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藏入唐前后相关史事考——以入唐高句丽人墓志资料为中心

2016-02-02 14:05林泽杰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3期
关键词:高句丽

林泽杰

高藏入唐前后相关史事考——以入唐高句丽人墓志资料为中心

林泽杰

[内容提要]高句丽末代国王高藏应是研究7世纪中叶唐丽关系史的重点对象,但由于多种原因,《三国史记》、《旧唐书》、《资治通鉴》等相关史书对其记载甚少,从而使唐高句丽人的墓志成为分析高句丽末年高藏与泉氏兄弟间的权力争夺、晚年时被流放之因由及其后世子孙命运等问题的关键物证。

高藏墓志铭泉氏兄弟后世子孙

一、高藏与泉氏兄弟内乱

贞观十六年(642),高句丽权臣泉盖苏文发动政变,谋杀了高句丽建武王及一批文武大臣,而后另立建武王弟大阳王之子高藏为王,独揽朝政长达20余年。直至公元668年(唐乾封三年,高句丽总章元年),唐军攻入平壤,高藏率泉男产等大臣投降,其时已在位长达27年。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高藏是否甘愿为傀儡国王?亦或是其亦有对抗泉氏家族、夺回权力之意图?结合史料研究,可以认定高藏在泉盖苏文即将谢世之时,曾意图挑起泉男生兄弟之间的斗争,并借此打击泉氏家族势力,夺回实权。

乾封元年(666),高句丽内部泉氏家族发生内乱,泉男生被迫出逃国内城,后遣使联合唐朝,共同征伐泉男建、泉男产。在此事件中,有一个细节是值得注意的,那便是挑动泉氏家族内乱的势力究竟是什么?按《日本书纪》载,泉盖苏文在临终之前告诫其子,切勿相互争斗,说明泉氏子弟的内斗或早已存在,但并非严重。①而后来泉男建等之所以会驱逼泉男生,则定是受到了他人的挑拨所致,《新唐书》、《三国史记》、《日本书纪》均记载了此事:

1.弟男建、男产知国事,或曰:“泉男生恶君等逼己,将除之。”建、产未知信。又有谓泉男生:“将不纳君”。泉男生遣谍往,男建捕得,即矫高藏命召,泉男生惧,不敢入。②

2.盖苏文死,长子泉男生代为莫离支。初知国政,出巡诸城,使其弟男建、男产留知后事。或谓二弟曰:“泉男生恶二弟之逼,意欲除之,不如先为计。”二弟初未之信。又有告泉男生者曰:“二弟恐兄还夺其权,欲拒兄不纳。”③

3.冬十月,高丽大兄男生出城巡国,于是,城内二弟,闻侧助士大夫之恶言,拒而勿入。由是,男生奔入大唐,谋灭其国。④

徐炳国曾将这股势力称做“不纯势力”,认为应排除唐朝等外部势力介入或离间活动的可能性,此“不纯势力”应是当时对盖苏文的对唐政策不满,特别是对受容唐朝的道教十分反感,但其却得到泉男生及其兄弟信任的佛教势力的代言人。⑤马彦则提出这股势力应是泉氏政权的反对者,极可能是隶属于“反唐派”的贵族。⑥笔者以为,若要分析此股势力的构成,应从两个方面考虑:第一,泉氏兄弟内讧,谁将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第二,泉氏兄弟矛盾由来已久,挑起内讧的必是熟知此情之人,且与士大夫应有较深的渊源。

拜根兴曾提及:“在泉盖苏文患病之时,宝藏王却派遣太子福男率使团参与唐朝的泰山封禅活动,不由让人困惑”⑦?那么这是否可以解释为宝藏王本人并不甘心只当一名傀儡国王,而是慑于泉盖苏文之威,才隐忍不发?在泉盖苏文患病之时,便意图抓住时机,与唐朝建立联系,以图掌握实权呢?但由于此事没有明确的史料佐证,难于得出明确的结论。但结合仪凤二年(677)高藏受命返回辽东便马上勾结靺鞨进行反叛的行为来看,高藏本人还是有雄心壮志的。故高藏经历了20余年的傀儡生活至盖苏文去世,泉男生接替其父位置,在此情况下,高藏极有可能利用泉氏兄弟内部的矛盾,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力。而在此种形势下,作为支持王权、反对泉氏家族的士大夫亦纷纷采取行动,意图一举扳倒泉氏家族。但事与愿违,泉氏兄弟之间的内讧虽引起了高句丽内部混乱,却也给唐朝提供了再次进攻高句丽的机会,而且还有泉男生担当唐军的内应,唐军一举攻占高句丽,高藏最终只能献城投降,成为唐朝的俘虏。

