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兴 泽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践行中西文化精神的经典范式
——从师生交往管窥蔡元培、傅斯年的文化品格
石 兴 泽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蔡元培和傅斯年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两个卓有影响的人物。蔡元培是现代伯乐,识才爱才,精心培育傅斯年这个傲岸的千里马。傅斯年天马行空,率性偏激,唯对蔡元培始终怀有崇敬的感情。他们年龄悬殊,性格相异,交往二十多年,书写了两代知识分子深厚情谊的佳话。其情义日笃的基石在于他们都用生命践行中西两种伟大文化的精神要义。梳理他们之间的交往和友谊,彰显其间关系的核心纽带,对于采撷西方文化精要、弘扬儒学文化传统、重塑士林形象乃至重建民族精神家园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蔡元培;傅斯年;中西文化;品格
蔡元培和傅斯年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两个卓有影响的人物。他们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学生;先生是宅心宽厚、慧眼独具的伯乐,学生是元气淋漓、傲岸不羁的“天岸马”。他们的交往不仅演绎出师生情谊的佳话,而且诠释了中西文化的精神要义。
蔡元培和傅斯年的交往和友谊是在北京大学开始的。北京大学是傅斯年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起点,也是他辉煌事业的基点和根据地。在这里,他得到许多老师的教育和指导,与许多影响中国现代社会发展进程的人物建立了密切关系,为他日后在社会和学术舞台上纵横驰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中,蔡元培对他的影响尤为重要。蔡元培没给傅斯年上过课,但他知道傅斯年,且始终偏爱这个个性张扬的学生;傅斯年才华横溢,刚直谔谔,始终对蔡元培怀有崇敬的感情。他们生活交往的时代,中西两种文化思潮激烈撞击,中国文化由传统向现代大幅度转型。在此语境中,他们广泛吸收西方文化思潮,是文化转型的促进派,同时又植根中国传统文化,践行儒家圣贤操行。这是他们交往和情谊的思想感情基石。梳理他们之间的交往和友谊,彰显其间关系的核心纽带,对于采撷西方文化精要、弘扬儒学文化传统、重塑士林形象乃至重建民族精神家园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傅斯年在北大学习的前几年,蔡元培忙于“二次革命”,忙于西欧考察,其人格和事业的光辉与北大没有关联,北大还处在清末民初陈旧思想文化空气的笼罩中。教学体制混乱,管理落后无序,学术空气稀薄,生活作风陈腐,学生“暮气甚深”。傅斯年虽有良好操守和远大志向,但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学习生活,难免接受某些影响。他看不出好的出路,只将精力花费在学习研究上,是一个知识视野开阔、国学功底深厚、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
傅斯年是文科学生。北大文科最有势力的是以章太炎为代表的古文经学派。这一学派讲究“以经治史”,通过对儒学经典与先秦诸子的解读阐释历史。傅斯年幼读十三经,原本就有扎实的国学根基,现在得到名师指导,更加刻苦用功,而聪明和天赋也使他的努力事半功倍,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崇拜章太炎,对章氏弟子如黄侃也很敬佩。他在学生中颇有名气,也很受教师赞赏和器重。刘师培、黄侃等国学大师们抱着“老儒传经的观念,想让他继承仪征学统或是太炎学派的衣钵”[1],使古文经学发扬光大。正当他在刘师培、黄侃等先生的厚爱和期待中致力于国学研究的时候,蔡元培来到了北京大学。傅斯年的治学道路和人生追求因此而发生了深刻变化。
