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忠 杜秀秀 周宗奎
(1曲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曲阜 273165) (2青少年网络心理与行为教育部重点实验室, 武汉 430079)
(3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武汉 430079)
关于父母养育行为及其对儿童身心健康影响的研究由来已久。近年来, 大量研究聚焦于粗暴养育(harsh parenting)对儿童身心发展的消极影响,包括外化问题(Hinnant, Erath, & El-Sheikh, 2015;Kim-Spoon, Farley, Holmes, & Longo, 2014), 内化问题(Cole et al., 2014; Gulley, Oppenheimer, &Hankin, 2014), 学业失败(Schwartz, Lansford,Dodge, Pettit, & Bates, 2013)和情绪失调(Brody et al., 2014)等。早期研究一般把父母对孩子的外显攻击(包括身体攻击和言语攻击)作为粗暴养育的外延。Simons, Whitbeck, Conger和Wu (1991)提出, 粗暴养育是父母对儿童的一系列攻击行为, 如吼叫(yelling)、打屁股(spanking)、扇巴掌(slapping)、推搡(shoving)、以物击打(hitting the child with an object)。也有研究者开始关注父母对儿童的消极情绪和消极态度。Deater-Deckard和Dodge (1997)把“粗暴”解释为父母的过度反应、消极情绪、强迫、控制以及专制等; Chang, Schwartz, Dodge和McBride-Chang (2003)把粗暴养育归纳为父母的强迫行为和消极情感。
在关注身体攻击(Surjadi, Lorenz, Conger, &Wickrama, 2013)和言语攻击(Jouriles, Mueller,Rosenfield, McDonald, & Dodson, 2012)等外显行为的基础上, 研究者逐渐关注父母对儿童的心理攻击以及强迫/控制等形式隐蔽、难以觉察的粗暴养育行为。心理攻击主要包括忽视、拒绝、威胁儿童以及否定其心理需要(Barajas-Gonzalez &Brooks-Gunn, 2014; Conger, Schofield, & Neppl,2012)。强迫/控制行为则涉及父母侵犯儿童权利、干涉儿童事务、无理由惩罚儿童、缺乏说理引导、过度反应以及采用立威方式控制儿童等(Callahan,Scaramella, Laird, & Sohr-Preston, 2011; Rhoades et al., 2011)。
总体来看, 粗暴养育的表现形式具有多样性,主要包括身体攻击、言语攻击、心理攻击以及强迫/控制行为等。研究者对身体攻击和言语攻击及其影响考察较多, 而对心理攻击和强迫/控制行为的研究较少。除行为表现, 粗暴养育往往伴随父母对儿童的厌烦、冷漠、愤怒、不敏感以及情绪化等消极情感或消极态度(Sturge-Apple, Davies,Martin, Cicchetti, & Hentges, 2012; Wong, Gonzales,Montaño, Dumka, & Millsap, 2014)。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是父母对儿童的粗暴行为、粗暴情感和粗暴态度。因对儿童身心发展和社会适应造成的多方面消极影响, 粗暴养育的表现形式、影响因素、作用机制及预防干预等问题已成为父母养育研究领域的热点。
在考察父母的消极养育行为及其影响时, 有必要理清粗暴养育与严厉养育、专制养育的关系。Bakhla等(2013)从控制性(control)角度把养育风格分为专制型、民主型和纵容型。专制型父母对孩子控制程度最高, 缺乏自主支持, 实施较多限制性行为。他们强调儿童的顺从和忠诚, 主要体现在对儿童的强迫、敌意言语和缺乏说理引导三方面(Matejevic, Todorovic, & Jovanovic, 2014)。也有研究者根据严厉(strictness)和温暖(warmth)两个维度把养育风格分为4种:以温暖和严厉为特征的权威型养育, 以不温暖和严厉为特征的专制型养育, 以温暖和不严厉为特征的溺爱型养育, 以不温暖和不严厉为特征的忽视型养育(Calafat,García, Juan, Becoña, & Fernández-Hermida, 2014)。根据这种四分法, 严厉养育包括权威型养育和专制型养育。因此, 专制型养育属于严厉养育(strict parenting)的一部分, 是父母对孩子缺乏温暖和接纳的消极养育行为。
