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博
清華簡《繫年》簡文“京師”解
楊 博
春秋早期史料匱乏,特别是有關西周滅亡、平王東遷的記載只見於《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正義引《紀年》與《史記·周本紀》等文獻,有限的史料間又歧見迭出,紛繁不已。清華簡《繫年》第二章簡文主要涉及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史事及年代:
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回(圍)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繒)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周亡(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啓于京師,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楚文王以啓于漢陽。①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38—140頁,下文引述整理者意見均出自該處,故不再重複注明。
簡文爲解決幽王子名伯盤還是伯服、平王所奔申爲西申還是南申、攜惠王之攜究竟是地名還是謚號、“二十一年”是攜王紀年還是晉文侯二十一年、平王東遷是避秦還是避戎等問題提供了新材料。②如簡文“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西申的地望,整理者以《史記·周本紀》載幽王后爲申侯女。《逸周書·王會》“西申以鳳鳥”,何秋濤《王會篇箋釋》據《山海經·西山經》有申山、上申之山、申首之山等地名,推斷西申在今陝西安塞以北。平王逃至西申,在洛水以北,正在犬戎勢力範圍所及,故西申可與犬戎聯合以破周。但是也引起了新的討論,如對“周亡(無)王九年”的解讀,學界即衆説紛紜。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學者的意見也存在分歧。整理者引《公羊傳》桓公九年“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認爲此處當指宗周。董珊先生認爲“京師”在山西,即晉都鄂。①董珊:《讀清華簡〈繫年〉》,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ww.g w z.f u d a n.e d u.c n)2011年12月26日,後收入《簡帛文獻考釋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02—110頁。王紅亮先生援引童書業先生的看法,認爲“京師”在今山西夏縣。②王紅亮:《清華簡〈繫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1—109頁。張世超先生則認爲“京”字應釋作“亭”字,指的是一個名爲“亭”的師旅駐扎地。③張世超:《〈繫年〉中的“京 ”及相關問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2年4月23日。以上問題説明對於“京師”的具體所指尚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筆者擬根據《繫年》文意,結合傳世文獻和金文等出土文獻對這一問題予以討論。
《繫年》簡文中有兩處“京師”,其一是晉文侯立平王的“京師”,這當然是指一個具體的地點;其二是平王東遷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的“京師”。兩處是否同指一地,是本文首先要討論的問題。
簡文言:“周亡(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啓于京師。”晉文侯擁立平王與平王東遷等歷史事件均與兩周之際亂離的局勢密切相關,故對“京師”的正確理解需要建立在對兩周之際紀年清晰認識的基礎之上。
上文已述及“周亡(無)王九年”所引起的新的討論,整理者解釋該句爲“應指幽王滅後九年”。而據筆者目力所及,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看法:
