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文学笔记

2016-01-31 05:47胡俊杰
神剑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叔大姑草垛

胡俊杰

捉刺猬记

不知从哪个老人那听来的,黄鼠狼、狐狸、蛇、刺猬、老鼠,是五种有灵性的动物,不能惹的。我听过了,半信半疑,却忘不了。我小时候,数学公式总记不住,记这个,不仅记得快,一遍就记住了:而且记得牢,这辈子保准忘不了。现在想想,其实记这个比数学公式更有用。

知道了这个理儿,再碰到它们当中哪一个,感觉就不一样了。总觉得蛇啊,老鼠啊,看着平常,但眼神儿里藏着东西,要么比孩子更纯净,要么比老奶奶更狡黠。说不清,总之,心里痒痒的。你要是跟他对视,被看穿的,总是你。

单把刺猬拣出来说。刺猬怎么有灵性呢?

小时候,半岛家家有草垛,松针的。半岛松林多,松针易着,用它引了火,再往上添煤加木头,拉开风箱,只五分钟的功夫,锅盖就冒了大蒸汽。

传说,谁家草垛底下有刺猬,谁家的草就永远烧不完。可见。刺猬是多好的动物!

从我家到奶奶家的路上,经过个大草垛,是胡立海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我正走着,听胡立海他老婆在背后喊我。我回头,她笑眯眯地招呼我过去。我凑上前,见她正从草垛里往外掏松针,她很是得意地说,你看,俺家草垛里有刺猬呢!

我顾不上湿,当时就跪地下了,找个角度,使劲儿把头往草垛底下探。一瞧,不得了,草垛紧底下,贴着地,卧着两只刺猬,一大一小。它们跟松针长得像,却都露出半张雪白的侧脸,黑溜溜的小眼睛,像是发现了我。它们稳稳地趴着,却把身子缩得更紧些,像两个坐月子的女人。

草垛底下还真有刺猬?这么说,胡立海家的草,这辈子都烧不完啦?我家草垛底下咋没有刺猬呢?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儿,跟我一个小孩儿面前显摆什么呢?我虽然年纪小,却生起了强烈的嫉妒。

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嫉妒的呢?没有大人教,小孩儿天生就会。

晚上睡觉,我满脑子都是刺猬。那两个半张白脸,嫩得像削了皮的雪梨,让我眼馋。

那以后,我每次拿引火,都不忘趴我家草垛底下瞧,却始终没有半点刺猬的影子。而胡立海家的草垛,总那么高,草一点儿也不见少。也没见他们家人去林子耙草啊!唉!有刺猬坐着镇,人家再也不用耙草啦!

过了一段儿,嫉妒刺猬的事儿缓和了,我小叔却捉来一只刺猬。是只老刺猬,个头儿不小。把它放在水泥地上,我左右围着看,真看不出这家伙有什么神通。

晚上,小叔说,人睡觉,刺猬也要睡觉。又不能让它趁人睡觉跑了,怎么办呢?小叔找来个搪瓷脸盆子给它扣住,上面再压块大石头。好了,踏实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跑上前,见大石头还好好地压着,只是脸盆似乎挪了地方。揭开一看,傻了,刺猬不见了。

找遍整个院子,不见刺猬踪影。不可能呀,水泥地,没见刺猬凿洞,也没见它把脸盆掀翻,怎么就逃了呢?我不干了,拽着小叔的衣襟儿不放松。小叔好像也闹不懂,只含糊着说,刺猬会变魔术,你不知道啊?

这不是明摆着搪塞我吗?

为着刺猬的失踪,我哭闹了一场。

你别说,小叔还真有本事。没过几天,又给我捉来一只刺猬。晚上,又照上次的方法找盆扣了。为了治我哭闹的毛病,他嘱咐说,让我晚上别睡觉,就在月亮地里蹲着,守着刺猬,一定闹明白这家伙是怎么逃的。回头讲给他听。

我傻乎乎地高兴了。上半夜,我眼睛锃亮,紧盯着脸盆子,可一点动静也没有。中间掀开看了两次,刺猬乖乖地趴着,像是睡着了,没一点响动。下半夜,我实在熬不住了,哈欠连天。实在扛不住,跑回屋上炕睡了。

清早一睁眼,我急了,刺猬不会又跑了吧?到院子里一揭盆。果然空了。我后悔,真不该犯瞌睡。怪谁呢?

