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鹏,张孟杰
弗拉纳根的心灵哲学转向与自然主义幸福观
王世鹏,张孟杰
传统的心灵哲学只关注对心灵的求真性研究,而不关注对心灵的价值性研究。美国哲学家弗拉纳根打破常规,基于自己对心灵哲学元哲学问题的反思和理解,把幸福等价值性问题纳入到心灵哲学的研究视野当中,发起并推进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哲学“转向”。弗拉纳根把他对幸福的自然化研究称作“幸福学”,幸福学的研究方法是他所谓的“神经现象学”的方法。他利用“幸福学”和“神经现象学”对当前幸福的脑科学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和反思,指出了其中存在的形而上学问题。弗拉纳根的工作是一次“将幸福自然化”的尝试,这既为我们理解幸福提供了新的维度,也为当前陷入困境的自然主义注入了新的动力。
幸福 自然主义 心灵哲学
在人类众多的心理现象当中,幸福绝对堪称另类,它既是每个人都会去关心和追求的东西,却又长期游离于严肃的科学和心灵哲学研究的视野之外。但是,美国著名哲学家欧文·弗拉纳根(Owen Flanagan)却认为,幸福并非不能被科学所言说,心灵哲学也并非不能研究幸福。他基于自己对心灵哲学本身的性质、范围等元哲学问题的新的理解,把幸福纳入到心灵哲学的研究视野当中,并试图在自然主义的立场上说明幸福的本质、原因和构成,将幸福自然化。
对幸福的心灵哲学研究提出了一些具有跨学科性质的、新的哲学问题:脑神经科学是否能够研究幸福?如果能的话,其限度何在?心灵哲学应该如何研究幸福?弗拉纳根是最早关注这些问题并进行深入探讨的哲学家。他之所以会关注这些问题,原因在于他对心灵哲学的元哲学问题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在传统上,心灵哲学或者被看作是对心灵本质、心身关系等问题的求真性的哲学探究,或者被看作是对人们关于心灵的常识理论即民间心理学(FP)的哲学反思。弗拉纳根认为,传统的心灵哲学在操作上都表现出对心灵哲学元哲学问题的理解缺陷。因为,传统的心灵哲学或者只是从求真性的维度研究了人类的一部分心理现象,或者只是对民间心理学的一部分内容进行了反思。比如,“幸福”和“快乐”是民间心理学中常见的概念,但是传统的心灵哲学却完全没有涉及。所以,传统的心灵哲学不是完整的心灵哲学,而只是“部分的心灵哲学”或者“求真性的心灵哲学”。为此,弗拉纳根试图重新建构心灵哲学,把心灵哲学改造成一种“全面的、完整的心灵哲学”。这种“全面的、完整的心灵哲学”应该关注所有的心理现象,既重视对心灵的求真性研究,又重视对心灵的价值性研究,而且还要把这两种研究结合起来,使之相互促进。
弗拉纳根重构心灵哲学的工作实际上发起了一场心灵哲学的“转向”。哲学家们常用“转向”来强调自己的研究对心灵哲学未来发展所具有的价值,比如“生物学转向或目的论转向”[1](P238)、“信息转向”[2](P471-501)等。与以往的这些所谓的“转向”相比,弗拉纳根虽然没有直接使用“转向”一词,但他所做的工作却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哲学转向。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幸福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现象,打破了心灵哲学对心理现象的传统分类。按照心灵哲学对心理现象的理解,心理现象不外命题态度和现象性经验两大类型。前者是由特定态度(如信念、愿望)和命题内容所构成的心理状态,后者则是人们对自身心理过程和心理状态进行反观自照时所获得的质的感受和体验。两者虽然具有不同的特征,但却和物理现象、身体现象截然不同。幸福作为心理现象的特殊性表现在,它既是有内容的心理状态,又是人的感受和体验,因而兼有命题态度和现象性经验的特征。追求幸福是人类心理的中心特性之一,但传统的心灵哲学研究在对人类的心理现象进行分类时却完全遗忘了幸福。所以,如果感受性质能够被看作是心灵哲学研究最近所发现的“新大陆”的话,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去“重新发现”幸福和快乐这样显而易见的、重要的“新大陆”,并把它们作为心灵哲学研究的对象。