其一是肯定整理者的解釋,如清華讀書會指出據《史記·晉世家》晉文侯十年(前771)幽王死,其後21年攜王被殺,即晉文侯三十一年;如將“周亡王九年”理解爲攜王死後九年,則必將超過晉文侯在位年數35年。④據《史記·晉世家》晉文侯十年(前771)幽王死,其後21年攜王被殺,即晉文侯三十一年;如將“周亡王九年”理解爲攜王死後九年,則必將超過晉文侯在位年數35年。故認爲“周亡王九年”仍是幽王滅後九年,即前761年(晉文侯十九年),是年平王爲晉文侯迎立於京師,三年後(前758,晉文侯二十二年)遷都成周。這樣也與《史記》各《世家》所記年代相合,如《史記·衛康叔世家》:“(衛)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爲公。”衛武公卒於公元前758年,如果平王立於公元前761年,這樣是合適的。《國語·晉語四》:“(鄭武公)與晉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平王勞而德之,而賜之盟質。”而據《史記·鄭世家》,鄭桓公死於幽王之難,武公隨後即位,其卒年在744年。這樣也是相合的。而且《繫年》“奠(鄭)武公亦政(正)東方之者(諸)侯”也可爲證。至於《史記·秦本紀》載,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爲諸侯”。襄公十二年(前766)卒。參見清華讀書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研讀劄記(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2月31日。
其二是否定整理者的解釋,如劉國忠先生認爲,結合本段簡文的上下文,似乎更應該理解爲晉文侯殺攜惠王之後,周曾出現了長達9年的亡王狀況。①劉國忠先生認爲,結合本段簡文的上下文,似乎更應該理解爲晉文侯殺攜惠王之後,周曾出現了長達9年的亡王狀況。如果這一記載屬實的話,那麽在周幽王死後,先是出現了攜惠王的政權,攜惠王被殺後,又過了9年的時間,太子宜臼才被晉文侯擁立爲王,平王即位已經是幽王辭世30年以後的事情了,如果這一記載可信的話,當時可能並没有出現“周二王並立”的局面。並引用《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發而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秋,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認爲按照《左傳》的這一敘述,周平王東遷的時候,辛有在伊川看到了一幕不遵循禮儀而祭祀的場景,於是斷言不到百年,這一地區將爲戎人所有,因爲其禮儀已經預先消亡。結果,到了魯僖公二十二年(前638)的秋天,秦國和晉國把陸渾之戎遷到伊川,這一地區果然爲戎人所有。如果平王東遷確實是在公元前737年左右,正好就應驗了辛有的這個預言。參見劉國忠:《從清華簡〈繫年〉看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史實》,陳致主編:《簡帛·經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3—179頁。
其三是另立新説,如有學者認爲“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亦即公元前773年,此乃周平王元年。東遷實際上在周平王三年,即公元前770年;②參見王紅亮:《清華簡〈繫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1—109頁。或將此句斷讀爲“周亡,王九年”,以“王九年”爲幽王九年。③參見魏棟:《清華簡〈繫年〉“周亡王九年”及兩周之際相關問題新探》,羅運環主編:《楚簡楚文化與先秦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09—121頁;羅運環:《清華簡〈繫年〉前四章發微》,“達慕斯—清華‘清華簡’國際學術研討會——第四届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美國達慕斯大學2013年。
應該説,上述諸種看法均有其合理之處,但是亦均有無法調和之矛盾。第一,按照《繫年》行文,此句之義是“周有九年没有王”,其原因是攜惠王被殺,諸侯因而自此不朝於周。若果是“幽王滅後九年”,則“幽王及伯盤滅,諸侯立攜惠王,幽王死後九年,諸侯不朝周”,然而攜王爲諸侯所立,不會出現不朝於周的問題。故此句當非整理者所説“應指幽王滅後九年”。
第二,《史記·夏本紀》集解引《汲塚紀年》“有王與無王,用歲四百七十一年矣”。④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頁。“無王”是和“有王”相對來説的,而“幽王滅後九年”這一時間段内是有攜王存在的。且按照後一種理解,則勢必會出現清華讀書會所指出的年代上的矛盾。
第三,周幽王仍在,宗周尚存,則斷不會有“周亡”、“周亡王”等詞語的出現。“周亡王九年”、“王九年”應非指“幽王九年”。
