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赌
文/鲍尔吉·原野
发明骰子这个人,应该属于伟大的数学家和哲学家之列。把一块兽骨磨成六面,添上数字,抛出旋转,表达变化无穷的命运。简单与复杂在这里构成两极,这就是伟大的标志。骰子显得无比简单又无比复杂,所以令人莫测。从古到今,人们把它扔来抛去,数字仍然只是从一到六,但当事人的悲欢,没有一局相同。
骰子上赫然显出的是一种命运,但又不能揭示命运的谜底,这又是它应该被诅咒的地方。面对牌桌上的滚滚烽烟,人们又要说发明骰子的人是一个伟大的混蛋。
由骰子开始,人们走上了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豪赌之路,两旁风景,惊心动魄间已悲欢离合。有人说蜉蝣命短,只知朝而不知夕。赌徒的生命比蜉蝣更短。人生多少美景被忽略,多少机遇被错过了,即使活过百年,在脑子里也只是依稀的茫然。浮士德说:多美呀!我看到了,再近一些吧。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尚是认真生活的人,对生命的美仅仅是窥见一斑而已。赌徒除牌桌之外,还看到了什么呢?蜉蝣是古人眼里的微生物,像尘土一般不足道。哲人从这短促的生命里看出了无常,顿悟人的生命虽然比蜉蝣长,但在宇宙的光阴中也是刹那而已。但蜉蝣从朝到夕的一生中,尚且幼过、长过、爱过,然后从容死去。这种生命节奏也许比人中赌徒更高明。
赌徒可怜。凡充赌徒的人都是强者,谁心里不是顶着一腔直顶脑门的霸气?他们不服输,服输了就不算赌徒。他们如同驱使百乘之军的诸侯,在掠走别人的土地之后赢来自己的命运。他们赢得来钱财,也输得起钱财,但能赌得起命吗?命这东西,太残酷了,或者说对赌徒太残酷。它在一次又一次展露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之后,便是无情一击,足使你卒命。对未亡命者,又是灿烂之笑。但赌徒不知此中底蕴,如果他们知道了就成不了赌徒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手里赢到了多少钱,像屠刀下的婴孩那样天真而纯然。
胡适博士把抽大烟、裹小脚、纳妾以及打麻将说成是中华民族的“四害”,并说这些顽疾足以亡国,显出了痛心疾首的忧患之心。麻将是中国人发明的,欧美曾一度风靡,后来又不见踪迹了。这是他们那个民族天生的抵抗力所自觉排斥的。每一个民族,其优秀的标志即在于能够自觉识别利弊。那种崇尚劳动、敬神而重生的民族,是不会沉溺于麻将桌前的。但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无所谓利与弊。麻将和赌联姻才令人惊惧或令人欣然。但是,如果不赌,麻将何以迷人?连国学大师梁启超亦言:“只有读书才能够忘记打麻将,只有打麻将才能忘记读书。”
然而,“赌”似乎永远不能禁绝,它是一种未知又轻而易举让人摇身一变的诱惑。在人类所面临的诱惑中,色出自本能,财由于贫困,气因为不公,酒则为了解忧,只有赌,让人费解又让人不能自拔。人们常说,我们不赌,只是玩一玩。但在玩一玩当中,何尝不暴露出一种整体的赌徒心理。
麻而不赌是素来让人瞧不起的孱头,但敢下豪注的壮士又何尝被人认为是英雄?命运在此间翻云覆雨,赌场上找不到一个赢者。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旧时天津卫的“混混儿”在输了钱之后,自股间割一带血的白肉作注,令赢者色变。真正的赌徒可以押下妻子田舍、名誉地位,他赌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赌的是命,但命对赌徒最为不公,在给了你金银满屋之后,又陡然变脸了。为什么?因为世间在“赌”之外,还有一个公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