蔡元培1917年1月出任北大校长。他参照西方大学的经验对北大进行全面整改,改革旧的教学体制和教学内容,优化教师队伍,整饬学风校风,在师生中灌输新的人生观念和教学理念。其改革内容东西杂陈,十分丰富,就人格养成而言则是儒家圣贤品行和法兰西自由、民主和博爱精神。他的改革措施打破了北京大学陈旧僵死的局面,清扫了旧的思想文化阴霾,学校风貌发生了很大变化。蔡元培的改革措施与傅斯年并无直接关联,而改革后出现的深刻变化却为傅斯年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此后两年多时间,他在新的环境中生活学习,接受新的知识和风气熏陶,形成了新的人格意识。就此而言,没有蔡元培就没有傅斯年新的文化人格意识的生成,他也许能够成为国学大师,却不能成为现代国学大师,他的人生道路和学术成就都将是另一种情况。
对蔡元培来说,北大学生两千多人,他接触认识得不多,但傅斯年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傅斯年的学问好,见解深,文章也好,也因为傅斯年有青年人的偏激和率真,即使调皮捣蛋也多出几分天赋和真挚。他常常有出格的行为,令给他上课的教师难堪,复被同学传为笑话佳话,时或有人在蔡元培跟前提起,甚至到蔡元培那里告他的“刁状”。蔡元培宽恕他的率直,但不放纵他的偏颇,庇护他的勇猛,但不袒护他的尖刻。若傅斯年做得对,即使有违师道尊严,蔡元培也遵从他和学生的意见。罗家伦在纪念傅斯年的文章中讲过这样的趣事:“当时的北大,有一位朱蓬仙教授(注意,不是朱逖先先生)也是太炎弟子,可是所教的《文心雕龙》却非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些错误,可是要举发这些错误,学生的笔记终究难以为凭。恰好有一位姓张的同学借到那位教授的讲义全部,交给孟真。孟真一夜看完,摘出三十几条错误,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书中附列这错误的三十几条。蔡先生自己对于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可是他不信这是由学生们自己发觉的,并且似乎要预防教授们互相攻诘之风,于是突然召见签名的全班学生。那时候同学们也慌了,害怕蔡先生要考,又怕孟真一人担负这个责任,未免太重,于是大家在见蔡先生之前,每人分任几条,预备好了,方才进去。果然蔡先生当面口试起来了,分担的人回答的头头是道。考完之后,蔡先生一声不响,学生们也一声不响,一鞠躬鱼贯退出。到了适当的时候,这门功课重新调整了。”[1]
罗家伦讲这趣事夸示傅斯年的学问好;我们引用这则材料看重的是蔡元培的宽容大度,既有古代圣贤风范,也有西方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他尊重事实,尊重学生意见,维护学生权益,并因此赢得傅斯年及同学们的敬重。这件事瞒不过蔡元培,他没找傅斯年算账,但傅的学识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因此而赏识和器重这个难得的学生。
蔡元培的赏识和器重助成了傅斯年人生道路上一重大事功: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借此写下一页辉煌的人生历史。
学生时期的傅斯年广泛阅读,勤于思考,并且经常把思考和收获写成文章发表。在崇拜章氏及其弟子的“旧学时期”,他曾编辑过《劝学》杂志,创办并领导文学会和雄辩会,以加强学术训练。蔡元培掌北大之后,请进陈独秀、胡适等具有现代知识和意识的知识分子,引进《新青年》,并借此营造了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傅斯年在此影响下走出旧学营垒,加入新文化阵营,他思想活跃,反应敏捷,其文章屡屡刊登在《新青年》上。他志向远大,牛刀初试之后便与同学商议组织成立新潮社,筹办《新潮》杂志。
这一创意得到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支持。而支持最有实效的则是蔡元培。因为成立学术团体办刊物,最困难的是经费问题。倘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其他就无从谈起。傅斯年为此犯难多日,打报告向校长申请资助。蔡元培了解了他们的决心与诚意之后,从北大经费中拨出两千元作为创刊经费,解决了一大难题。他还亲自为刊物题写“新潮”两字,以示支持。
