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澳门行考述

2016-02-04 13:26周松芳
岭南文史 2016年1期
关键词:汤显祖长沙澳门

周松芳



汤显祖澳门行考述

周松芳

明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因上《论科臣辅臣疏》抨击朝政,激怒当道,获贬徐闻。并于十月下旬小雪前后,抵达广州。广州因一口通商而形成万船云集的繁华盛景,给他带来极大震撼,写下了堪惊表现广州最佳的诗篇:“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1]此后,便着意观察与书写夷舶洋商,如其往游罗浮途中的南海神庙之行。首先,南海神庙本身即广州海外贸易的产物。其次,所题咏诗篇,观察的重点在于“贾胡”。如《达奚司空立南海王庙门外》所咏的达奚,即当年错过归航的朝贡贸易使者。初出广州城,即作《南海江》诗曰:“病余扬粤夜,伏槛绕云烟。阁道晴穿屐,溪潮夜出船。时时番鬼笑,色色海人眠。舶上兼灵药,吾生倘自全。”[2]抵南海神庙后,又有《宿浴日亭因出小浪望海》曰:“嶴舶自吞吐,楼橹成烟墟。飞金出荧火,明珠落鲸鱼。吾生非贾胡,万里握灵糈。”[3]无不显示其对于夷舶贾胡印象殊深。以至上到罗浮山顶,神驰浮想,也挥不去贾胡的影像,并写入《游罗浮山赋》:“徒使来粤都者,走明珠于合浦,浮毳衣于贾胡。”[4]可惜,汤显祖到达广州时,针对葡夷洋商的冬季“广交会”开始前夕,略显遗憾,这也隐显他即将澳门之行。

当时朝廷每年开放两次允许夷商到广州城内交易,可谓“广交会”,不过到万历十九年,也不过开始了十多年;[5]此前的十多年,每年只有一次“广交会”。[6]再往前,则只有“海交会”——在澳门及停泊在海面的商船上进行交易;澳门开埠,也不过是1557年(明嘉靖三十六年)的事;此前是沿海诸澳口并作,[7]“自是诸澳俱废, 濠镜独为舶薮矣”[8]的历史盛景由此形成。为深入了解“广州诸泊口,最是澳门雄”[9]的广州外港,也是夷人洋舶“根据地大本营”,同时也是广府各邑逐商之地[10]的澳门,乃情理中之事。

当时朝廷对于澳门如何管治的争论以及万历十九年的夷警,汤显祖不可能不与闻,这也应当吸收其前往“考察”的因素之一。自嘉靖三十六年(1557)起葡萄牙人定居澳门后,对其如何管治一直有种种不同的意见。在汤显祖去澳门的前两年,即万历十七年(1589)春,就发生了“澳酋长李茂、陈德乐啸集海上,乌合至千余众”的事件。时任两广总督刘继文“一时未集舟师,虑怀叵测,因筹计问仙”。[11]后又于万历十九年十一月壬午上《备陈备倭条议》,要求加强对澳门管制:“至澳夷内集,恐虞不测,合于澳门外建抽盘厂于香山大埔、雍陌地方。汛至,以同知住(驻)扎新安,通判住(驻)扎雍陌。”[12]

汤显祖经南海神庙游罢罗浮,于十一月初四日下山,当由水路直接出“海”赴澳门,无由再折返广州;时间上也来不及,他冬至日(十一月初七日)一系列诗作可资表明。东江在博罗以下,经惠阳过东莞从增城禺东联围东南汇入狮子洋;名称为洋,实珠江近海宽阔江面——广州人过去称广州城内珠江水面也称海。禺东联围乃珠江冲积形成的陆地,今称穗东联围,与南海神庙同属于广州黄埔区南岗镇,相距甚近。此一带江面,均属旧番禺,故《番禺江上七日长至二首》等均此际作。汤显祖曾为礼部祠祭司主事,冬至当行大祭,故诸诗均不由自主地表现对朝廷尤其皇帝的礼敬。像《番禺江上七日长至二首》:

珠海半轮月,炎州玉管灰。江关问行旅,还被一阳催。

不能趋舞蹈,聊自展衣冠。日影随南至,天心向北看。”

