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奇异的诞生—以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展开讨论

2016-02-02 19:16林继富
民间文化论坛 2016年6期
关键词:民间故事英雄孩子

林继富

前沿话题·民间叙事文学中的“英雄奇异诞生”

英雄奇异的诞生—以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展开讨论

林继富

主持人语

民间叙事文学是口头性强的文学,它在民众生活作用下,不断创作、传承、变异,由此形成了跨国界、跨地域、跨民族现象,构成了民间叙事文学的生活个性和文化共同性。本栏目的三篇文章分别刊发中国学者林继富教授、日本学者高岛叶子教授和中国台湾学者金荣华教授的文章。三篇文章围绕“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中的“英雄奇异诞生”主题展开讨论,不仅能够看到中国、日本这一类型故事的“本土”特质,而且能够进一步引发中日两国之间“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共同性、差异性的讨论,这是中国民间叙事文学、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需要关注的问题,也是推进中国民间叙事文学话语体系建设的重要问题。

——主持人 林继富

“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在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中有多样化的表现,具体体现在“英雄父母”“祈求赐子对象”“英雄诞生方式”以及“诞生时的形态”等方面。将这些内容组合在一起,得益于故事讲述人高超的叙事技巧。

英雄;奇异诞生;丝绸之路

“英雄”是中国民间故事的重要形象,围绕“英雄”讲述的故事构成了许多故事类型。当“英雄”被讲述的时候,英雄也就成为每个讲述人心目中有故事、有情感的人物,成为讲述人所在族群的代表,因此,民间故事中的“英雄”在“个人化”讲述中具有民族性和地方性倾向。本文将重点讨论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沿线(西北段)诸民族“英雄奇异诞生”类故事中的“英雄奇异诞生”母题。

一、“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在中国

“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在中国流传广泛,涉及到神话、史诗、民间叙事诗、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等多种文类,它们以不同的演述方式在中国人的生活中传承。从目前中国境内流传的“英雄奇异诞生”故事来看,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以真实的历史人物为主,在描写他们出生时,总是充满了奇异的情节,这些绝大部分是为了神化英雄形象。诸如中国杰出的帝王将相和高僧大德等;一类是以生活为基础建构的故事,这类英雄没有真实的历史。诸如“怪异儿”类型故事,他们出生神奇,与民众生活在一起,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英雄行为和英雄品质。这篇文章主要讨论这一类型故事。

英雄奇异诞生故事,是在民众生活基础上建构的虚构性故事,故事中的英雄出生奇异,形象奇异,出生时怪异的形象在成长过程中,往往表现出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来源于与邪恶势力的斗争,来源于为民众生活谋幸福。

“英雄奇异诞生”故事是我国西北诸民族演唱的英雄史诗的一部分,或者说,许多英雄故事就是英雄史诗构成了民间讲述人故事素材。俄国学者 A.S 科契可夫根据卫拉特英雄史诗材料整理出 12 个主题构成要素,分别为:无子女的、年事已高的可汗和王后(老头和老妇人);无子女的老人祈求得子;神奇的怀孕及孩子的降生;给神奇降生的孩子取名;未来英雄的神奇成长及不平凡的孩提时代;挑选小英雄的坐骑;关于未婚妻的消息;青年英雄奔向未婚妻的英勇旅程;英雄为了获得未婚妻而斗争的英勇旅程;率领参加婚礼的人马返回家乡的旅途中英雄的离奇经历;解放英雄的父亲,驱逐敌人;和平、英雄的幸福生活及其统治。①[德]W.海希西:《关于蒙古史诗中母题结构类型的一些看法》,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 民族文学译丛》第1集 ,1983年,第356页。“英雄奇异诞生”故事的绝大部分情节与卫拉特蒙古族“英雄史诗”相似,尤其是英雄出生和英雄成长。但是,在英雄出生情节中,史诗中的英雄常常是与某种神灵或者族群崇拜的动物有关系,英雄神奇诞生故事中的英雄出生除了具有这类情节外,还出现了多样化的诞生形式。英雄神奇诞生故事没有英雄史诗那样复杂和多变,毕竟民间故事是讲述的,它的讲述时间、空间及其仪式决定了其与英雄史诗之间的差别。在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中,英雄神奇诞生故事与英雄史诗之间的关系是紧密的,他们彼此相互影响,有的时候难分彼此,从而使得“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在传承、传播过程中更为广泛和深入。

