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在反映新时期军队生活的作家中,朱苏进当之无愧地可以称之为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他从中篇小说《射天狼》伊始,似乎一发而不可收,在数年的时间里,接连发表了《引而不发》《凝眸》《第三只眼》《绝望中诞生》《接近无限透明》《清晰度》《欲飞》《孤独的炮手》等一批脍炙人口、享誉甚高的作品。其在表现当代军营生活方面的独创性开拓,及其所体现出的强烈而鲜明的审美特征,不仅有力地引领了一时的军事文学的风尚和潮流,对后来的创作也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至今仍有论者不时地提及朱氏的创作及其价值,慨叹其风格的坚韧和笔力的强悍,大有在现实军事题材的文学创作上,应奉其为圭臬与模板的意思。
相比较而言,尽管《射天狼》可能是其真正的发轫之作,而且后来的作品更不断实现其意蕴的深化与拓展,并且也都体现出艺术上的高质量,让人赞叹其对当代军旅生活的那种独具只眼的发现。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部小说似已奠定与呈现了独树一帜的审美特征与无人可及的创作风范,因而仍然是给人印象最深,且被时常提及的作品。小说发表的年份很值得注意和深思,这是一部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初的作品,这不仅关乎作者未届三十这样一个还算青葱、意气风发的年龄,在文学上已深怀一种打天下的雄心;而且作者列于复苏与振兴文学的拓荒者阵容,既表现出了极度的渴望,也反映出了罕有的锐气,一开始就攀上一种独领风骚、令人仰望的高度。
同时更关乎作品的题材取向、观念表达与价值追求,这一点更带有根本性的意义。从战争岁月走进和平年代的中国军队,尽管后来也与不同的敌人有过数番交手,但都是一些零打碎敲的局部战争,毕竟不是全局意义上的。因此对于和平状态下的军队与军人,在三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大多都是远离硝烟的,战争只不过成了一种辉煌的追忆和朦胧的想象。然而所有进入军旅的军人,似乎也都纠结于战争与和平的问题,在献身军旅的岁月中,虽然不相信战争明天真的就会降临,却仍不敢懈怠地紧绷着一根警惕的弦。他们有着怎样的心理与情绪、性格与状态、遭际与命运,当然都是很值得军队作家去关注、思考和表现的现实内容和课题。那一个时期的军队青年作家朱苏进,仿佛就是为此而诞生的如教徒般的人物,他高度关注、精深开掘且激情描绘于此,使其对当代军事生活的反映,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正文学的新生界。
小说《射天狼》是从一次炮兵部队的偏弹事件切入。和平年代的实弹射击训练中发生偏弹伤人的事件,使早已没有远离战争,甚至是没有大事发生的部队,算是立刻摊上了大事,对此事故责任的追究,必然将小说中的人物一下子推向矛盾的风口浪尖。然而这仅仅是叙事的前导或铺垫,小说真正聚焦和引出的却是袁翰,一个看似置身事件之外的人物。他探亲超假归来时,在演习中竟然被恼怒不已的副团长颜子鹄晾在一边,便要块雨布顾自在路旁山坡上就地酣睡,其身心疲惫且狼狈不堪的亮相,似乎给小说平添了颇重的悬念,然而作者也正借此展开了对于部队生活矛盾的揭示,对于军人形象的刻画。
偏弹事故原本是某部三连所为,在四门炮有五个连排干部的情况下,三炮出现了一百密位的误差,这足以说明一个连队军事和心理素质方面所存在的明显问题,也充分表明处于和平之中的某些部队事实上存在的短板。而作为一连连长的袁翰,之所以“被成为”小说的焦点,在于这打靶还要不要继续,在于紧接三连出场打靶的一连,会不会重蹈覆辙,这显然都是人们所颇为关切的。然而问题还不止于此,更在于此时归队的袁翰,公然超假20天却拒不说明任何理由,并且实弹射击时作为连长的他居然不在其位,这无疑也是极为严重的问题。两件严重事情纠结叠加在一起,自然使刚到任的副团长颜子鹄满腔怒火,因此即便袁翰此刻匆匆归队也对其视而不见,仍令一连指挥排长代行连长之责。
小说在此似乎进入了某种逸趣横生、引人入胜的段落,即一连虽则在连长缺席的情况下,似乎有分不祥之兆,但却在指挥排长的带领下,竟然打得十分漂亮,不仅仅是发发“命中”,“炮弹像被目标吸引过去”,而且是“粉碎”的效果,“把目标都炸没了,一点没剩下,”因此受到颜子鹄以炮兵特殊方式的奖励,即追加四发炮弹,“多打了一个转移射”,可以说是取得了与三连决然不同的成绩与结果。年轻的指挥排长因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巨大欢乐”,由浅浅的笑意逐渐变成“格格”的欢笑。这种写法技巧高明、可圈可点,其通过一个连队在连长缺席的情况下.仍然表现出色,反映出作为连长的袁翰,平常对于连队的那种严格铸造,对于指挥排长这一角色的刻意培养和要求,“你只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全连,就算是帮我大忙了。”正如颜子鹄所评价的那样:“一个连队失去连长仍然能打胜仗,正说明这个连长不平常。”上级如此的赏识和理解,对百味心境中的袁翰,无疑是最大的奖赏。