蔡元培支持的当然不是傅斯年个人,但其中包括对傅斯年的信任和器重。据说,确定资助与否之前,他曾经向陈独秀了解傅斯年的情况,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才做出拨款决定。须知,当时北京大学每月经费只有四万元,两千元对北京大学和蔡元培来说,不是小数目。他是顶着很大压力资助傅斯年办杂志的。没有对中坚人物的信任和赏识,蔡元培是不会如此热心支持的,更不会轻易地把这笔大款拨给学生去尝试。
傅斯年没有辜负蔡元培的期望和信任。“新潮社”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当时最活跃的学生团体。傅斯年是《新潮》编辑部主任,组稿,审稿,删改,编排,印刷,都非常认真。尤其费心的是稿件的内容和质量,关乎刊物的方向和声誉,选择录用是大问题。他精心选取,严格把关,大胆删改,表现出卓越的见识和能力,也表现出旗帜鲜明的新文化倾向。《新潮》在学术性、思想性、新潮性、批判性等方面全面发展。第一期出版后很受欢迎,不到一个月就印了三版,发行量高达一万多份,在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很大影响。《新潮》杂志的出版发行,结束了《新青年》单兵作战的局面,壮大了新文化运动的声势,促进了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蔡元培欣赏之余,对傅斯年更多了几分信任。
《新潮》是青年学生主办的杂志,保持了青年学生的特点:勇猛激进,武断率直。它因此而显示出批判锋芒和棱角锐气,令人振奋,同时也易于树敌,遭到校内外反对派的攻击,并因此累及蔡元培。先生和学生被推到矛盾斗争的前沿或边缘,并在矛盾斗争中凝聚力量,形成合力。傅斯年曾回忆当时的情形:
有几家报纸天天骂我们,几乎像他们的职业。甚而至于我们学校的某某几个教员休息室内,也从此多事。我们不免有受气负苦的地方,甚而至于树若干敌,结许多怨……惹出了一个大波浪。有位‘文通先生’,惯和北大过不去,非一次了;有一天拿着两本《新潮》,几本《新青年》送交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看,加了许多非圣乱经、洪水猛兽、邪说横行的评语,怂恿这位地位最高的来处治北大和我们。这位地位最高的交给教育总长傅沅叔斟酌办理。接着就是所谓参议院的张某要提查办蔡校长、弹劾傅总长案。接着就是林四娘运动他的伟丈夫。接着就是老头们啰唣当局,当局啰唣蔡先生。接着就是谣言大起。校内校外,各地报纸上,甚至辽远若广州、若成都也成了报界批评的问题。[2]
傅斯年所述并非虚妄。所谓“文通先生”便是桐城古文学家、安徽孔教会会长马其昶,“张某”便是安福系参议员张元奇,“林四娘运动伟丈夫”则出自林纾的小说《荆生》,而所谓“地位最高”的便是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反对者将《新潮》与新文化运动联系起来,与北京大学和蔡元培校长联系起来,与社会上的派系斗争联系起来,问题复杂棘手,矛盾尖锐激烈。傅斯年承受着很大压力,蔡元培则被推到矛盾斗争的前端。北洋政府对他“大施压力与恫吓”,派侦探跟踪,而总统徐世昌则通过教育总长傅增湘向蔡元培施压,并亲自“召见”蔡元培;而“召见”,其实带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教育总长傅增湘秉承徐世昌的指示写信给蔡元培:“自《新潮》出版,辇下耆宿对于在事员生不无微词……近顷所虑,乃在因批评而起辩难,因辩难而涉意气;倘稍逾学术范围之外,将益起党派新旧之争,此则不能不引为隐忧耳。”他希望蔡元培约束《新潮》言论,毋使江河“溃溢横绝”[3]65。
蔡元培冷眼相对。舆论的非议,最高当局的压力,国会及教育部的发难,没有改变他的态度。他复信傅增湘,驳斥顽固派对《新潮》的攻击,旗帜鲜明地表现出兼容并包、支持《新潮》的立场:“敝校一部分学生组织之《新潮》出版之后,又有《国故》之发行,新旧共张,无所缺畸。在学生则随其好尚,各尊所闻;当事之员亦甚愿百虑殊途,不拘一格以容纳之”,并且说“大学兼容并包之旨,实为国学发展之资”,他希望傅增湘“为之消弭局外失实之言”[3]66。
