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下)

2016-01-31 16:55王秋燕
神剑 2015年3期
关键词:司令基地

王秋燕

那是一九九四年二月、我跟随远洋测量船远征太平洋执行卫星发射测量任务,就是船到达南太平洋的第二天,通信突然中断,这意味着远望号跟国内的联络全部中断,通信工具全部失灵,任何信号都不再有。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故障的原因,便一一排查、判断、用最原始的手敲电文发报给遥远的祖国,殷切吩望得到回复,可电报如泥牛人海,音信全无。整整等了三天三夜。这是什么概念?我如同等了三百年。每一分钟都让我深切感悟什么叫无依无靠,什么叫望穿秋水,什么叫真正的失联。它比世界末日来临还要令人慌恐与无助。船上有位领导,一夜间嘴唇上冒出黄豆大的水泡、可以想见他受到了什么样的煎熬!熬过这三天三夜后,才知道通信中断的真正原因是租用他国的卫星波束覆盖不到我们到达的那片海域。最后通过协调,上海人民牺牲体育节目,把租用的卫星贡献出来,通信才恢复正常。这件事和我要写的人物本无关系,但我想借这件事,说明天上的卫星有多么的重要。我出海的那一年,要是有我们自己的卫星覆盖那片海域,还能遇见这种怪事吗?事实上,通信卫星和每个人生活息息相关,比如电视、电话、网络数据传播等等,都离不开天上这个伟大的“信使”。又是谁把这些“信使”送上天的?如果没有他们的艰苦创业,无私奉献,排除万难,奋力拼搏,把通信卫星送上地球同步轨道,建立中继站,覆盖区域内的每一寸地表、让它们承担广播、电视信号传输,远程通信等工作,我国的网络传媒就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迅猛发展、老百姓的生活也不会如此便利,中国航天更不可能跻身世界强国的行列。

我想写一写侯福将军,就是想让每个正在享受丰富多彩的物质和精神牛活的人,不要忘记老一代的创业者们,必须记住他们,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懂得珍惜和感恩。这也是我写侯福将军的初衷。

发射地球同步通信卫星,需要大推力运载火箭,只有这个“大力神”,才能把它送往地球同步的远轨道。想要让它们早日起飞,必须有相应的配套设施:一个适合它的发射场,还有最佳的发射“窗口”。

经过艰难的勘察选址,在我国的西南海拔高纬度的西昌,找到了最佳的发射“窗口”。它后来还成为令时人瞩目、创造许多奇迹的卫星发射中心。

这个基地、组建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经过七年的奋战,基础设施业已完成,接下来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技术队伍的建设。谁来担当领头羊这个角色呢?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这是一支全新的队伍,他们对这个领域的认知,非常陌生,要把这批人打造成地道的发射人,必须找个经验丰富又有组织指挥才能的人、方可担当起这‘大任。他们选来选去,觉得有一个人合适这个岗位。而且这个人在以往的军事生涯中,每到一个岗位,都能恪尽职守,作风过硬。

他们所指的这个人就是侯福。

一九七六年六月,侯福接到了新的任命书。这让侯福感到有些意外。特别是五工区的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震动。自从他来到五工区担任副部长之职、一直负责试验任务的组织指挥,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连续发射了四枚导弹,每一发都取得了重大成功。眼下,他还在组织指挥一项新的试验任务。任务没完,他却要离开,这怎么行呢?五工区的领导当然不想放他走,极力想留住他,还报请上级慎重考虑他们的意见。上级答复说,他要去的那个基地任务更重,更需要他,你们还是放人吧,这是国防科委常委的决定。

他没想到,自己还成香饽饽了,这让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还能干点事情。四十七岁,对一个男人来说,年富力强,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黄金时期。不然,上级把这么一个大摊子交给你干吗?你就老老实实地干去吧!他这样默默地告诉自己后,笑了。

不过,那一缕灿烂的笑容,没在他脸上挂多久,就被一股压力给挤跑了。是的,他不可能感觉不到压力,随着职位的升迁,担子的加重,压力自然也悄然加码。这副担子有多重,他心里f‘分清楚。上级找他谈话时就明确告诉他,这是一场硬仗、你必须按时完成任务,而且必须干得漂亮。有人不是这样评价过你吗,说你是个善打硬仗的一把好手。

他把这句话理解为上级对他的口头嘉奖。军人么,谁不喜欢打硬仗?而且,还是一次新的挑战。他喜欢具有挑战性的工作岗位。

上级问他有什么困难?你缺什么我们给你补什么。

他是这样一种人,套用老百姓的话就是吃软不吃硬。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你还好意思开口提困难吗?纵然前面有千难万险,你也得咬牙克服不是?!不过,别的困难好克服,人才的缺失他个人是没办法克服的。所以,他对上级只提了一个困难:我别的困难没有,我眼下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发射干部。

上级问他看上谁?

他说,我看上一个人,可他转业了。

他看上的那个人,去年刚刚转业,曾是戈壁滩发射大队的-个操作手,一个他很了解的发射人才,他叫张如柏。

上级说,这个人现在哪儿?把他调回来。

他心想嘀咕,这能成吗?人家已离开部队、脱掉军装,到自已的老家公安局当什么科长去了。再说,把一个转了业的干部再弄回来,手续办起来有多麻烦先不提,更重要的是人家愿不愿意回来}要是小愿意呢?

上级答应,他来想办法。

上级这片诚意还是让他很感动的。的确、他真心希望张如柏能回来,到发射营当营长,带一带下面那批新同志。要知道,西昌基地是新建的,设备新,人员新,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虽然老基地也派了一批骨干,可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新手,火箭卫星模样都没见过,更别说把它们弄上天了。要是没几个懂行的经验丰富的老手,来压一压阵,帮衬帮衬,他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毕竟这是干人一杆怆万众一条心的庞大工程。就是因为工程太庞大,需要的人手太多,所以,他才想把转业的张如柏弄回来。可他说完这话,又担心人家回了老家,科长都当上了,还愿意回来吗?他要不愿意重新穿军装,怎么办?

话又说同来,张如柏要是不回来,可就是个大傻子!想想看,能当科长的人,一抓一大把,但能当发射营长的人却是屈指可数。你自己去掂量吧!

在四川老家的张如柏,仿佛真的听到他的呼唤,没过多久,就跑来向他报到了。不过,张如柏见到他的第一句汗却是:你怎么把我给弄回来了?

哈哈,他笑了,他说我需要人呐!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甚至有一些不好意思,好像人家回米是帮他干私活似的。

可不是,当一个人把一项事业当成自己的事时,不管谁支持和帮助他,他都会觉得欠下一笔人情债。你想,上级帮他把这个人弄回来、这是一笔多大的人情啊!这么多的人情债他今后怎么还?只有等到卫星上天才还得清了。

而眼下是用好这个人。

基地根据他的建议,张如柏真到发射营当营长去了。后来又是发射站副站长、站长、技术部丰任,一直干到正师,才告老还乡。而这时候,他也从基地司令员的位置上退居二线。两人离退的时间不差上下,都是…九九o年。有一天闲聊,他问张如柏,我没亏待你吧?张如柏想了想,笑道,亏足没亏待,但你脾气不好、爱骂人。

张如柏是实话实说。

的确,他对张如柏要求特别严格,近乎苛刻。可他却对张如柏说,我不严行吗?!就是这么严、你还给我出、司题。有一次,一个设备插头出了差错、影响了全区合练。你记得不?

那时候,全区合练,其实就是一次模拟发射,所有设备和参试人员都参加。规模之大,重视程度难以想象。合练年代,我还是个接电话的小话务员。每次合练前,我们萤都要召开动员大会,每个小单位都要派代表上去表决心,那个气势,那个氛围,就像真的发射一样,我们都争着抢着值班、还写决心书,还开誓师大会,每个单位派代表上台立军令状。而且,值班就是一线人员,等于直接参与了发射任务。能参与发射任务,感到无上光荣。还有、最让我们开心的是,炊事班会使出浑身解数,做一流的饭菜,送到机房,让“参试”人员享用。我的同年入伍的战友们,很多人只参加过合练,而没等来真正发射任务便遗憾地复员了。所以,直到今天,战友们聚会时,时常留恋的那段日子,就足合练。合练两字,也成了我们那一时期一个特殊符号。他们所指的电源插头,有可能就是某次合练中发生的一次差错。

张如柏当然记得。张如柏说,你那次火力太猛了,当着很多人,把我臭骂一通。

我不骂你,我还能去骂你的兵吗?