簡言之,《繫年》每章都是按照年代順序來敘述事件始末的。⑤許兆昌、齊丹丹:《試論清華簡〈繫年〉的編纂特點》,《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第60—66頁。因此此句之義是“周有九年没有王”,其原因是攜惠王被殺,諸侯因而自此不朝於周;當非整理者所説“應指幽王滅後九年”。①程平山:《秦襄公、文公年代事績考》,《歷史研究》2013年第5期,第164—172頁。但是新的問題在於,若“周亡王九年”理解爲攜王死後九年,則必將超過晉文侯在位年數35年。
筆者認爲,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在於通過推究不同文獻的敘事角度來判斷不同資料的可信程度,再根據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矛盾抵牾,做出合理的推理與判斷。李學勤先生早已指出《繫年》此處敘事的立場並不同於《紀年》的立場。②李學勤:《從〈繫年〉看〈紀年〉》,《光明日報》2012年1月27日,第15版。朱鳳瀚先生也判斷簡文與《紀年》的主要區别在於簡文史事記述與《紀年》是兩種不同的體系。“由於簡文處於幽王立場,故擁攜王,稱之爲‘惠王’,在攜王在世時不承認平王,始終承認‘惠王’存在。而《紀年》不稱攜王爲‘惠王’。也正由此,在攜王被殺後,簡文言周處於‘亡王’期,是不承認《紀年》所云此前爲‘二王並立’局面。”“由於與《紀年》立場不同,簡文講攜王時只講其是幽王之弟,而《紀年》强調平王有太子身份,攜王是‘以本非適’故有此稱。”“由於簡文承認攜王,故以之所立年紀年,而《紀年》承認平王,實際是以平王所立年紀年。”③朱鳳瀚:《清華簡〈繫年〉所記西周史事考》,“第四届國際漢學會議”論文,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年,後收入李宗焜主編:《第四届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出土材料與新視野》,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年,第441—460頁。
照此看來,簡文與《紀年》所記的基本史事與發生之年代並無不同,所以有差别,是基於對待平王與攜王的兩種不同立場、觀點而言。由於簡文作者擁護攜王,不承認平王早已被立。故攜王被殺後到平王被普遍承認的九年,即被説成“周亡王九年”了。
簡文的價值,實在於講到平王先是被晉文侯逆於少鄂,立於京師,三年後才東遷至成周。依《紀年》體系,平王在幽王卒後即繼位,則其元年仍可從前770年算起,其何時遷至成周,固然可以考慮簡文的記述,但是不影響傳統的東周元年以平王元年計算的方式。
這樣綜合簡文與《紀年》所記,依《紀年》體系,幽王卒後之史事次序可試擬如下:
1.幽王在其十一年(前771)被殺,是年,平王、攜王分别被擁立,“二王並立”局面出現。平王立於京師,攜王立於虢國内之攜地。
2.平王三年(即攜王三年,前768),平王東遷至成周,攜王仍在虢地。
3.平王二十一年(即攜王二十一年,前750),攜王被晉文侯所殺,“二王並立”局面結束。
4.平王三十年(前741),平王始得“邦君諸侯”的承認。
在明確幽王卒後之史事次序的基礎上,我們再對“立之于京師”與“晉人焉始啓于京師”展開討論。
第二,就“京師”而言,簡文“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與平王東遷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當指一地。②少鄂,整理者疑爲《左傳》隱公六年之晉地鄂,在今山西鄉寧。晁福林先生認爲,其一兩周之際此地尚未稱鄂;其二平王當不會退至黄河以東地區,而將關中地區讓與攜王,認爲簡文“小鄂”,應當在鎬京附近才符合當時形勢。參見晁福林:《清華簡〈繫年〉與兩周之際史事的重構》,《歷史研究》2013年第6期,第154—163頁。而與“晉人焉始啓于京師”相似的表述,在文獻中可以找到兩條:
其一是《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晉文公幫助周襄王平定了王子帶的叛亂,周襄王賜“與之陽樊、温、原、欑茅之田。晉於是始啓南陽”。杜預注:“在晉山南河北故曰南陽。”高誘注:“南陽,晉山陽河北之邑,今河内温、陽樊、州之屬皆是也。”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433頁。“南陽”即陽樊、温、原、欑茅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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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是《國語·鄭語》“楚蚠冒於是乎始啓濮”。韋昭注:“啓,大開土宇也。”徐元誥按:“濮,即百濮也。”與此類似,《繫年》“晉人焉始啓于京師”的“京師”也應該是平王爲賞賜晉文侯而新賜予的,此前並不是晉地。