“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很早就引起了学人的注意。1930年,钟敬文的《中国民间故事试探》就提到了《格林童话》里的《蛤蟆王子》和外国民间故事《蛇儿子》《豌豆先生》《蛇王子》《小拇指》《拇指汤》等,并指出这一类故事中包含的“求子”“变形”和“出难题”等均是十分古老的文化观念。②钟敬文:《中国民间故事试探》,见《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下),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学者们采录了较多的英雄神奇诞生故事,诸如娄子匡的《田鸡串珠轿》③娄子匡:《绍兴故事与歌谣》,台北: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重印。、叶镜铭的《田螺精》(流传于富阳)④见中山大学主办:《民俗》周刊第81期,1929年10月。、沈耀廷的《葫芦人》(流传于绍兴)⑤见中山大学主办:《民间》月刊第1卷第3集,1931年8月。、倪少天的《苹果儿》(流传于绍兴)⑥见中山大学主办:《民间》月刊第1卷第12集,1932年8月。、蒸蒸氏的《蛤蟆儿子》(流传于绍兴)⑦见中山大学主办:《民间》月刊第1卷第12集,1932年8月。等。在这些故事中,英雄出生后的形态或是田鸡(青蛙),或是田螺、葫芦、苹果、蛤蟆等“怪异儿”,虽然英雄形态各不相同,但是故事情节结构却大致相同。在当代采录的中国民间故事成果中,“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异常丰富,仅浙江流传的就有泰顺的《鸡孵娶妻》、文成县畲族的《蛙崽成亲》、瑞安的《枣孩》、苍南的《豆囝》等作品。这类故事广泛流传,并且成为中国重要的民间叙事传统,日本学者直江广治曾将这类型故事称为“神童出现的传说”,并与日本民间故事《桃太郎》作比较,认为“古代的人深信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得到神赐予神童的恩惠”,“当时的人确信,异类的灵魂可以自由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⑧[日]直江广治:《中国民俗文化》,王建朗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页。

从目前中国民间故事类型来看,无论是德国学者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还是以“AT”为中心的中国民间故事分类体系,“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并没有单独作为类型看待,而是出现在多个民间故事类型中,如“蛤蟆儿子”型、“枣孩”型、“拇指汤姆”型。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把此型故事定为400型【蛙王或铁亨利】和440A【神蛙丈夫】型故事,分别收录5篇和37篇异文。①[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成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29—132页。700型【拇指汤姆】,收录古今异文18例。②[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成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29页。

金荣华在《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将这类型故事编号为“700”,故事命名为“小不点儿”,故事情节单元表述为:

一对久祈子女的夫妇生下一个身材只有拇指一般大的孩子,而且一直长不大,放牛时就坐在牛的耳朵里。后来他帮助村民反抗官府逼粮,被抓进衙门受处罚。但因身材细小且行动迅速而安全逃回。或是他被老虎吞进肚内,在老虎盯上猎物时,他就在虎肚内大叫,警告对方逃走,使老虎长久不得一物而饿死,他则安然脱险。③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第2册,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年,第474页。

金先生在该著作中列出了27则“小不点儿”型故事出处,④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第2册,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年,第475页。综合笔者收集到的“青蛙丈夫”故事,“英雄奇异诞生”故事在中国藏族、苗族、东乡族、回族、门巴族、珞巴族、黎族、侗族、土家族、彝族、傈僳族、羌族、普米族、高山族、瑶族、景颇族、布依族、朝鲜族、白族、哈尼族、纳西族、土族、锡伯族、裕固族、京族、鄂伦春族、赫哲族、壮族、汉族、蒙古族、满族、崩龙族、仫佬族、达斡尔族、哈萨克族、塔吉克族、维吾尔族、俄罗斯族38个民族中流传,目前已搜集到许多异文,仅笔者手头就有200余篇。⑤参考林继富:《汉藏民间叙事传统比较研究:基于民间故事类型的视角》,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45—146页。可以说这是在中国影响较大、流传久远的民间故事,为了讨论话题的集中,本文主要围绕中国丝绸之路(西北段)诸民族的“英雄奇异诞生”故事中的“英雄诞生”母题展开研究。

