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旅天
父亲张蕴钰离开我们近7年了,他的经历、故事也已汇入历史长河的云盘。7月13日,央视7频道播出《铸剑春秋别样红》第一集,又再现我父亲以及老一辈两弹一星元勋的音容笑貌和故事,感觉十分亲切。这些故事虽然我已耳熟能详,但令我震撼的一幕是,父亲对着众多的马兰老同志说:“我们这些人,要为下一代做出榜样!”话语掷地有声,动人心魄!我感觉,这是父亲对现在从事这一事业的同志们的嘱托和期望,也是他们那一辈人为两弹一星事业所做的奉献的欣慰和骄傲。
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我理解榜样是一种标杆,是一种示范,有一股正能量。而做出榜样必须要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我回想父亲的往事,搜寻着点滴影像。
1958年8月,在旅大防卫区任参谋长的父亲接到通知赶到北京,陈赓副总长点将,要他去组建原子弹靶场。父亲二话没说,表态坚决服从命令,便去了西北戈壁。这一去就前后在新疆工作了13年,从那时起,他和他的战友常勇伯伯、张志善叔叔等前辈带领部队艰苦奋斗,白手起家,创建了马兰基地,圆满完成了多次核试验任务,其间的艰苦卓绝,令人感叹!马兰的创建者们都是接到命令,无条件地从全军各单位,全国各地奔赴新疆的。他们克服环境恶劣、条件艰辛,艰苦奋斗,为创建基地做出了不朽的业绩。他们中有些人后来离休在马兰,安息在马兰。现在还有许多马兰二代、三代的子弟仍在马兰工作。真正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按照我们现在的思维,从繁华的城市到荒凉的戈壁滩,不提职,而且一干多年,可能很多人接受不了。那么是什么让前辈们这样听党指挥,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呢?我思索着这个问题,翻开父亲的《初征路》一书,从父亲的一篇讲话中体会到他们的思想源泉。“为了国防现代化献出自己的青春年华,将鲜红的热血涂在印版上,印出光灿的国史,有此际遇何志不酬呢?你们参加的事业正是我们的国史需要另起一行书写的段落!”伟大的事业会坚定人们的信念,坚定的信念可以使人为事业献身,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多年后,父亲回顾自己的经历说:“我这辈子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参加并指挥了上甘岭战役,二是参加并组织指挥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而这两件事都是举世闻名啊!
我沿着父亲的足迹继续向前探视。
部队的职能是打仗,但基地部队职能则完全不同,必须有准确定位。父亲从初建就提出基地使命是为科研试验服务,这就确立了基地尊重科学、讲科学、按科学规律办事的基本要求。基地选址从敦煌转到罗布泊,就是一次科学决策。他没有盲从外国专家的意见,而是根据国家的目的和需求,根据当地地区的基本条件,从实际出发而定的。事实证明这是一次正确的选择,为基地的长远建设和发展打下了百年基业。当他们在新疆罗布泊找到理想之地时,父亲高兴地赋诗:“玉关西数日,广洋戈壁滩。求地此处好,天授新桃园。”后来他回顾这段往事时说:“我们从敦煌改选新疆是对的,我们选了一个好试验场,几十年了,现在看来,仍然是个好场地。”
制定《核武器试验法》是科学指导工作的又一范例。核武器试验对我国来说是个新事物,谁都没有经验。1961年2月,父亲未雨绸缪,提出制定《核武器试验法》,从核试验的组织架构,职能分工,工作流程,内容标准,协同保障、安全警戒等方面做出制度性规范。他以参加并指挥过的辽东半岛抗登陆实兵演习的实践经验,结合预设试验工作流程,组织机关和各要素单位反复研究,两年多编成。后来实践证明,它在核试验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参试各单位少走了弯路,试验工作有条不紊。在他任职期间,所有核试验做到了零伤亡,这在世界核试验史上也不多见。1978年,《核武器试验法》获国家科学大会奖。
尊重科学,就要尊重科学家。记得有一次,父亲和程开甲院士在家中接受采访,程院士讲道当年有一个工程,经他测试标准差了一点,要求返工修改,但工程已接近完成,部队也很疲劳,如果返工成本和工程量很大,会上发生了激烈争执。父亲的选择是,承担了施工失误的责任,同时坚决支持程开甲的意见。说到此处,程院士眼含泪水,声音哽咽。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递过一张纸巾,程院士顺势和父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尊重换来信赖,这种战友情一旦建立,终身不衰。父亲90岁生日那天,程院士送来条幅贺寿,亲笔写着:“九十寿诞,一生功勋”。2008年8月29日,301医院发出父亲病危通知后,程院士开完会顾不得吃午饭就赶到医院,他是父亲病危时唯一赶到床前送别的老战友。当他离开病房5分钟后,父亲就走了。第二天,他又送来一幅条幅,我们打开看时,止不住泪流满面。条幅上饱含深情地写着:“张司令员,老程送你来了!”