又如《南海浴日亭拜长至二首》:

孤臣遥浴日,沧海亦书云。愿得扶桑影,年年奉圣君。

五拜晴云北,连呼万岁三。爱日逢南至,波臣亦至南。[13]

这里的“遥浴日”,不知是重登浴日亭北向遥拜,还是遥临浴日亭北拜,但可以肯定此番的浴日亭不是往游罗浮之前夜宿的浴日亭,时间上不合。

佳节思亲友。汤显祖写下了《至日怀刘兑阳太史》:“合乐清斋夜,春墀拜舞馀。苍梧有云气,太史不曾书。”又有《至日怀邹尔瞻比部》:“君从寒谷起,我向日南来。不知仙琯里,还有自飞灰。”[14]这一次,汤显祖还写了一首《看番禺人入真腊》:“槟榔舶上问郎行,笑指贞蒲十日程。不用他乡起离思,总无莺燕杜鹃声。”[15]这首诗值得特别关注。因为反映洋舶夷人来广州做生意的诗文相对多,反映广州人赴海外经商谋生的则甚少。这也间接显示汤显祖对商人群体的关切。

汤显祖还有一首《东莞江望白云山》:“霍靡番禺路,青山间白云。轻霄含缥缈,丛荟出氤氲。迥接苍梧影,微销碧海氛。安期留舄远,仙馆若为分。”当为下罗浮后从博罗乘舟至珠江口在东莞江段作。一是当时此行程中确有东莞江一段,且正从罗浮而来。

在澳门,他从贾胡的“大本营”看到一种崭新的商品经济形态:“不住田园不树桑,珴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16]关于澳门的“高大上”情形,嵇璜《续文献通考·四裔考》在“世宗嘉靖二年(1523),佛郎机入寇,官军撃走之”条下曰:“其市香山澳壕镜者,至筑室连城,雄踞海畔,若一国然。将吏不肖者,反视为外府矣。”又引《明史·佛朗机传》曰:“壕镜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先是暹罗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领之,正徳时移于髙州之电白县。嘉靖十四年,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壕镜,岁输课二万金,佛郎机遂得混入。髙栋飞甍,栉比相望,闽粤商人趋之若骛。久之,其来益众,诸国人畏之,遂专为所据矣。”[17]如此描述,澳门简直是海上仙境,与汤显祖的观感十分吻合。

汤显祖一向对商贾与商肆繁盛有好感。他的出生地抚州“人稠多商,行旅达四裔”有深厚的经商传统,“有弃妻子老死不归者”。[18]这几乎是抚州的一个标配。[19]汤显祖也以家乡的商肆繁盛而自豪,早年有《金堤赋》诗夸赞家乡。晚年又有《豫章揽秀楼赋(有序)》一诗,则近于歌颂家乡。[20]

这种态度的递进,或许就与澳门行有关。他有一首《看贾胡别》: “金钗击鼓醉豪呼,桂树高楼啼夜乌。不信中秋月轮满,年年海上看明珠。”徐朔方先生未系年,显系在澳门时所作——只有在澳门,才可能有夷人登楼醉酒;广州虽可商,然不可居也。[21]这种商人别离的豪迈场景,大异于传统中国的离怀别绪,更不用说商人的有家难顾,凄怀道中了。其家乡江西抚州,为了经商,不就“有弃妻子老死不归者”吗?另一首《逢卖玉者》:“万里于阗片玉输,到来连日价倾都。安知几岁金台下,卞子无缘似贾胡。”[22]也表达了对贾胡的欣羡之情——当年卞和献玉,两次刖足,如今贾胡献宝,倍受尊敬。以卞子比贾胡,或可有人才终见用的隐喻,亦有史实的依托,在《牡丹亭》人物形象塑造中亦有隐喻。

《听香山译者》,当是汤显祖见了贾胡等人物场景之后,进一步了解其生意往返之地的问答:

