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实与细腻同构
徐艺嘉:谈论你的创作,我更愿意把它作为一个现象级别的写作来看待。为什么这么说呢,主要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你自2013年以来连续发表了五个中篇小说,尤其今年《Z日》和《死亡重奏》分别发表在《西南军事文学》和《钟山》第一期,且《死亡重奏》被《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同步选中,就像一个拳手的组合拳,出拳不多却打得漂亮,爆发力强,且击中要害。这样的高转载率在“新生代”军旅作家中也属罕见,且就我的阅读经验,你应该是“新生代”军旅作家里头一个占领《钟山》杂志的作家。其次,你是目前军旅乃至全国都为数不多的博士小说家。既是北大中文系文学理论专业的博士学位,有着深厚的文艺理论修养,同时不乏扎实的基层经历,在基层摸爬滚打,一直干到营教导员,后又转为总装创作室专业作家。此前你写过不少评论文章,评论写作和小说是两种不同思路,你两者都能轻松驾驭实属难得。再者,你还是典型的“文二代”,乃文坛名将之后。刘兆林老师的小说《雪国热闹镇》《啊,索伦河谷的枪声》曾荣膺全国大奖,文风空灵,而你的作品则在铁血柔情中又融进了更多形而上的思考与形式探索。按理说,作家的作品风格在一定时期内大都有内在的一致性和重复性,突破是很难的事,不但需要经验的积累,从经历中摘取精华向文学的过渡也需沉淀,还需要日渐趋于成熟的写作技巧以及常变常新的创作活力。还从未见有哪一位“新生代”作家如你一般每一篇小说都推陈出新,试图从一个新的围度切入。可见你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短短几个小说亮相就收获业界好评,也可谓军旅文坛的重量级“拳击手”了。来谈谈是如何迅速成长的吧。
西元:严格算起来,我从2012年才开始真正意义的文学创作,那一年我36岁。彼时,我博士毕业之后在基层干了两年,代理过旅组织科长,当过营教导员,准备在仕途上走走,却阴差阳错地就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恐怕这也是冥冥之中有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吧。我的文学创作之路起步很晚,孟浪地耗费了十多年之久,现在快40了,回首这十多年,心里还隐隐作痛。而当下崛起的80后作家也都有十多年的创作经历了,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只有比别人更专心、更下苦功夫写,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减少同水平的重复,争取写过一篇作品,就有一点突破,才有可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取得一些成绩。
其实我是不大愿意谈创作方法的,更愿意谈创作思想和军旅文学的精神追求一类的话题,觉得这些问题才是当下最迫切攸关的东西。但创作谈总不能不谈创作,那也有点离谱,只好入乡随俗,勉为其难了。我觉得至法无法,每个人的创作习惯都不一样。有的人喜欢写出初稿后一遍一遍彻底地改,这样会让作品更清晰,更准确,更细腻,更有层次。但我不大喜欢改来改去,除非迫不得已,不改连编辑那关都通不过。我觉得写一篇小说就像生了个孩子,孩子生出来了,你再怎么去整容,孩子的性格、五官都已经成形了,很难有个质的飞跃。一篇小说的神采,只诞生于写作时如痴如醉的那一刻,那电光石火的机缘一过,其神采很难再造。比如,写草书,哪一笔都改不了,写了就写了。所以,我特别敬重《钟山》杂志的编辑,我在2015年第一期头题发表的中篇小说《死亡重奏》之中,有许多不合语法,不合规矩的句子,还有不少辩驳、说理的段落,这些很任性的东西,他们都一概毫无保留地加以纵容了,这恰恰是某些刊物做不到的。甚至其中还有几个错字,错得还比较明显,可是我觉得那几个错字放在那里也无伤大雅,倒是一种率性的表现。文学性往往表现为一种活生生的东西,而这种活生生的东西存在于一篇小说中,通常表现为语法的不完整、逻辑的不合理、结构的超常规,只要不做过头,我们就能感到一种真实的,而不是做作的存在。
徐艺嘉:我捋了一下,你2013年以来发表的中篇有这么一些:
1.中篇小说《锻炼锻炼》(《解放军文艺》2013年1期)
2.中篇小说《遭遇一九五零年的无名连》(《当代》2013年5期)
3.中篇小说《界碑》(《解放军文艺》2014年7期、《小说选刊》同年8期)
4.中篇小说《Z日》(《西南军事文学》2015年1期)
5.中篇小说《死亡重奏》(《钟山》2015年1期、《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同年3期)
这5个小说按照时间顺序罗列下来,大概也能算作你小说创作上成长的清晰轨迹了。前三个是现实题材的写作,且一篇比一篇更注重形式感。故事背景发生在西北,《界碑》从不同人物的叙事视角出发,将西北戈壁滩的导弹工程从普通士兵身上延展到几个干部形象,艰苦的对蛮荒之地的开拓过程使得几个普通小人物的灵魂得到洗礼。《遭遇》也是大概的意思,只不过《界碑》的叙事技巧运用得更为明显。《Z日》是时空交错的手法,融入了许多形而上的战争与和平的思考。《死亡重奏》是战争题材,硝烟味十足。