随着对粗暴养育内涵理解的深入, 研究者把强迫/控制、缺乏说理引导、敌意言语等3个专制型养育的关键指标纳入粗暴养育的范畴(Calafat et al., 2014)。因此, 专制型养育也属于粗暴养育的一部分。严厉养育、专制养育和粗暴养育三者之间的关系如图1所示:权威型养育(A)和专制型养育(B)两部分构成严厉养育; 专制型养育(B)和其它形式的粗暴养育(C)则构成粗暴养育; 专制型养育(B)是严厉养育和粗暴养育的交集。由此可见,严厉养育不一定是消极的。在接纳、鼓励孩子自主性的基础上, 为其行为设置合理界限和规则并严格监督, 通过说理引导来教育孩子的权威型养育是严厉养育中的积极部分。
从最初关注外在行为, 到关注不明显但同样严重损害儿童成长的粗暴养育, 研究者对粗暴养育危害性的认识不断加深。粗暴养育与以往研究所考察的养育行为存在交叉, 但并不等同。研究者往往同时考察多种养育风格对儿童的影响, 其中某些维度也涉及粗暴养育(如专制养育), 但不能涵盖粗暴养育的多种表现形式。为深入揭示粗暴养育对儿童发展的消极影响, 更广泛地考察和比较不同形式的粗暴养育及后果, 有必要将其作为一种独特的养育风格加以研究。这有利于更有针对性地设计家庭养育的干预方案, 帮助父母纠正不合理的养育行为, 改善养育质量, 促进儿童青少年健康发展。
图1 严厉养育、专制养育和粗暴养育的关系文氏图
父母和儿童的个体因素以及多种环境因素影响粗暴养育的发生:个体因素主要包括父母的人格特质、认知因素以及儿童的气质和基因型; 环境因素主要包括家庭和社区因素。不同环境因素之间、父母因素与儿童因素之间、环境因素与父母或儿童等个体因素之间的交互作用也影响粗暴养育。由于父母是粗暴养育的行为主体, 以往研究集中考察了造成粗暴养育的父母因素。近年来,研究者也开始逐渐关注儿童的自身特点以及家庭和社区等环境因素对粗暴养育的影响。
父母的人格特质是养育行为的关键影响因素(Browne, Meunier, O’Connor, & Jenkins, 2012; de Haan, Prinzie, & Deković, 2009)。Simons等(1991)发现, 具有暴躁、易激惹等敌意性人格特征的父母更有可能使用打屁股、扇巴掌、吼叫、批评等敌意性养育行为。因此, 敌意性人格特质的父母更易采用粗暴养育。相对而言, 情绪不稳定的父母对孩子缺乏敏感性, 往往表现出更多的粗暴养育(Clark, Kochanska, & Ready, 2000)。Smith (2010)发现, 大五人格中的高神经质和高外向性与父母过分干涉、高控制等养育行为相关。具体来说, 具有神经质倾向的母亲往往缺乏情绪稳定性和敏感性, 易感到焦虑和抑郁, 更有可能采用控制性养育行为(Clark et al., 2000)。也有研究发现, 高宜人性和高外向性的父母往往对儿童有更高的温暖水平和养育胜任感以及更低的过度反应性(de Haan et al., 2009), 因此具有此类人格特质的父母可能较少产生粗暴养育。
在影响粗暴养育的父母因素中, 研究者对认知因素关注较多。Slep和O’Leary (1998)研究发现,归因风格影响父母对儿童不良行为的解释。Sturge-Apple, Suor和Skibo (2014)基于意识的双加工模型提出, 父母对儿童行为的归因是一种“较低意识水平下发生的自动化过程”, 影响父母的养育行为。把儿童行为归因于有意挑衅的父母往往过度反应, 并更多使用体罚(Leung & Slep,2006)。所以, 父母以儿童为中心的归因失调可能通过自动化的、非理性的加工过程诱发更多粗暴和惩罚性养育。
父母的工作记忆能力也对养育行为产生重要影响(Deater-Deckard, Sewell, Petrill, & Thompson,2010; Gonzalez, Jenkins, Steiner, & Fleming, 2012)。工作记忆的核心作用是通过个体的重评调节其情绪和思维(Ochsner & Gross, 2008)。低工作记忆能力的父母可能对自身的情绪、思维以及行为的调节和控制更为困难, 从而更可能以粗暴、消极的反应方式应对儿童的挑衅行为(Deater-Deckard et al., 2010), 更可能对儿童行为产生不当归因, 进而诱发粗暴养育(Sturge-Apple et al., 2014)。相比之下, 母亲较高的注意调节能力、抑制性控制能力和工作记忆能力则是避免粗暴养育的重要因素(Deater-Deckard, Wang, Chen, & Ann Bell, 2012)。比如, 执行性注意有利于父母管理儿童挑衅行为带来的愤怒和挫折(Barrett & Fleming, 2011), 进而有助于减少父母的粗暴养育。因此, 父母认知因素也是影响粗暴养育的重要个体因素。