二、高藏被流放时的年龄臆测

关于高藏的生卒年月,史书无载,其后人的墓志铭所提供的信息亦甚少,故学界对此莫衷一是。姜维东认为从泉毖为泉献诚之孙、为高藏之外孙来看,高藏其人应与泉献诚同辈,甚至还比泉男生低一辈,故其应是以幼龄即位。⑧苗威认为高藏即位时的年龄应该不会超过15岁。⑨拜根兴认为从唐太宗所发诏书来看,高藏继立之时年龄,应该在20岁上下。⑩综合学界的推断,其争论的焦点在于:第一,泉盖苏文是否会选择幼王即位,以便利于自身掌控权力?第二,按《三国史记》卷22载,“(六年)冬十二月,王使第二子莫离支任武谢罪”。宝藏王六年即贞观二十一年(647),高任武此时的年龄多大?第三,按《唐故宣德郎骁骑尉淄川县开国子泉君墓志》载,墓主名泉毖,生于708年,其父为泉玄隐,其母为高藏之女,两者结合于何时?应如何从此角度探讨分析高藏的年龄呢?

按《三国史记》卷49《盖苏文传》载“苏文悉集部兵,若将校阅者,并盛陈酒馔于城南,召诸大臣共临视。宾至,尽杀之,凡百余人,驰入宫弑王”。可知高句丽当时重要的王公大臣均被泉盖苏文残杀殆尽,国内已无人能与之对抗,在这种情况下,其是否仍需立幼儿为王呢?再者,贞观二十一年,高句丽派遣王子高任武出使唐朝,此时唐丽战争刚结束不久,高句丽的举动应是向唐朝示好。若高藏被立时是幼儿,其子此时的年龄至多四五岁,以此人为使,无疑会使唐朝更加愤怒,适得其反。故此,笔者以为高藏继立之时的年龄应在25岁上下,若此推断不妄的话,高藏应是出生于武德元年(618),而按古人的结婚习惯,其子高任武在此时亦应在15岁左右,以此年龄出使唐朝,合情合理。

但问题在于如何解释高藏之女与泉献诚之子泉玄隐的通婚呢?泉男生生于634年,泉献诚生于651年,即泉男生17岁便已生子,那么泉献诚本人何时娶妻生子呢?从高句丽末年国内动乱,泉献诚16岁时奉命入唐求救的行为来看,泉献诚娶妻生子极有可能是在入唐之后。若按其20岁娶妻生子计算,则泉玄隐应生于咸亨元年(670),即泉毖出生之时,泉玄隐已近不惑之年,如果高藏之女的年龄与此相差不多的话,二人通婚又大致在何时呢?为何会嫁给自己父亲的仇人呢?

笔者以为这跟其父高藏的谋叛有极大的关系。仪凤二年,唐高宗任命高藏为朝鲜郡王,率众回辽东安抚局势。高藏一到辽东,便潜通靺鞨意图叛乱,但“未及发,召还放邛州”。在此情况下,其子女亦极有可能受到波及(详见下文)。此外,高藏的女儿应是在其入唐后才出生的,加上受其父亲叛乱的影响,迟迟没有出嫁亦是可以理解的。结合武则天时期对高藏后代重新起用的情况分析,二人通婚极有可能是在此时,且出于高藏之女的背景考虑,想要在大唐找寻身份相等并愿意迎娶的贵族,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而与其一同入唐的泉氏家族,虽然双方本为敌对关系,但终究是同源所出,作为婚嫁对象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泉盖苏文本身的权力欲与自信令他选择了时已成年的高藏作为继任之君,其时高藏的年龄大约在25岁左右,而直到其返回辽东,意图谋叛之时,年龄已近60岁。其时,已近耳顺之年的高藏因谋反罪被迫流放邛州。那么高藏的后代子孙是否有被强制随流呢?后代子孙又是何时被起用呢?