蔡元培顶住压力维护了新“文化革命”立场,保住了青年学生反对旧思想文化的阵地。对此,傅斯年无限感激,十分敬佩。二十多年后他回忆往事,重温“北京城中,只是些北洋军匪、安福贼徒、袁氏遗孽,具人形之识学者,寥寥可数,蔡先生一人在那里办北大,为国家种下读书爱国革命的种子”的情况,仍深情地感叹蔡元培“大无畏的行事”,盛赞其“临艰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的精神[4]。
蔡元培大树参天,遮风挡雨,庇护和培育栋梁才干,为傅斯年施展才能、发展自我、实现人生价值提供了机会,提供了砥砺人生、提升境界的平台。傅斯年因此声名远播,成为颇有名气的新文化运动的猛士,进而成为五四爱国运动的学生领袖。
傅斯年是在蔡元培爱国精神感召下参加五四运动的。五四运动起因于巴黎和会。美、英、法等国操纵的巴黎和会无视中国人民的严正立场,拒绝中国代表的正义要求,把原来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利转让给日本。北京政府屈从外国强权的压力,密电中国代表在丧权辱国的和约上签字。蔡元培将这一消息告诉给傅斯年等学生,并召集学生干部和代表开会,介绍巴黎和会上帝国主义相互勾结、践踏公理、牺牲中国主权的情况及中国政府的态度,号召学生在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奋起救国。傅斯年此前同当时许多知识者一样,相信“公理战胜强权”,相信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和平条款十四条》,他甚至说能把十四条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蔡元培的介绍让他深感震惊和愤怒。蔡激发了学生的爱国热情,傅斯年积极投入到学生运动之中,凭借在学生中的声望和激情四射的才干,被推举为游行示威队伍的总指挥。
傅斯年在北大读书期间,与蔡元培直接和单独交往的机会不多,但通过上述交往彼此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为他们关系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1919年6月傅斯年毕业,离开北京大学前,他怀着惜别的心情向培养他、关心他的师长们告别。蔡元培对其寄予厚望,挥笔题词:“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据考证,语出南宋诗人陆游的七律《初出夷陵》。蔡元培以此鼓励傅斯年走出中国,走向世界,勇敢地面对苍茫人生,创造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傅斯年带着蔡元培的重托赴欧留学。7年后,单薄的树苗长大成材,傅斯年又回到蔡元培麾下,在推动中国现代社会和学术文化转型中续写师生情谊的佳话。
傅斯年留学近7年时间,其知识构成和人生追求均发生很大改观。他虽然没拿到学位,但知识学问却得到蔡元培的认可,而在学术管理、组织能力、社会活动等方面也表现出非凡的才能。他不再是思无定型的青年,而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学者。其人格精神的内涵新旧均有,东西杂糅,相当复杂,但基本质素则是有政府倾向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这些年蔡元培也有很大变化。他爱国热情未改,忧民情思没变,但雄心和激情却不复当年。傅斯年回国前后,他已经顺应时代大潮走进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衙门,充任大学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蒋氏政府带有很强的专制色彩,这与蔡元培的社会和文化理想均不一致。因而他身在政府衙门,扮演着重要角色,其演唱却与政府不很协调,甚至有时唱些反调。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带有政府倾向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袖。
社会政治和文化环境变了,双方的地位身份、思想境界、事业功名等也都出现了新的变化。蔡元培与傅斯年的交往也有了新的形式和内容。