一听这句话,张如柏不吭声了,心里还挺服他的。

的确,你在侯福身上,能看见老一代军人的影子。据说彭德怀、刘亚楼这些老帅将们,就喜欢训斥自己的下级领导干部,而不会训斥基层官兵,就像讲究辈分的中国人一样,一般当爷爷的不会直接训斥孙了,反倒会训斥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孙子的父亲。侯福显然是得剑老将们的真传。所以,说侯福厉害的,全都是他直接的下级,类似张如柏这样的下级。好多基层官兵,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的好话。对,还有上级业务机关的同志们,倒送他一个大号:西霸天。

先不说为什么送他“西霸天”这个大号,还是先来说说他自身的压力吧!

说真的,压力是无形的,从上任的第天开始,他就感受到了。当然,不仅仅是压力,还有责任和使命。他心里很清楚,十年动乱,给中国航天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基地左右摇摆了近五年的时间,不知该往前走还是向后撤,大工程不敢上,有的工程变成了“半拉子”卡存那里不能动,特别是丧失的宝贵时间和人力、物力,都是难以补偿的。世界的航天大国,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停滞和徘徊放慢他们前进的脚步,反而成了他们迅猛发展航天的黄金时代。美国的臀月飞船和航天飞机,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功发射。每年,美苏两国都要向太空发射上百颗不同的卫星。截止到七十/F代末,太空中已有2500个航灭器,没有一个属于中国。作为一个航天人,眼看着赤道上空越来越拥挤,心里能不着急吗?

令人欣喜的是,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八日,国际电信联盟正式公布了中国同步通信卫星发射的轨道。这如同中国人在太空给同步卫星建造了一个居所,就等着卫星上去居住了。据说,这条不足二T字的新闻,在全世界引起了的轰动。各航天大国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估最着中国航大的整体水平。

也是这时候、隔离审查的科技战线老帅张爱萍官复原职,回到国防科委,重新整顿这支科技队伍。张爱萍根据中央的决策,给巾国航天规划了雄伟的蓝图、决定在近几年内向太空发起三次冲剌:研制发射洲际运载火箭:水下潜艇发射运载火箭;发射地球同步卫星。这在当时,称之为“_三抓”任务。

侯福就像在战场上听见了冲锋号,鼓足了劲往前冲,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投入工作。的确,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想想看,四百多个专业,设备要安装、调试,技术队伍要培训,还有好些个站点要组建:指控站、通信台站、测量站等等,等着勘察地址。对,还有气象部门。发射是离不开气象的。美国和苏联,都因气象原因而导致发射失败,甚至将发射场变成一片火海。那时候,他觉得每天的时问都不够用,更舍不得把时间用来休息。由于每天超负荷的工作,体力透支得非常厉害,身上有一重要的零部件:心脏,向他发出了臀报。这也是心脏首次向他发出警报。

他很兀奈,又不得不去医院做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没想到“房颤”这样的字眼会跟他沾边,而且还要跟随他一辈子。

他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让他想起在朝鲜战场时那个医牛说过的话。他当年根本没拿医生当回事,觉得医生简直是胡侃,他离老还远着呢。再说,人在战场,准能预知后事?子弹又不长眼,哪灭报销老命都说不准,还顾得上考虑“老来”?还是考虑眼前吧。眼前这场残酷的战争,哪天听不见炮声、炸弹、枪声?哪天看不见战友流血牺牲?侵略者除了没用原了弹,其他先进武器哪种没用?他放在车上的被装,不是被敌人的炮弹炸得毫毛不剩吗?好在他命大,没受一点伤。只是晚上睡觉,就苦了自己了。置身战场,你是不可能向上级申请被装的,这也不现实。所有的个人困难,都得自己克服。所以,抗美援朝的一个大冬天,他晚上睡觉没盖过大被子,每个晚上都靠那件皮大衣御寒。那件皮大衣可真是立了大功,让他白天穿,晚上拿来当被盖,要是没有它,他可能活活冻死在猫耳洞里了。他们住的地方,全是山里抠出来的小山洞,官兵们就在那窄小的空间里,搭一张简易木板床,简直跟传说中的水帘洞一样,整天嘀嗒的响,冷不说,还又阴又潮,他身上的风湿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当时年轻体壮没感觉,也不上心。所以,那个医生提醒他说,你现在不在乎,老来等着吃苦头吧,它还会影响你心脏的。

这不,医生的话,应验了,它真来吓唬人啦!

一共打了九次电板。第一次打时,医生有点不敢。医生拿着那设备,看来看去,很有些顾虑的样子。

他说,你能不能把你那东西给我看看?

他一看,原理很简单。其实,就是电击。于是便对医生说,不就是电么。打!不怕,死不了。你大胆地打。

打完以后,只好了一天。也就是心脏正常跳动了一天。然后又不行了。为什么?那晚,他看电视来的。电视里有球赛。哪个球迷能顶住这诱惑?看球也是他一生的嗜好啊!何况住在病房里看赛事,也是一种享受。但他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病号,甚至忘记医嘱:不能激动。可看球能不激动吗?一激动、刚电击好的心脏不干了,又开始和他顶牛。他只好再次接受电击。

医生还是不敢轻易上手。

他说:打!我让你打你就打!他说,战争上炮轰都不怕,还怕你一块电板。你大胆打!出了问题我不怪你。

医生听了他的话,才按他的吩咐去做了。

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怠慢他的心脏了。

而且,总部和基地对他的心脏都格外地关心。每次执行任务,专门配备一个经验丰富的心血管专家为他保驾护航,以防万一。所以,每次发射,你总能看见他身边有一专家形影不离地跟着,像保镖一样地尽职尽责。

这个基地是新型的基地,它的“新”体现在火箭的燃料上,别的发射场用的是普通燃料,这里得用超低温燃料:液氢液氧。低温发射和常规发射有很大区别。行家们都知道,常规的发射,压力相对小一些。这是因为常规燃料没那么多事,今天“打”不出去,可推到明天,明天打不出去,再推到后天……可低温发射不行,一旦在规定时问内“打”不出去,对不起,燃料就得卸回。说到卸回,我不得不将后来他们总结出的经验,在这里唠叨几句。燃料卸回,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不说人有多累多危险,光时间就得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时。也不提这时间有多熬人,关键是还有不可知的问题,比如说箭体上结着十几厘米厚的冰,慢慢会化成水,水一流动,流到什么地方,会对哪些设备产生影响,都是不可预知的,必须一个个排查,那是多大的工程啊。卸完后,预计至少得六七天后,才能再次准备发射。因为很多设备在零下253摄氏度的液氢中浸泡过后,不能再用,全部得换新。有些普通的钢、经液氢泡过后,你都能给它敲断,这种物理现象叫“氢脆”,它的韧性就没有了。可见、它的腐蚀性有多厉害。所以,燃料卸回,实在是一件十分哕唆的事。发射人员,最最担心最最害怕也最最不愿意遇见的,就是让火箭吃进去的东西再往回吐。他们就碰见有过类似往回“吐”的事件。这当然不是发生在侯福那个年代。侯福那个年代,刚起步、人们对低温燃料的认知,还停留在皮毛上就是这个皮毛,大多从教科书上学来的,不是从实验中来的。这世上有些东西,你了解得越多,就越害怕、胆子也越来越小。因为越胆小,就越谨慎。越谨慎,就越细心。越细心,出事的概率就越小。从某个意义上讲,航天人“胆小”,并非贬义词。这份“胆小”,是从一开始“初生牛犊不怕虎”阶段,一步步摸索前行,甚至付出血的代价后才换来的经验和教训。那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即便参加过多次发射、同时还担任过发射指挥员的侯福,面对低温燃料,也和大家一样,都是第一次。可以说,在发射场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完全知道这个“家伙”究竟有多厉害。知道它的厉害,还要等上好几年,当然是通过重大事故,他们才完全看清它的本来面目和恐怖后果。

对低温燃料的认知,好像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那时候,别说是燃料这个“家伙”,就是发射场,好多人都不能明白能建成一个什么样的,特别是对它的可靠性,很多人心里不是完全有底。就因为没底,当发射任务到来时,说真的,心里一点恐慌都没有是小可能的。都是第一次经历,包括火箭、设备和人员,全然一新,哪一环节出了问题,都是不可想象的。就因为大家都没底,面埘它们时,心里难免产生害怕。有人偷偷写好生死状,塞进抽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好对家人有个交代,做好这方面准备,总是没错的,等任务完成后,再撕毁也不晚,是不是?可见,对这个新型的发射场,人家对它都是防了一手的。也可见这些航天人的思想境界,借用眼下时髦的话,足不是很“高大上”?一个人,能为他从事的事业,做好献身的准备,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