三、高藏造反涉及的法律问题及后代命运

前文已述,高藏在仪凤二年谋叛,后被流放邛州,按唐代律法,流刑可分为三流、加役流、长流三种类型,史书只言其“事觉,召还,配流邛州”,并未明确言及是何种流刑。此外,唐律规定:“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其妻儿是否也随之而被流放呢?与之相比,唐初是否还有相同的情况发生呢?对此,有四点值得深究:

1.流放的地点及相应刑罚:众所周知,高藏在谋反未遂之后,被判流放邛州,按“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但由于高藏其人的特殊身份,唐高宗最后选择了法外开恩,其最后被判的刑罚应是加役流。加役流即是免去死刑后流配远方者。“加役流者要流三千里,居役三年。”然按《旧唐书》卷41《地理四·剑南道》载:“在京师西南二千五百一十五里,至东都三千三百七十一里。”与加役流所规定的三千里相差了近五百里,却与三流中第一等刑二千五百里相符合。这是为何呢?莫非是以与洛阳的距离为衡量标准的?笔者以为可能性较低,因为流放的远近距离,一般是以京城长安作为里程的参照基准,高藏也是被押送回京受审,故不太可能以与洛阳的距离为衡量标准。之所以被罪减一等,应是与其身份为高句丽王有关。唐高宗考虑到入唐高句丽贵族、平民等人的情绪,故对高藏采取了较轻的处罚,而这也与此前征伐朝鲜半岛,但却因“延误军期”被判流放姚州的刘仁愿形成对比。

2.流放的跟随者:据史书及已出土的墓志铭可知,高藏共有高福男、高任武、高德男、高德武、安胜、高震六子以及一个女儿。除安胜外,其余子女均被俘获入唐,并与高藏在京城长安度过了将近9年的俘虏生活。那么当高藏谋叛被流放之时,他的妻妾子女是否也会被一同流放呢?姜清波与苗威均认为唐律中虽规定了“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但可能会考虑到高句丽王室的特殊身份而法外开恩,不株连高藏家族,所以包括高德武、高连等在内的高藏儿孙们仕途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唐律疏议》又载:“加役流者,本是死刑,元无赎例,故不许赎。反逆缘坐流者、逆人至亲、义同休戚,处以缘坐,重累其心,此虽老疾,亦不许赎。”可见唐朝对本犯死刑,后改判加役流之人的家属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又“诸犯流应配者,妻妾从之,父祖子孙欲随者,听之”。如此看来,高藏的妻妾子女应该是跟随其一同前往邛州,至于是否全部跟随,因无明确的史料证实只能存疑。

3.流放后的生活:虽然高藏其人是因谋叛而被流放,但《唐律疏议》规定:“犯五流之人,有官爵者,除名,配流,免居作。”再加上唐朝顾及其身份,对其应会特殊照顾,其在邛州所过的生活应不致太过凄惨。只是作为一名拥有雄心壮志的国王,本欲摆脱泉氏家族的控制,掌握实权,却最终落得一个流放邛州的下场,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再加上已将近耳顺之年,“到达后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与此前生活条件相差甚远的各种状况,以及难以排解的孤独、郁闷、绝望,这些无疑加快了高藏走向生命终点的钟摆”㉑。最终于永淳二年(682)去世,“诏送至京师,于劼利墓左赐以葬地”㉒。

4.武则天与高藏后代:高藏的后人是否在后来亦被赦免,重新回归仕途呢?史书载垂拱二年(686),唐朝册封“高藏孙宝元为朝鲜郡王”。必须考虑的是,高藏之子是否仍然健在?为何要先封其孙,而不是福男、任武等人,是否是高藏之子在跟随高藏前往邛州的几年中,相继去世了呢?高宝元此时几岁,其是否亦被流放至邛州?因史书无载亦只能存疑。此外,当年还发生了新罗神文王遣使到中国,请求唐礼一事,这与武则天任命高藏后代袭爵“朝鲜郡王”是否有关联呢?考虑到武后执政初期,多建友邦是主要外务策略㉓,对新罗的请求予以回应,缓解双方关系自在情理之中。但缓解固然是首要任务,却不意味着武后忘记了之前新罗与唐朝争夺朝鲜半岛的主导权的情形,更不表示她默许了新罗向高句丽旧地的扩张。为了进一步稳定东北地区的局势,增加与新罗修好的筹码,重新起用高藏的后人自是一个极好的选择,高宝元应该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被授命袭爵的。至于高宝元是否有实际前往东北地区进行实际事务呢,笔者以为可能性不大。武则天虽因局势的变化而重新起用高藏后人,但不意味着对他们完全信任,不太可能冒险让其掌握实权,而此时授予高宝元的也均为虚衔,没有如后来般明确“进授左鹰扬卫大将军”㉔,故不太可能在此时令其前往辽东地区。