占城十日过交栏,十二帆飞看溜还。

握粟定留三佛国,采香长傍九州山。

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

尽头西海新生月,口出东林倒挂香。

第一首开篇说的占城(在今越南中部,古籍中也有称林邑的)是汤显祖早已关注过的地方。这里他关注的是更远的地方:从占城乘坐十二帆的夷船,十天便可抵达交栏山(即今印度尼西亚的格兰岛)[23]再远,还可以去溜山洋国看看;溜洋国产龙涎香,[24]此明廷所重之物。后两句应该是互文,意即至于是留在三佛国采香好呢,还是到九州山(今马来半岛霹雳河口外)采香好,通过握粟占卜来决定;三佛国与九州山均盛产香料。[25]握粟占卜是中国传统的占卜方式,[26]移以代言夷人之占。第二首主要描述花面蛮姬,不少学者以为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描写西洋少女最早的一首,[27]其实非也。花面蛮姬,当指花面国的少女。明费信《星槎胜览》谓花面国:

与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邻,境傍南巫里,洋逶迤山地,田足稻禾,气候不常。风俗淳厚,男子皆以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裸体,单布围腰。妇女围色布,披手巾,椎髻脑后。地多出牛羊、鸡鸭、罗布,强不夺弱,上下自耕而食,富不骄,贫不盗,可谓善地矣。地产香味青莲花,近布那姑儿一山产硫黄,我朝海船驻札苏门答剌,差人船于其山采取硫黄。货用段帛磁器之属,其酋长感慕恩赐,常贡方物。[28]

当是以墨刺面,是谓花面。元汪大渊说:“其山逶迤,其地沮洳,田极肥美,足食有余。男女以墨汁刺于其面,故谓之花面,国名因之。”[29]再则,这蔷薇水,也不可以今律古当作西方香水看,明末清初的屈大均已明确指出其为南洋物土产:“外有蔷薇水,暹罗、爪哇、满剌伽三国襄以进贡。其蔷薇乃三佛齐所种,与中国蔷薇不同。”[30]西海亦即东西洋的西洋,当时指印度洋一带,贸易所常及,[31]前述的溜山及古里等国,皆在西海,皆产香,尤其是溜山,还产龙涎香。[32]倒挂香,当即倒挂鸟所藏释之香,东西海诸国多产。比如爪哇国,“其倒挂鸟,身形如雀,而羽五色。日间焚好香,则收而藏之羽翼,间夜则张尾翼而倒挂以放香”。爪哇与明朝有朝关系:“我朝太宗文皇帝遣正使太监郑和等,捧诏勑赏赐国王王妃及部领村主,咸受天赐;其国王遣使络绎进贡方物。”[33]

当然,时人也有接近今日西洋观者,如王临亨说:“西洋之人,深目隆准,秃顶虬髯”。然又说:“西洋古里,其国乃西洋诸番之会”。则其于西洋的具体地理方位,似不甚了了。就上述诸诗所涉地点人物,尤其是对香的特别关注看,汤显祖眼里的西洋,就更只是在今南洋之西边,传统的东西洋之西洋耳。又,当时在澳门做生意的,绝不止葡萄牙人,而且主要不是葡萄牙人,只不过筑室而居此的基本是葡萄牙人而已:“明初互市广州,正德时移于电白县,嘉靖中又移濠镜者,则有若暹罗、占城、爪哇、琉球、渤泥诸国;其后筑室而居者,为佛郎机;始与佛夷争市,继而通好求市者,和兰也;以澳为逋薮者,倭也。”[34]再则,葡萄牙人先是侵占满剌加等地,并与明廷开贡市,其所贡市之物,自然多是今南洋所产。[35]此外,时人也并未将葡萄牙与南洋诸番相区隔:“广东去西南之安南、占城、暹罗、佛郎机诸番不远,诸番载来乃胡椒、象牙、苏木、香料等货。船至报水,计货抽分,故市舶之利甚广。”[36]故不必强调所谓的如今之西洋观。

以上诸诗,无不及于香及香事,其中大有因缘。且述毕最后一诗《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不绝如丝戏海龙,大鱼春涨吐芙蓉。千金一片浑闲事,愿得为云护九重。”[37]汤开建《汤显祖与澳门》一文说验香所这一机构不见载于明代史籍,可补阙。可见其为特设机构,亦可见香之贸易在澳门口岸中的重要地位,尤其是朝廷对于龙涎香的需求,更是影响到葡澳与广州的贸易方式。这首诗写的“芙蓉”,应该就是指龙涎香。徐朔方先生认为指“鸦片”,主要证据之一是《本草纲目》。对此争议不少,更有人通过考证鸦片来华的历史,说不可能是鸦片。其实,张燮《东西洋考》卷四“龙涎香”条记载:

(宋张世南)《游宦记闻》云:“龙涎香最贵重,出大食国。海旁常有云气出山间,土人即知龙睡其下,要相守之,俟云散,知龙已去,往求必得龙涎。入香,能收敛脑麝清气,虽数十年香味仍在。得其真和香焚之,翠烟袅空,结而不散。或言涎有三品,一曰泛水,一曰渗沙,一曰鱼食。泛水则轻浮水面,善水者伺龙出随取之。渗沙则凝积多年,渗入沙中,鱼食则化粪,散于沙碛。又鱼食亦有二种。海旁有花若木芙蓉,花落海,大鱼吞之腹中;先食龙涎,花咽入,久即胀闷,昂头向石上吐沫,干枯可用。惟粪者不佳。若散碎,皆取自沙,渗力薄。欲辨真伪,投没水中,须臾突起,直浮水面。或取一钱,口含之,微有腥气,经一宿,细沫已咽,余结胶舌上,取出就淖,称之亦重一钱;将淖者又干之,其重如故。虽极干枯,用银簪烧热,钻入枯中,抽簪出其涎,引丝不绝。[38]

由此可知,诗中所述,当是龙涎香的来由。《东西洋考·逸事考》又说龙涎香“每两价百金,然得此甚难”。既非常贵重,又极稀罕,偏偏明廷好之。《明史·食货志》称:“(世宗)中年以后,营建斋醮,采木,采香,采珠玉宝石,吏民奔命不暇。”“又分道购龙涎香,十余年未获。使者因请海舶入澳,久乃得之。”[39]又据《明实录》,龙涎香不仅难得,而且优劣难辨,或因此有专门设所之需。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壬子:

上谕户部:“龙涎香十余年不进,臣下欺怠甚矣。其备查所产之处,具奏取用。”户部覆请差官驰至福建、广东,会同原委官于沿海番舶可通之地,多方寻访,勿惜髙价。委官并三司掌印官各住俸侍罪矣,获真香方许开支。疏入,上姑令记诸臣罪,克期访买,再迟重治。仍令差官一员,于云南求之。其官民之家有收藏者,许自进献给价,时采芝、采银、采香之命并下,使者四出,官司督趣,急于星火。[40]

又嘉靖四十四年(1565)二月戊子:

上谕内阁曰:累年诏户部访取龙涎香,至今未足三四斤数,此常有之,物只不用心耳。昔梁材诽为世无之者。皇祖永乐大典内有此品,且昨斤两不足,虚费价。耀尝加恩,如何似此忽诸。于是户部尚书高耀惶恐待罪,请遣使广东、福建,趣抚按官百方购之。上曰:“香品旧例,用制万岁香饼,非因斋修。梁材诽慢,尔等何为效之。其寔访取眞品,每次以三五斤进用已。耀先购一斤八两进之,云得之民间物也。[41]

验香所当非常设机构,故尔史籍缺载。基于此,真堪“千金一片浑闲事, 愿得为云护九重”了。但何尝不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揶揄呢?再联系到其在《牡丹亭·谒遇》中的描写:“【前腔】天地精华,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禀回老大人,这宝来路多远? (净)有远三万里的,至少也有一万多程。(生)这般远,可是飞来、走来?(净笑介)那有飞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价购求,自来贡献。”则属揶揄无疑。这种揶揄,在剧中进一步化为嘲讽:“(生叹介)老大人,这宝物蠢尔无知,三万里之外,尚然无足而至;生员柳梦梅,满胸奇异,到长安三千里之近,倒无一人购取,有脚不能飞!……【三学士】你带微醺走出这香山罅,向长安有路荣华。(生)无过献宝当今驾,撒去收来再似他。”戏里的“宝”,应当也是指龙涎香。