侯福也是这样。但他比大多数人好在,他不是什么都没底,除了对这个新型燃料没什么底,其他的他心里还是有底的。所以,他特别关注的足燃料这一块。也就是在加注燃料的当天,他早早赶到现场,亲临指挥。他因腿不好,站时间长了站不住,便端了一把椅子,往发射场坪上最显眼的地方一坐,告诉他的部属们,只要严格按操作规程,出不了事。万一有什么事,我陪着你们,你们放心大胆地干吧。有他亲自坐现场指挥,有他为他们壮胆,大伙儿心里真的踏实了许多;据说,第一次加注尤其的顺利。后来、养成一个习惯,无沦哪一次发射,燃料加注口,各级领导都守在前沿指挥所,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把燃料喂进贪吃的火箭的肚子里,然后才放心地撤出现场。

到了一九八0年,基地的工业设施和民用设施建设业已完成。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部队正在筹划大规模的精简整编,但序幕还没拉开,还得等上四五年。这时,侯福向基地司令员张敏提出精简部队和整顿作风纪律等建议。他说,原来做出贡献的单位如工兵团、汽车团可以减编,还有政工干部偏多,可以做些精简。基地至少可以减掉三干人。从今往后、我们的工作重点,应该转移到技术队伍的建设上来。他还诚恳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认为部队常年处在建设和等待中,基础薄弱,作风稀拉,这样是执行不了任务的。建议从成都军区凋一批骨干,把部队的作风纪律好好地整一整,不然,咱们怎么迎接任务啊!

张司令毫不犹豫采纳了他的建议。他也知道,精简整编,这‘步是迟早的事情,但早比迟对部队建设更有利。所以,在全军精简整编还没开始,基地便向上级报请精简整编计划,提前五年完成了这项工作。工兵团全部撤销,汽车团改为汽车营。后来,还撤销了一个测控站(它足另一个基地合行过来的),因为发射卫星时,它发挥不了作用。这一决策,应该说是很有远见的。假如不提前,随着全军的脚步走,势必会影响到后面的发射任务。因为不论哪一级机关或个人,都将分走人部分精力去搞整编工作、而不能全身心投入到任务中去,甚至川能把任务停下来,专门做这项工作。哪个部队精简整编不乱糟糟的?毕竟关乎上千个官兵回地方,重新安家落户,对一个人来说,就是他人生的J最大工程。你想,一个人搬家,有多麻烦?不乱上几个月难以安稳。部队也是如此。想结束这一乱劲,必须重新作风纪律大整顿。基地还从成都军区调来一个连的骨干,下放到各连队,就是准备在整顿时让他们有用武之地。还真是的,部队整编后,通过整顿,又开始嗷嗷叫了。接下来,基地的中心工作,全部围绕“331”任务展开了!

现在看来,侯福提出这些建议,站位高,看得远,有魄力,有气势,为基地进入平稳的任务试验阶段,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也为发射地球同步通信卫星赢得了充裕的时间。

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过,他说过的话,就没食言的时候?不见得。

一九八三年期问,他曾下过一道禁令。下面的人,都按禁令执行没有,我不清楚,也不用清楚。但他是没有按禁令严格要求自己,当场被人抓了个“现行”,说司令,这个禁令足您自己亲口下的,您怎么可以带头违反呢?

他可能很少听见这样直截了当的批评,着实把他吓一跳。

他其实没有忘记这个禁令。他甚至记得这个禁令就是在发射阵地一号指挥所下的。

发射场最怕什么?火。一星半点火,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何些东西,人的眼是看不见的、你甚至感觉不到它藏在哪里,又藏了多少。这就像加油站一样,绝对禁止火种进入。发射场也是如此,到了关键时刻和关键岗位,绝对不能带火工品进去。摩擦静电都不行。所以,他下了一道这样的禁令:凡足进入发射场的人,不许带火工品,包括香烟、火柴,还仃带钉子的鞋顺便说句、那个年代的人们,很爱惜皮鞋,怕皮鞋跟磨损,都给皮鞋钉上钉子,走起路来,远远的,就能听见钉子和水泥摩擦发出刺耳的叫声。就是这种摩擦,也会摩擦出火星,给发射场带来危险。所以他下的禁令里也包括“钉子鞋”。他自己当然不会穿这种“钉子鞋”进发射场。

说真的,他违反禁令不是在发射场,是在开会的场合。会场上坐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有航天部的好些同行,总之,是个大会场。他正在主持会议。也许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使然。他说着说着,你猜怎么着?一个惯性动作就随着话语出场了。怎么不是习惯性动作?一个习惯,从十六岁开始养成,陪伴你三十多年,几乎天天不落,差不多和你形影不离,突然一个禁令,让你把这习惯改掉,你能答应,习惯都不答应。要知道,它可是叫“习惯”,一个人要改掉一个习惯,多么不易,尤其上瘾的习惯。凡是上瘾的习惯,要去除,只能戒。说到这,你一定明自我要说什么了。是的,他当着大家的面,拿出烟,还有火机,当着大伙儿的面、“啪”地点上一支吸了起来,拿然忘记自己下过的禁令。就这口烟,还没让他怎么过足瘾,下面有一同志就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司令,您违反规定了。这规定可是您自己下的,您不起带头作用,往下还怎么执行呢?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错了,赶紧掐灭烟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位同志批评得对。我自己下的禁令,自己带头违反,这是不对的,我在这里向你们做检讨。

白那之后,他再没碰过烟。他对自己显现出来的戒烟毅力忍不住叫声好。是的,从那天起,他真的把抽烟的习惯戒掉了。不过、烟是戒掉了、却重新培养了一个爱好:嗑瓜了。

后来,基地好些人都发现,在司令的办公室和家里,总能看见这样的零食:瓜子。有时,去他的办公室办完事,还顺一把瓜子回来、“喀”的一声、满口足香,呵呵!

他还是个谦虚的人,他直说自已是个外行。那就看看这个外行是怎么领导内行的吧。

那是合练期司,各单位都怕设备出问题,因为设备都是新安装的,没经过实战的俭验、动小动小是出这个问题就是出哪个故障、甚至有时候这些设备像人一样,还会出些疑难杂症,让操作手们束手无策,搞得人很紧张。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越是出错就越让人发闷,找不出错在哪里。这时候、倒常常会应了一句老话:旁观者清。这个侯司令别看他常把“我是外行”挂在嘴上,对全基地的各个岗位来说,他可真的算得上是旁观者清。什么问题到了他那里,他左看看右瞅瞅,准会冷不丁地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得山别人想不到的结论,然后,手到病除。他的这个本事,常常让人“啧啧”称奇。

有一次,某座山头上,有一台雷达设备总出现故障,怎么排查,就是查不出原因。这事当然得向基地司令报告。他听说后,想都没想,就来了一句:“那上去看看吧。”

到了山上,他绕着雷达天线转了一圈。完后,二话没说,让人给他端盆水来。人们也不知他要干什么,把水端来了。他接过后,“哗”地一下,往地线上一倒。然后,让他们开机试一试。一开机,整个系统马上变得一切正常。还真管用,问题解决了。雷达站的官兵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个个眼睛都瞪直了。那意思是:就这么简单,咱们怎么想不到。“你们能想到什么,肩膀上架着那东西就吃饭用的?你们就不知多看看,这山头,地多干,就是往地上撒泡尿它都管用。”虽然,他们挨了一通骂,心里还挺舒服的,觉得挨了骂,能解决问题,也值了。

还有个单位的柴油机,是备份用的。平时,大多时候它都闲在一旁,不拿它当回事,因为备份么。但拿它当回事的时候,它却来劲了,说停就停,说卡就卡,像犯了神经病。

他们又向侯司令报告。他去了,听完情况后,就问他们,这油是什么时候换的?能不能换新油再试一试?他说,这方面我也不懂,是个外行,你们自己试试看。

这又应了一句老话:生姜还是老的辣。结果,新油一换上,那台柴油机果然“突突突”运转起来、不再犯病了。他批评这些人说,你们长了脑子,也该学会拐个弯啊!批评得他们很不好意思。是啊,这故障多简单,怎么就没人想到呢?!