研究表明, 大鼠、恒河猴等哺乳类动物的养育行为具有代际连续性,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基因共享性决定的(Jensen & Champagne, 2012)。人类父母的养育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孩子为人父母之后的育儿方式, 即养育方式具有代际传递性(Conger et al., 2012)。
根据“暴力循环” (cycle of violence)的观点,幼年被粗暴养育的个体成年后会采用类似的教养方式对待后代(Simons et al., 1991)。Conger等(2012)发现, 受到粗暴养育的儿童会模仿父母的行为来对待自己的孩子。在缺乏参照的情况下,儿童一般把父母的养育行为视为典型的、合理的养育脚本(parenting scripts), 导致儿童对父母的管教方式形成合理信念, 并在成年后以反射的、不加思索的方式, 采用攻击性的管教措施对待孩子(Simons et al., 1991)。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可能通过基因共享性或模仿学习而产生代际传递, 因此某代人的粗暴养育行为可能会对几代人的成长产生消极影响, 而且这种影响是双向的, 不仅造成后代更多问题行为, 也让养育者产生挫折感和无能感等抑郁体验。
根据发展交互模型, 儿童的行为表现影响父母的养育行为(Sameroff, 2009)。儿童的气质与父母专制型养育存在双向交互关系, 高外化问题行为或高愤怒/挫折气质的儿童更有可能诱发父母采用体罚或专制性养育(Lee, Zhou, Eisenberg, &Wang, 2013)。Patterson (1982)的强迫假设(coercion hypothesis)也提出, 儿童的易激惹和挑衅性气质与父母的粗暴和控制性管教方式有关。刘建榕和刘金花(2000)发现, 气质类型为抑郁质、胆汁-抑郁质的儿童往往情绪不稳定、耐受性低、对内外刺激感受性高, 受此气质特点影响, 父母更易表现出惩罚、否认、拒绝等消极养育行为。也有研究者根据儿童应对威胁和挑战的行为策略, 提出鹰式(Hawk-like)和鸽式(Dove-like)两种气质类型(Korte, Koolhaas, Wingfield, & McEwen, 2005):鹰式气质主要以个体积极的应对, 大胆的趋近行为以及迅速但缺乏深度的探索为主要特征; 鸽式气质则以警惕、缺乏攻击性以及采用谨慎方式应对威胁为特征。Sturge-Apple等(2012)发现, 以高攻击行为、低冲动控制及高注意困难为特征的鹰式气质型儿童更容易诱发父母粗暴养育。
McGuire, Segal和 Hershberger (2012)从行为遗传学角度, 探讨儿童基因型(genotype)对父母养育行为的影响。基因型与环境之间存在基因型-环境相关(rGE)和基因型-环境交互(G×E)两种相互作用形式(Horwitz, Marceau, & Neiderhiser,2011)。前者指环境影响随着基因型的变化而变化,如困难型气质或攻击性强的儿童更可能使父母体验到愤怒或挫折, 进而诱发粗暴养育; 后者则指个体基因型与环境影响之间存在双向关系, 如儿童可能通过遗传获得父母的困难型气质, 这种气质类型的儿童可能进一步造成父母的粗暴养育。曹丛等(2014)发现, 父母的拒绝/惩罚显著正向预测GG基因型男青少年的身体攻击, 但对T等位基因男青少年的预测作用并不显著。由此可见, 儿童的基因型可能调节粗暴养育对个体造成的影响。
社会生态模型提出, 环境压力源是亲子关系的重要影响因素(Conger, Conger, & Martin, 2010;Sturge-Apple, Davies, Cicchetti, & Fittoria, 2014)。根据家庭压力模型(family stress model, FSM), 经济困难使家庭成员遭受抑郁、焦虑、愤怒以及情感冷漠等情绪性痛苦, 并对父母的情绪、行为及人际关系产生负面影响, 进一步对父母的养育行为或社会化策略产生消极影响(Schofield et al., 2011)。Barajas-Gonzalez 和 Brooks-Gunn (2014)发现, 经济困难使父母产生心理压力, 诱发更多家庭冲突,削弱父母的有效养育行为。因此, 家庭经济困难可能是诱发父母粗暴养育行为的风险因素。此外,长期无序的家庭环境也会使父母经常处于压力情境中, 损害父母的认知能力, 削弱其情绪、行为和注意调节能力, 进而影响父母指向儿童的情绪反应和行为表现(Deater-Deckard et al., 2012)。
