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伟丽 张东江/ Wu Weili Zhang Dongjiang
谈谈《孙子兵法》研究的科学性问题
武伟丽 张东江/ Wu Weili Zhang Dongjiang
所谓孙子兵法研究的科学性问题,是指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运用辩证思维和科学方法,准确把握孙子兵法的发展脉络,客观评价孙子兵法的科学价值,弘扬其精华,批判其糟粕,克服孙子兵法研究中的各种不良倾向,使孙子兵法在人类文明史和文化发展史上放射出更加绚丽的真理之光。
《孙子兵法》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作为当时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和享誉中外的思想经典,在历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政治语境下和人类生存竞争中,不仅对中华兵学思想体系的整体塑造而且对人类文明传承和思想发展都产生了深刻重要影响。《孙子兵法》具有军事学、史学、哲学、考古学研究价值,因而它成为这些学科的研究对象。军事学、史学、哲学、考古学各有各的方法论和话语体系,但无论从哪个学科、从哪个角度研究《孙子兵法》,都需要有科学的态度和科学的方法。这就涉及提高孙子兵法研究科学性的问题。我们认为,从目前国内《孙子兵法》研究现状看,提高《孙子兵法》研究的科学性应搞好三个“区分”:一是作为中国古代优秀兵学思想经典和“代名词”的孙子兵法与“13篇6千字”的《孙子兵法》;二是《孙子兵法》中的糟粕与精华;三是《孙子兵法》研究与《孙子兵法》宣传。防止四种倾向:1、过分强调“慎战”导致民族危机面前的“绥靖主义”;2、过分强调“利战” 导致战争观中的纯“功利主义”;3、过分强调“谋战”导致“诡道文化”盛行;4、过分强调“愚兵”导致领导工作中搞“愚民政策”。
基于地理环境、地缘政治、生产方式、民族心理等复杂因素的影响,早在中华文明的开创时期,便有人主张用“和平”的方式处理人与人、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关系。远古时期连绵不绝的战争,催生了先民对永久和平的渴求。春秋战国时代,争霸和兼并战争带来的流血和死亡,为人们深恶痛绝,社会各阶层对和平的向往更加迫切、更加强烈。正是这种对“和平”的精神追求,深刻影响和塑造了《孙子兵法》的“慎战”思想。令人遗憾的是,后世一直存在对《孙子兵法》的“慎战”思想过度强调的思维倾向,甚至进一步异化为中华民族“和平主义”的文化基因。
《孙子兵法》开宗明义指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计篇》),亮明了对战争的慎重态度。进而,在达成战争目标的手段选择上,“伐谋”“伐交”远优于“伐兵”“攻城”,只有“兵不顿而利可全”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也”(《谋攻篇》)。当面对敌强我弱的态势时,要“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谋攻篇》),将帅应该“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地形篇》),为了整体利益,即便委曲求全也是值得的。最后,孙子又耳提面命道:“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火攻篇》),对战争可谓慎之又慎,体现了强烈的“慎战”观。
应该指出的是,孙子的兵学思想有着很强的进取性和务实精神,主张“攻其无备”“实而备之”(《计篇》),这种“慎战”主张,并不是消极避战。然而,后世逐渐模糊了孙子兵学思想的进取性,反而对其“慎战”观片面强调,并使之成为历代“主和派”的重要理论支撑。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中国日渐形成了西接高原、东濒大海、南临群山、北面草原的地缘格局,军事威胁集中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分散居住、步兵为主的农业民族,较之逐草而居、精于骑射的游牧民族,在个体战斗力、集体冲击力上往往落于下风,而农业生产也不允许长期与敌周旋。这种生产方式决定下的战斗力弱势,使得历代中原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大多采取被动防御战略,并“按和亲—互市—伐谋—伐交—征战的顺序来实施‘庙算’活动”①。