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瑞
李娓娓行年考
卢晓瑞
李娓娓,字心兰,又字韵卿。清末陕西延川女诗人,性端严聪慧,通书史,工诗学。现存诗《咏月轩吟草》、《幽香馆存稿》116首,存词《绿窗词草》22首。诗笔清健雄厚,文质雅怨悉备。不管是清丽悠闲的少女时光,抑或伉俪情深的夫唱妇随,又或是刻骨铭心的悲夫之痛,还是远走他乡的孤寂艰难,娓娓均以诗文来感触生命之纹理,“日事吟哦,手不释卷”。读娓娓诗词,仿佛促膝回首一段往事,不仅体味其个人的吟花哦月,抒悲忆苦,更觉是在细阅一部家族史、民族史。
李娓娓,祖籍延川县李家塬村(今属马家河乡),曾祖父李蕊,为本县著名的中医大夫,医德高尚,常为贫寒家庭看病。祖父李步瀛(为李蕊长子),生于乾隆中期,嘉庆五年(1800)考中举人,曾拣选知县。李步瀛中年时期在延安府学(即和鸣书院)执教多年,其长子李宗沆随同就读,受到延安知府赵洵的赏识。李宗沆生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为嘉庆十八年(1813)年进士。历任湖南益阳县、善化县知县,武冈、剑州知州,湖南省长沙府、四川省成都府和重庆府知府,接着升迁广东道,先后任督粮道、兵备道、盐运司等官职。他持身廉洁,断案如神,曾在自己的官署题写“爱一文钱,神人共鉴;枉三尺法,衾影难安”,以此自勉。他为人刚正耿直,敢于直言,不肯违心相从,屡次违逆广东省巡抚及总督等大吏,此后再未升迁。道光二十九年(1849)因于湖南协助主考官参与乡试阅卷,故而钦加二品顶戴。于同治甲戌年(1874)被钦加头品顶戴,诰封光禄大夫。
李宗沆共有六子四女,李娓娓为其幼女。关于李娓娓生卒年,历来学者考证不详,一般认为生于清代道光年间,卒于民国初年。据《延川县李氏家谱》“约生于道光六年(1826)前后……约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前后作古,享年八十余岁”。余疑恐误。从《幽香馆存稿》自序云:“于庚午年(1870)携带二子,远涉千里,流寄青门。三十余年,求一枝之不得,鹪鹩见笑。”倘若李娓娓生于1826年前后,此时已是43岁左右,与自序不符。从自序以及曹、李两家家谱云享年80余岁来看,李娓娓约生于1831—1840年间,卒于1911年以后。
李娓娓《忆珍珠台》自序云“余幼时随侍先严,荣任蜀省之合州”。从其早期诗《楚江头》“江头月、江上客,清江两岸芦花白”,以及《春日亦可园即景》“点点青苔小似钱……浅水池塘柳浴烟”的明媚清丽来看,似已浸染了江南的软风细雨。从《怀雨岩、稼门、慎斋三弟在蜀未归》、《寄和稼门五弟》、《十恨诗》等诗篇中,似可窥见,娓娓少女时代“幼时为母氏最钟爱者”,一直过着侍女相从、优越富足的生活,有诗云:“寒深夜夜金火炉,侍女犹添柏子香。”这主要是在临境如画的南方地区,“蜀境有山看入画,秦川无水可通舟”,闲暇之余,整日与诗书相伴,“冬夜慢慢静坐时,兴来学读古人诗……幽怀独赏闲中味,风露浸人冷不知”,“只恨当年少小时,金针不锈写新诗”。或许已到了二八芳龄,为完父母之媒约,似不得不回归故里,“搔首天涯感旧游,几经惆怅几迟留”。个中惜别愁怨可见一斑。北归李家塬,山僻村居,大非红楼景象,繁华已逝,春光奈何,“村居不是红楼好,那有图书满架罗”。待字闺中,似有些许惆怅,而即将嫁于从未谋面的夫君,似添几丝惊惶。
李娓娓“父宗沆与翁鹤龄同里、同学而且同志者也。二人当同窗聚首时,已约以将来互缔姻焉,此间俗名为换亲者是也”。又因“比长,各子女林立……而少长庚则难齐,故李曹氏先而曹李氏后,顺天序也”。据李氏家谱和曹氏族谱可得知,曹鹤龄一女(曹鹤龄三续妻白氏生)先嫁于李宗沆第三子李应畴;随后,李娓娓嫁于曹鹤龄次子曹震方。曹氏与李家以孝著称,“沆常语所亲曰‘吾诸媳概皆孝贤,而曹氏为最’”,而曹震方与李娓娓亦情投意合,拈毫横笛,伉俪情深。