夫妻关系质量也会对粗暴养育产生影响(Graham, Kim, & Fisher, 2012)。根据溢出(spill-over)假设, 夫妻关系中的消极情感和消极行为可能会扩散到亲子关系中(Erel & Burman, 1995), 进而增加粗暴养育的可能性。父母之间的消极互动造成父母对孩子采用更多责备、干涉以及过度控制等消极养育行为(Sturge-Apple, Davies, Boker, &Cummings, 2004)。Coln, Jordan和 Mercer (2013)发现, 破坏性的婚姻冲突导致父母采用更多消极教养行为, 特别是加强对儿童的心理控制, 进而提高儿童内化问题和外化问题的风险。父母之间的身体攻击和言语攻击等冲突行为消耗彼此的心理能量, 导致父母对儿童的需要缺乏敏感性, 提高了父母采用不一致、粗暴管教的风险(Engfer,1988)。国内研究也发现, 婚姻冲突提高父母对儿童采用专断惩罚、体罚、敌意言语、命令等专制型养育的风险(王明珠等, 2015)。
社区环境中的风险因素和社区归属感均对父母粗暴养育存在影响(Callahan et al., 2011)。社会无序理论(social disorganization theory)表明, 高比例的生活贫困者、高流动性的居民以及高异质性的种族结构等社区风险因素会削弱居民对社区的情感依恋(Shaw & McKay, 1969), 引发家庭功能失调, 使父母处于高度警惕的紧张和痛苦状态之中, 提高了他们使用惩罚性养育方式的可能性(Hill & Herman-Stahl, 2002)。经济困难的家庭更有可能受到社区风险因素的影响(Fry & Taylor,2012)。暴力性、危险性以及无序性等社区风险因素增加了父母的恐惧感和无助感, 提高了家庭压力水平(Brunton-Smith & Sturgis, 2011; Hill &Maimon, 2013), 造成父母产生焦虑、愤怒、紧张等心理压力(Wallace, 2012), 进而引发父母更多使用监督、控制以及粗暴管教的方式对待儿童(Gutman, McLoyd, & Tokoyawa, 2005)。Callahan等(2011)也发现, 高社区归属感可能导致父母模仿邻居的粗暴养育行为。当然, 这种归属感也可能导致父母效仿邻居的有效养育行为。
粗暴养育严重影响儿童青少年的身心发展和社会适应, 使青少年更容易表现出攻击、破坏、物质滥用等外化问题以及焦虑、抑郁、情绪失调等内化问题, 损害其人际功能, 甚至导致生理/神经系统功能紊乱。大量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粗暴养育影响儿童青少年身心发展的内在机制。
大量研究发现, 父母的粗暴养育行为与儿童的攻击行为和破坏行为存在密切关联, 也是诱发青少年违法行为和物质滥用的家庭风险因素(Kim-Spoon, Cicchetti, & Rogosch, 2013; Lansford et al., 2011)。粗暴养育损害儿童意志控制的发展(Gustafsson, Cox, & Blair, 2012), 使儿童习得不良的情绪调节策略, 易于通过表达愤怒来解决问题(Brody et al., 2014)。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是儿童产生各种外化问题的风险因素。
根据社会学习理论(Bandura, 1976), 采用粗暴养育的父母无法向儿童示范合理的情绪及行为控制策略。粗暴养育造成儿童情绪失调、过度反应、冲动(Shields & Cicchetti, 2001), 形成富有攻击性的社会认知偏差(Fite et al., 2008), 对多种情境中的愤怒信号保持高警觉性, 并用愤怒回应他人的愤怒(Cicchetti & Rogosch, 2009)。因此, 粗暴养育对儿童的攻击行为可能具有去抑制效应, 使儿童形成以攻击解决问题的脚本, 并将这种问题解决模式泛化到其他人际情境中, 造成一系列适应问题。