第二,他在对传统心灵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进行梳理和评价的基础上,重新设定了心灵哲学的所谓“困难问题”。在心灵哲学研究中,人们往往根据所要解决的问题的难易程度,将划分出所谓的“困难问题”和“简单问题”。比如,当前很多人把查默斯所提出的“意识困难问题”,即意识如何可能从物质性的人脑中产生出来这一问题,看作是心灵哲学的困难问题。弗拉纳根认为,人们对当前心灵哲学困难问题的判断有误,原因在于他们不了解当前脑科学、心理学等在心灵的科学研究中所取得的进展。他认为,心灵哲学中有一个比“意识的困难问题”更令人困惑的、更难回答的问题,那就是意义在物理世界中如何可能的问题。他所说的这个“意义”不同于传统心灵哲学所关注的主要是作为符号和表征的“语义”而存在“意义”,而是集合了多重要素的一种意义被拓展了的“意义”。比如,幸福和快乐等与人生意义有关的问题也是他的意义研究的对象之一。而回答什么是幸福、快乐的人生,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生这样的问题,就比回答意识的困难问题更困难。他说:“不要说去回答这个真正困难的问题,只是为了要把这个问题本身交代清楚,我们就必须拓展研究中所涉及到的学科领域,不仅要把所有的心灵科学和进化生物学包括在内,而且还要涉及东方和西方的哲学、政治学理论、宗教历史,以及当前所谓的积极心理学。”[3](Pxii)
第三,弗拉纳根对幸福、快乐等价值性问题的研究特点在于,他把价值性研究和求真性研究结合起来,并主要从求真性的角度去研究传统上被看作是价值性研究所独有的问题。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坚持在自然主义立场上说明幸福、快乐等价值性问题。因为,心灵哲学对幸福的求真性研究主要就表现为“将幸福自然化”。“自然化”是自然主义的操作方法,其目的是要用自然主义相信和承诺的原则、方法等去评判和说明那些尚未得到自然主义认可的、神秘的东西。“幸福”、“快乐”等很多与心灵的价值性研究有关的概念都是具有歧义性的、有待澄清的民间心理学概念,因此它们是自然主义所要进行的自然化的对象。二是从哲学角度为价值性的概念寻找心理机制。弗拉纳根赞同安斯康姆(Anscombe)的观点,认为离开了心灵哲学就不可能充分说明包括幸福、快乐和道德在内的一切价值性问题。因为,只有心灵哲学的求真性的研究才能说明这些价值现象的内在的心理机制。比如,他借用福多的心理模块性理论,提出了“道德模块性假说”,用以说明道德产生的深层的心理原因。[4](P14-24)
以往人们对幸福和快乐进行的研究,主要证据都来自于对主体行为的观察和主体自身的第一人称现象学报告。直到最近几年,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才开始利用情感神经科学和积极心理学来研究积极情绪、积极心态的社会和心理学基础,以及它们与快乐之间的关系。这种研究的目的是要在经验上证明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能够产生真正的幸福和快乐,换言之也就是要研究幸福的原因和条件。弗拉纳根认为,这两种研究方法各有所长,对幸福的心灵哲学研究应当把这两种研究方法结合起来,在自然主义的基础上揭示幸福的原因、构成、本质和存在方式。他把这样的研究称作幸福学(eudaimonics)。
弗拉纳根认为,能够与“幸福学”研究相适应的研究方法是他自己所谓的“神经现象学”的研究方法。神经现象学是解释心-脑活动的一种策略,它首先需要收集主体的第一人称现象学报告,然后再利用我们当前神经科学和认知心理学所拥有的知识和工具来确定大脑如何处理主体所报告的经验。对幸福学研究而言,神经现象学就是要在主体报告自己的幸福体验的同时去观察主体的大脑中发生了什么。这种研究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当前脑科学研究的发展已经使神经现象学的研究方法成为可能。比如,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能够证明,大脑的左前额叶皮层与人的积极情绪之间存在显著关联。所以,弗拉纳根认为,不仅对于幸福,而且对于人类的所有心理现象而言,神经现象学都是我们当前能够选择的最好的研究方法。我们在研究有意识的心灵时,必须始终利用两种探测器。一方面,主观的或者现象学的方法可以收集第一人称信息,这信息是关于一个经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个人可以知道并报告我们处在什么心理状态当中(如相信、怀疑、快乐等),以及这种心理状态的内容是什么。另一方面,从客观角度看,主体的感受状态与大脑活动之间具有一定的联系。但是,弗拉纳根也承认,受到科学技术水平的限制,当前的技术手段还不足以研究第一人称报告所揭示的心理内容和原因。比如,我相信[p],我期待[q],我很高兴[r]。在这里[p]、[q]、[r]都是心理状态的命题内容,但是当前并没有任何技术可以把这些内容区别开。同样,当前也没有任何技术可以揭示大脑快乐的内容是什么。所以,心理内容和心理因果性问题是当前脑科学研究面临的最大难题。