小说更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一连,而所有的描写事实上都是意在刻画袁翰,连队的全部表现也都是连长形象的外化与延伸。作品的文字在此极富力道和神采,如在描述震人心魄的“立正”口令时,作品这样写道:“全连霎时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内心欲念,全部固定进条令规范,生命被此令锁住,力量压缩到临炸前的瞬间,每片衣襟驯服地贴在僵硬的躯体上,蚊蝇可以恣意蹿上他们的脸庞……这口令控制的一个整体,可以随你出征任何一个经纬点。”没有对队列的亲身体验,没有对队列提升和强化军人意识与意志的深切领悟,是很难使描述的文字具有如此的张力。作品又写到袁翰在全团队列面前喊口令,“袁翰采取立正姿势,根本看不到他鼓气、用力,便发出了音调不高但极有力度的声浪,仿佛是门小钢炮。”人物在内敛中爆发出的职业军人的强烈美感,能够给人以似乎是无声的,却是巨大的震撼力量。
袁翰没有因自身的优异素质,水到渠成地升任作训股长,而被调任出事的三连当连长,这可视为小说沿事先的布局所展开的线索。一个干部由先进单位调往后进单位,其意味绝不是贬抑而是重用,其目的在于要使情绪低落的三连,能够在袁翰的带领下实现面貌的重大转变,进而证明一个卓越的连长,对于连队建设的重要意义。袁翰到三连任职,不仅以过硬的军事素质,在细微处垂范与雕刻,使这一“作风散漫”的连队在面貌上发生了巨变,显示出一个过硬连长的本色与作用;而且在老连长即将离队时擅自用公家的木板打箱子,以及副连长想转正未成而冷眼旁观,等等一系列的矛盾焦点上,来展现他的宽广胸怀与处事方式,小说所采取的叙事策略显然是迂回战术,在更进一步上完成对袁翰这个形象的塑造。
小说对袁翰这一具有新时期特征的人物形象,极其注重其内在精神气质的揭示,把他作为理想而完美的当代军人来刻画。如他在超假归来时,超假就是超假,处分也自坦然接受,并不作任何的申诉与辩解;颜子鹄对他的那份知己与赏识,虽然在表面上装得十分淡然,但在内心里却充满着快乐;打靶归来时意识到一连战士们因成绩优异开心地唱歌,而没有顾及三连落败中的情绪,便当即严加制止;在操场上集合起一连的官兵,处之泰然地在众人面前宣布自己受处分的决定;作为炮兵出身的他,因枪打的差劲遭到修理所同志的制止与嘲弄,仍然表现出应有的礼貌与“平静”;同级别的三连长私自用公家木板打箱子之举,既不能不闻不问,也不便生硬地去制止,而是在门外颇为为难地踌躇与盘桓;组织三连全体官兵热情地欢送转业的老连长,众人发现心有愧疚与不安的他,终于没有带走那只箱子。小说通过对种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和场景的描写与处理,写出了人物内心的那份细腻、无私、磊落与高贵.写出了袁翰作为军人的那种独有的风骨、过人的品行和性格的硬度。可以说作为杰出军人的袁翰,其优秀的素养是对当时军人形象的概括与升华,作品也因此成为对真正军人品格的文学性雕塑。
对于袁翰个人情感与家庭生活的描写,穿插和交织在小说的整个叙事之中,使作品与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带上了更为悲怆沉郁的基调。作品虽然赋予人物以职业式的理想色彩和典型特征,却并没有回避当时军人所肩负的生活重压。袁翰的超假并非有意为之而因实出无奈,其作为军人与妻子聚少离多的事实,及其微薄羞涩的工资,都难以让其面对妻子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五六岁的胆小多病的女人”,难以面对刚刚降生的孱弱的双胞胎女儿。这就是袁翰作为军人的现实困境。是妻子这个无助女人的那份挽留拖住了脚步,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将身上的钱都“摔给她”之后,无语而无奈地踏上归程。火车站目睹一对军人父女相见时的触景生情,归队后频繁收悉的催归电报,是寄十三元钱还是寄十元钱这种囊中羞涩的汇款,等等,都是那一时期军人窘迫艰难、内心负重状况的真实写照。正是袁翰这样的军人,尽管在转业与留队之间、事业与情感之间、好军人与好丈夫之间,作着艰难的抉择,却仍然一次次地将妻子无比急切的电报藏起来,继续着自己的使命与担当。这种极具悲情色彩的描写,给袁翰赋予了更多的血肉,也使这个人物在读者眼中,显得十分真实与伟岸。
射天狼,作为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巨大明晰的意象,显然是对军人职责与担当的当代诠释。虽然小说的结尾写到主人公们所参与的天狼号演习,可视为点题切题的情节,但实际上军队存在的根本职能,仍然如苏轼词中所写的那样:“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也许军人的全部存在价值和日夜准备,就是为了一战。小说的描写尽管偶有生涩之处,但以其对军旅生活、军人形象的精细观察、准确把握和生动描写,让读者更多地认识和理解了当代军人这个角色的意义。作者在小说中已经敏锐地感受与发现了军队生活中具有的那些不相适应的东西,以及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军人是怎样享受和平,忍耐寂寞,却咀嚼痛苦,忍受失意,经历着生活与心灵的艰辛跋涉。袁翰立了一个三等功,却失去一个女儿,这就是军人及其亲人们在和平年代,必须承受的牺牲与奉献。其炮车开往演习路上,看到怀抱孩子的妻子,因久等丈夫不归而前来军营寻夫,作为军人的丈夫却又正在走向尘土弥漫的演习场,这是多么令人心酸感慨的一幕。“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或许表明军人们在无奈中的坚守,枯寂中的承担,才是其真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