非稳态负荷理论(allostatic load framework)指出, 紧张性或持续性的环境压力(如粗暴养育)容易反复激活生理性的压力反应, 进而“损耗”个体的压力反应系统, 从而出现功能失调、压力反应阈值降低或生理过度唤醒, 即导致压力敏感性提高(McEwen & Stellar, 1993)。Hinnant等(2015)发现, 与一般家庭环境相比, 粗暴养育家庭环境中的儿童表现出更低水平的RSA (resting respiratory sinus arrhythmia, 静息呼吸性窦性心律不齐)。RSA是压力敏感性的生物标记, 低水平的RSA反映高敏感性。低RSA对青少年的违法行为和物质滥用具有预测作用(Hinnant et al., 2015)。RSA易受环境影响且在儿童期和青春早期具有稳定性(Hinnant, Elmore-Staton, & El-Sheikh, 2011)。长期的家庭压力可能抑制儿童 RSA的发展(Gentzler,Rottenberg, Kovacs, George, & Morey, 2012), 进而可能诱发儿童表现出更多难以矫正的外化行为。对婴幼儿期研究也表明, 不良亲子关系等压力情境与儿童 RSA更低的发展水平相关(Propper& Holochwost, 2013)。因此, 粗暴养育可能通过抑制RSA的发展诱发儿童青少年产生各种外化问题。
父母采用批评、惩罚等粗暴养育措施与青少年的抑郁性认知风格、消极情感以及抑郁体验密切相关(Pineda, Cole, & Bruce, 2007)。粗暴养育是儿童的痛苦经历, 置儿童于焦虑、警惕和不安之中, 损害儿童的情绪调节能力, 提高内化问题的风险(Callahan et al., 2011)。根据社交焦虑模型,社交焦虑的个体对他人面部线索中的消极评价信号更为敏感(Rapee & Heimberg, 1997)。研究表明,父母的拒绝、批评、敌意、过度卷入、高度控制等养育行为均与儿童的社交焦虑存在密切关联(Knappe, Beesdo, Fehm, Höfler et al., 2009;Knappe, Beesdo, Fehm, Lieb, & Wittchen, 2009)。经常暴露于消极养育情境中的孩子, 可能会对父母的拒绝、批评、轻视、敌意等消极评价更为敏感, 导致青少年对具有社会威胁性的信号产生注意偏向, 一旦泛化到其他人际情境中, 便产生社交焦虑。
研究者考察了认知反应性在粗暴养育诱发个体情绪问题中的作用。认知反应性是“非病理性情绪波动激发个体产生失调性认知的容易度” (Williams,van der Does, Barnhofer, Crane, & Segal, 2008)。Beck (1987)认为, 认知反应性等抑郁易感素质来自于个体的不利经历。Cole等(2014)发现, 父母粗暴养育提高了儿童的认知反应性, 使儿童更容易产生抑郁体验。当父母更多采用监督、批评、惩罚、控制等粗暴养育措施时, 儿童更容易在消极情绪的诱导下产生消极的自我认知(Bilsky et al.,2013; Cole et al., 2014)。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等不利经历可以通过提高儿童的认知反应性进而诱发抑郁体验。
情感学习理论认为, 儿童情感系统的发展依赖于环境中重要情绪线索的输入, 危险、不一致的情绪信号影响儿童对情绪线索的注意分配, 从而产生加工偏差(Pollak, 2003)。父母养育可能是导致儿童情绪加工偏差的早期经历之一。Pollak和 Tolley-Schell (2003)发现, 受到父母身体虐待的儿童对环境中的威胁性刺激更为敏感, 特别是对愤怒面孔具有注意偏好。Gulley等(2014)进一步发现, 父母专制型的养育风格以及批评等养育行为通过儿童对愤怒面孔的注意偏向影响社交焦虑。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可能通过孩子的情绪加工偏差使其产生情绪适应问题。
Sroufe和Fleeson (1986)提出, 亲子之间的身体互动和情绪互动是儿童与他人互动的基础。儿童会把亲子互动中习得的消极情感和不良情绪调节策略迁移到同伴情境中, 进而导致不良同伴关系(Parke, Cassidy, Burks, Carson, & Boyum, 1992)。研究表明, 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质量预测个体成年初期的社会适应(Fosco, Caruther, & Dishion,2012)。因此, 粗暴养育可能通过削弱儿童的情绪管理能力进而损害其家庭外的人际交往和社会适应。
