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南朝士人所持北音、吴语之交融概说

2016-02-02 00:26刘泰廷
江苏地方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吴语语言

◎ 刘泰廷

东晋南朝士人所持北音、吴语之交融概说

◎ 刘泰廷

西晋末期,匈奴刘渊率五部之众举兵反晋,揭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大批衣冠士族南下,依江、淮之险,在南京重新建立汉政权,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北方士族入南,其文化史之意义不待多言,在方言上却形成一个有趣的现象:侨居外来语与本土方言并行,并成为优势语言,即便吴中大姓亦以操北语为荣。但可想而知,北方士族虽代代传习北语,却不可避免地受到当地吴语的影响,而吴语面对外来语言的冲击,其本身亦有变化。北语与吴语之差异在衣冠南渡之初定然是泾渭分明的,但到南朝后期,二者则呈现交融的态势,北语不纯,吴语亦不纯。

陈寅恪《东晋南朝之吴语》(《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论述北族南渡后吴语之地位,甚有见地。文章指出,南渡之初,大族虽流行北语,然执政者为调和南北矛盾,团结吴中大夫,亦提倡吴语。(如《世说新语·排调》“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条,王导即用吴语与刘惔交谈)但南北割据近三百年,不可一概而论,其具体状貌还有待进一步梳理。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则从语音角度推测侨旧之同化,由此拈出:“无论侨人、吴人若何努力于保存其固有风习及观念,终难免于互相影响同化。”其举出南朝侨人对楚音鄙视一如西晋之初及梁时对“北语”(此即指北方“伧人”之语,虽经宋梁两代之变化,杂以胡风,亦当与北语差异不大)之鄙视两例而证当时士夫所崇尚之“北语”实为北语与吴音之混合语。此亦卓绝之推论,而待将其置于东晋南朝北音、吴语之变化历程中考量。

除以上两位先生的研究外,关于东晋南朝南北语音之变化的讨论还有很多。如李新魁《近代汉语南北音之大戒》(《中国语言学报》1997年第8期)、许伯明《吴文化概观》(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王永平《六朝江东世族之家风家学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林亦《百年来的东南方音史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鲁国尧《“颜之推谜题”与南北朝语言和方言》(《望道讲座演讲录:复旦大学中文学科发展八十五周年纪念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版)、鲍明炜《南京六朝吴语辨》(顾黔《鲍明炜语言学文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

上述著作虽都对此问题有所涉及,但皆总括六朝,统而论之,颇有吞枣之憾。当然,这也和语言变化缓慢的特点有关,比如东晋到刘宋,虽然是两个朝代,期间南北语未必有大变。然时间一长,比如东晋和梁陈,差异还是明显的。(以朝代而进行语言分期有诸多问题,不妨拟之为一大体时段)故挟愚柄钝,榷而论之,以求教于博雅君子。

若述此题,必于士人南渡前北音、吴语之地位有所了解。

太康元年(280),西晋灭吴,南北一统。政治与文化中心在东都洛阳,吴人若想在新王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屈从于中原文化,从而得到掌控朝政与文化的北方士族的认可。最为典型的例子即是吴中旧族陆机、陆云、顾荣同时入洛,博取功名。史籍清晰记载了洛阳名士对吴郡陆氏的嘲弄,如羊酪及长柄壶卢之事,这背后体现了北人在文化上的优势心理。

姜亮夫云:“中原人士,素轻吴、楚之士,以为亡国之余,其见于《晋书》《世说》《殷芸小说》者至众。”(姜亮夫《陆平原年谱》《姜亮夫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333页)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云:“盖四方之音不同,各操土风,互相非笑,惟以帝王都邑所在,聚四方之人,而通其语言,去泰去甚,便为正音,《颜氏家训》论之已详矣。东汉、魏、晋并都洛阳,风俗语言为天下之准则。”(《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932页)