利用神经现象学的方法研究幸福有一些前提性的问题需要解决,而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最能体现哲学的价值。这些问题表现为:幸福的存在方式是什么,它是一般的、普遍的还是特殊的、个别的?幸福与心灵和大脑的关系是什么,是否幸福所涉及到的所有状态都“在头脑之中“?导致幸福和快乐的关键因素是什么?
弗拉纳根认为,幸福学研究不能不加区别地、笼统地研究幸福和快乐,而必须对之进行细致的分类,因为事实上并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普遍的幸福和快乐。对幸福和快乐进行分类研究并不是弗拉纳根的首创,东西方哲学史上都曾有过对快乐的分类。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曾有哲学家指出,人应该追求快乐,但并非所有快乐都值得追求。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对幸福、快乐的理解就有很大不同。所以,在哲学上幸福和快乐从来都是具有多义性的理论术语。在幸福学研究中,必须详细指出我们每个人使用幸福、快乐之类的词语意指什么东西。弗拉纳根主张为幸福和快乐加上注脚或者上标,以此区别它们在不同使用者那里的不同含义。比如,快乐亚里士多德和快乐伊壁鸠鲁。这就要求对幸福的研究要有不同哲学传统和文化背景的研究者参与进来。他说:“如果缺乏对不同传统所承诺的智慧、德行和快乐以及它们之间如何相互贯通的深刻的哲学理解,那么神经科学家们就不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5](P57)所以,哲学研究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澄清不同理论和文化传统中幸福、快乐之类的概念究竟意指什么。只有对这些概念进行了充分的说明,我们才能够通过对不同传统支持者的大脑活动的研究,领会到这些研究所揭示的含义。所以“只要快乐这个概念不是以一种理论-具体的方式被提出来,那么,最好的建议就是不要再讨论这个概念,至少不要在哲学和科学语境中使用快乐这个日常用语”[6](P60)。
除了强调必须以理论-具体的方式使用幸福和快乐这些概念之外,幸福学研究还要求对幸福、快乐以及其他的相关概念进行辨析。这是因为,不同文化传统对幸福的理解,在存在差异的同时也具有一些类似的东西。这些东西主要包括健康、快乐、德行和知识。比如,对于一些东方传统而言,幸福涉及到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一种稳定和持久意义上的平静和满足;二是这种平静和满足是由他们各自所理解的知识和德行所引起或者构成的。前者说明的是这种幸福所追求的心理状态,后者说明的是这种心理状态是由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所产生的。而且东方哲学所理解的幸福和快乐也有区别。虽然快乐也是人生追求的目标之一,但并不是最终目标,这就与当今西方社会对待快乐的态度完全不同。东方哲学中,幸福与快乐的辩证关系在于:如果把快乐本身作为目标去追求,结果并不能得到快乐;相反,如果起初把对快乐的追求放下,把智慧和德行作为目标,最终反倒会得到真正的快乐。所以,快乐源自于幸福,幸福是快乐的必要条件。但是在日常用语中,快乐作为一种对心理状态的称谓,则是一个民间心理学的概念。而且,民间心理学的快乐并不要求智慧和德行。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可能会把一些有害的、不健康的肉体刺激所引起的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也称作快乐。