“始啓”,整理者引清人董增齡《國語正義》云:“啓是拓土,《魯頌》曰‘大啓爾宇’。”廖名春先生以“啓”與“正”相應,含義當接近。“啓”本指開門,但也可指門扇和門閂,並引《左傳》僖公二十年“‘春,新作南門’,書,不時也。凡啓塞,從時。”杜預注:“門户道橋謂之啓,城郭牆壍謂之塞。”孔穎達疏引服虔曰:“闔扇所以開,鍵閉所以塞。”故引申爲關鍵,比喻要害或關鍵。“晉人焉始啓于京師”,指晉人從此開始在京師起關鍵作用,也就是成爲京師的領導。“楚文王以啓于漢陽”之“啓”亦當訓爲關鍵,指楚文王成爲漢陽諸國的領導。①廖名春:《清華簡〈繫年〉管窺》,《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52頁。
筆者以孔疏引服虔説“闔扇所以開”,而“鍵閉所以塞”是講“塞”而並非“啓”,故“啓”與“鍵閉”不能直接聯繫起來。楊伯峻先生注云:“據孔《疏》引服虔注,啓謂闔扇,塞謂鍵閉。……闔扇指門,用木製者曰闔,用竹葦製者曰扇。闔扇所以開,故曰啓。鍵閉者,門有兩扇,每扇各直釘一短木,其上有孔,兩扇既合,然後用一横木貫于兩孔中,加管鑰焉,所以閉之也。其貫門扇之横木曰鍵,其受横木者曰閉。鍵閉所以塞,故曰塞。鍵閉非鎖鑰。”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86—387頁。由此“啓”訓爲“關鍵”説不能成立。傳統上“啓,大開土宇也”,“啓是拓土”的説法反而較符合文意,只是“啓”未必僅指“開拓”、“拓土”。德國漢學家何莫邪先生和蔣紹愚先生主持的《漢學文典》分析系統將“晉於是始啓南陽”句中“啓”的釋義分爲狹義與廣義,狹義的解釋是“首次獲得政治上的控制”,廣義的解釋則是“對一片大的區域或者領土的管理與控制”。③“狹義作:f i r s t g a i n p o l i t i c a l c o n t r o l o f;廣義作:m a n a g e a n d c o n t r o l a w h o l e s t a t e o r a b i g t e r r i t o r y”,文中漢語爲筆者意譯,參見[德]何莫邪、蔣紹愚:《漢學文典》“晉於是始啓南陽”條(t l s.u n i-h d.d e/p r o c S e a r c h/p r o c S e a r c h L e x E n t r yl. a s s o)2007年3月26日。這樣的解釋似更適合《繫年》此處的語境。
第三,再從簡文語境來看,“晉人焉始啓于京師”、“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與“楚文王以啓于漢陽”等應該是並列關係。“東方”、“漢陽”與上文引述《左傳》之“南陽”、《國語》之“濮”等均非指一地,而是指一片區域而言。與之相應,此句“京師”亦當非專指一地,應指西方的一片地區。
綜上所述,“立之于京師”中的“京師”指的是一個明確的都邑,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則説的是在平王東遷後,晉人得以控制的一片新的區域。
由上文討論可知,“京師”在平王初立之時當非晉地,其具體地望及其區域所指應爲何處,是筆者接下來需要討論的問題。
“京師”在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的金文中也時有所見。如西周晚期的多友鼎銘(《集成》02835)云:“唯十月,用玁狁方興,廣伐京師,告追于王,命武公:遣乃元士,羞追于京師……多友西追。”西周晚期的克鐘銘文(《集成》00204)、克鎛銘文(《集成》00209)等有“王親令克,遹涇東至於京師”。春秋早期晉姜簋銘(《集成》02826)有“魯覃京師”。除董珊先生外,黄盛璋先生亦曾本於晉姜簋銘和春秋晚期晉公 銘(《集成》10342)以爲地在今山西新絳西北。①黄盛璋:《玁狁新考》,《社會科學戰綫》1983年第2期,第142—149頁。
衆所周知,玁狁是西周晚期周王朝在西北的重要邊患,除曾見多友鼎銘(《集成》02835)、宣王時的不 簋銘(《集成》04328)、宣王五年的兮甲盤銘(《集成》10174)以及四十二年 鼎銘(《新收》745)等五篇銘文外,②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第396、435—436頁。尚見於《詩·小雅》中《采薇》、《出車》、《六月》及《采芑》等篇。而犬戎在年代屬於西周的史料中却從未見過。對此王國維曾經論述:
多數學者均贊同犬戎即是玁狁。④蒙文通:《周秦少數民族研究》,龍門聯合書局1958年,第8—14頁;沈長雲:《獫狁、鬼方、姜氏之戎不同族别考》,《人文雜誌》1983年第3期,第75—81頁;尹盛平:《獫狁、鬼方的族屬及其與周族的關係》,《人文雜誌》1985年第1期,第69—74頁。李峰先生根據《詩·出車》中西戎作爲玁狁的代名詞使用,多友鼎和不 簋也將玁狁稱爲“戎”等記載,及“獫”字帶有“犬”的含義等,認爲“當玁狁逐漸以獫狁形式出現時,與獫有關的犬概念即促成了‘犬戎’詞語的誕生”。⑤李峰:《犬戎和玁狁之間的關係》,《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8—392頁。
西周晚期到春秋初期年代相距不遠,且多友鼎銘及《繫年》第二章簡文均涉及玁狁(犬戎)事,故幾處所指“京師”爲一地的可能性較大。而多友鼎銘文既云“多友西追”,則京師當在鎬京之西。故李學勤先生認爲多友鼎的京師應即公劉所遷之京師,即在豳地,⑥李學勤:《論多友鼎的時代及意義》,原載《人文雜誌》1981年第6期,後收入《新出青銅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26—133頁。李先生此説近期得到曹漢剛先生的支持,認爲“多友鼎銘京師、楊塚等地之地望,既不是山西臨汾一帶,也不在宗周鎬京,只有李學勤先生所説在今陝西栒邑地區的觀點較爲可信。……多友鼎京師和楊塚的地望,只能在陝西豳地求之。”參見曹漢剛:《多友鼎相關問題考證》,《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4年第3期,第55—63頁。並引于省吾先生意見解釋晉姜簋銘“魯覃京師”之“京師”暗指周王,“休美及于京師,使萬民得以乂安,説的正是定天子之事”。①李學勤:《由清華簡〈繫年〉論〈文侯之命〉》,《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第49—51頁。劉雨先生也認爲多友鼎銘所記的歷史事件是發生在今陝西境内的。②劉雨:《多友鼎銘的時代與地名考訂》,《考古》1983年第2期,第152—157頁。彭裕商先生也曾指出晉國的京師去鎬京甚遠,與多友鼎銘文所記往返日數不合,並且迄今爲止山西尚未發現玁狁的蹤迹,故京師不當在山西。③彭裕商:《周伐獫狁及相關問題》,《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3—16頁。杜正勝先生以爲單稱京者恐怕是省稱,《詩·公劉》的京或京師指周族定居之豳,而非某地之專名。“單就《公劉》篇來説,既曰‘于京斯依’,又曰‘于豳斯館’,京也應當是豳。”④杜正勝:《古代社會與國家》,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282頁。李峰先生聯繫克鐘銘文認爲京師顯然與涇河有關係。“《詩·公劉》中的‘京師’顯然是‘豳’的另一種稱呼。……古代地理著作一致將這個地方定位在涇河以北、旬邑以西、彬縣以北的地區,與克鐘銘文描述的地理背景也非常吻合。……這些史料實際是將京師定在涇河北岸的高原上。按照漢代《説文解字》的解釋,‘京’字的本義就是‘高’。”⑤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第185—186頁。
按,《詩·大雅·緜》“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毛亨傳:“……自,用。土,居也。沮,水。漆,水也。”是以“土”爲“居”,沮、漆爲二水名。鄭玄箋:“……公劉失職,遷于豳,居沮、漆之地,歷世亦緜緜然。……故本周之興,自于沮漆也。”《公劉》又有“篤公劉,于豳斯館。涉渭爲亂,取厲取鍛。”《史記·周本紀》亦云:“自漆、沮度渭,取材用。”由是,似可確定公劉所遷之豳在鄰近渭水之漆、沮水流域。而文獻中名漆沮水者有不少,如《周頌·潛》“猗與漆沮”,毛亨傳:“漆、沮,岐周二水也。”即今源於陝西彬縣西、麟遊西的漆沮水。而《周本紀》又記載古公亶父爲避犬戎“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若漆沮水爲上述“岐周二水”,地域如此之近,避犬戎則成虚言。