还有人对侯福是这样评价的:这个人脾气大是大,但有一点好,就是讲道理。

说这话的人,曾经和侯司令是上下级关系。就是说,侯福担任基地司令时,他是某团站的站长。

这位站长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他说:

有一天,全航区合练,我们站一台发电机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电源突然跳闸。这一“跳”,把我这个当站长的着实吓一跳:供电断了,所有的设备不转了。

因为我们站停电的原因,造成全航区合练不得不中止半个小时。全航区是什么概念?就是发射卫星时,从发射的首区一直到海上跟踪测量的末区。一个庞大的系统。

侯司令为此很恼火,马上打电话问我:“你们怎么搞的?”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搞的,赶紧回答说,“司令,对不起,我马上去查明原因。”

“这是合练,要是真的发射,不就全瞎了吗?”侯司令越说越火,连骂带吼的,还说:“他妈的,你去给我撤了他。”

我放下电话,就去了配电房。一了解、原来是设备维护时,有个螺丝帽放在上面忘记拿、时间一长,在振动中“扑”地掉了下来,造成了电源跳闸。

这的确是不该发生的,说到底,还是思想重视不够,掉以轻心了。

这个问题掰扯清楚后,我得向他报告呀。可我心里发怵,怎么个报告法?弄不好,还得挨一场骂。我倒不是怕骂,而是他那一关过不去的话,真要“撤”人家的职,那个小中队长前途就完蛋了。这件事已经把他吓得不轻了,也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还保证以后好好工作,决不马虎大意了。我想,知错就改,给人家一次机会,别动不动就撤人家的职。

我想我还是先给机关的同志说一说,请他在司令高兴时,先去帮着絮叨絮叨,只要司令高兴,这件事就容易过去。然后,我再去跟司令做具体的报告。

不料,还没等那位处长去说,发射站又出了同样的事故也在合练中电源突然跳闸。

这可是火上浇油了。

机关的同志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情况不妙,发射站步你们的后尘,也跳了一次闸。司令发大火了,还把你们的事又重提了一遍。我这里是不好去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听他这样…说,知道更糟糕了,可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等等再说了。

又过了两天。下午刚上班,有个兵跑来向我报告,说:站长,不好了,司令带人直接去了配电房。

我迅速赶往配电房。

一见司令马上打敬礼喊报告,说:司令,这事我了解过了,还是我来跟你汇报吧!

我不要你汇报,我要听他们汇报。他指着一个值班员说:就你,你来说一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很显然,他还在气头上。

值班员是个志愿兵,平时哪里见过这场面,紧张得连活部说小完整,汇报了半天也没汇报清楚。

我只好又说:司令,他跟你汇报,也汇报不清楚,还是让我来吧。

他这才同意,说:好,你来!

我就把怎么保养,怎么维护,螺丝帽放在什么地方,三言两语就给他说清楚了。我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这事,跟我有直接的关系。实话告诉您,站里这一人摊子,上上下下各个机房所有的设备我都清清楚楚,第一个信号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我都知道,唯独对外围供配电这‘块,我真没怎么闹清楚。也怪我这个当站长的,对供配电这块关心重视不够,要处理您就处理我吧,别处理人家一个小干部了。我的责任就是我没闹清楚。

他一直没说话,只听我说。我知道,我的话,他全听进去了。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他妈的,你也没闹清楚”。

我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这之后,我给配电房配备了两名大学生,加强这方面的技术力量。后来供配电这一块再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但这次事故,对我的教训很深刻,让我真正意识到,“供配电”出了事,一定是大事,疏忽不得。

的确是这样,这位站长后来不论到哪里高就,对“供配电”都十分重视,一点不敢小觑它们。

也是从这件事后,这位站长对侯司令又敬畏又服气。是的,作为一位首长,脾气大点就大点,只要他讲理。可十门的是身为首长,脾气大还不讲理。这样的首长,官再大,也会让人避之千里。而侯司令足前者。对伞基地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幸运。

现在、可以说一说为什么有人叫他“西霸天”了。

听说,别人向上级机关要钱,都特别讲究策略,不是这个那个小心翼翼的,就是和颜悦色的,把对方弄舒服了再说。特别是近几年,风气搞坏后,专门在酒桌上说。只有侯福不搞这一套。他理直气壮地要,大张旗鼓地要,理所当然地要。你不给,他立马拍屁股走人。有一次,让他去总部开会。他到会场上先问人家那笔钱给不给,说是工程等着急用。人家答复,让他先等等,暂时可能解决不了。他说,那我走了,我不等了。他果然连会都没开真的走了。在他看来,开会不解决实际问题,坐在那里不等于浪费时间吗?而且,那一阶段,他忙得恨不得脚后跟朝前,恨不得有分身术,基地的好些设备进来,包括技术人员的培训,哪一样不要他画幽扪板?他趁进京开会的时间,跑到一家研究所,去看人家新研制的设备去了。他心里不是不清楚,这会那会的,开得再多,发射搞不上去,什么都白搭。其实,有人叫他西霸天,你也可以理解为“牛”的意思。你想,一个人牛不牛,是少不了两样东西的,那就是资本和底气。要是没这两样,你牛一个试试?没这两佯、就成吹牛皮了。他有这两样,甚至不止这两样,所以他敢牛。由此,好多人钦佩他,却不敢学他。是的,要是没两下子,还真不敢学!

所以,西霸天这绰号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冠上头的。

说真的,这些事还算不上霸气。真正霸气的一次,是给基地官兵向军委领导要补助。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这是他最后一次指挥发射。

那次,国家总理李鹏和军委刘华清洪学智副秘书长一行来基地观摩发射实况。这之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三月七日,已经成功发射了一颗实用广播通信卫星,代号“331-4”。这一次发射,是他人生中最惊险的一次发射。这个先不说。光说后嘶这次发射。侯福似乎预感到,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指挥发射了。要是这颗卫星发射成功,天上再添这两颗姊妹星,我国将结束租用外国卫星的历史,我们的通信卫星技术便从试验转入实用阶段,为打入国际市场奠定基础,也就是说,国际卫星发射市场中国占有一席之地。

这次发射,首次破例邀请了美国、法国、德国、澳大利亚,巴勒斯坦、伊朗、巴西等国家的政府官员和卫星公司代表,观看发射实况。

点火时间到了!总指挥侯福仍然特别沉着、老练又庄严地坐在指挥席上,下达发射的指令。这次发射,非常成功。让尊贵的来宾们喜笑颜开,好评如潮。借用美联社记者的话似乎更有说服力:世界各国的航天组织、再也不能无视中国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和它的十一层高的发射架了,它们标志着中国已进入国际卫星发射市场。

候福自己也觉得运气不错,这个句号画得相当圆满。也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真的动起了脑子。

二十三日一早,天刚亮,从床上爬起,匆匆撸了把脸,早饭也没顾得填两口,便朝宾馆走去。所有的首长都住在这里。

他这是要去敲开一道门。办公厅主任的房门。要是这道门敲开,他才有可能往下走。

这道门‘打开,人家热情地把他迎进屋,说,司令,有什么事吗?

他说,有点事。

你说。

你看,每次首长来基地,中午来,晚上看发射,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就走啦。你们这次能不能破个例,留上一二天,看看部队?部队官兵很需要鼓舞啊!这十气不是说出来的,是鼓出来的。这也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么!他拿出当年做教员时鼓动的本领。但话语不多,就这几句话,还真把人家给打动了。

你说得对。主任肯定了他的想法,并答应去跟首长商鲢商量,再给他回话。

一会儿,回话来了,说首长同意留一天。

这一下,他来劲了,心想,反正自己要退了,部队这么艰苦,我总得为部队想想办法。为官兵谋福利,是我应尽的责任。那些年、部队条件实在太艰苦:睡大通铺、几十人一房间,连晾晒衣服的绳子都没有。

一听同意,他心里一喜。趁着首长们高兴,他要趁热打一次铁。

领着首长们看了看基层连队、又去西昌军分区转了一圈。半天时间就没了,剩下下午半天他建议首长听一听汇报。

首长答应、可以。

听汇报,是部队早年留下的光荣传统。不论哪一级领导下到哪个基层,都少不了这一环节。尤其是汇报的材料,哪方面是重点,那都是要一班子人坐下来商量来掂量去的;还有汇报的角色,也就是这个班了里,由谁来主汇报,那也是有讲究的。总之,听汇报,哪个单位都很重视,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上去发一通言的。否则,就不是汇报,而是座谈了。

所以,基地政委问侯福,是否要弄个汇报提纲?