这刺猬逃跑的谜团,不仅没解开,反而越滚越大。但这次怪不着别人了,所以没好意思再哭闹。后来闹明白了,这是小叔的计。一个小孩儿,哪能在院子里蹲一宿不睡觉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么!大人们心眼儿可真多。虽然心眼多,但刺猬逃跑的事儿,他也说不出个原委。

打那后,小叔再也没给我捉过刺猬。刺猬逃跑的谜团,我也并不较着劲儿一定要解开了。因为慢慢长大,我开始容忍心里有解不开的谜。

小学五年级,看作文书,其中一篇写道,刺猬吃了盐会咳嗽,跟老奶奶的声儿一模一样。所以,夜里听着院子里有老人咳嗽,千万别害怕,兴许是刺猬。

前年出差到南京,接待的人安排吃刺猬宴。说刺猬煲汤特好喝,暖胃的。我听了直摆手。在半岛,刺猬是护着草垛的,刺猬是给小孩儿变魔术的,可不是拿来吃的。

海神娘娘保佑,刺猬宴上的刺猬,可千万别是当年从我搪瓷盆里逃跑的那两只。

赌棍

结婚前,奶奶坐在炕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嫁男人,抽点烟喝点酒都不是毛病,长相不济也不碍事儿,可千万别沾赌。我连忙点头。奶奶却还是放不下心。

一个“赌”字,让奶奶提心吊胆了大半辈子。她的两个女婿,也就是我的两个姑父,都爱赌钱。爱到什么程度呢?爱到为了赌,能倾家荡产。

小时候走在街上。常有大人说,你的俩姑父都是赌棍。这“赌”字我明白,可为什么后面加个“棍”呢?人,怎么就成了棍?后来有了点文化,觉得这“棍”字实在用得好,恶棍、搅屎棍、赌棍,各种棍,都是横竖不招人待见。

大姑父是鱼贩子,80年代,还不兴做买卖,半岛的大多数人都老老实实下海打鱼。可大姑父有头脑。胆子也大,硬是闯出了门道。刚开始倒卖点小鱼小虾,在城里鱼市上摆个摊儿,后来越做越大,开始给城里的海鲜饭店供货。

“财大气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人有了钱,说话的声儿就粗了,口气也大。大姑父一去奶奶家,吆五喝六的,打老远就能听见。大姑父有钱了,他不吃3块钱一斤的虾爬子,只吃30块钱一斤的对虾。大姑父有钱了,人也开始发福,腰包鼓了肚子也跟着鼓,脸上放着光,一手戴好几只大金扳指,一看就跟苦哈哈的渔民两样。

大姑父爱赌,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般男人能挣钱,有点小毛病,老婆都能包容。大姑父发了财,大姑还能不让他赌钱吗?一年输个几万块钱不算什么,再说了。还有赢的时候呢!可谁也没想到,大姑父赌钱败了家。

大姑家住城里。突然有一天,大姑哭着打来电话。说出大事儿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爷爷叫上我爸就进城了,大姑父闻声儿早就溜了,只剩下大姑在炕上哭,估计都快嚎干了。

原来前一天傍晚,大姑父喝了点儿酒,跟人堵上了。那天赌局很大,可也奇怪,一帮人都赢钱,只大姑父一人输。输了就算了,可那天大姑父像是中了邪,越输越想捞本儿,不知不觉赌到天亮。要散的时候,算算打下的欠条,竟有70多万。大姑父一下傻眼了,像是从梦中醒过来。明白自己被人给设了局。可闯下的祸收不回来,怎么办?别说大姑会不依不饶,他自己也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大姑父的赌钱故事,像是《活着》里的福贵。

70多万,大姑父的积蓄差不多见底儿了。原来,大姑父也算不上富得流油,就是架势拉得大,爱吹牛。赌那一晚。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不然后来他怎么到外地去躲债了呢。大姑也不在家当太太享清福了,去宾馆找了个管仓库的活儿,一个月挣几百块。

前两年,大姑父回来了。近50岁的人,又当起了鱼贩子,在鱼市上租了摊位,从头再来。据说已经不欠债了,老老实实挣钱攒钱张罗着给儿子结婚。儿子20出头了,也没人给说亲,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爹是赌棍。

在鱼市上碰见,大姑父神秘地把我爸拉到拐角:“哥,你妹夫我现在不赌钱了,我一年能挣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巴掌。5万块钱,说起来还不够他以前赌一天的,现在要吭哧吭哧忙活一年。

