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伟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古代学术思潮
元代茀林文士金哈剌的儒者情怀
刘嘉伟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金哈剌是中国文化史上唯一的茀林(今中东叙利亚一带)文士,其《南游寓兴诗集》湮没已久,仅在日本存有钞本。哈剌师从名儒王壎,喜读《周易》,为官践行儒学、重视教育;诗篇中洋溢着忧国忧时、仁民爱物、笃于友情的儒者情怀。从儒学视域解读金哈剌,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位茀林文士的人品、诗品,进一步证实元代西域人溶入汉文化的史实,亦可见儒家思想丰富了异族士子的精神境界,是中华民族甚至世界人民共享的精神财富。且哈剌融摄四教,将固有之基督教文化与儒家文化融于一身,这也可为今天多元文化的调和、和谐社会的建设提供历史的镜鉴。
儒学;元代文化;金哈剌
今天的中东地区纷争不断。而在六百多年前的元代,茀林文士金哈剌从今天的中东叙利亚一带来到中土,深受汉文化濡染,成为元末重臣和卓有成就的艺术家、文学家,这本身就是中国文化史、东西方交流史上的一个奇迹。遗憾的是,哈剌生平未见碑传;其诗集在中国亡佚已久,仅在日本存有钞本,其人遂湮没于历史之中。笔者有幸访得海外孤本《南游寓兴诗集》,对其加以研究,或对中国文化、文学史,中西方交流史的研究有所助益。
哈剌,元末人,生卒年不详;赐姓金,字元素,晚号葵阳老人;茀林人,家族世奉“也里可温”,即基督教徒。至顺年间为钟离县达鲁花赤,至正年间曾任中台御史,改福建海道防御,后升行省参政;入朝为工部郎中,历中政院使、参知政事,拜枢密院使。元亡后随顺帝北遁,不知所终。“茀林”,又作“拂林”“拂菻”“佛郎”等。元代茀林在今天的具体位置,学术界尚有争议,一般认为,茀林即东罗马帝国的代称。清人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一一七《爱薛传》中,肯定地说,“拂林”即为“大秦”,就是今天中东叙利亚一带。哈剌久居中土,饱受汉文化滋养,数艺兼备,名入《书史会要》《录鬼簿续编》,可以书法家、曲家视之,惜其书作、曲作皆不存。哈剌诗集《南游寓兴诗集》(以下简称《寓兴集》)主要收录其为官江南时所作诗歌,国内久佚,日本国立公文书馆所藏是江户时期钞本,不分卷,共存诗364首*本文所引《南游寓兴诗集》及刘仁本、赵由正序均据于此,下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据此,可说金哈剌是中国文化史上唯一的茀林文士。哈剌诗作虽未臻上乘,但诗篇中洋溢着忧国忧时、仁民爱物、笃于友情的儒者情怀,值得我们研究阐释。
元代东迁西域人受汉文化影响,彬彬称盛,这是元代文化史上新异的景观。具体到哈剌,其父祖何人,不得而知。刘仁本序《寓兴集》言:“是编殆又家学有所受欤!”金氏汉文化程度之高,或有家学渊源,亦未可知。
至于哈剌受业于何人?《寓兴集》中存有《呈仲肃先生师席》:“拜别武林城,俄然岁屡更。异方惊会面,老境倍伤情。扰扰红尘乱,潇潇白发生。程门曾立雪,敢忘得陶成。”仲肃先生,即王壎,字仲肃,婺源人。据[弘治]《徽州府志》载:“(王壎)自幼力学,长游京师。太保定住闻其贤,辟为掾,迁太医院掾,授承事郎,袁州路经历。丁外艰,服阕,迁儒林郎,大同路经历。考试河东秋闱,授承务郎,嘉兴盐场检校。调台州推官,升承直郎,本府判官。会大兵下台城,壎死之。”婺源为理学大师朱熹的家乡,儒风浓厚。关于王壎的文献材料甚少,程端礼《畏斋集》卷二录有《寄王仲肃三首》,其二云:“闻说西京学,金源旧制存。两公违配享,列坐失常尊。藩府多才彦,宫墙入讨论。勒铭须大手,不朽在功言。”将王壎称之为藩府之俊才,勒铭之大手,可见其深通儒术,且具报国情怀。哈剌《王仲肃先生画像赞》言:“猗欤吾师,生于徽国。道学之区,仕于皇元,雍熙之朝。才华益充,名誉孔昭。”朱熹被封为“徽国公”,金氏像赞明老师王壎与朱夫子同乡,学养丰厚、声名素著,自己也服膺道学。不知金哈剌何时拜王壎为师,又是何时在武林(即杭州)会面。从颔联、颈联的描述,可知二人多年未见,师生情深。尾联又深深系念濡染熏陶之情。王壎为元王朝效忠死节;哈剌追随元帝,忠贞不二,或有乃师之感召。
