主流文坛的春禊和秋禊的诗作,除赋诗,还绘图以记修禊地点,更有文字的简介。共计11次雅集。

谭莹所作总序“岁当辛丑(道光二十一年,即1841年),闰值重三,狮海波翻,虎门星陨,独樯不靖,百堵皆空,艨艟迳抵。五羊闾衖,分屯万马。学离家之王粲,比赁庑之梁鸿。谁如桑者之闲,竟负花田之约。预订修禊花田不果。禊事不举,春光遂阑,兹喜庚申再逢元巳,人间何世,天下皆春。事记廿年,……三月三日柳堂修禊,主之者李子黼广文也。十三日补禊,主之者家博泉少尹也。……三月三日长寿寺修禊,主之者罗六湖廉访也。……闰三月一日诃林预作闰上巳,主之者倪云衢少尹卒昌上人也。二十三日展□上巳,主之者潘鸿轩茂才也。……闰三月三日杏林庄修禊,主之者邓荫泉中翰也。……闰三月十三日赏雨楼展闰上巳,主之者亦家博泉少尹也。……清吟纷来,凡有所赠,各著于篇,诗画文词都为一集,纂辑者则子黼广文博泉少尹也”。

本书所记录的修禊简要罗列如下:

庚申三月三日柳堂修禊:

庚申三月萨那日招樊昆吾封翁,邓荫泉中翰,谭玉生舍人,徐子远上舍,倪云癯少尹,陈奎垣上舍集柳堂修禊。

庚申三月十三日柳堂修禊:

三月十三日招邓荫泉中翰谭玉生舍人徐子远上舍李子黼光禄倪云癯少尹陈奎垣上舍集柳堂展上巳。

庚申三月三日长寿寺修禊:

庚申重三日招同颜子虚梁蔼俦两先生陈兰甫朗山吕拔湖三孝廉陈习之广文姻丈居古泉司马集长寿禅院修禊步朗翁韵四首。

庚申闰上巳杏林庄修禊:

庚申闰重三日邓荫泉招同樊昆吾黎健斋徐子远颜子虚潘鸿轩倪云癯谭博泉谢吾珊何一山屈丽湖集杏林庄展上巳集兰亭字得诗六首

庚申闰三月一日诃林预作闰上巳诗:

闰三月朔日倪云癯少尹啐昌上人招同人集光孝寺预作闰上巳

闰三月二十三日同潘鸿轩茂才招罗六湖廉访邓荫泉中翰郑纪常司马颜子虚上舍谭博泉少尹,观中彰华平矩福基四上人集诃林洗砚池修禊。

庚申闰三月十三日赏雨楼展上巳:

闰三月十三日谭博泉少尹招同罗六湖廉访游蓉裳太史王兰汀大使邓荫泉中翰谭玉生舍人郑纪常司马颜子虚上舍陈朗山大令潘鸿轩茂才吕拔湖孝廉梁蔼俦茂才何一山上舍集赏雨楼展上巳

庚申七月十三日柳堂预秋禊:

七月十三日苏丈枕琴邓君荫泉同过柳堂留酌预秋禊成五排三十韵

庚申七月十四日杏林庄秋禊:

七月十四日招梁西庚大令萧榄轩少尹倪云癯少尹并携小儿舍侄集杏林庄秋禊,迟庄主人邓荫泉中翰及颜子虚上舍不至。

庚申七月十四日罗园秋禊:

是日早集杏庄,午集罗园

庚申八月上巳长寿寺半帆修禊:

八月元巳谭博泉少尹招同梁西庚大令邓荫泉中翰谭玉生舍人郑纪常司马颜子虚上舍潘鸿轩茂才成果上人集长寿寺秋禊,迟林五封翁不至。

这一年的雅集比之道光间太平时期,并不为多,亦非盛大无比,然而,对于雅集的参与者和其他受邀而未能参加的文人而言,这个时候的每一次雅集,都是十分宝贵,十分难得的。一方面,清廷的腐朽,积重难返,时局的动荡,往复无常,令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忧心忡忡,他们或迷惑惘然,寻找不到能够指明方向的解决办法;或积极参与地方政务,出谋献策,然而却不一定能为朝廷所用,这种焦虑而郁结的心情,在有着共同志向和心情的知己文友面前,可以畅所欲言,雅集为他们提供了探讨、争鸣、抒发情感的机会;另一方面,文学的切磋,可以让文士们暂时忘却心中的烦忧。战乱时尚且无法相见,而今可以邀同赏春光,觅秋意,又如何能让他们不珍惜呢。他们专门为这一年的修禊作了详细的记录,把诗作都收集起来,结集出版,正可见他们对此的重视,以及这一年的雅集对于他们的纪念意义。