他立马回答说:不用。你不管。由我来。

看看,这是不是他霸气的表现?他不考虑搭档的感觉。但他又是在为搭档着想。你想,万一不成、挨了批评,板子打在他一人身上、承担全部的责任,和搭档没一点干系;办得成,则皆大喜欢。他让别人不管,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下午的汇报,就这样开始了。

他简略地说了说部队概况,接着就切入主题:

这是个少数民族地区,老百姓生活原始,以吃土豆为主……部队的副食品供应,很困难。想种地吧,没地种。就是房前屋后种点茄了辣椒什么的,不是被老乡的牛踩了就是被羊吃了,把战士们心疼得用石头去砸它们。不是把牛砸伤就是把羊砸伤,接下来又要去赔钱……唉,这种小纠纷,时有发生。二是部队要发展。基地好不容易把这支队伍培养起来,希望每个干部都能成长,家得让人家安吧?一安家,家属得来吧,家属来了你得给家属安排个小工作吧,这问题不是又来了?我们上哪给人家安排工作?就一个军人服务社,能安排几个人?这安排家属工作,又成了我们一桩闹心的事。接下来还有呢。不是成了家么?就得有孩子吧?而大部分人的家,都安在发射场坐面的火山沟里,孩子上学又成了问题:没地去上。最近的小学,也得赶五六里路。孩子们和老乡们的孩子一样,带几个土豆去,烧一烧就当午饭了……说到这,把他心痛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还有点哽咽起来。他想到这些,心是真的痛。真的很痛!不然一个大老爷们,哪能流泪!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往下说:家属,家属就业问题解决不了;孩子-,孩子上学没办法。你们说一说,我这当司令的心里难不难受?有的设备必须架在山上,微型起飞时,它才能捕捉目标跟踪……那山上,也许只有一个孩子。想一想、这孩子孤不孤独,可不可怜,他找不到可以玩的小伙伴,只能蹲地上看蚂蚁搬家、只能跟石头子儿玩。有一次上山,我就看到这样一个孩了,一直蹲在地上,问他干什么?他说,我想找小朋友玩。还说,爷爷,你帮我找吧……说到这,他心情又沉重得说不下去了….

直到今天,离开岗位二十四载,他仍然念念不忘这两件事。这两件事,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他为什么会痛?我想、是因为这两件事,让他觉得自己欠下了两笔债,没还清,打了多少卫星上天都还不清的债。所以,前不久,两昌基地刚上任不久的新班子去成都干休所看望离退休的老同志,他又提起这两件事。如果基地搬去海南文昌,就有条件好好地办学,让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希望你们能帮我还消这两笔债。

侯福清楚地记得,当时汇报的心情有多沉重。但是,好在没忘记汇报的主题。他将话锋一转,提出了艰苦也区补助的问题。他说,我们也是艰苦地区,我们怎么没有享受到一分钱的补助?

当年,西昌地区被划分在艰苦类地区。的确,当时、这个地区相当贫困。我九十年代末到基地时,西昌街头脏兮兮的,道路上马驴车比汽车多、走着走着,经常可见一堆堆黑乎乎的,像地雷样的排泄物,一不当心脚就会踩上去,那可就真中彩了。最大的商店在街中心,进到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卖糕点的橱柜,总能看见苍蝇。尤其是发射场区一带,老乡们住的房子,大多是茅草棚,里面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所以,生活在沟里(发射场区)的官兵们、能好剑哪里去呢?

有一位管这方面的首长听完汇报后说,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吧。

也就是这时候,谁都没想到,他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写好的报告、给那位首长递了上去,说、别回去研究了,到时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时间长,你们事又多,容易想不起来,请首长就在我这张报告上签个字吧》

首长看着他,说、你这可是先斩后奏啊??1

请首长谅解,我这当司令的也是没办法。

首长看了看旁边的那位首长,然后就在报告上签了字:下一步研究。然后、又嘱咐说,你们一定要通过总部,再逐级上报。

一定!一定!他保证说。他知道,有了首长的签字,这个问题就算解决百分之九十九了,他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总算可以向基地官兵有了交代了!虽然,艰苦地区补助不多,每月只有几十元,但就这几十元,体现了一种关怀,一种温暖,一种照顾,有和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官兵们领组织这份情,也珍惜这份情。而且用实际行动来报答这份情。不是吗?每次发射成功,就是最好的报答!

有人霸气,都是对下面的人、而不敢对上。这种霸气,不是真霸气,是官气。而侯福的霸气,正好相反,他敢对上,而对基层的那些小兵喽啰却关爱倍加。

下面,讲几则侯福和几个小兵之间发生的小故事。

小蒋,山西人。一九八一年入伍。在新兵连时,他最出名的一件事:舔碗。每顿饭、不沦吃什么,吃完后,他都将碗舔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为此,大家都笑话他,有时还作弄他,甚至有个别做得过分的人,将自己吃过的饭,也送到他跟前去。好在他脾气软,别人怎么戏弄、嘲笑、羞辱他,他都不跟人翻脸,甘愿当个受气包。新兵连结束后,他铍分到招待所,当了一名炊事员。确切地说,是伙夫。炊事班,最累最脏的活。一开始,因为他太老实,老兵们也不把他放眼里,想欺负一下欺负一下,脏活累活别人不愿干的活,都派给他干。他二话不说,埋头去干,从不叫苦叫累,好像他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这倒让那些欺负他的人,不好意思起来。渐渐地,大家喜欢上这个老实人,有个别人如果还想欺负他的话,常常有人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也是这时候,大家才了解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他的父亲在他幼年时去世。母亲改了三次嫁,每嫁一次,他就被抛弃一次。当兵前,他一直居无定所。他能长大成人,全靠乡里乡亲的帮助。每天,不是这家送一碗面,就是那家给一碗面糊糊,是一个真正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对他来说,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汤水都来之不易,要格外地珍惜,所以,他舔碗的习惯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他并不觉得舔碗有多丑陋。更不觉得干活有多累。而且,更主要的是,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每顿饭都能吃饱,不挨饿。现在,当了兵后,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再说,对他来说,烧火这点活,能叫累吗?比这累上一百倍的活,他也干过。所以、他很知足。

别的兵,都会想家,只有他无家可想。所以,他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家。

部队怎么不是家?他穿上军装的这两年,是他长这么大,过得最最安稳的两年,也是最最幸福的两年。这个家,让他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让他体会到家的温暖。他甚至想,要是这辈子待在部队不走该多好!可淮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入伍的第一年,他就经历了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看着服役期满的老兵,摘下领章帽徽,打上背包回家乡。欢送老兵退伍的场景,让他看得心里发慌,他不得不联想到自己,要不了两年,退伍老兵的行列里,就会出现他的身影。这对别人而言,退伍回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他却不是。你让他回哪里去?所以,他每次看见老兵复员,都紧张得要死。但最紧张的还数服役期将满时,领导找他谈话,想了解一下他的去留问题。谈着谈着他眼睛就红了。搞得领导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不知谁给他出了个主意,告诉他,想留队,别人帮不上忙,只有一个人能帮上,就看你敢不敢找。他问这个人是谁?

告诉你你得吓晕过去。你敢找吗,侯司令?

别人以为他不敢去。你想,一个小兵喽哕、就是借他十个胆,他也没这个胆量。再说,司令员是你找的吗?

可这小了吃了豹了胆,真找去了。他用最笨拙的办法,守候在人家的家门口,等着司令员下班回家。

他运气不错,还真让他等着了。可是、见到司令员的第一面,他紧张得连舌头都捋不直,话自然说不出来,身子跟打摆子样地抖个不停,以至于来这里下什么都被抖出脑了外而想不起来了。还好、司令员把他让进屋,让他坐下来,再用慈祥的、笑眯眯的目光望着他,他这才慢慢地恢复平静。然后,把自己的满肚苦水一股脑地倒给了司令员。

司令员没想到,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个苦孩了。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别的事,比如提干什么的,他说了不算,而且,当时提干也很难办,早有明文规定,部队不许在士兵中捉干,干部要通过院校培养。但转个志愿兵,他还能做主。所以,他对小蒋说,那你留下来转志愿兵,好好干,别的不用多想。

这小蒋可吃了定心丸,开心极了。

他这个当司令的,真没糊弄人家。小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抓过电话打了起来。他给有关部门领导交代,说小伙了怪可怜的,长这没大,连个窝都没,一个孤儿,你让他退伍怎么办?我答应他,留队转志愿兵。你们也给我个面子,静忙成全一下。

一个堂堂的大司令,为一个小士兵说情、哪有不给面子的?再说,志愿兵不还是个兵吗?只是志愿兵拿工资,而义务兵拿津贴。当然,义务兵复员,当地民政部门,可以不管工作分配,而志愿兵则不同,它享受转业干部的待遇,负责安排工作。他替小蒋说情,大概也是看重这…点。这样的话、小蒋将来回地方、有了工作,还愁没家吗?