在蔡元培眼里,傅斯年虽然还是那样容易激动、好走极端和刚直尖刻,但总起来说,已经是具有渊博知识和独立见解的学者,是独树一帜、可以担纲挑梁的领袖人物。他为傅斯年的进步成才高兴,并给予足够的期望和器重。“中央研究院”挂牌成立后,他聘请傅斯年为筹备委员——全院各科筹备委员只有30人,大都是在某些研究领域卓有成就、颇有影响的学者。从年龄和资历上看,多属于傅斯年的师辈,而傅斯年刚刚留学归来,没有博士学位,大学教龄短,也没有像样的学术成果!蔡元培聘他为筹备委员,后来又接受其建议成立历史语言研究所,任命他为所长,还委派他担负很多重要工作,足见其识人用人的智慧和胆略。
在傅斯年心目中,蔡元培仍然是他敬仰的师长,他仍然以恭敬的态度对待这个师长,虽然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年轻稚弱,需要先生的庇护和指导。他还像过去那样,在蔡元培面前无拘无束,坦陈己见,即使不合蔡元培的思路,他也要尽力争取。他有精力和能力完成蔡元培交代的工作,以自己的成就襄助蔡元培的事业。研究院成立之初,蔡元培首先组建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和紧迫关系的物理、化学、地质、天文、气象等几个研究所,他给傅斯年的任务是筹建心理学研究所,因为他知道傅斯年对现代心理学很感兴趣,且颇有造诣。而傅斯年在留学后段时间就已经改变志向,他将心理学推给北大同学汪敬熙,自己则做着筹建历史语言所的计划。他借到上海向蔡元培汇报筹备心理学研究所工作的机会竭力强调历史学和语言学的重要性,阐述他建立“科学的东方学正统”的宏伟计划,并建议说,可以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的基础上成立“中央研究院”之“语言历史研究所”。蔡元培原本没有成立“史语所”的打算,在他的计划里,人文社科方面设个社会学研究所就够了,没有必要在“社会所”之外组建分科研究所。但他欣赏傅斯年的才干,也欣赏他的宏伟计划,于是接受了傅斯年的建议。1928年3月底,“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会一致通过,“因历史语言研究之重要,决设历史语言研究所于广州,委任傅斯年与顾颉刚、杨振声为常务筹备委员”[5]。固不能说蔡元培改变决定是“因人设所”,但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史语所的设立的确与他对傅斯年的欣赏和器重密切相关。
傅斯年却不满足。蔡元培虽然同意成立史语所,但有所保留,他将其视为“社会学”下边的“二级”学科,每月拨经费5000元,而其他研究所是1万。傅斯年不肯穿这个“小鞋”,他详细开列史语所的工作计划及相关费用,说“假定月万元,尚感觉此困难,则月五千元之难成事,可以想见”[6]。他提出,史语所应与其他研究所享受同等待遇,每年经费十二万。蔡元培答应了傅斯年的要求。其实,史语所的经费远不止这些,工作开展之后,傅斯年常找借口争取经费支持,而蔡元培虽非有求必应,也大都满足他的要求。当然,傅斯年不是那种光拿钱不做事的人,他争取经费是为了史语所事业的发展,开创历史、语言和考古研究的新局面,实现他在中国创建“东方学正统”的宏伟计划。他有这个抱负,也有这种能力。他大刀阔斧,开辟方言调查和整理、历史学研究和考古挖掘等三个领域,各项工作都取得骄人的成就。史语所最初位列“中央研究院”第九,经过几年努力,在人员配备、人才培养、学术成就、事业规模及综合实力上,均跃居榜首。事实证明,蔡元培是慧眼独具的伯乐。
傅斯年除做好史语所的工作外,还襄助蔡元培处理研究院的事务。20世纪30年代后期,蔡元培年事已高,研究院工作之外,还有许多应酬,精力、时间、身体条件都不允许他操心过多,有些事情便交给傅斯年做。尤其是丁文江去世之后,朱家骅担任总干事并任浙江省政府主席,无暇兼顾研究院工作,傅斯年便陪侍蔡元培左右,处理研究院事务。朱家骅说:“傅斯年襄助蔡孑民先生策划院务,院内一切制度的确立和各种方案的制定,他贡献了不少的意见。后来中央研究院的发展扩充,他有很大的功劳。”[7]1940年傅斯年代理“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为了让蔡元培安心养病,他全力维持研究院的工作。时值战争期间,研究院大事难事杂多,傅斯年殚精竭虑,竟因操劳过度病倒在任所!