汉武帝、唐太宗等少有的几次主动对外用兵,也多是惩戒性的阶段性策略。即便这历史上少有的几次对外胜利,也因国力大耗导致转盛为衰,反被后世引为镜鉴。赵宋王朝两次北伐失败后,转而实行“守内虚外”“崇文抑武”②治国理念,心安理得地采取以财利“和戎”的政策,号称“不烦兵力,可弭边尘”③,中华民族的血性和尚武精神进一步丧失。在“非危不战”的理论指导下,中国历代政治外交显示出很大的忍耐性。特别到近代以后,先是清王朝“量中华之物力,结友邦之欢心”,后是国民政府在东北山河一夜尽失的情况下却寻求“国联”调停,消极避战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与消极避战紧密相连的便是中国社会生活中“一团和气”的世俗文化,以及历史上迭兴不烦的“汉奸”现象。中国人“和为贵”或“息争”的态度被错误地理解,往往造成“自我”的弱化,在一些人身上表现为“自我压缩的人格”④。历史上最极端的例子便是汪精卫的“曲线救国”论调,这些汉奸打着“慎战”的幌子,干的却是投降的勾当。
周公“制礼作乐”后,以“仁”“德”为核心价值理念的礼乐文化,成为西周的主导意识形态,并实际推行数百年,得到了普遍的价值认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到春秋时期,经济上的井田制和政治上的分封制日益瓦解,周天子的权威日趋没落,中央对诸侯国的控制力日渐式微,各诸侯国间互相征伐,甚至公然挑衅周天子。据不完全统计,春秋时期的240多年间共发生483次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⑤。相应的,主导性意识形态也开始溃散,社会思想领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状态。事实上“百家争鸣”并不仅仅代表文化繁荣,反而是文化危机,反映了人们信仰的迷茫和对主导性意识形态的质疑甚至厌弃。
在这种情况下,与儒家复古崇礼、道家自保避世等思想不同,孙子以现实主义的理性态度,鲜明提出了“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火攻篇》)的“利战”观。据统计,《孙子兵法》前后52次出现“利”,如在战争目的上,“取敌之利”“军争为利”;在战争决策时,“计利以听,乃为之势”“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在战场接敌时,“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在战争实施中,“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在调动官兵时,“犯之以利,勿告以害”;等等。相比之下,只有3次出现“仁”,1次出现“义”,没有涉及“德”和“礼”,出现了24次的“道”,也多指方法、途径或实际道路,并没有明确涉及道德方面⑥。应该说,《孙子兵法》无论是在战争选择上,还是在处理上下关系、敌我关系上,都一以贯之地坚持了“利”字诀,反映了较为彻底的“利战”观。
有学者认为,“《孙子兵法》的精神价值取向既表现出功利层面的现实性与实用性,又表现出道德层面的理想性和超越性”,是“二者的完美结合”⑦。这种观点或有值得商榷之处。我们研究任何事物,都不宜脱离其所处的时代条件,都不宜忽略行为主体的价值立场。正如前文所述,春秋战国时期,一场文化危机已然降临,传统道德伦理观念面临现实挑战。然而,礼乐文化毕竟已存在数百年,是一种还在继续发挥作用的“自在的文化”⑧,个体的逐利行为虽然每天都在发生,道德伦理文化却仍然像枷锁一样限制着对利益明目张胆地追逐。这种情况下,《孙子兵法》在仁义的旗帜下提出“利”,是对既往意识形态的颠覆性挑战,在实际意义上洞开了功利主义的大门。当然,这种颠覆性道德观念的提出是艰难的,一方面,孙武本人长期受道德伦理文化浸染,对自身固有价值取向的“转向性调整”必然是艰难的;另一方面,道德伦理文化还有着巨大的惯性势场,“复古崇礼”的社会思潮也在酝酿传播。因此,《孙子兵法》不可避免地夹带了许多仁义、民本及人道主义的理念。但是,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那个时代诞生的《孙子兵法》,其核心的价值取向是突破传统的道德伦理,高扬现实主义的旗帜,“仁义”不过是表象,“利”才是本质。比如,“上下同欲”是为了“民不畏危”,“视卒如婴儿”是为了“可以与之赴深溪”,“仁义”是为了“能使间”。可见,道德伦理不过是工具性的,《孙子兵法》的根本价值取向是“利”而不是“义”!