在他的帮助下,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就此改变了。

转了志愿兵的小蒋,又被单位派去成都学厨艺。假如他有一技之长,将来到社会也好谋生。小伙子非常争气,不仅把精湛的厨艺学到手,还考取了二级厨师证。又一年,他家乡的“父母官”:一位县长,代表县政府来基地看望他们县的兵,他一眼看上了小蒋,许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后来,这个诺言真兑现,小蒋做上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从此,过上了王子和公主般的幸福生活。

有两件事,我永远记在心里,一想起它们,让我温暖又感动。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物质还很匮乏。市面上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到的,这些都称之为紧俏高档的商品,不是凭票就得开后门找关系、才能成为你家财产的一部分。所以,在那个年代,谁家拥有这几大样,是很遭人羡慕的。记得我结婚时,家里只有一台冰箱,还是一战友母亲帮忙搞到的,好像是某个军工企业生产的一个牌子。那时,已是改革开放初期,好多军工企业转型跳水,试着开始接地气,生产一些民用紧俏商品,如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我家的冰箱、从成都托运到西昌,都是战友母亲出的力,我…点都没费心。至今我还记得冰箱的颜色是豆绿的。它抬进我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上电,把那些塑料盒子里放上水,看它什么时候制成冰。再就是外出买些吃的东西回来,把冰箱里面填得像个小卖部,这儿我开心了好长时问。

可欲望是无止境的。我有了冰箱后,又奢望一台彩色的电视机。但我从没真正动过脑子,从什么渠道去买电视机。那时候,我在连队当分队长。我们营有一台彩电。它放在差不多一人高的木匣子里,平时总是上锁,以免有人随心所欲打开它。一个营,一百多号人,准没事都想去摁一下,连队不乱套了?所以,大家想看电视,必须营里统一安排,集合起来,要不拿小凳子坐操场上看,要不玄会议室,总之,一周最多能安排两个晚上。这是很受限制的、要是播放电视连续剧,可麻烦了。好在那时候连续剧很少。我成家后,虽然连队要求分队干部实行礼拜六制度。也就是说你只许回家过周末,平时吃住都在营里。即使这样,我也希望家里有一台电视。存折上积攒的钱,也够买一台电视了。

有一天,我去机关办公楼——办什么事已经想不起来。仙我汜得从营里出发,没走主路,则穿过机房前的菜地,往侧面更靠近办公楼那条小路上走。可能是夏天,这条路背阴,晒不到太阳,会更凉快一些。就是去基地办公楼的途中、礼堂的附近,我遇见了司令员。

小知道为什么,基地好多官兵都惧怕他。虽然他从不批评像我这样基层级小官兵,也从来没见过他跟哪个基层官兵发过火,但他仍是不怒而威,让官兵们既敬畏又不敢接近。事实上、他很平易近人。不仪平易近人,还很爱护基层官兵。这也是我和许多人近距离接触后得出的结论。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我还是个小女兵、没提干,陪同一位作家去采访他。那是一九八四年春,基地正在发射第一颗同步试验卫星。采访的地点,就在发射场里面招待所…问小会议室里。我不懂如何采访,像个旁听生,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记录。我总觉得他说话的语速太快,来小及记。两个多小时,我没开口问过一个问题。我电不敢问。因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采疗,第一次走近采访对象,况且,他不是个小人物,而是掌管整个发射场的副总指挥。我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大概太紧张,对这次采访,我记录下的内容非常零碎。还因为手忙脚乱,不是笔头来不及记、就是耳朵听不过来。总之,显得很笨拙,他并没给我留下完整的记忆。应该说,在我紧张又慌乱中错过了记忆。

第二次和司令员相遇也是在这条路上。

现在说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太年轻,动不动还哭鼻了、人家不就是不让你去学习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眼下,他一定不记得这件区区小事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太小,不足挂齿,而对你则是人生中一件大事,也许大得能改变你命运。是的,当年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仍然这么想。这件事在当时不仅是我人生的大事,还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那时候,我已成为基层的业余文学骨干,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所以上级办文学创作班,把我列为学习班的成员,就是一次文学创作班即将开班的时候,他们在电话里把这一消息通知了我,还问我手头有没有写好的小说,让我带去班上修改。可我序等右等都没等来正式通知。而学习班马上就要开班、又在外省,我要不赶紧动身赶过去,则要迟到了。我实在憋不住,便去问营领导。他却反问我:这淌息谁告诉你的?为什么我们没接到通知你就先知道了?还说,这是不对的,是越级行为。他还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支部决定,这次学习取消,你还是好好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吧。他是我们副教导员,因为没有教导员,他暂时代理教导员之职。我一听他这种拿腔拿调的口吻,就气不顺,很生气。那时候,我还不懂换位思考。其实、人家阻止你学习,也没啥错,你身为分队干部,干好本职工作,才是你分内的事,什么写作——写什么都是“不务正业”。记得教导员刚说完,年轻不更事的我,马上跟教导员嚷嚷起来,问他为什么不让去?为什么?为什么?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我简直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么轻率,甚至不通知你本人,就给你取消了,还说是支部的决定。要知道、这个学习机会对于我多么重要,多么难得!也许失去这次机会,我的文学细胞就被扼杀在摇篮中,再也找不到适合的土壤生长了。一个人的爱好,并爱好出一点名堂米,很需要‘个氛围,就像树栽在一个林子里样,才能让它们赛着长。就像现代人有共同爱好的人放在一个圈子里那样,彼此交流,取长补短,不断进取是一样的道理。文学创作班就是把共同爱好文学的人集巾在一起,学习交流,更重要的是修改文稿。我记得我发表的第三篇小说就是在这个班上改出来的。

支部决定过的事,你个人是无力推翻的。上级组织才有这个能力。于是,我悄悄地去找上级相关部门,请他们出面帮忙,给我把这个学习机会争取回来。不料,他们的答复于事无补。当时,我没办法不生气,不伤心,恨不得找个地方去哭一场。

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我眼里浮起的东两,一直找突破口,马上要憋不住了。我索性在路边停了下来,感觉眼皮一颤,里而的液体哗哗地抖落,肯定把干燥的脸上也抖出好几条小溪。因为只顾哭,有人走过来,我都没看清。他问我话时,我还在哽咽,说不出来。他慈祥地看着我,耐心地等在一边,说,什么事计你这么委屈,说出来让我听听。我一边哽咽,一边说,一点都没去想,站在我面前的是基地‘号首长。而且,我更没多想,即便一号首长帮我争取到学习机会,不同意我去的那些领导心里又会怎么想?他们能愉快吗?这些人际间微妙的关系,我真的不太懂。当时我足顾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参加这个文学创作班。

这个一号首长就是侯福司令员。

他听完我的话,便笑了,说,这个学习机会不错,你应该去。

我说,他们不让我去。

我让你去,你就能去。好了,回去等着吧。

我说、真的吗?

他哈哈地笑道:想学习足一件好事。我支持你。回去吧。

我点点头,破涕为笑。高兴得忘记给他敬礼了。回营的路上,我反复念叨他的活,每念一遍,都觉惊喜上头。你想,他是司令员,他都说机会难得,还说我应该去。他支持我。终于有人站在我的市场为我说话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更高兴的是,他真玄为我争取了这次学习机会。我回单位不到两个小时,就接到同意我去学习的通知。

我想,如果不遇见他,我的这次学习机会就成了泡影。我不知道,这次学习对我后来的人牛之路起到多大的影响作用,但不去学习一定会受影响,这是肯定的。事情过去快三十载,可我仍然忘小掉他在这件事上给予的父心、帮助和支持,任何时候想起来,心里不仅暖融融的,还充满了感激。

再次在这条路上和他相遇时,我已成家。没想到,这个当司令的人,会问我:小王,听说你成家了?家里还缺点什么呀?

老实人都很实在。我也是,想都没多想,就如实回答:司令、我缺一台电视机。

当时,我真的是实话实说,并不指望刊令员帮我解决困难。而且我也没想到,司令员他还能帮我解决这一困难。我更是不知道,一个基地的司令员于里,还能买到电视机。因为、我从不知道基地仓库里就有电视机,这些电视机可能是配发给机房剩余下来的,只要凭司令的批条,便能把它买山来,还能享受平价,比市而上便宜得多。那天、他问完我后,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我连想都没再玄想这个问题。我从机关办完事回来,没过多久,值班员叫我接电话。我跑下楼抓起电话,便吓一跳。因为电话里的人说他是设备处的处长。我心想,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我联想到机房,会不会是我手下的兵,捅了什么篓子?他说你别紧张,是有好消息告诉你。刚才司令给你批了一台电视机。

“啊!”喜从天降。真的,让我义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冯处长又告诉我,先到他们处交完钱,拿着发票去仓库领就可以了。

我一直不停地说谢谢。

他说,你小用谢我,你谢司令吧。

事情过玄这么多年,我还没对侯福司令说过一句谢谢的话。

那是一台北京牡丹牌21寸彩色电视机。我用了很多年,搬家时都没舍得扔。直到最后一开机就是满屏雪花,才依依不舍把它交给废品收购站。

在这物资极其丰富人情越来越淡漠的时代,如果你心里装着几则温馨又感人的小故事,而这些小故事又能让你时常想起,想起时则会有一丝温暖和感动,你能说这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其实,给人锦上添花的事,不容易被人记住:而那些为你雪中送炭的人,却会让你铭记一生。基地很多老人,至今都能说山侯司令这样那样的故事,我想大概都是这个原冈吧!