“家住三台杨柳村,一湾清水抱柴门”,李娓娓嫁于本县文安里三台村(今之延川县南河乡瓦村河)曹家。其夫曹震方,字左田,时为本邑廪生,亦有文才,以孝称闻,曹白氏(曹鹤龄妻)“所生三子率贤孝,而长震方为最”,白氏“长嗜诗书,习勤俭而不喜奢华”,书香门第又兼儒者遗风。婚后,二人志同道合。娓娓直抒一己相思之恋的诗有《暮春忆外》“无情最是苦相思,春色年年上树枝”,《春夜独坐忆外》“若把相思看得破,教他红豆为谁圆”,等等。思念何人?是待字闺中的想象,是与夫君的暂别,又或另有其人?已无从考证。尽管北归难觅知音的“可怜辜负惜花心,樱桃一曲谁知音”,但从前期“姮娥邀可到,相对快平生”轻松明快的诗句,以及夫亡时撕心裂肺的哭诉,可悟夫妻情感笃深。
李娓娓生逢乱世,然中年又添家庭变故。1894年琅嬛别馆刊李娓娓集序云:“适曹氏,八年而寡。”而延川县曹、李两家家谱均以为夫妇唱随者十余年。在《暮春悼亡夫左田》自序中:“去年先母殡葬后,夫妇北旋。今年二月初八日,夫子长逝矣。悲哉!”一则可知曹震方祭日即在二月初八,二则李娓娓先母早曹震方一年去世。从《延川县李氏家谱》“李宗沆”条目可知,其父母墓地在今山东省济南市。所谓“夫妇北旋”,意即夫妻二人赶赴山东奔丧,其母殡葬后,又从山东省济南市赶往陕北延川。局势动荡,且路途奔波,加之失亲之痛,旧病又添新疾,震方不久病故。“儿孤君自弃,亲老妾犹怜”,各种伤逝,对弱女、孺子,无疑雪上加霜。“所贻二子俱幼,氏以养以教,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据《延川曹氏族谱》载:娓娓长子曹继宗,字子敬;次子曹继德(又云曹继鼎)字琅浦。兄弟二人“自束发受书以来,下气怡色,矢意承志”。
同治六年(1867),“回匪陷城发土,各匪继之,全境靡乱,不堪言状”。李娓娓目睹了这一惨绝人寰的动乱,“同治丁卯戊辰,回匪土贼之乱,贼骑邻村,几不可脱,庐舍焚掠一空”。即于1868年春夏之交,回匪进入延川县城,大肆烧杀掳掠。从《延水关避兵感赋》自序“延安城破,少年妇女被掳者甚多,惨不忍睹”,可知延川城陷后,李娓娓母子曾逃至延水关避难。然烽火连天,不知何时停歇,母子三人无依无靠,“拂面风尘谁与共,惊魂鼙鼓未曾休。前途渺渺知何处?犹傍黄河古渡头”。因家园烽火,庐舍荒凉,李娓娓做出了一个大胆而明智的决定,“于庚午年携带儿子,远涉千里”奔赴省城,舟车劳顿,风雨兼程,却又不得不“鹑声催客促行装”,只因战争残酷,惊魂未定,“行尽关山多少路,故园犹在梦魂中”。
避乱省城,犹惊魂未定,忆及祖墓,仍伤心感怀。“一自兵戈岁大荒……古墓悲风撼白杨。”她悲叹滞留的亲人生死未卜,担忧先辈祖墓是否完在,然而更让她放心不下的乃是夫君曹震方已逝的魂体是否受到惊吓。可哀自己只是弱妇又携幼子,不能给予丈夫以庇护,“堪嗟不及归时燕”,故而只能“却把他乡作故乡”。
然他乡怎能寻得归宿,“庚午年,避乱省城,寓居舅氏第,入门则景是人非,东园芍药亦不复见矣”。从李娓娓自序中得知东园即亦可园,在她早期诗歌中多次提及,如《春日亦可园即景》、《亦可园夏末偶成》,一来可知李娓娓少女时代,是在繁华景象中徜徉青春,生活轻松愉快。然再次回到省城娘家,李氏家道中落,生活维艰,加之母亲已去世,依傍无望,只能流寄青门,母子三人异常可怜。又于辛未年(1871)复游亦可园,只叹朱楼空锁,绿窗生尘,“隔窗冷暖无人问,寒夜凄风我独知”。个中寒酸,令人扼腕感叹。虽长安不乏亲近之人,“兵火后,姐妹避难长安”,其二姐霞仙(《延川县李氏家谱》作“碟仙”,疑误)夫妇亦因战乱,暂居省城。三姐月波时常寄书信嘘寒问暖,然与霞仙的相遇甚是短暂,“不数月,姊夫妇赴白水训导任,从此十九年不复相见矣”。虽有月波的关心安慰,但无法改变流离失所的寒酸,“今日重来君莫问,空箱典尽嫁时衣”。李娓娓三十余年来,未能求一安身之地,且家徒四壁,可叹蝼蚁余生。