所以,当时的雅音即是以洛阳话为宗的北音,吴语则受到轻蔑。

陆云《与兄平原书》谓:“张公语云,云兄文故自楚,须作文,为思昔所识文,乃视兄作诔,又令结使说音耳。”《文心雕龙·声律》云:“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取足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都是对陆氏作文用吴语的批评。《世说新语·豪爽》篇说王敦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也是这个意思。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世家大族渡江者十有七八。(见《晋书·王导传》)东晋初年为江南语言转变之契机,兹先言过江之北土士人:

北土侨居者初到吴地,高标自持,以北音为正统而不改吴语,然因沟通之需要,入乡随俗,不免略知吴语,偶然使用,且北方高族为调和南北之矛盾,笼络江南士族,亦以操吴语为亲近之法。《世说新语·排调》: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此条陈寅恪《东晋南朝之吴语》《述东晋王导之功业》皆有论述,不赘。高族虽偶沾吴语,然其平日所持,自为未过江前所操之中原北音。此种北音未受杂染,极为纯正。若其吴语,道听途说,苟有其形,不可谓真吴语也。

吴中士人情况更为复杂。一方面,在东吴瓦解后,衣冠南渡之前,吴人中己有效仿中原文化者。余者之态度可分为两类:一对北人文化语言极为排斥,坚守吴语,若葛洪。观其所著《抱朴子》,于北人学术、风尚皆大为不满。二为倾慕中原士族,而渐渐为北人同化。如《抱朴子》云:“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卷之二十六,中华书局1991年版,12页)以上是东晋初年江东士夫语言的总体状貌。

当过江者逐渐老去,在江东生长的“北人”虽被目为中原传统士族,但自幼浸于吴声之中,借用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儿童语言习得的理论(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我们很容易想象到东晋中期北人的语言特点。尽管家传与聚居(周一良指出北土高门士族有聚居地)使得他们依旧有持北语的语言环境,但受吴语的影响较之父辈来说大得多。胡德宝说:“东晋中期以后,侨人使用吴语应该是相当纯熟了。他们已经可以模仿江南民间流行的吴歌进行创作。”孙绰曾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此外,还有王献之作《桃叶歌》,王廞作《长史变歌》。(胡德宝《晚渡北人与东晋中期的历史变化》,《北大史学》2009年第14辑)

《世说新语·轻诋》云: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支公讥王氏兄弟唤“鸟语”,即谓他们不发雅音。余嘉锡在《世说新语笺疏》按此为“讥王氏兄弟作吴语耳”。王氏兄弟此时聚言吴语已与其先辈王导有目的性地偶作吴语不同,乃是一种习惯使然。

虽然侨居北人已然习得吴语,但他们仍然目吴语为下等鄙语。如司马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石深衔之。”(《晋书》卷八十四《王恭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2184页)《北堂书钞》卷五九引《晋中兴书·太原王录》作“尚书令谢石为吴歌。”可知“委巷之歌”即是“吴歌”。谢石“因醉”方敢为吴歌,而王恭正色斥责谢石。由此而见吴语之地位。

而北方士族代代相传的北语至此则不再纯正。《世说新语·雅量篇》云: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

刘孝标注引《文章志》云:“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洛生咏本为洛阳普通之官话,而谢安身为北土旧族,自当习得。然此谓其以“少有鼻疾,语音浊”之特殊生理条件才擅长,于是知其时所传北音渐失其真。余氏于《世说新语笺疏》“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条下论曰:“东晋士大夫侨居久,又与吴中士庶应接,自不免杂以吴音,况其子孙生长江南,习其风土,则其所操北语必不能尽与洛下相同。盖不纯北,亦不纯南,自成为一种建康语。”可参。

南人虽有追尚洛音者,亦有轻蔑之声。《世说新语·轻诋》云:“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顾氏为吴中旧族,其心态与葛洪相同。