元代科举时废时续,延祐元年(1314)恢复科举,元仁宗称:“设科取士,庶几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兴也。”(《元史》卷二四《仁宗本纪》)他规定科举考试程式:明经、经疑二问,“四书”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哈剌能够捷胜科场,自然深通儒术。元末江南诗僧来复辑有《澹游集》,内存《金哈剌小传》,称其“有《玩易斋集》《南游寓兴集》行于世”[1]。哈剌将自己的诗文集名之为《玩易斋集》,看来对易理之学颇感兴趣。其诗《越人王介字如石号豫斋索诗》:“山居王处士,豫繇作斋名。阳动雷机发,阴柔地道亨。浮名云变化,高节石坚贞。玩易南窗下,春阶草自生。”《周易》中豫卦的卦象上震下坤。六二的爻辞为:“介于石,不终日,贞吉。”金诗将周易阴阳、卦象、爻辞巧妙入诗,尾联化用五代文人冯道之诗“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恶诗》)表明了自己玩《易》从容自得之乐。
为官江南,哈剌“暇日集士夫谈古今,寓兴诗篇,以陶性情,而声名益振”(赵由正《寓兴集》序)。他所交结的朋友,多服膺儒学。段海蓉《从交友诗看金哈剌的思想》一文业已考明,无需赘言。在师长教诲、友人涵化之下,其诗自是“忠贞慷慨家国之忧,蔼然言表”(刘仁本《寓兴集》序)。
元末乱离,干戈四起。方国珍、张士诚先后起兵,盘踞于浙东庆元(今宁波)、温州、台州与闽东福州一带,“劫掠漕运、执海道”。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落入其手,大都补给困难。元廷对于方国珍实行招抚政策,至正十六年(1356),授官“海道运粮漕运万户兼防御海道运粮万户”。同年,金哈剌任职“东南海道防御都元帅”,或有监督方国珍的职责。方氏叛降不定,江南时有硝烟。哈剌行诸歌咏,最多的诗歌主题便是抒发忧国忧时,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情怀。
众所周知,儒家思想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圣”而“外王”。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的主张,千百年来,鼓舞着无数儒学之士无论出处进退,皆心系家国苍生。金哈剌的好友刘仁本称其“回澜矻矻石,心赤葵倾阳”(《贺金元素拜福建省参政仍兼海道防御》)。即言其致君泽民之心有如老杜般渴望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哈剌《秋夜偶成二首》其二:“银河耿耿夜迢迢,绛蜡摇光宝篆烧。枕上忽成京国梦,觉来犹记听箫韶。”《久雨喜晴》:“甲兵期尽洗,麰麦拟全收。今喜阳乌出,晴光照九州。”《喜雨试笔》:“十日一雨五日风,溶溶水满稻畦中。早苗将收晚苗长,准买牲醪歌岁丰。”秋夜做梦,喜晴喜雨,皆心系芸芸苍生。这样的文句,充盈着王道思想,哈剌和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一样,厌恶战争,渴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时代道德最完备的理想社会。