寄寓长安,时常怀忧无眠,悒悒不乐,然念及古人之诗句“自念月照千古,人生几何”,在漫长的生命历程里,不得不寻几分超然释怀,“余遇多艰,何妨置身度外,寄恨毫端,亦可消遣”。也许唯独拈毫吟咏,方能得到些许的安宁。据李娓娓自序,其诗、词在回匪兵火后已经收集百余首,然而仅仅在亲友之间传颂,从未示人。壬申年(1872),娓娓之侄李小岩前来看望,大加赞赏,遂将草本携去。“乃为二三相识者所阅。从此互传以为能诗。”也许恰恰借此名气,李娓娓得以借笔墨为生,维持艰难的生计。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幸有两个孝子相伴左右。长子曹继宗晨昏侍奉母亲,而次子曹继德为启蒙先生,以此微薄收入养家糊口。“光绪二十年(1894)春夏间,母寝疾,二人晨昏侍奉,汤药不离,衣不解带者数月。嗣母病笃,医药罔效。伯(指曹继宗)愈忧戚,计无所出。仲(曹继德)星夜潜祷于省城隍庙,断其一指和药以进,母病旋愈。”据《延川曹氏族谱》可考,李娓娓长安住址在长安学署旁。疑其次子曹继德亦从教于该处。长安学署一位教官被继德的至孝所感动,上书使臣,于是给予颁发匾额,旌嘉其门。由是孝名闻于关中。随之,士林中的同志,赞誉之余亦怜悯其家庭的孤苦,遂凑钱百余,资助继德婚娶。据载,曹继德婚娶时已经40余岁。据此可推考,从延川逃亡省城时,次子至少已经16岁,而李娓娓自序中陈述自己避难省城时已30多岁,孩子十几岁,也符合情理。
李娓娓早年丧夫,又遭家贫,漂泊省城,时常患有病疾。其诗《秋日病中》:“依枕浑无力,求医又苦贫。”而这次重症,似又记载于《春日病中》:“乐事常无苦事多,药炉烟里奈愁何……良医未必求无术,久病偏逢乱后贫。”另外,据《延川曹氏族谱》载,因贫困,儿子皆至四十余未婚娶。可见,“俗虑萦怀,乱人心绪”,诗人才华横溢,且世事感触至深至切,怎能因生活困顿而投笔停思?李娓娓长兄李应炖,年老时亦旅居省城。他在西安结交文友,组建诗社,以课学徒。诗社中每遇比试,李娓娓诗作常评为第一,无人能比。文友们以此将这位才女比作李清照。然而不管是寄答亲友,还是应景之作,抑或悲咏实事,她都能洗尽铅华,以涉世之深哀处世之痛,绝少雕饰。就连亲友、诗友的称赞,她都不以为挂碍,她曾言“不是词人李易安”,她用凄婉来表达彻夜的孤寂,借不尽的文思来支撑微弱的生命。
又据《延川曹氏族谱》载:光绪戊戌(1898)秋,李娓娓姨甥赵尔巽在赴任新疆布政使的途中,路过关中,拜谒姨母。得知曹继宗犹未婚娶,给予接济,继宗也因此娶了妻室。赵尔巽亦为继德推荐教馆。娓娓一家亦因此宽裕少许。后来多赖赵尔巽帮忙救济,方能安度晚年。
然命运弄人,李娓娓二子皆先母而卒。室中更无人,且无后。“姑媳数人,日惟相与涕泪而已。”可见晚年之潦倒凄惨。她也因丧子之痛,最终悲泣而终,卒年八十余。据《延川曹氏祖谱》载:“幸胞侄之棻,迎其丧归里而合厝焉。”
李娓娓生逢乱世,经历了清末至民初的时局动荡,目睹了回匪之乱,惶恐于日本军轰炸警报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虽生于官宦之家,仍避免不了一生颠沛流离。母亲、兄弟相继离世,丈夫曹震方早早撒手人寰,虽遗二子,但于中年亦离母而去,且无乳孙。李娓娓之诗词,本身就是生命的痛彻感悟与深沉呐喊,也正是依托于诗歌,她微弱的生命才得以存活和绽放。
(作者单位:榆林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