就幸福和快乐的存在方式而言,弗拉纳根采取的是一种外在主义的立场,即认为,幸福和快乐虽然与人的心理状态和大脑状态确实具有一定的关系,但它们并非全部都“在头脑之中”。在幸福的任何一种意义上,幸福都会有一部分构成要素“不在头脑之中”,而是涉及到现实世界中的实践活动。比如,在中国哲学中,构成幸福的德行就涉及到行动,而行动并不在大脑当中。快乐作为幸福的结果同样不可能完全是心理上的。即便快乐主要是在主观上、心理上刻画出来的,但它并不完全是心理的。比如,当你与某一个人事实上保持良好关系时(不只是想象的),你会感到快乐。那么,作为快乐的条件的这种关系,就涉及到与某个特定的人的真实交互。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种关系都“不在头脑之中”。
脑科学家利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对来自不同文化传统的受试者的大脑扫描显示,处在积极情绪状态中的人,其大脑左前额叶皮层在扫描下会呈现明亮的颜色,而且其中一部分受试者的大脑的前额叶皮层不但颜色更亮,而且其发亮的区域也比其他人更靠左。有人因此得出结论认为,虽然第一人称报告因其私密性而不能作为对不同个体的快乐程度进行比较的依据,但是脑科学的研究却能够证明哪些人更快乐。换言之,大脑的前额叶皮层的颜色越亮,发亮的区域越靠左,人就越快乐。弗拉纳根利用他的“幸福学”和“神经现象学”对此进行了梳理和反思。他认为,无论是在脑科学本身对快乐的研究过程中,还是对这些研究成果的各种解读中,都存在着一些错误。这些错误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没有任何统计学数据和来自科学上的证据能够表明,大脑前额叶皮层发亮的区域越向左,人就越快乐。假定两个个体具有完全相同的信念,那么他们两者的大脑中就会分别具有与这个信念相对应的神经活动。但是,即便我们能够在他们的大脑中观察到完全相同的神经活动,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两个大脑是否持有完全相同的信念。这就说明,完全相同的信念可以由不同大脑以不同方式实现。这就是所谓的可多样实现性。经验上的不同,必然伴随着大脑上的不同,但是反之则不然,大脑上存在不同,经验不一定不同。具体到脑科学对积极情绪的研究而言,左侧前额叶的活动可能确实是积极情绪的衡量标准,但这并不能证明,发亮区域越向左,人就越快乐。第二,这些研究毫无根据地把“积极情绪”、“积极情感”这样的概念和“快乐”这个概念等同起来,不加区别地使用。但是,快乐不一定就是积极情绪。而且这些概念本身都不够精确,不能满足科学研究的需要。合理的做法是,我们必须对这些概念进一步限定和精确化,使脑科学研究能够确定究竟哪种类型的积极情绪或者什么样的积极情绪与大脑的特定区域有关系。第三,脑科学在对快乐进行研究时,没有注意到把快乐的神经实现者和快乐的内容与原因区别开来。比如,不同的原因可以同样产生快乐,不同的心理内容也可以同样让人处在快乐状态当中。脑科学研究除了应该注意主观的方面,即快乐的情绪方面以外,还应该努力发现与快乐的不同内容相对应的大脑上的不同。
在脑科学及其研究成果的解读中之所以存在这样的错误,根源在于脑科学的快乐研究背后隐含了两个基本的形而上学假定。一是同一论假定,二是神经相关性假定。同一论假定认为,所有的心理状态事实上都是大脑状态。我们可以以第一人称或者现象学的方式进入我们心灵的表层结构,也就是,某种状态在我们看起来或者感觉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第一人称进入的方式,不能把握我们心理状态的深层神经结构。只有非个人的、第三人称的或者技术性的方式才可以。比如,对于“我看到红色的桃子”这样一种知觉经验,按照同一论的观点,我的大脑至少涉及到三种活动。一是与“红色”和“桃子”的计算联系在一起的活动,二是与“我看到”的计算联系在一起的活动,三是将这些要素整合在一起的计算活动,即心理学上的“捆绑问题”。这三种活动都涉及到知觉与大脑活动的同一。所以,对于知觉经验的完整的神经科学描述,应该把这个知觉经验的原因和构成要素都包括进来,比如哪些神经活动与产生这种知觉有关。神经相关性假定认为,每一个心理状态都有独特的神经关联物,每一个经验所具有的主观属性都可以还原成这个经验的神经基础。当前几乎所有研究心灵问题的科学家都认为,每一个有意识的心理事件都有其神经关联物。比如,重视并熟悉当前心灵哲学研究状况的著名神经科学家克里斯托弗·柯克(Cristof Koch)就对当前的意识研究做过这样的评价:“任何心理事件和它的神经关联物之间必定有一种明确的对应性”[7](P32)。