哈剌之诗,不仅感时而作的个人抒怀如此;题画之时,家国之思也溢于言表。如《唐马图》:“当年待漏在东华,每见龙庭立伏騧。今日披图观骏骨,几番回首望天涯。”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中国士大夫,往往把忠君和爱国交织在一起。读哈剌之诗,亦是如此。见唐人之画,想起的是在朝为官的往事,如今周旋于叛将之中,空望天涯,忠君恋阙之心,令人感动。其《唐公子出游图》:“恰从驰道按鹰回,满袖香尘拂不开。马俊如龙人似画,王孙曾见太平来。”《山水横披》尾联:“太平无事日,击壤听讴歌。”无不充溢着对于和平盛世的向往。
儒学不止为纯粹的学问,必须用之以修身养性、身体力行。由于蒙古统治者对于理学谈心性、理、气的哲学部分不甚了了,所以元代儒学更务实,注重践行。哈剌虽长期官爵不显,却为官一任,努力践行着儒者“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成化]《中都志》卷六《哈剌》条:“至顺间为钟离县达鲁花赤,能反冤狱,政为诸邑最。濠州学正曾好问为著碑。”在江南海道都元帅和福建参政任上,哈剌也勉力造福一方。刘仁本《贺金元素拜福建省参政仍兼海道防御》即云:“三年持节钺,四境民乐康。”虽不免恭维之词,但可以肯定的是,金哈剌勤政爱民、政绩卓著。其《纪事》诗中也颇为自豪地记述道:“淮土劳烽燧,迂江境独宁。晓烟桑树密,时雨稻苗青。野有祠神鼓,街无警夜铃。兼闻元帅府,奏捷满王庭。”据[嘉庆]《太平县志·叙水》载:“新河,亦名迂江。”流经今台州温岭市。“迂江”,正是哈剌的辖境。他乐于看到的是通过自己和其他官员的努力,百姓免于战火,四境安乐、物阜民丰。金氏《西乡六首寄郑永思员外》其六亦言:“我本朝参客,来兹近六霜。儿童知姓字,田亩乐耕桑。”这些诗,充满儒家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拯救意识,对施行仁政颇为自得。严正先生指出:“拯救意识乃是指以儒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们以拯百姓于水火、解民众之倒悬为己任,在现实的社会政治道德实践中以民为本,努力实现王道,这与西方基督教文明下的拯救意识不同。基督教文明中所讲的拯救意识,乃是指众生不能靠自力得救,必须要靠信仰基督和上帝才能得以拯救,上帝派遣其子基督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拯救众生。”[2]金哈剌本为“也里可温”,即有基督教信仰的人。其具有这种“拯救意识”,恰体现出受儒家思想影响之深。
在政治上,儒家倡行王道,反对霸道,主张“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孟子·梁惠王上》)。哈剌为官为人,正是践行了儒家先贤的主张。其《早发》一诗:“闻道近来民力困,老夫挥泪洒江波。”仁民爱物之心,令人读之恻然。《夏日二首》其一:“纱厨石枕竹方床,受用南风一味凉。谁念玉关征战子,黄金铠底汗流浆。”作为色目官员,哈剌的生活条件自是相对富足,但他一如杜工部般“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想到的是边关战士在烈日下流汗受苦,真乃爱人之仁者。
元廷实行族群等级制,作为东迁西域人的哈剌属“色目”族群,在政治上属于优势群体。金氏在当地官阶较高,他与僚友属下唱酬之作,常常言语淳淳,劝勉其发政施仁;或是赞其关注吏弊民瘼,能行圣人之道。如《送燕叔义尹新昌》:“令尹到官才十日,便骑斋马海边来。能言民瘼深如许,欲挽春风暖可回。操履直存台阁气,丰仪元是栋梁材。此行莫厌资衔小,自古郎官近上台。”《寄弟孟坚》:“近闻天使到东瓯,喜弟相逢礼数优。一纸除书膺录事,几番腾剡赖诸侯。吏增宿弊纷难理,民厌烦苛疾未瘳。好体上官行恺悌,满城春色听歌讴。”《送解源善照磨》:“士卒劳当恤,黎民病望痊。有诗须远寄,休负幕中莲。”元朝初年,世祖忽必烈任用西域人阿合马等人聚敛财富,朝中曾有“汉法”与“回回法”之争,而西域之最远者茀林人金哈剌为官倡行王道,足见受中原文化浸润之深。