二、“英雄奇异诞生”故事中的“英雄诞生”

新疆维吾尔族流传的《饺子英雄》故事讲,老妈妈“一边包饺子,一边想。要是有一个儿子那该有多好啊!于是,她拿着一只自己认为是最好看的饺子叹息道:‘唉!假若我有个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也好啊!……如果我真的有这么个儿子,他就会替我把这些饺子趁热送给他爸爸去吃。’说着她便悲伤地哭了起来,禁不住眼泪滴落到她手里的饺子上了。尼莎罕经过好一阵工夫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她把水烧开,然后把包好的饺子下到锅里。她拿起刚才的那个饺子又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她把那个饺子也下到锅里去了。烧着烧着,突然那只饺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从锅里嘣地一下跳到灶前,说道:妈妈妈妈不要哭,我来给你当儿子。尼莎罕连忙捧起这个孩子,亲吻着他说:‘这是梦?还是真?孩子你说说,你真属于我?’她高兴得在屋子里团团打转。孩子回答说:这话实在,妈妈!我是你的娃娃,你赶快盛饺子,让我送给爸爸。①《饺子英雄》,见刘发俊:《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53—154页。

故事里饺子英雄的出生是神奇的,形象是怪异的。正是因为神奇、奇异的身世,成就了主人公从饺子孩子到饺子英雄的转换。这类英雄奇异诞生母题是“英雄奇异诞生”型故事的关键情节,这个母题在许多民族早期神话、传说和故事以及史诗中都有出现,并且成为英雄形象的标志性情节,蕴含着本民族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审美传统,尤其在我国丝绸之路沿线的诸民族中广泛流传。

(一)英雄的父母

父母是“英雄诞生”的前提,这里故事里的英雄均有父母,故事中英雄的父母主要分为三种类型:

生活在底层社会的穷苦百姓,且均是老年夫妇。如,新疆塔塔尔族的《面团巴图尔》中的“老大爷、老大娘”、新疆阿合奇县柯尔克孜族的《旱獭儿子》、新疆乌鲁木齐县哈萨克族的《老头和老太婆》等。这类父母占据故事的绝大多数,其英雄故事的讲述表达了善良和反抗的主题。

生活在上层社会的人,且均无子。如,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的《牛犊儿子》、青海湟源县的《麻癞呱姑娘》等,这类故事中的孩子出世是父母希望财产有人继承。英雄出生后走上帮助穷人的道路,与父母产生矛盾和对抗。

人和动物结合,没有出现无子情节。如,新疆和静县蒙古族《可汗的熊外孙》中的熊和可汗女儿结婚,生下英雄;新疆乌恰县柯尔克孜族《狮子大力士》中的熊和富人女儿结婚生下怪异孩子等。这种类型故事的英雄诞生以后成长迅速,并且形象伟岸。它与英雄史诗中的英雄具有紧密关系。

上述“英雄”父母在不同民族和地区流传的故事中经常出现,它意味着故事源于普通民族的生活,尽管在人与动物的父母型故事中,带有祖源神话色彩,但是,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这类故事里更多的是英雄与魔鬼的战斗,脱去了神性,多了人性成分。

(二)祈求赐子的对象

英雄诞生是在父母祈愿下诞生的,或者说父母没有能力生孩子,请求外在力量帮助他们完成夙愿。这些外在力量,在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中体现为以下三种类型:

祈求神灵赐子:这种类型表现为三个方面:祈求上天赐子,比如新疆乌鲁木齐县哈萨克族《哭求老天爷》;求佛爷赐子,如《百万岁的萨布尔·阿拉德尔汗》中的萨布尔·阿拉德尔汗向佛祈求子嗣;求真主赐子,如新疆阿合奇县柯尔克孜族《旱獭儿子》里的“祈求真主”;祈求送子娘娘,如内蒙古巴彦淖尔盟汉族《癞蛤蟆》里的求“土地庙送子娘娘”等。

