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艺嘉
董夏青青的短篇小说《垄堆与长夜》,在广阔与荒凉的背景之中,讲述一个蜷缩着的、微小的生命如何渐渐消逝。
小说本不长,我想谈的是故事中的主角。刘志金这个人物在年轻女作家的笔下活得极清淡,又极沉重。
“缺氧使人记忆减退。那些倒霉鬼,被戏弄的,我们唯一可称作是朋友的人,像菜板上的苍蝇不会久留。”
“垄堆帕米尔上遍布垄堆,不长草木。不长草木的垄堆真孤单。”
董夏青青的语言精练而老辣,审慎而又精确。寥寥数笔,就将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刻画出来了,且性格明晰。她个人在西北的工作经历定是经过了一道道的转化与历练,才提炼出简单而“烧脑”的文字。字里行间处,我找到了一种失落已久的阅读的传统与快感,她调遣词句时表现出的小心而又机智的态度令人折服。
倒霉鬼的人生想想便知,向来是不幸和可怜的,却又偏偏生活在不长草木的垄堆之间,不幸和可怜便添了双份。长夜漫漫,黑幕覆盖,夭折在寂寥之中的生命更是消失得不易察觉。
故事发生背景是西北帕米尔高原的原始之地,那里还在上演着亘古不变的适者生存的法则,若你的血脉中浸染了一方水土,与之相互依恋依存,便可获得某种持久的安宁。高原缺氧,人的记忆力减退,或许也是老天赐予人类的优容与特权,使得人能够获得与自然相抗衡的能力,忘却苦难。可就是有一些“他类”的生命出现,作为个体曾经存活过,鲜活过,挣扎过,痛苦过,也曾短暂地发光发热。你不能改写他的平庸,也无法阻挡他的陨落。
董夏青青以文学的眼光捕捉到了这样一个世俗社会眼中的孱弱个体,放大他,并赋予人物以力量。
说清淡,这个主人公意义上的人物始终如同一抹暗影,仿佛是个多余人。小说开始,“我”毕业,分配到新疆工作,周游在塔县的风土与单位的人情之外打转,男女老少的面孔,小卖部贩卖的香干、瓜子,“小高原”,团站里相互的闲磕牙,浮云掠影一般的生活场景渲染出“我”置身的生存场域,一个外乡异客的视角多少有些落寞的味道。接下来小说叙述了我和卡尔旺一家的交往,团站里的同事们背后对我的揣测……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突然有一天,司机小姚告诉“我”要去拿刘志金的骨灰,“我”才得知刘志金死了。直到这时,这个于世间已经成为亡灵的人才慢慢在小说中显露出原色,仿佛胶片在冲洗过程中一点点地显影。
“我”开始回忆他。转业回了老家,查出心脏病,治病又花掉了买房首付的钱,老婆跑了,老母又去世,只得重回帕米尔高原。落寞的人归来了,却没有落寞的样子,畏畏缩缩的,是别人比较“谁生活更惨”的戏言里垫底的角色。老好人一样,笑嘻嘻的,“谢谢”和“不好意思”常挂在嘴上,对“我”也是客气体贴的。他心里必定是苦的,许是懦弱惯了,宽广的西北竟盛不下他一心的悲伤。就连他的死亡也是荒诞又随意的:去替一个参谋开家长会,混乱的一趟旅行,最终混在一群打瞌睡的家长里,死得没有一点动静。
如此说来,刘志金这个人物活得轻描淡写,作家行文处也像是刻意随意带过。他不但在别人的生活里无足轻重,连在自己的生命场里都要随时腾挪出位置要闪躲开似的。
可他又是沉重的。沉重在于,这个不幸的却不带恶意的人,最后竟死了。在俗尘里,生死置之度外之人毕竟是少数,一场爱恨纠葛下来,死亡是终结,也是终点。不得善终的结果怕就是这样猝死而亡。何况刘志金还有那样的一生。
这里只谈一个细节,就是董夏青青处理刘志金死亡时的笔法。“刘志金过去的班长,托了喀什两战友去把他火化了。盒子这会儿搁在喀什第二客运站的行李寄存处,等着小姚去取。‘这[屁][从]没了,觉得缺个意思,妈妈的。小姚站起来,拍打了两下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土。”一句叙述,加一句旁人的评价,刘志金的人生就算了了。这两句话就是小说情节的唯一一处高潮。死亡惊心动魄,又不动声色。之后,笔锋一转,又写到了一场饭局。这个饭局大概是小说中唯一的一个欢闹的场面了。一个给大家是带来些温暖色彩的人,他的死亡被作家刻意停顿和搁置起来。在饭局上,刘志金的死亡成为众人饭余调侃的话题,成为“我”融入单位人际的一个契机。“我”编造了刘志金的一些囧事,引发了公共话题,让大家接纳了“我”。
这让我想到许多作家笔下写到人物的死亡,之后又运用“转笔”的手法来继续表现人物。比如契诃夫的《在峡谷中》写村中一个女人孩子的死,一种惨烈的死法。之后情感在最强烈时猛然刹车停滞,开始转向村中风景的写作,再慢慢写到孩子母亲的心境。既控制了小说节奏,又把这种情感拉扯得绵长而耐人寻味。如此这般,再去对比刘志金的生前身后事,一种粗野之中打捞上的细腻感和悲凉感就出来了。
小说截取和刻录了一个小人物存活的短暂片段,写一个庸常的人物如何在广阔的环境中被慢慢挤压,变形。刘志金的生命短暂,可放置到西北的荒野背景之中再去细想,这样的人物太多,他们的人生无用且无趣,无数个这样的人一起,便组成了漫长的生命轨迹,这生命就怎么耗也耗不完似的。这一“慢”一“长”,一“轻”一“重”的对比,写出了味道,也见出了作家的功力。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