龙涎香以及其他宝物的采购,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明朝对外贸易的政策和格局。早在永乐时期(1403-1424),广州口岸的贸易已是“奇货重宝,前代所希,充溢库市, 贫民承令博买, 或多致富, 而国用亦羡裕”。也正是从永乐年间起,明政府开始突破洪武时期“不许有官牙、私牙”的厉禁,对于贡舶,“许带他物, 官设牙行, 与民贸易,谓之互市”。[42]这是扩大外贸的重要契机。本来,“私通番货”是违法行为,但随着牙行的设立,贡舶到来,牙行前往看货报官抽分后,可以领内商到贡舶上交易。尤其是正德中(1506-1521), 因朝廷要广东收买龙涎香上交,布政吴廷举无法交差,便“不问何年来即取货, 致番舶不绝”,[43]私舶贸易进一步扩大,并逐步取代贡舶贸易成为主体。与此相应,贸易的场所也不拘于贡舶上,甚至可以进入广州城内;万历六年(1578)起,朝廷特地在每年秋冬两季,允许葡萄牙商人到广州参加为期数周的定期市(交易会),直接与在广州的内商贸易。

汤显祖访游澳门之后,当是经恩平、阳春赴徐闻。《度广南蚬江至长沙口号》为见载的此行所写的第一首诗:“树惨江云湿,烟昏海日斜。寄言贾太傅,今日是长沙。”[44]此长沙当恩平长沙墟。徐朔方先生笺曰:“长沙,长沙墟,在广东开平县南三十里,临蚬江。”然未详所据。此长沙,当即今开平市区的长沙街道,在过去是开平的主要渡口和商埠之一,商船可直抵省城广州。余棨谋修《开平县志》说:“县境渡船往来,向以苍城、长沙、赤坎、金山、水口五处为总汇……省城渡即广州渡,旧用帆船,逢七开往,十日始一往返。”[45]开平长沙不仅可舟抵省城,也可抵澳门。余丕承修《恩平县志》收录了邑人吴松《闻警》诗,序曰:“己巳(当为1869年)五月十三日,洋匪焚掠甘竹滩上下镇岸,直抵长沙埠,获财物妇女无数,放炮鸣钲,饱扬而去。”[46]甘竹滩在顺德,以出产鲥鱼著,地近香山。由此可侦知汤显祖从香山而过此,甚合情理;岭南称长沙的小地名故黟,但不应太小太无名,同时又因在其西行路上,故当以此长沙为是。只是蚬江典籍故有载,便未有与长沙勘合者,姑存疑。

又,汤显祖有尺牍《答徐闻熊令》曰:“疎愚之资,孤焉瘴海。天幸得挹长者卷卷。还乡病起,更辱远谕,乃至处以餐饯。徐闻几许间田,添尉一口,可谓荒饱矣。九日欲吊长沙,怀湘而雷,一宿贵生书院,视海上人士自贵其生何如也?万里炎溟,冰雪自爱。”[47]徐朔方先生笺为贬途过临川小住时,恐非是。其曰“孤焉瘴海”,似已入岭南。“九日欲吊长沙”,此长沙,绝非湖南的长沙;此行无由事实上也没有经过湖南长沙,应指开平长沙;其在《度广南蚬江至长沙口号》诗中也正有凭吊贾长沙之语:“寄言贾太傅,今日是长沙。”先是其往澳门,十一月初七日已抵黄埔一带,顺水而下,轻舟当日最迟次日即可抵澳门,则九日可水路出发往长沙,时间上也吻合。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

注释:

[1]《汤显祖集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52页。

[2][13][14][15]徐朔方《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卷十一,第424-427页。

[3]《汤显祖集全编》,第659页。

[4]《汤显祖集全编》,第1343页。

[5][瑞典]龙斯泰《早期澳门史》:“开始时市场每年开放一次, 但从1580年起, 根据两次不同的季候风, 每年开放两次。贸易经理人,从1月份起采购运往印度及其他地方的货物,从6月份起采购运往日本的货物。每年两个月, 三个月, 有时是四个月。”吴义雄等译,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页。也正是在这一年(1580),继隆庆元年(1567)浙江市舶司被罢废后,福建市舶司被裁革,唯余广州口岸对外通商。《利玛窦中国札记》也说:“葡萄牙商人已经奠定了一年举行两次集市的习惯,一次是在一月,展销从印度来的船只所携带的货物,另一次是在六月末,销售从日本运来的商品。这些市集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澳门港或在岛上举行,而是在省城(广州)本身之内举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4页。