寒人特起,刘宋建立。此时距衣冠南渡已有百年。语言之大变即是吴中旧族基本皆操北语,所持吴语不变者寥寥。

《宋书》卷八十一《丘淵之传》云:“先是,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季恭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中华书局1974年版,2078页)其点明他们吴语不变,则余者皆变可知。宋时对于吴语的鄙夷已成为公论,无论南北。

《宋书·长沙景王道怜传》:“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举止施为,多诸鄙拙。”(卷五十一,1462页)

《宋书·庾悦传》:“高祖虽累叶江南,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卷五十二,1506页)

所谓“楚音”即指江东旧音,与“雅道风流”显然没有什么关系。南齐承宋,吴语之地位一如前时。《南齐书》卷二十六《王敬则传》云:“敬则名位虽达,不以富贵自遇,危拱傍遑,略不尝坐,接士庶皆吴语,而殷勤周悉。”(中华书局1972年版,484页)《南齐书》言王敬则“不以富贵自遇”,而举“接士庶皆吴语”之事,盖谓其不自持身份,特以北音而作姿态耳。

再举吴人尚洛音之证。《南齐书》卷四一《张融传》载:

广越嶂峻,獠贼执融,将杀食之,融神色不动,方作洛生咏,贼异之而不害也。(721页)

此时张融已经没有了东晋中期顾恺之嘲笑洛生咏的意愿,反而临难作洛音并藉此得以保命。周一良说:“知宋齐南士贵达者多弃其吴语,易言之,即求贵达必先与侨人士大夫同流一气,虽语音末节,亦相模仿。”(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见《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68页)犹是知宋齐时的情况较东晋为简单,大部分士人皆操“北语”(以下言宋后之不纯北语皆加引号,以示区别)不分南北。但有两点需要言明。一、此时为士人普遍操持之北语已然不纯,乃杂合吴音之“北语”。周一良言此为北语与吴音之混合语,良有以也。二、上层士族多操“北语”,下等庶族多用吴语,此现象及原因有多家论述,不赘。惟一可论者为此非下等庶族不尚洛音,乃其家世、身份不与洛音相符,其接触者多为吴中平民,自然不能以洛音与之交谈,其有无高门之家传言教,故而不易也没有必要熟习北音。

鲁国尧在《“颜之推谜题”与南北朝语言和方言》中指出:

“到了南北朝后期,即梁与北齐、北周鼎峙时,中国已形成了两个通语,黄河流域以洛阳话为标准,而江淮地区则以金陵话为标准。《颜氏家训·音辞篇》指出‘帝王都邑’的语言具有权威性:‘独金陵与洛下耳’。”(鲁国尧《“颜之推谜题”与南北朝语言和方言》,见《望道讲座演讲录:复旦大学中文学科发展八十五周年纪念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51页)

梁陈之时,“北音”已成为当时之真正官话,亦如南渡之前北音在洛阳之地位。只是此“北音”已非彼“北音”。(见上节)《梁书》卷四十二《卢广传》云:

时北来人儒学者有崔灵恩、孙详、蒋显,并聚徒讲说,而音辞鄙拙;惟广言论清雅,不类北人。(中华书局1973年版,678页)

《陈书》卷十《周铁虎传》:

周铁虎,不知何许人也,梁世南渡,语音伧重。(中华书局1972年版,169页)

按,梁陈时目北来人语为伧音,盖有两端。一为五胡乱华日久,北语已沾染胡气,故不似正统北音之纯正,然北音之变化未必有如是之大。更为主要的是第二端:南朝人所讲“北语”亦非正音,乃杂糅吴语之北音。二者全非,故差异始见。

唐人张籍有诗云:“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永嘉行》)此所谓“晋语”,即指北语而言。文学的想象与概括总易将问题简单化。当千载之下的读者涵咏此句时,可能未必会意识到,在原初的文化语境中,“晋语”二字竟有复杂的意涵。

(作者联系地址:南京大学仙林校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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