故頗疑漆沮水是《尚書·禹貢》所記“導渭……又東會于涇,又東過漆沮,入于河”的涇水以東的漆沮水。《水經·沮水注》:“其水又南屈,更名石川水,……其一水東出,即沮水也,東與澤泉合,水出沮東澤中,與沮水隔原,相去十五里,俗謂是水爲漆水也。……又自沮直絶注濁水,至白渠合焉,故濁水得漆沮之名也。”《渭水注》:“又東過華陰縣北,洛水入焉,闞駰以爲漆沮之水也。”按上述記載,則此涇水以東之漆沮水,其一説即石川、澤泉二水在今富平縣南匯合而成的漆沮水,另一説則徑指洛水。究屬何水目前尚難論定,但公劉所居之豳,其地皆應在涇水以東,洛水以西的今富平、櫟陽一帶臨近渭水流域處。《大雅·緜》:“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由是可知古公亶父是從東面西向循水滸至於岐下的。聯繫《後漢書·西羌傳》“及武乙暴虐,犬戎寇邊,周古公逾梁山而避于岐下”的記載,可見古公西遷之原因一是避犬戎,一是避東方殷商之武乙,如是若豳地在渭水北岸的富平、櫟陽一帶,古公所行路綫是循渭水西向,在今乾縣以西越過梁山而至於岐下,則與文獻記載相合。①參見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研究(修訂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36頁。
“豳”地的具體地望仍可討論,但並不影響對“京師”的理解。而上述學者對金文材料的解讀亦已基本趨近於事實,即東遷之前的“京師”應是屬於宗周地區,是“豳”的另一種稱呼。但是由於《繫年》材料晚出,所以學者並没有注意到“京師”還有指一片區域的可能。相對於鄭在東方(成周)而言,“京師”則應指宗周一帶地區,在西周末年到東周初年來説,這片地區也是以京或曾以京爲名的最集中的地區。而簡文給予我們的啓示則是在東周初年王室權力混亂的情形下,晉人勢力深入到宗周地區。
上述認識在史籍中也並非無迹可尋。《詩·小雅·雨無正》有云“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鄭玄箋云:“天下諸侯於是更相侵伐。”《史記·周本紀》也説:“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彊并弱,齊、楚、秦、晉始大……”學者研究也認爲趁兩周亂離之機率先侵伐弱小諸侯,進而奪取周土者主要就有秦、晉、鄭諸國。②王雷生:《平王東遷原因新論——周平王東遷受逼於秦、晉、鄭諸侯説》,《人文雜誌》1998年第1期,第86—90頁。
值得注意的還有《史記·秦本紀》的一段記載:
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酈山下。而秦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爲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於是文公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
首先可知秦爲平王一黨,與攜王、西虢爲敵對關係。③攜王時在西虢容筆者下文詳述。其次按《十二諸侯年表》秦文公十六年爲前750年,則秦文公伐戎至岐與《繫年》簡文記載攜王二十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爲同年發生之事。攜王時在西虢,晉文侯得以殺之,其勢力範圍必然已達到該地。④上引王雷生先生文亦認爲“(晉)文侯時晉國攻占了河西不少土地,從東、北、西三面包圍了當時攜王所居”,所以能在公元前750年殺死攜王。而秦在同年則以“岐”爲界占有包括西虢之地在内的西部地區,秦得賜“岐以西之地”將“岐以東獻之周”。
與上述記載相應的是今本《竹書紀年》(平王)二年“賜秦、晉以邠、岐之田”。①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第263頁。邠、豳皆是幫母文部字,邠即是豳。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孟軻稱大王去邠”,《貨殖列傳》“公劉適邠”,兩處均以“邠”爲“豳”。今本《紀年》材料並非十分可靠,但聯繫簡文“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啓于京師”與上引《秦本紀》平王東徙“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賜之岐以西之地”,三者在時間上若合符節。這似可看出秦、晉聯合滅亡攜王以“岐”、“豳”爲界將宗周地區瓜分的痕迹,這樣看來“岐以東獻之周”,其地並非歸周而歸晉。當然今本《紀年》所記也有可能是平王迫於形勢而對當時現狀的追認。若果如此,“岐以東獻之周”或是秦人履約之舉。無論如何,均已可知晉人始啓的“京師”的西界在“豳”,如此聯繫多友鼎銘“多友西追”的説法,“京師”當包括西以“豳”爲限,包括鎬京、豐京等在内的廣袤地區。
還需要留意的是由於東方一直封有侯,而京師作爲宗周地區並未有確切證據證明封有侯,②彭裕商先生曾推測,四十二年 鼎銘文中記長父的封地在楊,此楊當在陝西,是一個小地名,而不是山西的楊國。如楊與多友鼎的楊塚有關係,則邢阿、曆岩、弓谷、楊塚等諸地當在京師附近,參見彭裕商:《周伐獫狁及相關問題》之補記,《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3—16頁。但是目前仍未得到確切證據的證明。所以簡文言“啓于京師”。而自晉昭侯時期開始,晉人就陷入曠日持久的“曲沃代翼”的内耗之中,秦人則趁機東進,直至晉惠公六年(前645)的韓原之戰起,“河西”成爲秦、晉疆土分界之處,而秦、晉(魏)河西之争更是直到秦惠文王十三年(前324)秦盡得河西地才結束,持續了三百餘年。