喇嘛帮助老两口行善生子:新疆蒙古族英雄故事《汗·哈冉贵》中藐德日汗因年迈无子万分苦恼,请教喇嘛帮忙。喇嘛要求在阿勒泰山分别修建三座金敖包和三座银敖包,他们照办后,夫人怀孕生子。这类故事还有新疆卫拉特蒙古族英雄故事《古热斯琴》和《阿力罕·汗》等。

语言魔力生子:裕固族《宝道亦格的故事》讲,从前有一对老夫妇,他们没有孩子,为此老头总说“如果咱们有个孩子的话,我愿意把碗里的给他吃。”老太太便会接上一句:“我愿意把勺里的给他吃。有一天,一个孩子从天窗里倒吊着叫他们,他们赶紧把孩子取了下来。从此,父亲会把碗里的给他吃,母亲也会把勺里的给他吃。①杜秀兰口述:《宝道亦格的故事》,阿尔斯兰、卓玛搜集整理,见《尧熬尔文化》,2010年第1期。人们相信“语言”可以满足人们的愿望,因为“语言所代表的东西与所要达到的目的,根据原始信仰,都相信与原始语言本身是一件东西,或与语言保有交感的作用。因为这样,所以一些表现欲望的词句,一经说出,便算达到目的。”②李安宅编译:《巫术与语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5页。

母亲身上某件东西接触获得孩子:母亲在求子过程中,身上的某件东西接触到祈求对象上,该无形体就变成了孩子。新疆维吾尔族《饺子英雄》中的妈妈的眼泪掉在饺子上,饺子变成孩子。

供奉某种动物的身体变成孩子:《拇指英雄》里讲到放在巴拉上的羊尾巴变成了孩子。“巴拉”是蒙古包内最上首供佛处。羊尾巴在佛前变成小伙子满足了老两口的心愿。

上述例举的英雄父母以不同方式求子,英雄得以诞生。在这里,从最早的自然神灵到佛教神灵、伊斯兰教真主,再到送子娘娘,这些是不同信仰体系的神灵。至于以喇嘛帮助求子者行善获得孩子,则包含了藏传佛教在丝绸之路沿线蒙古族中的影响力。

在老两口“祈求赐子”情节里,丝绸之路沿线宗教信仰多元性以及不同宗教信仰体系下讲述人对于“英雄神奇诞生”的讲述特点和传承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英雄诞生方式

父母祈求赐子的行为完成后,就期待孩子的诞生,“英雄奇异诞生”故事中的英雄诞生主要有以下六种形式:

从植物中诞生:甘肃肃北蒙古族自治县蒙古族《孟根夫和阿拉腾夫》中孩子从“树中走出”;内蒙古巴彦淖尔盟汉族《癞蛤蟆》中的“蛤蟆儿”从“面葫芦中蹦出”。

拇指中诞生:甘肃通渭县《蛤蟆儿子》中的“蛤蟆儿子”从“大拇指中跳出”;新疆塔城市达斡尔族《拇指孩儿》中的“拇指孩儿”由“拇指变成”。

母亲怀孕生下: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裕固族《盖塞尔的故事》孩子“从怀孕母亲下身掉下”。

动物变化:甘肃东乡族自治县东乡族《尕孙子》中的“尕孙子”由“绵羊尾巴在抽屉中变成”。青海海西州德令哈市蒙古族《山羊尾巴儿子》中的“山羊尾巴儿子”由“喝羊尾汤、睡羊头枕怀孕而生下”;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土族《华日哈索智斗瘸喇嘛》中孩子由“羊羔尾巴在箱子里变成”。