荀子讲:“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荀子·王制》)并称:“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荀子·强国》)礼乐文化融贯于传统儒家文化乃至整个中华文化精神之中。以礼乐教化百姓,也是儒家施行王道的手段之一。哈剌深润于礼乐文明之中,其《二月六日丁巳观礼》:“巍峨宫殿瑞气飘,庭燎辉煌午夜烧。三献尽稽周典礼,九成如奏舜箫韶。仰祈至化恢文运,顾答繁禧翌圣朝。却忆辟雍春似海,年香币下看青霄。”儒者的王道理想即是制礼作乐,恢复上古三代之治。哈剌之诗,对乐备礼隆的仪礼活动充满赞许。礼乐文学常被看作歌功颂德、侈丽文辞、粉饰太平之作。作为官员,哈剌所作《乞雨谣》却显得情真意切。该谣先言“山无云,日当午,鸟渴于林,鱼涸于渚”,大有民胞物与之心。次言旱灾所致,农业歉收,民不聊生。祈雨的目的是“为国洗甲兵,为民救禾黍”,是为爱民富民,平息战乱。最后说“不独合邦足沾溉,四海苍生咸鼓舞”。既体现了“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下》)的儒家行事准则,似乎又将作者家邦所信仰的基督教博爱精神融入诗中。读之令人感慨,令人振奋,令人鼓舞。哈剌集中,还有《祈雨》《乞雨谣》诸多诗篇,皆流露着这位色目官员的爱民之心。
孟子认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儒家学说重视教育,在民富之后,则主张教民。哈剌即注重以善教得民心,以文化成天下。其《王德昌先生义学》:“干戈纷在眼,俎豆亦隳哉。义塾闻新起,君家实有开。逢迎多俊彦,揖让见婴孩。从此庭前竹,飞飞彩凤来。”关于元代多族士人间师生关系的新变,即异族士人接受汉文化后,作为师长,教化各族生徒。这一新异的文化现象,笔者曾专文加以考察[3]。作为地方官员,哈剌自然和义学子弟形成了广义的师生关系。而在“干戈纷在眼”的乱世之中,依旧尊师重道,感慨“太平欣有兆,比屋诵琅琅”(《生意》),更为难能可贵!
刘纲纪先生指出:“儒家所要表现的情感,是一种和社会政治伦理道德合为一体的有着深广的社会性的情感。……儒家历来主张以天下为己任,从不把个人的情感同国家民族的兴盛发达分离开来。儒家还主张‘爱人’,在诗中表现君臣、夫妇、父子、朋友之间一种互爱的深厚情感。强调人和人的情感的社会性,重视个体与群体的和谐统一,这是儒家伟大的地方。”[4]455金哈剌本不是职业的诗人,诗,乃是其寓兴交友之作。而他现存的诗歌中,“交游诗约为180首,约占诗歌总数的一半”[5]。与朋友酬唱的诗歌中,常常歌颂对方高洁的人格,表现朋友伦常之情,抒发家国之爱。
哈剌称自己的老师王壎:“不汩汩而走俗时,昂昂以独标。玉润兮珠明,兰芬兮松高。”(《王仲肃先生画像赞》)在《寒雀图》中亦言:“小竹欺残雪,双禽冻不禁。同飞复同宿,表此岁寒心。”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岁寒之心,是在言画,更是在言自己的志节与操守。从哈剌的仕履来看,“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在江南苦撑危局;“择善而固执”(《礼记·中庸》),随顺帝远遁漠北,无不体现出儒家士人的道德操守。物以类聚,他的交友诗中常表达对于对方高洁人格的赞许。如《过徐季章所居》:“徐氏好兄弟,林林如雪松。几年闻慷慨,今日见从容。”《胡宗器秀才苍雪轩》:“君家栽竹动成林,终岁苍苍惬素心。劲节欲随天地老,直竿宁畏雪霜侵。”《以竹石兰蕙图赠医士潘思让》:“我爱潘征士,兹图实似之。兰香尘不染,石润玉无玼。”
哈剌《复用园字韵》云:“我辈登临无俗气,题诗煮茗坐松轩。”其与高节之士群居切磋,自然砥砺气节、敦睦情谊。西域人本就热情好友,哈剌复在儒家伦理观的熏陶之下,更是重于感情。其《弟孟坚扇》:“英英棠棣花,森森紫荆树。笃此友于情,春光满庭户。”“棠棣”出自《诗·小雅》,《毛传》曰:“棠棣,周公燕兄弟也。”后常以其代指兄弟情义。而“紫荆”的典故出自《续齐谐记》,言田真兄弟分家则紫荆死;兄弟和睦,则紫荆枝叶繁荣。孟坚何许人也,不得而知,但见哈剌写兄弟之情,起首用典含蓄、言辞恳切。复又直接点明“笃此友于情”,表明对于伦常亲情的重视。