傅斯年如此努力,既是支持蔡元培的工作,成就蔡元培的事业,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学术理想,成就自己的事业。而蔡元培让傅斯年担当重任,则是因为他熟悉傅斯年,知道他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他们的工作、事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其间的个人关系也远远地超出了上级与下级、师长与学生的界限,拥有廓大的空间和深刻的内涵。
蔡元培识才、育才、爱才,表现出伟大教育家的宽厚襟怀。他们交往二十多年时间,傅斯年始终在蔡元培的领导和呵护之下,其成长进步大都得到他的扶植和支持。傅斯年是元气淋漓的天岸马,即使在缺少纵横驰骋能力的时候,在为事业发展而向蔡元培伸出双手要求扶植和支持的时候,也率性而为,并屡屡胆大妄为地向蔡元培贡献他的意见和建议,贡献在世俗眼光看来属于“僭越”性质的意见和建议。比较明显的是如下两次。
傅斯年第一次“僭越”是在北大读书期间,时间是1918年10月。
那时候傅斯年已经投身文化和文学革命运动,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几篇有分量的文章,正处于激情澎湃、热情高涨时期。他是破坏旧思想、旧文化、旧文学的勇士,也是建设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的先锋。在破坏和建设兴头上,他对学校某些课程的设置开始有些不满,并且写成书信,直接寄给蔡元培,开头便说:“校长先生钧鉴:月来学生对于吾校哲学门隶属文科之制度,颇存怀疑之念,谨贡愚见于次。”他的意见是哲学门隶属文科存在流弊。在他看来,哲学研究的材料来源于自然科学,“凡自然科学作一大进步,即哲学发一异彩之日”,他比较中外大学相关的课程设置,历陈将哲学划归文科之流弊,进而提出,哲学应划归理科。“为使大众对于哲学有一正确之观念,不得不入之理科;为谋与理科诸门类教授上之联络,不得不入之理科;为预科课程计,不得不入之理科。”[8]诚如胡适所言,傅斯年“有最大胆的大刀阔斧本领”,也“能够做细密的绣花针工夫”,考虑到改革的实际困难,他建议蔡元培:哲学单设,大学的专业门类由文、理两科分成哲、理、文三科。蔡元培认可傅斯年的分析,知道哲学隶属文科存在问题,但他想不出妥善办法,因为划归理科也存在问题;他不赞成傅斯年独立设科的建议,觉得那样“错综之处更多”。蔡元培虽没接受傅斯年的建议,但傅的书信却提醒他思考专业门类设置问题,并形成了“破除文、理两科之界限,而合组为大学本科”的意向,且很快付诸实施。这且不说,这里要说的是,傅斯年的信具有很强的逻辑思辨色彩,且如上所引,语气强势,毋庸分辨,缺少给尊者写信的谦恭,很难让人悦读。但蔡元培并没在意,他欣赏傅斯年的创意,更欣赏他善于思考问题、敢于发表意见的勇气。他在发表傅斯年信函的同时特地“附识”,就哲学归属文科问题做出说明[8]。
傅斯年第二次给蔡元培写信“僭越”,是两年之后,傅斯年留学英国期间。
置身异国别校,接受着异质的语言文化和生活习俗的影响,傅斯年常在比较中思考中国与世界的差距及原因,思考中国大学与欧洲大学的差距及原因,并将自己的思考写成书信贡献给蔡元培。他既不保留也不忌惮,直言北大存在的问题,非议北大的讲学风气和学科设置。他说北大现在是“议论”风气,而非“讲学”风气。这种风气“供给舆论”者多,而学术含量颇少。他建议北京大学增加学术风气,加强自然科学研究。傅斯年长于文史且一生功名事业在于文史,但常常表现出重自然科学轻社会人文的倾向*傅斯年喜欢心理学和哲学,却认为人类进步和文明发展也像心理学和哲学那样依赖于自然科学研究。留学伊始,他致力于心理学研究,但对自然科学倍加推崇,对在自然科学方面学有所成的丁西林、李四光十分佩服,竭力劝说蔡元培聘他们到北大任教,加强自然科学研究。。他对蔡元培说,若没有强有力的自然科学成就作为基础,大学发展将会受到很大限制——这是傅斯年的远见卓识,蔡元培办北大成就显赫,其强势学科是人文社会科学,而自然科学没有得到相应的发展,这成就了北京大学的特点,也影响了北京大学发展的空间厚度。但怎样办大学以及大学的学科设置等问题,远不是他一个留学生所关心的。而傅斯年却忧心忡忡,说“近代欧洲之第一流的大学,皆植根于科学上,其专植根基于文艺哲学者乃是中世纪之学院”。他告诉蔡元培,北大若想进一步发展,就要强化科学研究,“若没有学术上的贡献接着,则其去文化增进上犹远”。所谓“学术贡献”,就是自然科学成就。他提醒蔡元培,“今北大之科学成绩之何若?颇是可以注意的。跛行的发达,固不如一致的发达。愿先生此后于北大中科学之教授法与学者对于科学之兴趣上,加以注意”[9]。
傅斯年的批评建议是善意而热心的,也是富有远见的,但向校长直言学科设置偏颇,揭示发展障碍,却是胆大甚至可以说是“妄为”的,而“中世纪之学院”“跛行的发达”等言,均是令人不快的刺激性语言。按照世俗和世故的标准,这样写信给校长,即便不被视为“忤逆”也算得上僭越,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蔡元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语言风格,既接受了傅斯年的“非议”,也接受了他越俎代庖式的“支招”,他将傅斯年的信函刊登在《北大日刊》上,广而示之,充分显示出一个伟大教育家的博大胸怀。