在主导意识形态虚位、社会思潮纷乱的战国时期,《孙子兵法》所倡导的利益观念,通过频繁发生的战争实践,有力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实际运行的文化形态,并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正如有学者所言,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先秦兵学,“奠定了汉民族的功利理性精神”⑨。诚然,《孙子兵法》的超拔之处也就在于剔除了道德枷锁的理性精神,这一点或许正是其“辉映千古”的原因。但是,在繁复的社会土壤和历史背景下,《孙子兵法》客观上为历代舍义取利、见利忘义甚至唯利是图者提供了理论支撑,实际助推了“功利主义”这一元素在中华传统文化精神体系中的沉淀和传承。
《孙子兵法》十分推崇谋略,几乎通篇都在强调“谋”的策划与实施。比如,《孙子兵法》在战略选择上,倡导“上兵伐谋”,试图“兵不顿而利可全”“不战而屈人之兵”;在战争实施上,强调“兵者,诡道也”(《计篇》),通过谋略运用实现“致人而不致于人”(《虚实篇》);在战场接敌时,追求“善出奇”(《势篇》),“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计篇》)等等。应该说,《孙子兵法》饱含着强烈的“谋战”观。如果说“利”是其核心价值观,那么“谋”便是其首要方法论。
客观地说,认真分析《孙子兵法》的谋战思想,其中实际潜藏了一种“羸弱”“阴暗”的精神基因。它摒弃了“不鼓不成列”的堂堂之阵,主张避开正面对抗,通过“伐谋”“伐交”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看似高明的战略筹谋,潜意识地在制造一种“以柔弱胜刚强”的心态,因为往往是弱的一方才更加依赖谋略。这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一种“尚谋轻力”⑩的倾向,使得军队乃至国家的统帅更重战时谋略的应用而轻视平时训练和实力的积聚,也就在实际上限制了国家进取的意志和能力。它大力倡导对间谍的使用,将利益的获得立足于某些个体对信息的窃取、对国家利益的出卖甚至是自身人格的分裂。这种方法论在实践中所沉积下的精神基因必然是不够健壮的。
当然,谋略思想并非由《孙子兵法》开始的。据《尚书·大禹谟》记载,舜帝就曾告诫大禹要“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但是,有着血与火实践检验的先秦兵家谋略,对中国谋略文化的发展确实起了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而《孙子兵法》正是它们的集中体现。当谋略文化作为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体现到大多数个体的生活中时,民族的凝聚力就难以强化⑪,而这种民族文化塑造出的人格往往不够光明、不够茁实。
《孙子兵法》还提倡一种“愚兵投险”⑫的策略,就是通过各种方法掩盖士兵的耳目,并将其投之险地,进而激发其战斗力,达到作战胜利之目的。《九地篇》中十分直白地说,“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这是一种典型的把士兵当成战争工具的思想,与《孙子兵法》通篇突出强调将帅的作用而淡化士兵的主观能动性的特点,暴露了孙子的阶级本性和历史局限性。这种“愚兵投险”的作战策略,与“一将成名万骨枯”这一意味深长的古训,成了古代将帅为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惜士兵生命的“正当”选择。
事实上,《孙子兵法》的“愚兵”观与当时社会上的愚民思想是比较一致的,或者说是愚民思想在军事领域的具体呈现。老子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于愚之;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些都是三代以来“牧民”思想的表现。《孙子兵法》的“愚兵”观当然不是“愚民文化”的源头,可是它所倡导的“愚兵投险”策略及其深层的“愚兵”观,在军事活动的代际传承中与社会文化交叉影响、互相激荡,进一步加深了中国传统“愚民文化”的烙印。
当然,战争是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是一种以生命的摧残和毁灭为主要形态的特殊社会活动,作为指导战争的思想方略,可以是也应该是现实的、理性的、权变的。《孙子兵法》强调现实利益、讲求谋略取胜、力避轻起战端等,都是无可厚非的。但是,由于诞生于主导意识形态虚位、社会思潮动荡的年代,其现实主义和谋略思想为生存颇为艰难的人们,提供了一种价值理念和生存方法;其“愚兵”观与其他愚民思想一起,为统治阶级克服社会动乱的局面提供了一种有效方略;其“慎战”思想与“和合”文化相互激荡,逐渐塑造了历史上中国积弱的特点及国人柔弱的气质。而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这些都值得我们警醒。
注释
① 于汝波、刘庆:《中国历代战略思想教程》,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页。
② 陈峰:《中国古代治国理念及其转变——以宋朝“崇文抑武”治国理念为中心》,《文史哲》,2013年第3期,第118~127页。
③ 转引自魏鸿:《宋代“崇文抑武”治国方略与孙子兵学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第6~12页。
④ 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157页。
⑤ 潘丽:《浅谈〈孙子兵法〉的军事思想和价值取向》,《鄂州大学学报》,2015年第8期,第8~9页。
⑥ 龚留柱:《〈孙子兵法〉先秦军事伦理思想的发展》,《滨州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1~6页。
⑦ 姚振文:《〈孙子兵法〉的精神特质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滨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第71~76页。
⑧ 衣俊卿:《文化哲学: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交汇处的文化批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7页。
⑨ 张涅:《春秋兵学对于先秦哲学思想的贡献》,《文史哲》,2004年第2期,第25~31。
⑩ 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5页。
⑪何世健:《关于谋略文化的几点反思》,《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第76~83页。
⑫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05页。
(责任编辑:刘庆俊)
Review of the Scientific Nature Concerning the Studies of The Art of War
2016-6-12
武伟丽,女,空军指挥学院军事理论研究所研究员;张东江,军事科学院科研指导部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