[6]马托斯(Gabriel de Matos)《议事亭对耶稣会关于青州抗议答复辨澳门城葡萄牙人权利》:“1571年或1572年, 当葡萄牙人前往广州参加交易会时, 官员按照惯例, 身着红袍, 出大门来收葡萄牙人带来的税金。” 载金国平《中葡关系史地考证》,澳门基金会2000版,第128 -132页。

[7]此前,与明廷有勘合贸易关系的外国贡舶到来后,先停泊在广东沿海各开放澳口,如新宁(今台山)县的广海、望恫, 新会县的奇潭, 香山县的浪白、壕镜、十字门, 东莞县的鸡栖、屯门、虎头门等地外,由“守澳官验实, 申海道闻于抚按衙门, 始放入澳”。入澳后,再由市舶司等官员检验勘合,“给价收买”,贵细物品解送入京,粗重货物运到广州的广丰库,“令民博买,以备军饷”。详见《明史》志第五十八《食货五》。四库全书本。

[8]郭棐撰撰修万历《广东通志》卷六九《外志·澳门》,四库全书本。

[9]屈大均《澳门》,载《翁山诗外》,清康熙刻凌凤翔补修本,卷八。

[10]屈大均《广东新语·食语》:“广州望县人多务贾与时逐……其黠者南走澳门,至于红毛、日本、琉球、暹罗斛、吕宋、帆踔二洋,疏忽数千万里,以中国珍丽之物相贸易,获大赢利。”中华书局1985版,卷十四,第371页。

[11][明]刘继文《重修何仙姑庙碑记》,蔡淑《增城县志》,康熙二十五年刻本,卷十四。

[12][明]张溶《明神宗显皇帝实录》,钞本,卷之二百四十二。

[16]汤显祖《香嶴逢贾胡》,徐朔方《汤显祖集全编》诗文卷一一《玉茗堂诗》之六,第674页。

[1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巻二百三十七。

[18]邓元锡((1529-1593))《方域记》,清谢旻《(康熙)江西通志》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十六。

[19]傅维鳞《明书》(畿辅丛书本)卷四十志、童范俨《临川县志》(同治九年刻本)卷十二、许应鑅《抚州府志》(光绪二年刊本)卷十二,无不征引。

[20]汤显祖《金堤赋》、《豫章揽秀楼赋》,徐朔方《汤显祖诗文集》,卷五十,第1460 页;卷二十七,第987页。

[21]汤显祖《看贾胡别》,徐朔方《汤显祖诗文集》,卷二十一,第870 页。

[22]徐朔方《汤显祖诗文集》,卷二十一,第870 页。

[23]明费信《星槎胜览》:“交栏山:自占城灵山起程,顺风十昼夜可至。其山高而丛林,藤竹、舵杆、桅樯、篷箬,无所不备。胡元时命将高兴、史弼领兵万众,驾巨舶征阇婆,因遭风,至交栏山下。其船多损,乃登此山,造船百号。复征阇婆,擒其酋长而归。至今居民有中国人杂处。盖此时病卒百余,留养不归,遂传育于此。气候常暑,少米谷,以射猎为业。男女椎髻,穿短衫,系巫仑布。地产豹熊、鹿皮、玳瑁,货用米谷、五色绢、青布铜器、青碗之属。”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一。

[24]明费信《星槎胜览》:“溜山洋国:自锡兰山别罗里南去,顺风七昼夜可至其山……地产龙涎香,货用金银、段帛、磁器、米谷之属。其酋长感慕圣恩,常贡方物。传闻又有三万八千余溜山,即弱水三千之说也。” 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三。

