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那日在宁波,评《文学港》杂志的储吉旺文学奖,东君得了大奖。
东君我是认识的,也曾温州喝过酒,也曾西湖饮过茶。
但想了想,东君长什么样子,想不起来。实际上,有几次,当面见了,一时竟认不出来。
却记得东君的字好,是魏晋钟王的路子,有根底有来历,大处端正,小处放荡。江南文人的字,我见过的,大多走的是这一路,荆歌、艾伟等等。这似乎是传统,似乎也是地气使然,比如黄酒,北人如我就禁不住,喝得轻易,醉也轻易,醉了轻易不醒。字亦如此,曾听了艾伟指点,练了几日钟繇,束手束脚,练不下去,改练褚遂良、赵佶,挺拔有风雪冰霜,方合我意。
其实认识东君很久了。那时我是编辑,他是作者。也不记得何时起,东君常有稿子寄来。有一段时间,收到他的稿子,泡上茶、点上烟,边看边叹。叹的是好。看完了,再叹,拽过信笺,写道:稿子好,但我这里不合用,另有好的望随时寄来。
由此可见,我终究不是任性的人,办刊物时,有的稿子,发了未必代表我喜欢,不发不一定说明我不喜欢。
那些被我退掉的稿子,后来编为《东瓯小史》,一本有趣的书。作为读者,完全可以任性,在此推荐一下,建议大家找来闲读。写的皆是旧时文人,却不是那种夸风骨、扮风雅的俗文,而是极写文人之俗,把委琐写出了颓然风致。当日读时,我觉得有《儒林外史》《何典》之风——但也不恰切,《儒林》锋利,《何典》狭邪,《东瓯小史》幽暗,恰如在江南梅雨中玩味人性的发霉。
东君依旧不慌不忙地寄稿子来,比如那篇《听洪素手弹琴》,我喜欢,也发了。一次说起,为什么不写《东瓯小史》那样的东西了?言下是带着一点歉意,担心他被我打击了,东君只是淡淡地说,过四五年换个写法写写,不然没意思的。
好吧,这就怪不得我了。仔细想想,他也确实如此,过几年换个写法写写,比如此次获奖的这篇《〈约伯记〉第二十四章十八节》比起《听洪素手弹琴》便是两副手眼和两种好。
好处也不细说了。只说一件事,就是,《约伯记》里,主人公带刀行走,状似要杀人,杀恶人、报仇。转了一圈,也不见他杀人,倒是不小心救了一个老太太的命,老太太缓过气来,说:你给我念念经吧。
他就念,念的是《旧约·约伯记》,念着念着,老太太说,慢着,你念漏了一句。
那漏掉的一句就是《约伯记第二十四章第十八节》,神应许道:“这些恶人犹如浮萍快快漂去,他们所得的分在世上被诅咒;他们不得再走葡萄园的路。”
然后,他带着老太太送他的苹果回家,路上差点被飞驰的摩托撞了,又被比他高比他壮的骑摩托者打了一顿。当然,他没有拔出他的刀。
所以,这小说的意思是明白的,那意思其实在《约伯记》二十四章的第一节,劈头就问了一个要神命的问题:“全能者,既定期罚恶,为何不使认识他的人,看见那日子呢?”
我把这一章仔细看了两遍,似乎神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列举了人世的种种恶行,然后郑重应许,他会定期罚恶。
但“为何不使认识他的人,看见那日子呢?”
而神要结束谈话了:
第二十五节写道:“若不是这样,谁能证实我是说谎的,将我的言语驳为虚空呢?”
好吧。我们只能回到基督教神学的根本前提上去,那就是“信”。
孤独的人们,贫弱的人们,内心枯竭荒凉的人们,他们的“所信”。
在中国,那份可疑的、风中之烛般脆弱的“信”——这是东君近些年来内在的写作方向。
我很想和东君好好谈谈。不酒不茶,只是说话。谈信仰,谈神的言语和虚空。
谈的时候,我愿还有一人在场,他叫远藤周作,一个令我畏惧和慌乱的人,他写过《沉默》和《深河》。
前几日,又见东君,有酒有茶,言笑晏晏。当然没有远藤周作,那人早死了。坐了一晚,没谈信仰没谈言语虚空,谈笑间却留心细细看了东君,我想以后我会记住他、认出他,以前记不住,因为这个江南人照例长得正规清爽,他不肯任性,留下让你记住的破绽和缺陷,但现在,我终于看出来,这个人的脸上是有一种明确的记号,它叫“弱”——是必须参照《圣经》才能依稀辨认出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