其实,“僭越”云云是世俗评价,傅斯年写这样的信,既非不敬,更非僭越。相反,他觉得这才是对蔡元培的敬重,是真诚而体己的关心和爱戴,是学生对师长及其所从事的事业的敬重、爱戴和关心、支持。这种关心是精神和事业层面的,也是脱俗入圣的。他景仰蔡元培的学问和人品,却不讳言他的弱点,曾经率直地说蔡元培办事能力不行。这种“礼遇”只有胡适和蔡元培两人能够享受,在学生中,恐怕也只有傅斯年才敢于这样放胆批评。他对蔡元培知无不言,放得开,无拘束,不虚饰,不藏短,说话无忌,行为直率,敢于放炮,是真正的“诤生”和“谏生”。无法用世俗的眼光解读傅斯年的“僭越”,也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蔡元培的“宽宥”。蔡元培和傅斯年采撷中西两种文化精华修炼自己的人格,构筑他们交流交往的路基,宽厚而坚实。在他们宽容和坦诚的背后,是中国儒家圣贤品格和法兰西文明精神。
蔡元培兼容并包,包容了傅斯年许多许多,连同他的“无礼”——傅斯年有个习惯性动作,与人相谈,倘话不遂心,昂头向天不再理睬,有时还要仰天嘘气,或者晃晃脑袋,表示不屑一顾。这种神态很难让人接受。有时在蔡元培面前说起某人某事,也做出这种动作,别人看不下去,而蔡元培却熟视不怪。当然,蔡元培对傅斯年并非一味地宽容,也有“严词相责”的时候。正如傅斯年所说:“若以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严,便是大错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丝毫不苟的。”[4]他有深切的体验。
蔡元培到北京大学的当年,学生中发生了一件事。傅斯年班上有个同学,长得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常做些无法让人满意的事,同学们大都讨厌他。有些同学在西斋壁上贴出“讨伐”的告示,傅斯年也写了匿名文字。他写得很“艺术”,表面上替那个同学抱不平,深意却是挖苦他。傅斯年的揭帖得到大家的赏识,有人在上面浓圈密点,批评狼藉,很快成为笑谈。蔡元培知道后,在大会上说起此事,说诸位在墙壁上攻击××君之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谊。若以为不可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当的办法。至于匿名揭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他教育傅斯年和其他同学,凡做此事者,以后都要痛改前非,否则这种行动,必是品性沉沦之渐!蔡元培这番话对傅斯年震动很大。他说:“我小时候,有位先生教我‘正心’‘诚意’‘不欺暗室’,虽然《大学》念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受了此番教训,方才大彻大悟。”[4]尽管他后来不能彻底改掉尖刻偏激的毛病,但始终牢记蔡元培的教诲。他说蔡元培的话“诚恳而严肃,词近而旨远”,这是教他做人,教他向上,教他讲文德。
蔡元培“严词相责”表现了平等、博爱精神,而傅斯年在悼念文章中说起此事,以自己的“短处”昭彰逝者的风格,则说明他胸怀磊落,心地坦诚。对蔡元培的批评,傅斯年不仅没有心存芥蒂,反而更加敬重他的人格,追随他的倡导。此后,蔡元培发起成立“进德会”,希望通过道德提倡约束和规范北大师生的行为,培养良好的道德情操,树立正气,端正校风。这一举措得到傅斯年的热烈响应。他积极报名参加“进德会”,借组织规约加强道德修养。这是蔡元培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也是傅斯年积极向上的精神追求。
蔡元培爱才且育才。他对傅斯年的培育有多种方式,批评教诲是其中之一。回顾与蔡元培二十多年的交往,傅斯年印象深刻的是如下两件事。1924年蔡元培第二次出国考察至德国,傅斯年也在柏林,跟几个同学陪侍蔡元培左右,照料生活起居。有个同学发电报,说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性情荒谬出名,有时一面痛骂一面要钱,傅斯年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元培当时正穷,就跟几个同学商议去电谢绝他。蔡元培却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人洁已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4]傅斯年肃然起敬,铭记终生。