[25]明费信《星槎胜览》:“旧港,古名三佛齐国。自爪哇顺风八昼夜可至其处。……地产黄熟香、速香、降香、沉香、黄蜡、鹤顶之类。”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一。又《星槎胜览》: “九州岛山:其山与满剌加近,产沉香、黄熟香,林木丛生,枝叶茂翠。永乐七年郑和等差官兵入山采香,得径有八九尺、长六七丈者六株,香味清远,黑花细纹,人张目吐舌,言我天朝之兵威力若神。” 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二。

[26]如《管子》曰:“握粟而筮者屡中。”四部丛刊景宋本,卷八。

[27]如邹自振《从汤显祖诗、剧见葡占澳门风情》说:“这首诗无疑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描写西洋少女最早的一首。”2003年6月25日《光明日报》。历史学者汤开建教授也持此说,并谓“尽头西海”指葡萄牙,更误。见汤氏著《汤显祖与澳门》,《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9月第23卷第5期,第66页。

[28]明费信《星槎胜览》,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三。

[29]《岛夷志略》,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0]《广东新语》卷十四《食语·荼蘼露》,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90页。汤开建《汤显祖与澳门》文注出处为《广东新语·澳门》条,有误。

[31]西洋各国,乃广州最传统的经商往来国;在明初四口通商时,广州更侧重于此——“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暹罗、西洋诸国。”《明史》卷八十一志第五十七·食货五,四库全书本。

[32]明焦竑《国朝献征録》曰:“古里,西洋大国。自柯枝舟行三日可至。永乐三年,其酋沙米的遣使随中使尹庆人贡,诏封为古里国王,赐印诰衣币,其后屡入贡。……产骏马、白鸠鸦、鹘石、诸香。”又曰:“溜山,在西海中,有石门如城阙,中有八村,皆以溜名。小溜甚多,舟行人溜即溺,世传弱水三千所,其地也。其人巢居穴处,食鱼虾,衣树叶,气候常温。永乐中,国王亦速福凡再贡。产溜鱼、龙涎香,嵌丝帨、织金帕。”明万历四十四年徐象橒曼山馆刻本,卷一百二十四。又明王临享《粤剑编》卷三《志外夷》。“西洋古里,其国乃西洋诸番之会, 三、四月间入中国市杂物, 转市日本诸国以觅利, 满载皆阿堵物也。余驻省时, 见有三舟至, 舟各责白金三十万投税司纳税, 听其入城与百姓交易。”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1页。时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事。

[33]明费信《星槎胜览》,明嘉靖古今说海本,卷一。

[34][清]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版,第46页。

[35]《明史·列传·外国六》:“佛郎机近满剌加,正德中据满剌加地,逐其王。(正德)十三年,遣使臣加必丹末等贡方物请封,始知其名。诏给方物之直,遣还其人。久留不去……”。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三百二十五列传第二百十三。

[36][明]俞大猷《论海势宜知海防宜密》,《正气堂集》卷七,清道光刻本。

[37]徐朔方《汤显祖集全编》诗文卷二一《玉茗堂诗》之十六,第1256页。

[38][明]张夑《东西洋考》卷四《西洋列国考》,[清]惜阴轩丛书本。

[39]《明史》志第五十八《食货六》,乾隆武英殿刻本。

[40][41][明]张溶《明世宗肃皇帝实录》,钞本,卷四百三十八、卷五百四十三。

[42]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三一《市籴考》,四库全书本。

[43]张廷玉《明史·列传·外国》:“(正德)十五年,御史丘道隆言,满刺加乃敕封之国,而佛郎机敢并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贡,决不可许,宜却其使臣,明示顺逆,令还满剌加疆土,方许朝贡……御史何鳌言“……近因布政吴廷举谓缺上供香物,不问何年,来卽取货,致番舶不绝于海澨,蛮人杂沓于州城,禁防旣疏,水道益熟,此佛郎机所以乘机突至也,乞悉驱在澳番舶及番人潜居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三百二十五列传第二百十三。

[44]徐朔方《汤显祖集全编》诗文卷一一《玉茗堂诗》之六,第675页。

[45]民国22年铅印本,卷十一。

[46]民国23年铅印本,卷二十二。

[47]徐朔方《汤显祖集全编》诗文卷四四《玉茗堂尺牍》之一,第17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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