动物生下:青海循化县撒拉族《阿腾其根马生宝》孩子由“白螺马生下”;青海互助县土族《黑马下的张三哥》“张三哥”来自“黑骡马所下肉包中”。

由面团变成:新疆塔塔尔族《面团巴图尔》孩子由“面团娃娃变成”等。

上述英雄诞生的六种方式,包括了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的原始植物、动物生人、动物植物转换成人的情节,这些动物主要是羊和马,由此可以说,该类型故事的基础就是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的生活。同时,动物、植物生人情节与原始的动植物信仰和神话有紧密关系。面团变成孩子的英雄故事主要流传在新疆的维吾尔族、塔塔尔族、蒙古族、哈萨克族中间,这种诞生方式与这些民族的饮食生活有关,故事讲述人认为面团可以变人的情节是从前人继承下来,其基础却是万物灵魂观念。藏族流传的“青蛙丈夫”故事中,老两口向山神、水神墨尔扎那神祈祷等。③《青蛙骑手》,见《藏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289—304页。向神灵祈求孩子是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神奇诞生”故事具有的共同性母题。老两口祈求孩子的目的是解除生活中的寂寞和凄苦,为家庭、家族传续后代,因此该类型故事以“奇异的诞生”母题作为开头,不仅为故事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而且包含了浓厚的中国伦理孝道观念。①林继富:《汉藏民间叙事传统比较研究:基于民间故事类型的视角》,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56页。

(四)英雄出世时的形态

“英雄”诞生方式奇异,英雄出生后是怎样的形态呢?从目前采集材料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种:

以动物或者与动物有关的形态: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裕固族《盖塞尔的故事》英雄出世时是“青蛙”;青海平安县汉族《癞呱呱儿子》中英雄出世时是“癞蛤蟆”;甘肃肃北自治县蒙古族《孟根夫和阿拉腾夫》中的英雄出世形态为“由小虎和小牛变成”;新疆和静县蒙古族《可汗的熊外孙》英雄出世时是“熊孩儿”。

小男孩形态: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鄂伦春族《小伙子与太阳姑娘》英雄出世时是“小男孩”;青海循化县撒拉族《阿腾其根马生宝》英雄出世时是“男孩”;青海互助县土族《黑马下的张三哥》英雄出世时是“男孩”。新疆塔城市达斡尔族《拇指孩儿》英雄出世时是“小的男孩”;新疆乌鲁木齐县哈萨克族《短尾巴孩子》英雄出世时是“小的男孩”;新疆策勒县维吾尔族《库木来克大力士》英雄出世时是“高大男孩”。

面人或者由面变化成小孩:新疆米泉市回族《面人尔萨的故事》中英雄出世时是“小面人变成小伙子”;新疆维吾尔族的《饺子英雄》中英雄出世时是饺子变成“小男孩”等。

英雄出生的三类形态中,以“青蛙”或者“蛤蟆”等细小动物形态、“面团”变成小孩形态以及出生后就是人的形貌最为常见,这些都显示了英雄出世时的异常细小形态,体现了中国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民众生活传统。以“青蛙”或者“蛤蟆”等细小动物形态出现的英雄主要流传在甘肃、青海等地区,新疆基本上没有这类英雄形态,这种现象告诉我们,甘肃、青海这类英雄形象与汉族同类故事是有影响的。以小男孩形态出现在甘肃、青海、新疆等民族地区均有流传,意味着这类英雄出世为“人”形象的共同性,并且被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广泛接受。以面团或者与面团有关的英雄出生主要流传在新疆诸民族中,这类故事在青海、甘肃、内蒙古几乎没有流传,它与在新疆生活的诸民族与“面团”的紧密关系有关,但是,这种类型故事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影响值得研究。

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出世尽管呈现三种形态,但是,英雄的性别就只是“男性”,很难找到这类故事的女性形象。男性性别的唯一化,并不能以“传宗接代”进行唯一化阐释,我以为这里面包含了中国式家庭的伦理色彩,但是,英雄以男性出现,似乎是故事讲述人所在地域生活需要所致。这在该类型故事发展过程中英雄惩治恶人、惩治恶魔、惩治邪恶等行为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五)英雄诞生的叙事技巧

上文笔者就英雄诞生的四个方面进行了分析,那么,讲述人如何将这些内容组合起来,在这里包含了讲述人怎样的叙事技巧?