基地尊重科学、尊重科学家的传统,创造了良好的科研环境和氛围,保证了基地科研工作的健康发展,先后涌现出以程开甲、钱绍钧、林俊德院士为代表的科研工作群体,他们为国防装备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基地的创业史是一部艰苦奋斗的历史,是基地光荣传统的重要内容。前辈们搭帐篷、住地窖、喝苦水,用他们的身躯和顽强的意志建成了马兰新村和几百公里的场区公路。酱油张、豆腐陈、扁担书店、流动邮局、电影放映组等,滋润着马兰初期的生活。苦却不觉得苦是那时人们的感受。我翻看着父亲的《初征路》,他在20年后的讲话中说出了当时的情景“在那目光如伞光如盖,惊沙走石,寒暑无情的戈壁滩上,住帐篷、喝苦水,恶劣环境下工作,对于苦并不介意,相反觉得能尝此甜苦确实是幸运。”“看得出当时环境的苦并未放在你们心上,旺盛的情绪压倒了一切艰辛。真正折磨同志们的是那些数不胜数的技术难关和工作的难处,真使之浴寒风而汗流,暴烈日而寒战。那时谁说读书无用,谁嫌读书太多,谁说这里无用武之地?”“正是在今天,仍有所苦,苦于知识增长不够快。手不应心,足不适志。”这就是老一辈的苦乐观,他们可以在恶劣环境、资源紧缺的条件下以苦为乐,但对完成任务的本领方面却要求严格。当原子弹爆炸成功时,一切付出都是值得,一切苦都变成了甜,他们的精神在为强国强军的事业中得到了升华。他们无愧为下一代做出了榜样!
父亲很关心基地的文化建设。那时基地有春雷文工团,父亲要求他们的创作、演出都要贴近基地官兵的生活,要为官兵服务。文工团创作的《春雷之声》节目,深受官兵欢迎。父亲经常在业余时间写诗,其中有40余首与核试验有关,成为他一生诗词的主体。马兰的诗人多,这可能有父亲的影响和示范效果。文工团撤编后,基地坚持每年组织文艺会演,搞诗会、笔会,丰富了部队文化生活,以马兰为背景的诗歌、小说、报告文学、歌曲,电影、电视剧果实累累,一曲《马兰谣》在基地久唱不衰。马兰文化承载着马兰精神,鼓舞着马兰人奋发向上。2001年全军文化工作会议就在马兰召开。当时曾流传过一个名词叫:马兰文化现象。
父亲特别关心基地孩子们的教育。创建初期,他从场区或北京开会回来,总是先到学校和幼儿园工地,检查进度和质量,他要求设计上要保证20年不落后;幼儿园的地面要软,确保孩子摔不伤。离休后曾建议设马兰学校奖学金,希望马兰的孩子都能上大学,将来要出博士、学者、将军,要有原子世家。几十年过去了,马兰的孩子们都能在各自的岗位勤奋工作,也有成为将军、学者、导演、企业家和公务员的。还有一些二代、三代的子弟仍然在基地工作,有的已走上师职领导岗位。
马兰文化不但熏陶着基地官兵,马兰的孩子也是受马兰文化影响最深的一个群体。当年他们随父母从天南地北来到新疆,籍贯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同,故乡是马兰。现在他们大多数在全国各地,但他们想马兰、爱马兰,一听到马兰的消息就激动,有的甚至到了魂牵梦绕的程度。他们都愿意为宣传马兰文化出把力。十几年前,在中央电视台做导演的马兰子弟张志壮编导了《中国,1964倒计时》电视纪实片,第一次在电视上向全国播放原子弹爆炸试验的场景,影响很大。新疆某图片出版社做主编的马兰子弟刘振多年来搜集整理同学们的回忆文章,河北宣传部的马兰子弟白石支持出版了《大漠深处的马兰童年》一书,填补了马兰历史空白。他还组织河北交响乐团创作了大型交响乐《马兰颂》到基地慰问演出,受到官兵热烈欢迎。现正筹拍反映马兰初创时期生活的电视剧。
6月底,我和几位同学再返马兰,看到的是一座马兰新城。新办公楼、新宿舍、新超市、新文体场馆、新生态园,整洁的街道挂着建设“红色马兰、光荣马兰、纯洁马兰、幸福马兰”“艰苦奋斗,干惊天动地事;无私奉献,做隐姓埋名人”的横幅。见到的官兵、职工、家属、子女精神面貌都很阳光,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来到烈士陵园,站在父亲的碑前,按马兰的习俗敬上3杯酒,心中默默地说:爸爸,马兰人没有忘记您和前辈们的期望和嘱托,他们以你们为榜样,传承着马兰精神,继承了光荣传统,弘扬了马兰文化,50多年来,基地形成了以院士团队为骨干的科研队伍,圆满完成了数以百次的试验任务。基地的事业有了新的发展。我想代马兰人向您说一句,请您放心吧!因为在这里马兰精神永恒!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