人啊人,上哪找后悔药吃呢。

我留心,大姑父瘦了,肚子小了,金扳指也都没了,只是还没改那吹牛的毛病:“哥,给你弄俩鲍鱼吃吃,两头鲍,饭店卖三百八的,我常吃。”我爸一摆手走了。老远地看着大姑父。穿着黑胶皮靴子,吃力地挪着鱼箱子,忙着给海鲜换水,像是工地上当小工的。

再说这二姑父。大姑父是一夜败家,二姑父不一样,他是细水长流,一点儿一点儿地折腾。二姑父爱赌钱也是出了名,赌到把自家当了赌场。家里设好几个赌局。一年四季,白天黑夜,生生不息地赌着。

二姑父也是鱼贩子,虽然没干什么大买卖,却也不少挣钱,一年剩个十万八万也是有的。他挣的钱,都用来赌。春天挣钱,夏天赌钱,输光了,秋天再挣钱,冬天用来赌。

说来都不相信,辛辛苦苦挣的钱,干输,就不心疼吗?二姑父还真是不心疼,他认为,钱用来赌,是最过瘾的。除赌钱外,其他啥事儿都没意思。

就因为这个,二姑两口子总吵架,吵得凶的时候嚷嚷着要离婚。可最终没离成。半岛不兴离婚,再糟的日子,也能凑合过。我爷爷生气,不许这二女婿进家门。半岛人谁不笑话,这家天天赌,过得叫什么日子呢。

有一次,我爸过生日,全家聚着吃席,冷不丁二姑父喝多了,竟然哭起来了。趴在桌子上,边哭边喊,有些酒后吐真言的意思。他对我爸说,知道为什么赌钱吗?都怪你妹妹肚子不争气。真要有个儿子,将来继承家业,也能有个奔头。可偏偏生了俩丫头,这下好了,攒钱顶个屁用……

二姑父认为自己总结的是人生真谛,所以就这么坚持着,赌着。多年不变。他不变,我二姑倒是变了。她学精了,不再跟二姑父对着干,而是支持他开赌场,自己在家里做起买卖。中午蒸一大锅包子,十块钱一个。赌钱的上瘾,懒得回家吃饭。赢了钱的人不吝惜,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请全场的人吃包子。二姑的一锅包子能卖好几百块。再加上卖啤酒,卖瓜子,都是一口价,真不少挣钱。二姑整天乐呵呵的。

前两年,二姑的俩闺女都成了家,春秋两季跟着他爹贩鱼。半岛搬迁后,渔船越来越少,鱼贩子也缩水了。上次回家乡,在楼下碰见二姑父,不知为什么,他没赌。家里的麻将依旧噼里啪啦响着。他一个人蹲在墙根儿底下。轻轻摇着小车里半岁的外孙女,眼里流露着慈爱的目光。我凑过去,外孙女像是认生,撇着嘴要哭,二姑父连忙抱起来,用手在孩子后背轻轻拍打着。

我发现,二姑父老了,像是赌不动了。

为啥鱼贩子都爱赌钱呢?兴许是渔民的钱是靠命换的,不舍得拿来赌。鱼贩子的钱挣得容易些,平时不是买就是卖的,也跟赌钱差不多。

是不是每个人老的时候,都会有后悔的事儿?二姑父不赌了,是不是说明他后悔了?人如果都能像老的时候那么明白该多好!干错事儿的时候,多少人拦着都没用,非等到把祸闯够了,把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能消停。看看周围,糟蹋得不剩什么了。让以前骂他的入看起来,怪可怜的。

奶奶就生了俩闺女,都没嫁好。俩女婿结婚时看不出将来能赌。可人都是会变的,这会儿的好人,说不定以后变赌棍:这会儿的赌棍。也保不齐以后变好。俩姑姑摊上俩赌棍,是没办法的事儿。好在俩人现在都不赌了。

夏夜,半岛西向东

夜深了,海水凉了。海水一凉。吹的风也就凉了。半岛的男人和女人,大炕上叉着腿,被这样的海风吹着,也都乏了。白天,谁家打鱼多,谁家打鱼少,谁家的媳妇比谁家的好。瞌睡一来。都归了零。

人睡了,狗还醒着。

这时候的半岛,狗开始做主。它们聊天。狗跟人不一样。狗不分三六九等,不记仇,不因为哪家穷就排斥哪家的狗。它们也不管人的事儿,谁家主人跟谁家主人有过节,并不影响它们交往。你一声、我一声,都能聊。没多会儿,全村的狗都加入了讨论。有的狗话多,有的狗话少,却都规矩,不抢话,也没有哪条狗发怒。狗的世界比人和谐。