哈剌对于师长、亲人情深意笃,对于友情,亦是极为珍重。在江南,与金哈剌推心置腹,交往最为密切的当属刘仁本。金氏《春日遣兴寄刘德玄经历二首》其一云:“况逢刘幕府,诗酒见交情。”两人以知己相称,各自的诗稿成编后,相互推举。情谊达到“别来才只尺,胜似几昏昕”的殷切地步(《寄刘德玄经历十六韵》)。哈剌还常常寄诗给多年故交。如《和马易之韵简刘院判》:“六载蒙君记忆频,竟将谈笑忘悲辛。闲寻柿叶题佳句,更折梅花寄远人。”马易之,即葛逻禄氏廼贤(1309-1368),汉姓马,字易之。廼贤长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身居官位的哈剌不以其卑微,寄书作答,谈笑宴宴,悲欢与共。如果说廼贤和哈剌皆是色目人,有此情谊,不足为奇的话,那么其与汉族士子情意真挚之作,更为元代多族士人交流互动的佳话。如《见安东张秀才》:“晓云台寺重逢日,春水桥过送渡时。十五年来曾记否?采荇亭上旧题诗。”《寄杨建文郡博》:“不见州西杨广文,令人渴忆思如醺。料应竹上题诗遍,门对青山管白云。”浅浅寄语、深深道款,皆是情谊深笃之作。
赵由正《寓兴集》序即言:“诵公之诗,原公之心……公之诗雅,寓兴于南游,公之心,期效忠于北阙者,人不能知,而未知其万一。”孟子以降,中国文学批评多重“知人论世”。言为心声,通过对于金哈剌诗作的解读,可以更好地理解诗人的性情襟抱、心路历程,更好地认识其人品、诗品。儒家思想浸润之下,哈剌之诗多涵醇茹和、俯仰雍容。《寓兴集》三百多首诗中,“春”这个字竟出现有103次之多,对于“春”这个意象如此钟爱,可见其春风和煦的儒者气象,葵藿向阳的儒者情怀。值得一提的是哈剌集中,还有《喜羽士从军》一诗:“琳宫胡道士,羽服换戎衣。剑学千人敌,弓开百步威。桃花杂洞曲,杨柳近营围。深赖玄功祐,时闻奏凯归。”道士本方外之人,自当清静无为,哈剌却喜其脱去羽衣,换上征袍,并希望其能仰仗玄功神力,凯旋而归。入世之心,不可谓不深。
文化无优劣之分,但有强弱之别。在元代特殊历史文化时期,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入主中原,色目族群也成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但汉文化依旧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与辐射力,吸引着异族士子醉心其中。关于元代少数民族受汉文化濡染的情况,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以降,前辈时贤多有论说。由于新材料的发现,笔者此文集中考察茀林文士金哈剌的儒者情怀,可以进一步证实元代西域人溶入汉文化,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史实。也说明了儒家思想丰富了异族士子的精神世界,提升其人格修养,是中华民族、甚至世界人民共享的精神财富。关于元代历史文化,我们常见的表述是异族统治,“九儒十丐”,儒家文化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但通过考察,我们清晰地看到,茀林文士金哈剌服膺儒学,彬彬有礼,并且为官重视教育、劝勉农耕,身体力行地践行儒家思想,并为礼乐文明在元代的延续贡献着力量。这可说是为中国文化发展史书写了值得纪念的篇章。