弗拉纳根对这两个假定所展现出来的心理状态本体论问题进行了反思。他认为,要正确理解心理状态的本体论地位,必须把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区别清楚。第一类问题是,心理状态是否有可能是非物质的?随之而来的第二类问题是,心灵的具身如何工作,心理状态如何在大脑中实现,以及特定的神经活动为什么产生这种经验而不是那种经验等。他认为,在这两类问题中,只有第二类问题才是具有开放性的问题。因为,把第一类问题作为开放性问题的理由是认为,我们并不知道心理因果性何以可能,不知道心理因果性的必备要素是什么。但事实上,对这些问题我们并非不知道。
如果一个心理事件具有因果作用,那么,最好的解释就是这个心理事件是神经事件。这就是神经物理主义,它认为,所有心理事件都是大脑事件,或者至少是身体事件,而且经验的主观特性要根据神经系统与主体相联系的方式来解释。为了获得经验,每一个个体都会以独特而又恰当的神经物理学方式与其经验联系在一起。因此,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会分别把握同一个真实现象的不同方面。这就是主观实在论的观点。比如,水是H2O,这就是对于水是什么的一种第三人称观点。水本身作为完全客观的东西没有自己的视角。但人对于自己的存在和本质具有主观的视角。人的本质虽然是事物的真实的物理构造的一部分,但却并不能被客观的视角全部描述出来,因此主观的视角必不可少。在主观实在论看来,虽然每一个主体都有自己的经验,但是这种经验却完全可以在神经物理学的层面上得到实现,这就为心理因果性如何工作划定了框架。所以,心理因果性是一种系统层面的因果性,它具有复杂的、主观控制的、完全具身的心理秩序。这就意味着,各种形式的二元论和副现象论的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
第二类问题虽然当前还能够作为开放性问题,但我们也有回答这些问题的线索。弗拉纳根说:“如果我们承认关于心灵的神经物理学和主观实在论是回答第一类问题的正确路径,那么,我们至少就知道了到哪里去寻找第二类问题的答案,那就是到大脑和身体中去寻找。”[5](P89)但是把第一类问题作为开放性问题就是错误的,错误的原因在于持这种观点的人不了解当前心灵科学、脑科学研究的进展。当前关于心灵的脑科学研究所做的工作,不只是简单地在第一人称描述的事件和大脑事件之间进行匹配,而且还试图弄清心灵的不同构成要素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心灵、大脑、行为、神经层面和社会层面之间的关系。所以,形而上学的中立性在当前已经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现在正确的选择是:一方面对于有意识的心理状态如何在神经层面上得以实现保持开放态度,另一方面坚持认为它们一定会在神经层面上实现。同一论虽然还不能完全被否定,但它明显无法胜任复杂心理状态的解释工作。当前最好的假定是:有意识的心灵是最复杂的生物现象。因为,所有的经验都发生在具身的神经系统当中,发生在唯一存在的、自然的世界当中,在这种压倒性的证据面前,任何迷惘、困惑和神秘主义二元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弗拉纳根对幸福的自然化研究是在当前自然主义发展陷入困境的情况下,为自然主义注入的一针“强心剂”。对于当前心灵哲学中自然主义的发展,很多人都会做出这样并不乐观的评价:尽管自然主义的研究成绩斐然,自然化的方案层出不穷,但对于心灵的自然化并未因此获得实质性、突破性进展。自然主义经过之前几十年的高速发展,现在似乎开始显得“后劲不足”了。自然主义用来将心灵自然化的几种主要的理论形态都陷入困境。弗拉纳根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他反对取消论和同一论的立场,认为像幸福、快乐之类的概念虽然存在不足,但至少在当前仍然是不可缺少的。比如经过适当的澄清和限定,这些概念就可以用来指明我们所要解释的是什么东西。他也不赞同还原论的做法,因为像幸福这样的东西不可还原,但确实是存在的。
面对自然主义的这种困境,很多哲学家在对自然主义进行反思的同时,也为自然主义未来的发展“出谋划策”。由此也产生了各种形态的自然主义的变种,比如二元论的自然主义、宗教的自然主义、自由的自然主义等。但在弗拉纳根看来,这些自然主义的变种非但不会帮助自然主义摆脱困境,反而正是自然主义的陷入困境的一种表现。比如,当前最流行的、对自然主义威胁最大的当属麦金和查默斯等人所倡导的二元论的自然主义。这种自然主义把心灵、意识等看作一种神秘的现象,试图把二元论与自然主义调和在一起,倡导一种自然主义的二元论或者二元论的自然主义。[7](P45)弗拉纳根认为,麦金式的自然主义实质上是一种新神秘主义,已经背弃了自然主义的研究纲领。[8](P67)