狗醒着,半岛也醒着。

半岛西头,胡本同家的电线杆子上,猫头鹰像揪着谁不放似的,“咕咕咕咕喵”,叫得正欢。

往东走,都黑了灯,可胡本章还在骂街。骂街其实就是骂他老婆。胡本章骂他老婆骂了50年。年轻时,他老婆一连给他生了俩闺女,都嫁出岛了。“真他妈要有个儿子,我干大船哪个比得了?现在干个小船,转腚都费劲,能剩几个钱……我他妈70岁的人了,还成天的遭大船祸害,那帮狼崽子,吃肉不吐骨头……没儿子呀,没人给出头……”

胡本章准又是喝了几两酒,骂的声调儿都拐着弯,跟唱曲儿似的。被海风吹着,一阵一阵的,却也不那么刺耳。他老婆听了几十年,倒成了享受,早迷糊着打了酣。

再往东,胡立臣家刚睡下,门就被捣得咚咚响,那架势,门像是要散架。准是出什么大事儿了。一听,是他侄子国柱的声儿:“叔,你家船叫人给点啦,快去看看吧!”胡立臣毛了,光膀子就跟侄子奔了码头。

老远,见海上一团火光冲了天,胡立臣连跑带蹦地靠了前,可不是自家的船么,他老婆给扎的小旗子正醒目!看这火势,哪个船也不敢靠前啊。

老婆也应声赶来了,老远就嚎开了:“哪个不得好死的啊,老天爷啊,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啊……”

船越烧越旺,黑烟一阵阵的,在黑夜里散开了。

夜深了,黎明还远。寡妇胡艳南家的老鼠夹子“嘣”地响了。这次可逮着了。一只老猫“喵呜呜”地惨叫。老鼠夹子不夹老鼠,却夹猫。胡艳南在炕上听着猫叫疼。总算解了恨。怎么呢?胡艳南晒满地的鱼干儿,叫这胡二家的老猫叼了一半吃。还专拣好鱼吃。老猫每晚来胡艳南家巡逻一圈,拣鱼吃,“知道俺家没男人护着,就欺负俺!真是精坏!”胡艳南恨透了这只老猫。

借着月亮,胡艳南抬头看看院子里夹住的老猫,翻了个身儿,嘴里嘀咕着:猫也随主人,老猫跟他主人胡二一个样,专爱偷腥。放着自家鱼不吃,专吃别人家的。要再敢来,还拿老鼠夹子伺候着!

再往东,到了东山脚下。有两个人影越走越近,是一男一女。女的是胡立山家的闺女,男的,认不清,好像不是半岛的人。一猜就知道了,是胡本全船上的伙计。

胡立山的闺女小玉二十刚出头,生得白嫩,高个子,一头长发垂到腰了。小玉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细腰肢扭成了八段,说话也柔和,不像半岛的其他女人都爱扯嗓子喊。傍晚船来,小玉在码头上这么一扭,满船的伙计们就来精神,都顾不上干活啦,话多起来,眼神上上下下地瞟着小玉,还相互打着口哨。

就数胡本全船上的伙计有艳福,小伙子长得有棱有角,英俊,又有些手段,早晚地把这小玉给搭上了。街上风言风语的,胡立山早听说了,哪能同意!!咋能让自家的千金嫁给个外地的穷伙计呢?可是没辙。小玉生了丹凤眼,天生叛逆的种,教训几句也不听,一巴掌上去,更拗了。算了,总不能成天拿绳子捆在裤腰上啊。

这不,船靠了岸,月亮上了天,他俩就上了山。这东山本是荒山,没人靠近的,夜里又深又黑。但有这小伙子护着,姑娘哪还能害怕呢,光剩下红着脸哼歌了。这东山像是专等他俩。他俩一来,草啊,树啊,石头啊,都不那么硌人了。那么大一片林子,就都归了他俩了。那时候,好像半岛都死了,就他俩活着。

半岛的乡亲啊,快来看看,这成何体统!

其实,爱谈论是非的,只有人,半岛可不管那么多。半岛管不住猫偷鱼,管不住火烧船,还能管得住这大姑娘小伙子偷欢吗?

他俩从东山顶上下来的时候,背后放了光,好像要升起太阳。

鸟啊,虫啊,先醒了:狗叫了一夜,正开始困顿,脑袋贴了地:船却醒了,响起了脆生的马达。最后醒的,是半岛的女人。

女人醒了,洗把脸,就直奔菜市场。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在菜市场准能打听着。

上面的故事。我就是在菜市场打听的。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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