根据成人早期恋爱关系发展模型(development of early adult romantic relationships, DEARR), 青少年在原生家庭中习得对人际关系的认知, 粗暴、不一致的父母养育策略会损害儿童人际能力的发展, 进而造成成年早期人际交往困难(Bryant& Conger, 2002)。基于该模型, Surjadi等(2013)考察了父母对青少年粗暴、不一致的养育行为纵向影响其成人早期恋人关系的行为过程和心理过程。首先, 粗暴养育导致青少年产生更多外化问题, 这预测成人早期对恋人的攻击行为(即行为过程)。其次, 粗暴养育导致青少年对父母产生矛盾的情感和认知, 这预测成人早期对恋人的矛盾态度(即心理过程)。Jourile等(2012)发现粗暴养育通过造成青少年心理创伤预测他们对恋人的暴力犯罪行为。由此可见, 粗暴养育导致儿童产生消极情感, 习得攻击行为, 从而损害其成人期的人际关系和社会适应。
对啮齿类母婴互动的分析有助于考察养育行为对新生儿母婴互动的影响过程(Champagne,2010; Jensen & Champagne, 2012)。研究发现, 母鼠对新生幼鼠缺乏温暖关怀——如较少的舐犊行为(licking/grooming, LG)——会导致幼鼠成年后对压力具有高敏感性(Jensen & Champagne,2012)。Meaney (2001)发现, 母鼠缺乏舐犊行为与幼鼠成年后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HPA 轴)的高水平活动有关, 而HPA轴的激活导致个体对压力的生理和行为反应增强。母鼠低水平的 LG行为也与后代学习/记忆能力受损有关(Jensen &Champagne, 2012)。这些研究结果暗示, 人类的粗暴养育作为一种极端缺乏爱和温暖的养育行为,也可能导致儿童的生理/神经过程失调, 对压力情境产生高敏感性, 从而诱发各种适应问题。
Cicchetti和Rogosch (2009)发现, 长期粗暴养育导致青少年对愤怒信号保持高度警觉, 以愤怒应对他人的愤怒表达行为。研究表明, 长期的愤怒状态会引发个体的交感神经—肾上腺—脊髓系统和HPA轴系统的反应, 引发儿茶酚胺和皮质醇的频繁释放(Matthews, Woodall, Kenyon, & Jacob,1996)。短期内, 这种链状反应具有适应性, 然而儿茶酚胺和皮质醇的持续作用会引发糖皮质激素抵抗(glucocorticoid resistance), 破坏糖皮质激素抗炎系统(glucocorticoid anti-inflammatory system),最后可能诱发高水平的系统性炎症(Black, 2006)。有研究发现, 粗暴养育环境中的儿童在成年后表现出一系列的健康表型问题(health phenotype),包括高血压、新陈代谢紊乱、炎性细胞活动水平高以及更多抑郁体验(Miller, Chen, & Parker,2011)。因此, 粗暴养育会对儿童及其成年之后的一系列健康问题造成消极影响。
近年来研究者开始关注压力性生活事件与5-HTTLPR基因型对个体适应的交互作用模式(Petersen et al., 2012)。Brody 等(2014)发现, 粗暴养育仅仅损害5-HTTLPR上携带短型等位基因(S allele)的青少年的身体健康, 5-HTTLPR上的短型等位基因提高了粗暴养育诱发儿童高度警觉、过度反应以及产生焦虑和抑郁症状的风险。短型等位基因携带者优先关注威胁性刺激, 并难以从中脱离, 对厌恶刺激存在更多冗思行为(Beevers, Wells, Ellis, & McGeary, 2009), 这可能是粗暴养育对此类基因型个体产生更多消极影响的原因。
综上所述, 个体的生理/神经过程在粗暴养育影响个体适应的过程中起着中介机制或调节机制。也就是说, 粗暴养育既可以通过导致个体一系列的生理或神经过程紊乱而诱发各种适应问题(即中介机制), 也可以只对具有特定生理或神经特点(如特定基因型)的个体产生更多消极影响(即调节机制)。
为揭示粗暴养育的影响因素、表现形式和作用机制之间的逻辑联系, 本文尝试建构如图 2所示的理论模型, 它显示各种影响因素在诱发不同形式的粗暴养育行为之后, 又通过哪些作用机制造成儿童青少年各种适应问题(如箭头2~5呈现的流程所示)。在图2中, 造成父母粗暴养育的影响因素包括个体因素和环境因素两部分。前者由父母因素和儿童因素构成, 后者由家庭因素和社区因素等构成。不同环境因素之间、父母因素与儿童因素之间以及环境因素与个体因素之间(如箭头 1)存在复杂的交互作用, 由此影响粗暴养育的表现形式。各种形式的粗暴养育又通过不同的作用机制诱发儿童青少年一系列适应问题。在总结以往研究基础上, 图 2仅列出两种重要作用机制及其相应的消极后果, 单向箭头 4反映粗暴养育造成儿童外化问题的部分机制, 单向箭头 5反映粗暴养育造成内化问题的部分机制。图2所示模型具有开放性, 后续研究可以不断探索粗暴养育的其它影响因素、其它表现形式和作用机制及其造成的后果。