除高宝元外,近年出土的《高震墓志》记载高震是高连之子、高藏之孙,其父高连还担任过安东都护、右金吾卫大将军等职,但任职于何时,又是否有达辽东因资料甚少则不好定论。直到契丹之乱爆发,高宝元与高德武先后被任命为辽东都督,但亦因某些原因而未遂。统观自高藏入唐后,其本人及其后代的发展应是极其坎坷的,至少相对于其他的入唐高句丽人如高足酉、泉男生等来说是这样的。武则天在位期间,虽重新起用了高藏的后人,但也仅是碍于东北局势的发展所致,一旦失去了作用,高藏后代的命运将沦为与低级官吏无二,高连之子的拼搏经历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结语

高藏的一生可以用悲惨二字来概括,在经历了20余年的傀儡生活后,因国内动乱,唐军乘机征伐而被俘入朝,后虽意图联合靺鞨,重新复国,却最终只是黄粱一梦,死于远在西南地区的邛州。

[注释]

① [日]舍人亲王:《日本书纪》卷27,天智天皇三年三月,首尔:一志社,1999年,第492页。

②(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110,《诸夷蕃将列传·泉男生》,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23页。

③ [高丽]金富轼:《三国史纪》卷23,宝臧王二十五年条,韩国乙酉文化社,1997年,第225页。

④ [日]舍人亲王:《日本书纪》卷27,天智天皇六年十月,首尔:一志社,1999年,第494页。

⑤ 徐炳国:《高句丽帝国史》,汉城:熊津出版社,1997年,第341-342页。

⑥ 马彦:《高句丽政权灭亡与民族解体》,《朝鲜·韩国史研究》第十辑。

⑦ 拜根兴:《七世纪中叶唐与新罗关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86页。

⑧ 姜维东:《唐丽战争史》,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年,第56页。

⑨ 苗威:《高句丽移民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7页。

⑩㉑ 拜根兴:《高句丽百济移民研究——以西安、洛阳出土墓志为中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84-185页,第189页。

⑪(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200,《东夷列传·高丽》,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8页。

⑫ 那么在此之前是否有大龄高丽女子出嫁的先例呢?西安新出土的高句丽移民后裔《高提昔墓志》载高提昔者,为贞观十九年入唐之高文协之女,因其本为高句丽人等种种原因,高提昔直至咸亨五年(674年)才嫁与泉氏为妻,其年26岁。具体可参考王其祎、周晓微《国内城高氏:最早入唐的高句丽移民——新发现唐上元元年〈泉府君夫人高提昔墓志〉释读》,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结合高藏之女本身的情况,到适龄之年仍未出嫁亦在情理之中。

⑬(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99上,《东夷列传·高丽》,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8页。

⑭(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校:《唐六典》卷6,都官郎中员外郎条,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3页。

⑮⑯⑳刘俊文:《唐律疏议笺解》,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56、1237页。

⑰[日]辻正博:《唐代流刑考》,收入梅元郁主编《中国近世的法治与社会》,京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93年,第83-85页。

⑱ 按《新唐书》卷220《东夷列传·高丽》载刘仁愿因征伐高句丽时“后期,诏还当诛,赦流姚州”。姚州距离京师长安四千三百里,远远超过了加役流所规定的的三千里。具体可参考拜根兴、胡婷《唐将刘仁愿的流配生涯及悲惨结局——以〈刘仁愿纪功碑〉等史料为中心》,唐史论丛第二十辑,第64-76页。

⑲《三国史记》卷6载李勣“以王宝藏,王子福男、德男,大臣二十余万口回唐”。但并无提及高藏的其他儿女情况。关于随后被任命为安东都督的高德武,学界意见莫衷一是,如苗威便认为高德武便是高仇须,而拜根兴则认为高德武或可能就是高任武其人。在没有更多史料的证明下,笔者以为不应匆忙将姓名完全不同的人归为1人,故笔者认为随高藏入唐的儿子应为5人。

㉒㉔(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99上,《东夷列传·高丽》。

㉓ 刘健明:《黄约瑟隋唐史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7-68页。

责任编辑:赵欣

K242

A

1009-5241(2016)03-0020-04

林泽杰 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 陕西 西安 710000

猜你喜欢
高句丽
《日本书纪》中遣使高句丽有关记载的政治动机
馆藏高句丽铁器的显微共聚焦激光拉曼光谱分析
试论抚顺地区高句丽与女真城址之异同
中国北方民族世界文化遗产
“高句丽文化”研究评述
神话还是史事
——高句丽前史叙述献疑
《高句丽语研究》评介
高句丽族群共同体的早期演进
高句丽与两汉关系研究
高句丽土地所有制演变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