英雄奇异诞生的基础是“缺乏”,即老年人没有孩子,生活上的物质缺乏和精神缺乏。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讲述的这类故事开头都是交代一对老夫妇年老无子,无依无靠。《癞呱呱儿子》异文里的老两口“没有个儿女,一天到晚煎熬得不成”;蒙古族故事《山羊尾巴儿子》里的老两口每当遇到困难或劳累时,总要感叹:“我俩身边要有个孩子,该多好啊”;《拇指勇士》里的老两口“只为身边无儿女而使两人常常有些惆怅”。这些故事都着力渲染老夫妇孤苦无依、一心求子的境况,引起读者同情,为听众提供了审美期待,故事开头“无子”的缺乏,为后文满足缺乏做了铺垫。

故事里讲述英雄父母的行为,英雄并没有出现,但是,英雄却隐藏在父母的生活之中。英雄儿子缺乏的结果是年迈父母的生活无着落、生活的寂寞和空虚,对于英雄的父母来讲,是有悖于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正常生活。

满足缺乏在“英雄奇异诞生”故事中就是让老夫妇有了孩子,但是,孩子的出生却带有着奇异色彩。《癞呱呱儿子》异文中的癞呱呱是凭空出现的,《山羊尾巴儿子》里老两口是在算卦人的指示下生下了儿子,《拇指勇士》里的小伙子是由羊尾巴变成。民间故事以奇特丰富的想象弥补了现实生活的缺乏,故事中不断渲染孩子的到来,以此弥补老人无子的遗憾,“较为鲜明地表现了我国老年人对新生命的渴盼以及对社会延续、家族传承的殷殷期待和永恒情结”①林继富:《民族记忆与文化根结——“枣核”的叙事魅力》,《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

但是,在缺乏与满足缺乏的过程中,如何从缺乏到满足缺乏,故事主要通过神或佛或真主或者行善等超人间的力量或者行为来实现。这个情节成为架通人与神的桥梁,成为实现老年夫妇生活转换的唯一依靠。

以传宗接代为核心的家庭伦理思想,包含着中国民众普遍的心理认同,早在西周时期就已大量出现,深刻影响着中华民族,成为维系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基石。不论是哪一个民族,都以子孙兴旺为荣,《孟子·离娄》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②孟子:《孟子·离娄上》,见《新编诸子集成》第1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99页。没有子嗣的当事人要承受来自社会及自身的双向压力,有了子嗣则“眉展心花开,就是咽野菜吃谷糠也觉得香甜可口”③《小人儿》,见陈庆浩、王秋桂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集·甘肃民间故事全集》,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223页。。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虽分布在不同地区,但是,历史上都经历了彼此融合,它们遵循着同样的伦理道德规范。因此,“英雄神奇诞生”故事中从“英雄”缺乏到英雄“出世”属于共同心理召唤结构所致,属于道德驱动下的叙事行为。这是英雄神奇诞生故事的第一次转换,这种转换既是老两口生活的转换,也是英雄从背后走向人生前台的转换。

结 语

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奇异诞生”故事中的“英雄诞生”并非孤立的,它与故事的后半部分构成一体,笔者以为有几点值得注意:

故事主角是英雄,尽管讲述人更多地讲述英雄父母无子、求子和孩子出世的情节,但是,故事讲述的目的却是英雄出世。也就是说故事的开头渲染英雄出世的不易,意涵了怪异的孩子如何成长为英雄的。

故事以老年夫妇无子、求子和得子的经历,引起听众的同情,这种同情源于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讲,却是审美期待在发挥作用,由此形成了叙事艺术中的召唤结构,引起听者的极大兴趣。在这里,我以为,故事包含的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既有人性本身的需求,也包含了汉族与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在伦理道德观念上的彼此影响。

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英雄诞生具有多元信仰传统,这里主要包括自然崇尚、佛教信仰和伊斯兰教信仰。故事中的多元信仰源于丝绸之路沿线诸民族宗教信仰的现实。

当然,英雄出世之后给人们带来的是“怪异”形象,这种怪异不足以引起人们对他的喜爱,也无法获取美感,那么,“怪异的孩子”如何转换成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呢?后文将会逐渐进行回答。

[责任编辑:丁红美]

I2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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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6-0005-07

林继富,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专职研究人员。

该文为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民间文学作为“一带一路”沿线民族交往关系桥梁的运行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5JJD85001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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