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宁
白骨精的规训与自由
文/张宁
与吴承恩《西游记》原著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相比,郑保瑞的《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最大的改编就是增加了白骨精“前世今生”的戏份。在影片中,白骨精不再仅仅是一堆白骨,而是有了17年的人生和千年的恨,有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在这样变化中,我们看到的除了巩俐那久违的星光流韵,还有关于规训与自由的哲学追问(与作为宗教的佛教无关)。
对于前世,白骨精念念不忘,因为她含冤死于客地他乡。白骨精还没有化作白骨之前,她是一位妙龄少女。16岁那年,她被迫嫁到一大户人家。第二年闹饥荒死了好多人,村人认为是她把噩运带到那里,她是妖孽。于是全村人把她扔到绝岭峭壁,让秃鹫把她吃掉以祭天神。少女死后冤魂不散,白骨僵尸遂修成千年之妖。千年大限一到,白骨精的魂魄将化为乌有,灰飞烟灭。在这个结果出现之前,白骨精的命运还有两种可能的转机。唐僧欲以其慈悲之心和一己之命度化白骨精,帮她转世做人;白骨精却想吃了唐僧,进而得以永世为妖,她不想轮回,不要做人。
对两个人博弈胜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孙悟空。作为唐僧的徒弟,孙悟空要灭掉白骨精以保护师父。可是阻止孙悟空这么做的正是唐僧,唐僧认为孙悟空这是滥杀无辜,于是紧箍咒伺候,每每孙悟空疼痛倒地,白骨精借机逃走。接着白骨精打起了“受害者”孙悟空的主意。她对孙悟空说:“咱俩都是妖,是同类,同类就应该互相帮助。金箍圈,你摘得下来吗?你要想自由只有我帮你,吃了小和尚,就没人念咒了。”没错,白骨精一语中的,尽管孙悟空有了官方承认的身份和编制,但也因此失去了我行我素的自由,而且他和白骨精原本确是同类。在《西游记》原著中,孙悟空对唐僧解释为何自己认定幻化人形的白骨精是妖精时说:“老孙在水帘洞内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变化迷人。”嗯哼,吃人套路完全一样。
白骨精的计划听起来竟是那样合理,这样一来白骨精自己得以永远做一个快乐的妖精,而且顺带着“拯救”了孙悟空,他不用承担杀师的罪名就摆脱了金箍圈的束缚,再也不用跟这个肉眼凡胎的和尚废话。他们除了拥有“妖”这个共同属性,还有一个同样的价值追求——自由。白骨精费了这么多心思要得到的无非是自由,诱惑孙悟空给白骨精让路的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自由。而唐长老呢,是甘愿被白夫人吃掉的。他认为西去的路上不能跨过一叶苍生,如果就此离开,即便过得了千山万水,也过不了他自己。取经是为度世人,眼前一个孤魂都度不了还谈什么度世人?
孙悟空并没有与白骨精合作。观音菩萨告诉孙悟空,金蝉子,也就是唐僧的前世,等了他九世才等到今生和他一世的缘分,将他引入成佛的正道。孙悟空接受了规训,白骨精逃不过轮回,因为她遇上了唐僧。唐僧愿意牺牲性命以自己的魂魄引领白骨精去投胎转世。观音菩萨又对悟空说:“一直以来,你用自己的错与对去看别人的对与错,你火眼金睛看的是真相,但你师父看的是心相。”听起来,这似乎是观音的高明,的确,眼睛看到的未必是本质。然而,在出发点上这与吴氏原著所传达的“肉眼视之,则月貌花容;而道眼观之,则骷髅白骨。人苟知其为骷髅白骨,亦何苦甘为所迷”(憺漪子评语)的思想截然相反。《西游记》原著是承认唐僧是曾被白骨精的容貌所迷惑的,郑氏《三打白骨精》却用观音的话为唐僧的错误辩白。这就出现了孙悟空捉妖对还是错的悖论——观音令他一路除妖以保护唐僧,于是他打了白骨精;唐僧认为他打得不对而驱逐他。他去找观音评理,观音说:你师父是对的。在规训权力之下,孙悟空无语了。
是的,无论是白骨精、孙悟空还是唐僧,他们都在冥冥中进入了一种规训的模式。做人、度人、保护取经人,都是规训。白骨精拒绝规训,她想避开轮回;唐僧主动接受规训,他认为修炼成佛方能抵达极乐、获得自由;孙悟空则在徘徊中由被动到主动进入规训模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曾经拒绝规训,被取经人带出五行山的孙悟空注定要接受规训。人人追求自由,但无人不在规训之中。白骨精逃避规训,可能落入万劫不复,她宁愿灰飞烟灭的决绝距离自由之境又有多远呢?唐僧曾对沙悟净说:“你眼睛咣一下睁这么大,你也是看不见路的,路必须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那么,在白骨精那怨念深重的漫长一千年中谁又给她指过一条明路?不愿轮回是怕了人间的苦,别忘了她死得有多凄惨。她的路,不是也得靠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吗?
影片的结局,看起来是非常圆满的。白骨精被成功规训与度化,赶着去投胎了;孙悟空坚定地背上唐僧的金身西去;而伟大的师父即将重生。皆大欢喜,但我仍然担心的是,白骨精的新一次轮回里,会有幸福与自由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