傅斯年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是:北伐胜利之后,傅斯年和几个同学去看望蔡先生,大家的兴致都很高。蔡元培请几个学生吃饭,有几个同学都喝醉了酒,蔡元培也喝了很多,不知从何处引起话题,傅斯年口无遮拦,开始肆口乱说了。他说:“我们国家整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伊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蔡元培听到这里,就有些不耐烦了,说:“这除非你做大将。”蔡元培说话声音很大,傅斯年看他声色俱厉的样子,吓得酒意也醒了[4]。
蔡元培宽容傅斯年的“僭越”和“无礼”,因为那是他率真的个性,而在上述问题上“较真”,则是因为关系到做人,关系到是非,故严格要求,是殷切教诲。尊个性,严是非,是蔡元培的可敬;而知错就改,勇于接受批评,则是傅斯年的可爱。他铭记蔡先生的教诲,坦言自己的“短”,用自己的“短”反衬蔡元培的高贵品格,则是他的磊落可敬之处。
蔡元培和傅斯年是两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们有各自的人生追求和社会理想,其中有交叉重叠的地方,也有相左相向之处。他们对某些人和事的看法有明显分歧,但始终保持“过从甚密”的关系,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尊重对方的选择和人格,不要求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对方,不因分歧而强求一致。求同存异,和而不同,二人都是大气度、高境界。他们身上既体现了法兰西文化的要义和精神,也彰显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操守和修养。
傅斯年敬重蔡元培的人格,感念他的恩泽。蔡元培去世后,他写文章《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无限深情地回忆与其相处和交往的情形,回顾蔡先生对他的教诲和批评,尔后说:
蔡先生实在代表了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尤不可觏。[4]
蔡元培兼备两种伟大文化品格,他识才、爱才,精心培育人才,体现出现代伯乐的智慧和胸怀。他用圣贤标准严格要求傅斯年,对其思想缺点给予批评;用法兰西精神厚待、宽恕和培育傅斯年——“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他放马天际,成就了傅斯年的事业,也保护了他的天性。蔡元培谱写了他们交往佳话的“主旋律”。而这段佳话之所以圆满完成,所以生动感人,还在于傅斯年本人也兼备两种伟大文化的品格。因为他原本是性情刚烈、霸气冲天的谔谔之士。他驰骋政、学两界,将国民政府的两任行政院长轰下台,蒋介石亲自说情他都当面直言拒绝,任何高官厚禄都不能使他就范,任何时候都保持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的品行,为何对蔡元培却如此膜拜?师生情谊只是世俗的解释,甚至是曲解误释。傅斯年尊师,但并不是对所有老师都如此膜拜。他们伯乐天岸马情谊的根基在于:他们都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两种伟大文化的精义!
[1]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N].“中央日报”,1950-12-31.
[2]傅斯年.《新潮》回顾与前瞻[J].新潮,1919,2(1).
[3]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4]傅斯年.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N].“中央日报”,1940-03-24.
[5]蔡元培.“国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工作报告[M]//傅斯年全集:第6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34.
[6]傅斯年.傅斯年致蔡元培、杨杏佛信[M]//傅斯年全集:第7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63.
[7]朱家骅.悼亡友傅孟真先生[N].“中央日报”,1950-12-31.
[8]傅斯年.傅斯年致校长函[J].北京大学日刊,1918-10-08.
[9]傅斯年.傅斯年致蔡元培[J].北京大学日刊,1920-10-30.
[责任编辑:李法惠]
2016-10-10
石兴泽(1954— ),山东省茌平县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思想文化史及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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