还有个挺牛动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晚上,不,是半夜三更。突然,他家的客厅电话尖叫起来。因为夜深,寂静,铃声特别刺耳,跟催命似的。他脑子里轰地一下。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电话叫,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出大事了,因为没人会在半夜给他打电话,要不是十万火急,比如翻车或出人命这类事故,打电话的人都会等到天亮再打。所以,他急忙掀开被子,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三步并两步跑去抓起电话。刚“喂”一声、就听到对方问:你足侯司令吗?

他说,我是。

接着,就听见对方在里面训斥说:

你的兵怎么训练的?

他说:怎么啦?

收份报都不会。

为什么?

我发报发了半天,总让我停下来等一下,等一下。

那你就等一下么,大概人家是新兵吧。

你们就这么带新兵的吗?

说到这,他突然反应过来,问:你是谁?你叫什么?

我是北京指挥所的某某号的报务员。然后、“咚”的一声,掼下电话自个溜啦。

在一般人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应该足: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司令,肯定会把电话马上打到这个愣头青的上级单单位,要求查他姓甚名准、不处分他,也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大会小会做几次检讨才能过关。可是,跟我们以为相反、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个老爷子穿着大裤衩,站在寒意料峭的冬夜里,对着电话机发了会呆,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又重新钻回已经凉透了被窝里。

至今,他说起这件事,都没有丝豪的恼火和抱怨,有声有色之问,仿佛是老爷爷在谈孙子的一桩趣事。

前面说过他是个讲理的人。假如别人不讲理那他也是“去他妈的”,不管你官多大、是不是上级领导,那他也是豁得出去的。这就是常人所说的抗上犯上。

有一次,上面未了工作组到基地考察领导班子。考察结束后,要返回原单位。那时候,飞机少,动车高铁更是梦想一样遥远。人们出行,大多乘火车。而火车也是分等级的。具体分为软卧和硬卧。那时候,有钱人不多,即便有钱,也很难买到软卧。在部队,规定师以上才能乘软卧。一般的干部只能享受硬卧。能进软卧包厢的,都是身份的象征。不像现在,放开了,有钱就能享受。那时候不行。我记得,那个年代回家探亲,常常为买卧铺发愁,早早地通过关系预订卧铺票。那个年代,好像每个人点的单位,都有专门的订票员,每天来回跑火车站。甚至,为了方便购票,单位还要出面和火车站搞好关系。即便这样,卧铺票也是很有限的。你想多买,是不町能的。总之,为了满足工作组的卧铺票,基地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找的关系都找了、可结果还是缺了好几张软卧票。也就是说,该享受软卧的人,享受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从软卧降为硬卧。从一等公民,降为二等公民。负责订票的相关部门,就是不敢给工作组汇报这件事,憋到最后,只能去跟侯司令报告。

怎么办?

司令知道他们没胆量去跟工作组领导报告,只好自己去报告。

据说,领导听说软卧票没搞到,少了,就有些不高兴,当场就把脸挂了下来。

侯司令一番他的脸色不对,心里也不痛快起来,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该拿的票都拿了,它就那么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铁路不是咱家开的,还能怎么样?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吧。

我们怎么不体谅了?

那位领导夹着包就走了,帽了也忘了拿。他站在那里,还追着人家屁股后面叫:帽子,你的帽子。

底下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却悄悄地为他捏把汗。还有人说,司令,你可真敢说呀!人家这次来,就足考察你们。将来你要是再有提升的机会,不得人家给你投上一票?可这老爷子自己可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他只想眼下,怎么把下属不敢说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他想,要是都不说,怎么办?总得有人做恶人不是?

不过,工作组临走前,他还是给那位领导表示了歉意,说我这司令态度不好、我现在给你检讨检讨。领导也大度地摇着手说,算啦算啦。

但是,也有人说,侯司令没能再提升,他的火爆脾气足罪魁祸首。可他自己很坦然,说累了,干不动了,可以歇了。

其实,他还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从下面这件事.匕你多少能感受这一点。

有一天,有个年轻女干部来家找他。

女干部说,侯叔叔,你还认识我吗?

他说你是谁?

她说了她父亲的名字。

他很吃惊。他和她的父亲曾搭档过很多年。在她不会走路时,他还抱过她。没想到,老战友的女儿长这么大,还成一名技术员。令他更欣慰的是,他们的第二代都茁壮成长了。

但足,让他纳闷的是,她每次上他家来,话语不多,总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不问就不吭声。他总觉这姑娘心里一定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开口说。于是,他只好说,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跟叔叔说啊!

她这才不好意思红起脸说,叔叔,我还真有点事请您帮忙。

你说什么事。

我想调回去。

哦?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现在基地最缺的就是技术干部,技术干部我一个都不能放走。提别的要求,我都答应,就这不能答应。他只好朝她摇头说:叔叔不能帮你这个忙。你要理解叔叔,

他也不知道她是真理解还是没理解、反正过了一些时候,她又来了,她还像前几次那样默默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老伴杨云香悄悄提醒说,她肯定还有什么事,是不好意思跟你开口。

那她会有什么事?

一个姑娘家还会有什么事?老伴说他木愚。

在老伴的提醒下,他试着去关心她的个人问题,问她要小要叔叔帮这个忙什么的?

她脸又一下又红了,说,叔叔,我已经有对象了,他在东风基地。

哦?这是他没想到的。这让他有些感慨。他想到自己大女儿志军,为了让她和爱人解决分聚问题,也曾出而找过自己的老战友,帮她调动,解决分居问题。眼前这个姑娘,就跟自己的女儿一样,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可不能耽误人家啊。可放走她,等于是放走了两个人。如果她留在基地,找个优秀的男干部成家,等于解决另一个人的婚姻大事。这是个多么简单的公式,以前怎么没好好算一算呢?他甚至在心里责怪基地那帮光棍们,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连个好姑娘都看不住,让人家给拐跑啦!他还为这件事、去找基地政委商量,该想想法子,怎么样都不能肥水外流啊!本来这事不该我说,可我想到了不说也不行,咱们基地年轻女干部数量就少,再外流的话、男干部成家就更困难了。你们搞政治工作的、怎么样都得想想法子,给他们创造一些条件,让他们互相认识,增进了解,促进友谊。年轻人一旦感情升温,后面好戏就来了。咱们这方面是否做得不够好?我先做自我批评。后来,基地提出“拴心留人”这一口号,希望年轻的技术干部,都能成双结对,扎根基地,为航天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挽留住她,放走了她。不过,他心里还是很舍不得的,对她说你让叔叔为难了。基地这里就没一个小伙子让你中意的?

侯叔叔,这事我们俩已经定了。我想调过去就足为了结婚。

一个姑娘家,把话说到这地步,你还能往下劝吗?再劝就是强人所难了。他再不心愿,也得把人放了。但他对她说,你得给叔叔保密,不能光明正火地走。就说你去东风学习。记住,谁你都不能把这消息透露出去,要足别人知道,我这司令就没法当厂。

就这样,他悄悄地把人放走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违犯原则性的事。但从这一点可看出,他对技术人才有多爱惜。放走一个,就跟剜他心头肉一样,让他心痛不已。

后来,他给基地的许多干部家属办随军。就是让她们穿上军装。只要家属们符合穿军装的几个硬条件,他都开绿灯放行。既解决厂两地分居,义安排-,工作,不是一举两得吗?!这样的好事应该多做。这是他的体会。

人生有数不清的一分钟。像他这样的“‘分钟”经历,却鲜为人知。那大概也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笔了!

“331-4”。

这个代号,让人马上联想到同步通信卫星第四次发射任务。

一九八八年三月七日。

就是这一天,他经历了人生最冒险也最慌张的一分钟。他说,要是这一分钟我的指挥失误,进监狱不判个死刑也是个死缓。而且,这可是倒计时的最后“一分钟准备”口令下达后,也就是倒数的分钟,不,几十秒就要发射的最后时刻,阵地“发控台”突然向他发射总指挥报告有危急情况。他这辈子参加过多少次发射,已经数不清了,可哪一次遇见过这么危急的情况?一分钟,不,马上就要“点火”发射,火箭还给你冒“泡”,指挥员是下决心打还是不打?

火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险情呢?