集中的诗作,都展现了复杂的情感,既有忧虑,又有快乐,既有感叹,又有展望。略举数例:

亦曾逢癸丑,同醉永和春,一序千秋笔玉生有癸丑柳堂修禊序,群贤几古人谓癸丑同集张南山师黄香石舍人艾至堂大令杜洛川广文。此来风日好,谁最鹭鸥亲。老柳偏多感,乖青似怆神。东晋安危局,南园凋谢时五羊老宿多半下世。八公谁破敌,七子各谈诗会者七人。后会还觞咏荫泉约闰重三展上巳,中原壮鼓旗天津大捷。拂时同爱国,不独感义之。(李长荣)

乱后嬉游少,忧时故旧亲。依然觞咏集,感此岁华频。……百粤仍烽火,三年厌鼓鞞。(徐灏)

一例兰亭追雅会,乱余未易几回逢。桃花何处寻流水,柳树依然拂暮风。才比谪仙名久艳,序惭内史语难工。紫翁属作柳堂修禊序。何堪回首前游处,断井苍凉落照中。丁巳三月曾偕张南山陈棠溪谭玉生各先生展禊于城北容氏园,兵兴以来,悉成灰烬矣。(陈起荣)

永和时亦值多事,群贤雅弗虚芳辰。人生能得几游宴,时局嗟同苍狗变。(樊封)

湖州警报又端州,排日为欢感昔游,如此人才半伊洛,重来朋旧总山邱。卅年吾忆凌波榭楼名,乙酉珠江秋禊集此,三载君辞赏雨楼。步履东篱幽兴极,只今随地欲淹留。(谭莹)

新知喜见异乡客谓梁西庚先生,快事复闻神算兵时传天津大捷。(潘恕)

醒醉情难别,安危局未知。每逢清兴集,转忆胜游时。往日惊烽火,新霜感鬓丝。寄言长寿侣,共保岁寒姿。(谭寿衢)

颜薰在《庚申闰上巳杏林庄修禊序》中,便以极为怅惘的口吻表述出羊城文士共同的心声:“怅穗城之烽火,玉碎珠沉。明月谁家,荒波几处,当又游春者拂时而增僾悒已。嗟乎!百年旦暮,弹指无多,满目疮痍,怆怀特甚,多非常之雅集,即未易之欢场。携手遨游,已是快心之事”。[7]

正是这携手遨游的快心之事,让他们在局势不定、忧虑重重的心境下,更加紧密地相聚,更加迫切地去享受春光秋意,享受每一次雅集。从春宴唱和到庚申修禊,羊城文坛在岁月的洗礼中完成了更迭,嘉道间(1796-1850)的名宿纷纷下世,当年方崭露头角的年轻一辈诗人,而今成为学海堂的学长,成为文坛的核心力量。时移世易,不变的是羊城文人深厚的情谊。因应时局的变化,他们展现着自身不同的姿态,或埋头书堆,或观望避世,或积极参政,而参与雅集,是他们共同在精神家园耕耘的文学活动,精神与情感的交流,通过吟哦唱和,通过杯酒助兴,将他们进一步凝聚在一起。非常的雅集,未易的欢场,使这份情感愈酿愈醇,愈酿愈深。

注释:

[1]谭莹:《二月廿一日泊花埭》,《乐志堂诗集》,卷七,道光庚寅(1830)刻本。

[2]陈璞:《招水樵遗集序》,《尺冈草堂遗文》,卷一,光绪十五年(1889)刻本。

[3]陈澧:《招太冲诗文遗稿序》,《东塾集》,卷三,光绪壬辰(1892)菊坡精舍刻本。

[4]本文唱和诗皆引自《春宴唱和诗》,不分卷,道光丙午(1846)刊本。

[5]陈澧:《甲寅避寇萝岗洞五首》,《陈澧集》第一册之《陈东塾先生遗诗》,黄国声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出版。

[6]本部分唱和诗及修禊序,皆引自,《庚申修禊集》,不分卷,咸丰庚申年(1860)刊本。

[7]颜薰:《庚申闰上巳杏林庄修禊序》,《庚申修禊集》。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本文基金项目:《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研究资助专项(批准号:2016GZY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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