上文論述“京師”地望時涉及擁立攜王之虢是否是西虢及西虢何時東遷的問題。學者根據《國語·鄭語》等文獻記載以及上村嶺墓地出土的從形制上看屬於西周晚期的銅器,進而提出西虢東遷當在西周晚期。對此朱鳳瀚先生曾經指出,雖然《國語·鄭語》記周幽王八年(前774)周太史史伯曾對鄭桓公言虢在虞、晉之間,但是史伯同時所講到的四方諸侯國位置亦有很遠的,如南方的楚,北方的燕,東方的齊,所以西方的虢還當指寶雞之虢。韋昭也特意注明此虢爲西虢,西虢雖遠在關中,但也因是成周之西的姬姓國,故亦列舉於此。而且先虞後虢的説法,可能是按由近及遠的順序,猶如先晉後隗,先魏後芮,亦如言成周北方之國之先衛後燕。此外,較早的銅器完全有可能出現在晚期的墓葬中,而且這些墓主人也可能即是主要生活在西周末而卒於春秋初葉,最終葬於上村嶺墓地的,則其隨葬器物自然會帶有西周晚期特點,所以單憑銅器形制難以肯定三門峽之虢的建立早於春秋初年。由此,上村嶺之虢建立於平王東遷後的説法仍是較穩妥的。①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43—1545頁。
根據上文排列幽王卒後之史事次序,攜王三年(即平王三年,前768),平王東遷至成周,攜王仍在虢地。我們知道,三門峽位於東西交通的關鍵位置,平王若從宗周進入成周,必須經過三門峽,若此時虢已東遷,攜王在三門峽之虢,則平王勢不能輕易地遷都洛邑,加之《繫年》簡文又云“晉文侯殺王子余臣于虢”,説明攜王始終定都於西虢。這樣虢氏東遷不僅在平王東遷之後,還應在攜王被滅(前750)之後。上文亦曾據《繫年》簡文聯繫《史記·秦本紀》的記載述前750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而秦“文公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岐”,可以看出此年秦、晉作爲平王一党對攜王、西虢派系的毁滅性的打擊,這裏的“周餘民”或許正是屬於以虢氏爲代表的支持攜王的“邦君諸正”的。
在這種情形下,虢氏才不得不東遷到三門峽上村嶺,開始臣服平王。受到沉重打擊的西虢,遷到三門峽後實力遽衰。學者曾對三門峽墓地七座春秋早期墓(M 2001、M 2006、M 2008、M 2010、M 2011、M 2012、M 2073)出土的青銅器合金成分及鑄造品質進行檢測,其合金成分均爲銅錫鉛三元青銅,全部標本二十八件中有十二件含鉛量超過10%,品質爲差。朱鳳瀚先生認爲此即與西虢東遷後國力未必强盛,且鑄造技術不强,致使品質問題多有。②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第719—720頁。實力衰弱的西虢開始謀求效忠於以平王爲首的東周王室,而周平王尚對虢氏心存芥蒂,周平王晚年由於受到鄭的鉗制,才慢慢“貳於虢”,③《左傳》隱公三年。直到周桓王時,虢公忌父才得以出任王朝卿士。《左傳》隱公八年(前715)“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始”字似隱含虢氏初始正式被平王一系所接納的意味。
清華簡《繫年》第二章簡文使我們加深了對於西周滅亡,周二王並立時期史實的認識,考慮到簡文是在攜王正統觀念下的史官敘述,筆者贊同朱鳳瀚先生對幽王卒後史事的排序,並在此基礎上考慮對“立之于京師”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的不同理解問題。
第一,幽王被殺當年,平王、攜王分别被擁立,“二王並立”局面出現。平王立於豳,攜王立於西虢之攜地。平王三年(前768)即得以越過尚未被西虢占據的三門峽地區東遷。秦、晉聯合在攜王二十一年(前750)給予其毁滅打擊:西虢被占,攜王被殺。秦人得以“地至岐”並“收周餘民”,晉人則“地至豳”而“始啓于京師”並得到東周王室的崇高評價;“晉文侯於是乎定天子”。①《國語·鄭語》“桓公爲司徒”章。故地被占,西虢大約於此後九年左右被迫東遷,止於三門峽上村嶺一帶。
第二,由《繫年》簡文聯繫文獻與金文材料,可知“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與“晉人焉始啓于京師”兩“京師”雖然具體同指豳地,但含義有所不同:“晉人焉始啓于京師”更是意在平王東遷後,晉人通過與秦聯合滅殺攜王,得以新近控制的一片宗周地區,説明西以“豳”爲限,包括鎬京、豐京等在内的廣袤地區此時均已納入晉國的勢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