在这样的背景下,弗拉纳根不但不像一些人要求的那样对自然主义进行紧缩和限制[9](P87-98),反而是拓展了自然主义的“版图”,把幸福、快乐和人生意义等心灵的价值性问题纳入到自然主义的研究视野当中,并且尝试对这些心灵哲学的“真正的困难问题”进行自然主义的说明。这是因为,如果像幸福这样真正困难的问题都能够被自然化,那么心灵哲学中其他简单的问题也一定能够被自然化。他之所以对自然主义抱有强烈的信心,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自然主义本身进行了细致的梳理,把握了自然主义的实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对心灵进行自然化时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利用了更多的资源。弗拉纳根赞同休谟“向超自然说不!”这一自然主义的宣言,把反对超自然主义看作是“自然主义”唯一的、决定性的意义,认为“反超自然主义”就是过去四个世纪中“自然主义”共有的原则和核心。换言之,在解释世界时,自然主义的一个必要条件是承诺超自然主义的不必要性。因此,当前自然主义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要尽力清除和解构人们归属于心灵的种种神秘的、超自然的解释。这样一来,拓展自然主义的版图,对幸福和快乐进行自然化说明就是自然主义的当务之急。心灵哲学研究除了要注重利用来自科学的研究成果之外,还要注重开发和利用非西方传统的哲学资源,这既有利于心灵哲学摆脱当前的研究困境,又能够丰富心灵哲学研究的内容和维度。所以,对幸福进行自然化,就要在坚持自然主义的立场的基础上,对东西方相关的哲学思想进行解释和重构,抛弃其中带有超自然性质的、神秘主义的和迷信的思想,用现代哲学的话语重新表述其中那些能够被自然主义框架所容纳的思想。
对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的研究,一方面注重挖掘这些研究背后所隐含的民间心理学思想和形而上学基础,另一方面则要明确科学研究所能达到的范围和限度。科学是认识心灵的重要工具,但并不是唯一的工具。因为,第一人称视角,是我们认识心灵的永远不可替代的工具。这就要求我们把“科学地解释一切心理现象”和“用科学去解释一切心理现象”区分开来。前者体现的是自然主义的原则,后者则是唯科学主义的独断论。以往的自然主义陷入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没有正确理解和把握自然主义的这一原则,而是用科学的知识和内容代替科学的原则和方法。比如,用物理学、生物学或者信息科学的具体知识去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就此而言,弗拉纳根利用神经现象学和主观实在论对心灵问题的解释,与以往的自然主义方案相比具有更大的合理性和更强的解释力。同时,这可以看作是弗拉纳根对于当前心灵哲学如何摆脱困境的一次彻底的唯物主义的尝试,那就是要在不可知论、二元论和取消论等旧有的自然主义形态之外为自然主义的发展探索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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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鹏,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张孟杰,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讲师。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2&ZD120);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5BZX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