图2 粗暴养育的影响因素、表现形式与作用机制之间关系的理论模型
家庭是儿童社会化的第一场所, 父母是儿童社会化最初和最重要的代理人。粗暴养育作为一种极端缺乏爱和温暖的养育行为, 损害儿童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分析粗暴养育的表现形式、发生原因、作用机制等问题对于预防和干预粗暴养育,改善养育行为, 积极预防儿童青少年各种问题行为, 培养健全人格, 促进身心健康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首先, 对粗暴养育的研究深化了对亲子关系的理解。早期对父母养育方式的研究主要考察父母对儿童的单向影响。然而, 亲子关系是双向的互动过程。儿童的气质、基因型等特征也影响父母的养育措施(Kim, Wang, Orozco-Lapray, Shen,& Murtuza, 2013)。比如, 困难型气质的儿童更可能诱发父母的粗暴养育(McGuire et al., 2012)。因此, 分析儿童的基因型、气质类型、行为模式等因素与父母的人格、归因风格、行为模式等因素之间的交互模式在诱发粗暴养育中的作用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其次, 此类研究有助于理解儿童青少年发展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儿童青少年面临着学业发展、同伴交往以及同一性探索等多种发展任务,粗暴养育可能造成雪上加霜效应。比如, 童年中期和青春早期是同伴侵害发生的高峰期(Turner,Finkelhor, Hamby, Shattuck, & Ormrod, 2011), 父母粗暴养育和同伴侵害的累积作用会损耗儿童的心理资源, 提高儿童适应不良的风险(Schwartz et al., 2013)。
再次, 此类研究支持个体心理发展的生物—心理—社会模型。研究者综合考察了生物因素(如亲子双方的基因型等)、环境压力因素(如不利社区因素与家庭贫困)以及亲子双方的气质等心理因素诱发父母粗暴养育的内在过程, 并探索了粗暴养育对儿童身心健康的作用机制。例如, 研究发现粗暴养育与儿童的5-HTTLPR基因型和RSA等压力敏感标签密切相关, 这种心理生物型(psychobiological)的研究方法有助于揭示粗暴养育等家庭风险因素与青少年生理健康的关系。
最后, 对父母粗暴养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启发研究者设计多水平的综合干预方案。在个体水平上, 一方面要对儿童进行观点采择、移情、冲突管理等人际技能的培训, 提高亲子互动的效率; 另一方面, 对父母进行归因训练(Sanders, 2012)、提高其工作记忆能力(Harrison et al., 2013; Houben, Wiers, & Jansen, 2011)等措施也是减少父母知觉偏差, 从而预防粗暴养育的重要手段。在社区水平上, 通过优化社区生活秩序增强居民的社区依恋感、安全感和幸福感, 并通过社区管理机构的帮助有意识地减少居民家庭压力,进而降低粗暴养育的风险。
近年来, 国内大量研究者使用不同工具考察父母养育方式对儿童青少年身心发展的影响(刘文婧, 许志星, 邹泓, 2012; 梁宗保, 张光珍, 邓慧华, 宋媛, 郑文明, 2013; 于凤杰, 赵景欣, 张文新, 2013)。这些工具主要包括教养方式与维度问卷(PSDQ) (李董平, 张卫, 李丹黎, 王艳辉, 甄霜菊, 2012; 王明珠等, 2015)、父母养育方式评价量表(EMBU) (谷传华, 周宗奎, 2008; 谷长芬, 王雁, 曹雁, 2009)、中国版父母教养方式问卷(PBI)(高明, 周世杰, 2011)以及自编父母教养行为问卷(王美萍, 张文新, 陈欣银, 2015)。其中, PSDQ中的专制型养育, EMBU中的惩罚、过分干涉、否认、拒绝, PBI中的控制维度, 自编父母教养行为问卷中的拒绝和高控制/惩罚, 以及拒绝否认和惩罚定向(刘亚鹏, 邓慧华, 张光珍, 梁宗保, 陆祖宏,2015), 这些均属于粗暴养育的范畴。
总体来看, 虽然国外研究者已经把粗暴养育作为特定的养育形式加以研究, 然而国内研究者还没有把粗暴养育作为独立的研究主题, 而是在考察不同养育行为过程中涉及到粗暴养育的某些表现形式。不同研究者所考察的这些粗暴养育行为也不尽相同, 缺乏研究间的可比性。这种做法不利于广泛且深入地分析粗暴养育表现形式、影响结果以及作用机制的多样性。因此, 有必要把粗暴养育从各种养育行为中剥离出来, 作为一个特定的父母养育行为加以研究。未来研究可以考虑从如下几个方面进一步揭示粗暴养育的消极后果:
(1)进一步探索粗暴养育的表现形式及其对儿童发展的不同影响。以往研究显示, 身体攻击和言语攻击等较为外显的粗暴养育可能易于诱发儿童的外化问题, 而心理攻击和控制等较为隐蔽的粗暴养育则提高儿童内化问题的风险。然而, 这只是比较不同研究结果得出的推断, 尚需在同一研究中同时考察不同形式的粗暴养育与内外化问题之间的关系。因此, 有必要考察不同形式粗暴养育对儿童发展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 这也是我们后续研究拟突破的方向。
(2)在考察家庭因素、社区因素以及个体因素对粗暴养育影响的基础上, 确定各层次因素中影响粗暴养育的关键因素, 并进行整合性研究。基于社会生态模型(Conger et al., 2010)和发展情境论(张文新, 陈光辉, 2009), 尝试分析不同层次因素在影响父母粗暴养育中呈现交互模式或累积模式、中介机制或调节机制等, 从而揭示不同层次因素之间的动力关系对粗暴养育的作用机理。例如, 父母气质和儿童气质对粗暴养育的影响呈现交互模式, 社区因素通过优化或恶化家庭养育环境而抑制或者助长粗暴养育。
(3)在多种家庭背景中考察粗暴养育的表现及后果。研究者广泛考察了完整家庭中的粗暴养育及其影响, 然而对留守儿童家庭、离婚家庭、隔代养育家庭以及服刑人员家庭等特殊家庭背景中的粗暴养育行为及其影响缺乏探索。赵景欣、刘霞和张文新(2013)发现, 亲子间的情感联结影响儿童的心理适应。留守儿童家庭中, 父母榜样作用缺失、监控机制弱化等提高了儿童消极适应的风险(罗静, 王薇, 高文斌, 2009)。父母长期不在身边, 无法给予儿童情感关怀, 本身就属于粗暴养育的范畴。离婚家庭中, 父母不平衡、不一致的养育行为也造成孩子多种适应问题(王争艳, 程南华, 2014)。因此, 考察不同家庭背景中的粗暴养育不仅有助于丰富粗暴养育的内涵, 也有助于有针对性地设计具体的养育干预方案。
(4)加强粗暴养育的本土化研究, 并进一步考察父母粗暴养育的文化差异。当前对粗暴养育的研究多数基于西方文化背景, 中西方不同的价值取向对粗暴养育具有重要影响。根据情境发展理论(contextual-developmental), 社会文化价值体系通过影响个体的社交互动进而影响个体发展(Chen & French, 2008)。Deardorff等(2013)发现,美国墨西哥裔移民家庭中的母亲把粗暴养育视为保护女儿在青春期远离负面影响(如性侵害)的合理手段,
亚裔美国家庭的父母往往采用以立威和心理控制为特征的专制型养育措施(Chan, Bowes, &Wyver, 2009), 而中国传统文化重视学业成就和家庭责任, 父母对儿童较少表达情感温暖, 更有可能采用粗暴的方式管教儿童(Chua, 2011)。因此,文化价值取向会通过亲子互动影响儿童的身心健康。由于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文化对于偏常行为有着不同的容忍度(Hornsey, Jetten, McAuliffe, &Hogg, 2006), 所以有必要考察不同文化背景下对粗暴养育的理解是否相异。一般来说, 西方家庭对儿童某些大胆的探索行为具有较高容忍度, 儿童的自主行为受到父母的积极鼓励; 而中国父母可能对孩子的某些“叛逆行为”、“冒险行为”有较低的容忍度, 进而采取禁止和惩罚等粗暴养育行为。
(5)加强粗暴养育的预防和干预研究。一方面从改善夫妻关系入手, 防止夫妻冲突通过“溢出效应”转化为粗暴养育。干预机构可以指导父母通过合理分担家务等, 减少对方的养育压力; 增进夫妻沟通, 减少或避免冲突; 尊重双方在家庭决策中的地位和权利; 学习有效的情绪管理策略。另一方面, 积极改善亲子关系, 增进亲子间的理解和信任。干预组织可以指导父母帮助孩子应对各种发展任务, 或者培养孩子的移情能力, 理解父母为家庭做出的牺牲。这些措施均有助于减少家庭中的粗暴养育。
总而言之, 粗暴养育是家庭生活中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 它已经成为当前父母养育研究领域的热点, 对其表现形式、风险因素以及作用机制等问题的研究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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