很多人说起“331-4”时,只熟悉“老李”排除故障的故事。这个“老李”,其实并不老,不过三十出头。但却被航天工业部以任新民老总为首的一批老专家,都异口同声地尊称他为“老李”,这可是比一等军功章还耀眼的奖赏。他是发射技术阵地01指挥员李联林。李联林和张如柏一样,是侯福从太原卫星发射中心挖来的精通发射的尖子。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在三个发射场磨砺过好些年。这个能干的李联林就在“331-4”时,因为故障重大,发射程序都走不下去了,发射指挥部只好召开紧急会议,磋商是否取消这次发射?要是不取消,除非在短时间内故障排除。就是这时候,有个人站了来,声调不高地说了一句:我来试试。这个勇于挑战的人,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两弹一星”年代那个大名鼎鼎的老将军李福泽的儿子李联林。但是,这个时候是准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有三天时间。二天时间内他要带人排查上千甚至上万个接点,要是找不出原因并且成功排故,发射任务最终还是要取消。这种压力,用今天的话来说、可是货真价实的“压力山大”,但没有压力,能配得上“老李”这个光荣称号吗?结果,他和他的团队,不孚众望,仅用一天半的时间,就找到了故障的原因,并且成功地排除了它。这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更高的,从各位老总到这位一直绷着脸的侯司令,众口一词的一个奖赏:“老李”就是“老李”,你不服不行。

后米,这发任务直按程序走得顺风顺水,没再让人多操心。

可就在“一分钟准备”口令下达后,那个下口令的阵地调度员,是不该存对话机里出声的、应该敛声屏气地听着秒针“嘀嗒嘀嗒”地走剑最后十秒钟,然后冉跟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倒计时口令喊下去,紧跟着来一声:“点火”。可他这时候,并没有敛声屏气,而是有些慌张地向指挥大厅的总指挥报告:三级火箭燃料接口处有渗透,打还足不打?

这个本该通过为部电话偷偷向他报告的突发情况,却通过扬声器,传到了指挥现场的每个人耳朵里。一下了把两位老总卟傻了。唯一没被吓住的是侯福。不过,他当时却火了,心里骂了一声“笨蛋”,什么叫“打还是不打”?程序里哪有这样的口令?

其实,他说完,自己脑子也懵了一下。那个来自“发控台”的报告,太出乎意料,把安坐在指挥位置上一直镇定自若的他,其实是吓了一大跳,不仅是吓大跳还把他“问”糊涂了。这都什么时候?几十秒的时间,你还来问我“打还是不打”?有这么问的吗?就这几十秒,你是让我考虑还是让我拿主意?“打还是不打?”你是让我去和航天部的老总们商量还是让发射程序骤停……这时候,所有的程序都启动,“一分钟准备”你都下达,还可逆吗?不可逆的话,你还问什么“打还是不打”?要终止发射,你就不能下达“一分钟准备”,可你已经下过了!你这个笨蛋!他气得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就这几十秒时间,我还能做什么?脑子里震荡着“打?”还是“不打?”,这几个字,就像坐在秋千里,来来回回地敲打他的脑壳,敲得他脑袋都痛了。

他的前排,坐着负责“331”,总体的任新民总师和负责火箭的谢光选总师,他们都是决策者之一。离他只有一臂之遥,可他有时间去问他们吗?有时间和他们商节吗?如果他现在即刻下令“不打”,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发生了故障,理应就该终止发射。这样的话,后面出了什么事,就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你想,哪个指挥员敢把带“故障”的火箭打出去?力‘一出了事……不是有现成的教训吗?两年前,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十几秒后凌空爆炸,五名航天员和两颗卫星无一幸免。说真的,美国这一不幸的事件发生,让他很震惊、也很受刺激。他也想到过白己指挥的发射,会不会成为美国第二?他心里很清醒,没有哪个发射场足进了保险箱,不存在风险的。这一点他年轻时就明白了。他也曾亲力亲为过一次风险发射,很悬乎,刚点火,火箭才离开发射架,准备飞得更高更远,不料,像个醉汉样摇摆起来,没摆两下,忽地一头栽倒在铁丝网附近,轰地炸开了。险些是掉在远处,要是近处爆炸,比美国人还悲惨。那时候,他就明白,风险两字的内涵。可是,他就是没有下达“终止发射”的口令。

为什么?

他的脑细胞在快速地运转,比计算机的速度转得还快。这几十秒里,他必须想清楚两个问题。其中是想后果吗?不打出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我在前面描述过火箭往回“吐”燃料有多麻烦。要是真打不出去,终止发射的话,又会出现什么样的紧急情况?应该等同后来发射“澳星”的”紧急关机”吧?要是真这样,在场的人能接受吗?当然,有些情况不是你接受不接受来控制和决定的,有些情况是不可控的。在这几十秒时间里,也来不及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爆炸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在用心计算。他真的在计算:这个负253摄氏度的液氢,泄漏1立方,会产生8000立方气体。现在,它正在往外喷,就在加注口上向外溢。由于它的外溢,弄得箭体上雾蒙蒙的。这存屏幕上懂行的人都能行得一清二楚。但不要怕。他对自己说。它不是喷泻,只是漏一点液体吓唬人而已。这点液体能产牛多大的浓度?如果浓度没有堆积到一定的程度,它就不可能产生太大的气体。不可能产生太大的气体,也就不可能爆炸。不可能爆炸,那还怕什么?当他把这一点想清楚后,接着又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三级加注口到二级,再到一级火箭的距离。它们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即使液体流出来,流速即便很快,也不可能在几十秒时间里到达二级、二级不可能,一级想都不用再想了。这两个问题都思考清楚后,他的脑子不再荡秋千了。答案也有了。

前面的两位老总、都拧着脖子在看他。

而他却“无视”他们的存在。在发射进入倒计时的最后一分钟,作为一个指挥员来说、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分钟,也是飞速旋转的一分钟。他真的没空给他们解释,哪怕一个眼神都来不及给了。因为发射阵地上的发控台,在等待他的指令。

这时,他决断地下达了口令。他前面的这句口令,也超乎了程序的设计,是所有指挥口令里找不到的一句话:绝对不可能爆炸。然后才下达:“按时发射”这道口令。

这两个口令,他先说给自己,也说给周边的人,然后它们通过电流,变成一串数据,这串数据又还原成成这句完整的话、到达阵地“发控台”。“发控台”的指挥员又按他的口令,回答一个“明白”、才下达了,最后“点火”的口令。

有个重要的细节,是不能遗漏的。那就是他下达“绝对不可能爆炸,按时发射”的口令时,明明是拍了桌子的。为什么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底气有些不足,需要肢体语言帮助他下这个决心?细心的人,一定能听出来,他下达“按时发射”的口令时,和他平时的口令是有一丝异样的。你想,一个人高悬着心说话、和平时说话能一样吗?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看见火箭顶着卫星,终于按时按点地起飞后、望着屏幕上这条巨龙越飞越远,渐渐变成一粒星星,消失在遥远的天幕上时,他悬着心还没完全落下,他不能落下,也落不下来。因为、前面这些数据都是理论参数,还看不到火箭卫星飞行的“真迹”。他要等到“真迹”显现、判断足否成功将它们送往它们要去的地方,才能完全把心摁回去。一级火箭脱落,二级火箭点火起飞。二级又脱落了。听到扬声器报来这‘消息后,他心里稍稍稳健一些。当听见二级和三级火箭分离、又平静了许多,当知道它们已经到达太平洋上空,最后远望号传来“星箭分离”时,他才一屁胶坐了下来,大喘了一口气。这是一块石头落地,憋了很久后,呼出来的一大口气!

全场响起了海潮般的掌声,还有彼此问激动的相拥。全场的人们都在庆祝发射圆满成功。

这时,坐在前排的两位老总,激动地站了起米,并同时向他转过身来。谢总师紧紧握住他的下说:真有你的,侯司令,只有你们这个胆量!

他说:不是胆量,是我了解发射场的情况。小然、我也没这个胆量。

这就是“一分钟”里发生的故事。真正了解这个故事的人、就那么几个人。

后来,当有人再问起这件事时,他却不愿多谈,说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我本当应该做好。

这是多么朴实的一句话,如同一个老农民面对丰收的庄稼,如同一个老工人面对流水线上的产品时、都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年来,中国航天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辉煌成就,不正是因为每个人都像侯福一样,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每个人都做好,加总在一起,不就铸成了今天中国航天事业的辉煌吗?1

总结他的一牛,其实很简单: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吃饱饭;当过兵,扛过枪,负过伤,渡过江。也可以这样说,他当过步兵、骑兵、炮兵、导弹兵、发射卫星兵。

这就是我所能描述的侯福的大略一生,但是相信每个读者都会懂得,每一个精彩的人都会有比文字所能描述的更精彩的人生。而所有的精彩,都不及侯福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更准确。他说,我这辈子对得起国家和人民,我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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