以往的元代文史研究,还有一个问题值得反思。就是过分注重异族士子如何“汉化”,而对其本有之文化属性认识不足。就金哈剌而言,他家族世奉“也里可温”,即基督教徒。说明哈剌家族在东迁中土之前,在文化上,并非一无可称。在这位茀林士人身上,可以看到多元文化的融合。基督教道德的核心是爱,原则是爱神与爱人的统一。《新约·马太福音》中,当被问到律法上的诫命哪一条最大时,耶稣回答:“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这两条诫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太,22:37,38)金哈剌似乎把基督教的博爱与中国儒家思想的仁爱水乳交融。比如其《钱清驿》:“小小钱清驿,程程是坦途。竹林僧寺近,茅屋酒帘孤。白发沧浪兴,青山罨画图。邑民饥渴否?立马问田夫。”这位色目官员,乐于看到百姓安居、康衢共登,耐心询问着民生之疾苦。其间熔铸着的,是爱,这种爱,交融着基督教的博爱、儒家的仁爱,超越了族群、超越了宗教。又如其《乞雨谣》:“白稻满田秋不收,池干井涸河绝流。老农踏车足生茧。嗷嗷莫救饥寒忧,君侯持香扣龙户,请醑在樽牲在爼。神能鉴诚沛霖雨,不见悲啼见歌舞。”为百姓祈雨,为苍生祈福。这首诗中,哈剌似乎将爱神与爱人相结合,将道教的仪式与自己心中的基督教上帝融合到了一起。纵观中国基督教史,我们常会提到明代耶稣会士利玛窦等人以儒家思想解读基督教义,深知“要实现其传播基督教信仰和教义之‘精神狩猎’的神圣使命,必须进入儒学主导的中国文化世界”[6]。其实早在元代,金哈剌就将基督教的文化精神与中原儒家文化融合在了一起。而且除了深受儒学浸润之外,哈剌对佛道文化也广有涉猎,可说“学通四教”。现代哲学家唐君毅先生在对比中西方文化差异时曾论说:“中国文化重人,西方文化重神和自然。”[7]同时受东西方文化濡染的金哈刺,敬神爱人,足见元代文化之含弘正大、开阔兼容。这也可说是元代文化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值得我们关注的特异之处。
我们倡导和谐思想,积极建设和谐社会。“和谐文化的特点是文化的多样性共存,兼容并包,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建设和谐文化的实践中,应积极引导人们树立和谐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8]652今天的中东地区冲突不断、生灵涂炭,究其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化的龃龉。元代茀林士人金哈剌从遥远的中东来到中土,将固有之基督教文明与中华文明融于一身,对于其儒者情怀的解读,或可为今天多元文明的交融与冲突,和谐社会的建设提供历史的镜鉴。
[1]释来复.澹游集(卷上)[M].清抄本,国家图书馆藏.
[2]严正.论中国传统儒者的生存特征[J].北方论丛,2007,(1).
[3]刘嘉伟.元代多族士人圈中师生关系的新变[J].民族教育研究,2013,(6).
[4]刘纲纪.艺术哲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5]段海蓉.从交友诗看金哈剌的思想[J].民族文学研究,2009,(1).
[7]刘俊哲,中国文化的复兴与重建——唐君毅的新儒学文化观[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3,(3).
[8]于孔宝.和谐思想的现代价值论要[C]//“儒学与实学及其现代价值”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2006.
2014-10-08
江苏省“责蓝工程”资助项目(苏教师[2016]15号),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二期项目“中国语言文学”(PAPD)阶段性成果。
刘嘉伟(1982—),男,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台湾大学中文系客座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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