西元:如果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轨迹,我总结为从写楷书到写草书(我本人闲来也写点书法,但写得不好)。写楷书,就是用一种现实主义的写法,扎扎实实地写军营生活,写出力量,写出深度,写出神采,写出力道,写出自己独特的领悟。这个功夫不到家,就直接搞花里胡哨的东西,玩些概念,玩些结构,玩些语言,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我应该再多写几年楷书的,只可惜,年龄不允许我继续那样重复地写了,但只要有时间,今后还会写。
我自己感觉在写《Z日》的时候,突然间就找到了一种语言,一种表达方式。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死亡重奏》这样的小说。有时回想一下,语言这个东西,必须得经历一个匠人的过程,不停地写,不停地用,一步一个台阶,熟练到一定程度,才可能有一个飞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虽然这几年我发表了一些东西,可更多的是没有发表的东西。我算了算,三年时间,写了十三个中篇(没有一个短篇,这也是个问题),都在三万字以上,有几个在五万字左右,还有一个写了八万字。没发表的大都是地方题材的小说,可见,成品率不高。可回头想一想,也正是有这些非成品的存在,才使发表的这几个军旅题材小说,能在短期之内有个突破。
徐艺嘉:原来突破如此迅猛的背后还有不少被你藏起来的作品,三年十几个中篇,也算高产了。
西元:这些年写了七个地方题材的中篇小说,都够出一本书的了,但目前,只有一篇将要在《钟山》发表。自己吆喝一下吧,觉得写得还不错,只是自己太任性了,对小说的一些基本限制太过漠视。如果将来有机会,还是想出一本书的。如果总结点教训,可能也是太过着急,用力过猛,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冒险,成功了就有所突破,不成功就只能放在抽屉里了。
武人精神与武德文化的同构
徐艺嘉:我们曾就你小说的美学特色与朱向前教授进行过探讨,他认为你的小说有几个维度上的创新,或说“新质”。首先是你作品中往微观层面探析、往深度里挖掘的细腻感。记忆最深的是《死亡重奏》开场的一段描写,写一个连在高地上战败后的惨痛景象。“在一米的距离上凝视着一颗105毫米榴弹炮炮弹爆炸,你会看到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芒,听到巨大以至于无声的轰响。一瞬间里,密集的弹片和冲击波像轻风吹过柳枝一样打断你的脊梁骨,撕碎你的肉身,还有你的耳鼓、视网膜、舌头、手指,等等你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感觉器官,却没有一丝疼痛。从此,没有时间、空间,周遭一片黑暗和寂静,这就是——死亡。”这一段,这种细腻的笔法将战争的瞬间定格,好像是把细节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和描写。类似的出色的局部描写在《Z日》里面也是有的。
西元:这种放大的写法其实并不稀奇,中国的莫言,西方的福克纳、乔伊斯都喜欢这么写。当这样写作时,你会发现,世界在你的文字里呈现出很不同的面貌。尤其是战争与死亡,会传达出一些新的感受,这靠写故事、情节、语言都没办法做到的。我们这代人都没打过仗,体会不到其中的血腥与残酷,但我靠着这种文字,试着去回到历史中,把这其中真实的一面表达出来。
徐艺嘉:另外,武人精神是你最重要的美学追求,与你小说的其他特质融合在一起的,且是你作品的最重要特色,也是你个人反复强调的。你的多篇创作谈和理论文章中都涉及过这个概念,如《战争与和平的辩证法》《武人的大慈悲》《重铸具有时代特色的中国军旅文学美学风范》。你说你不大愿意谈论小说技法,而更愿意以一种大的思维模式去笼罩创作,这大概和你的文学理论学习背景有关。
西元:我在写作初期,很愿意写一些表达自己疼痛的东西,而且很过瘾,像鸦片一样,写了就放不下。我想不光写作者如此,读者也大致如此。在军旅文学批评当中,也有一些人,对于这一类的作品很热衷,认为他们是疏离了意识形态,接近了文学精神的本真价值,是一种对人性的尊重,是真正的文学精神的进步。可是写了几篇之后,我发现,在这里,与我所珍视的武人理想渐行渐远。近代以来,中国军人留下了一些很可贵的东西,可这些活生生的东西似乎都被遗忘了。这些东西不重要吗?如果要我选择,我更愿意表达这些东西。而且我也认为,所谓的对意识形态的疏离,不过是另一种更加意识形态化的东西。你认为这是一种独立自由的文学精神,殊不知,离真正独立自由的文学精神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徐艺嘉:军人的武德,我的理解是它正契合了军旅文学最核心的审美品质。就拿第六届鲁奖获奖的军旅作家作品来说,其中归纳的重要一点便是老作家们对军旅文学精神内核的坚守以及坚持主旋律的文学表达。这几部鲁奖获奖作品的特质正与军旅文学的核心品性两相契合,且具有饱满的内在张力。除去黄传会的《中国新生代农民工》,其余四部都是典型的军旅之作,或追忆旧事,或描摹今朝之军事变革,或以父子之情表达老军人的坚韧与宽容,作家个人的文学修养与军旅情结共同内化为打动人心的文字,文字背后,是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军旅精神内核。在你看来,武德与军旅文学又是如何结合的呢?
西元:我来从另一个层面上谈谈自己的理解。借助于两个佛学上的术语:小乘与大乘,我认为前者很容易沦入一种小乘的文学精神,一味地沉迷于苦痛,其实也就意味着一味地索取,一味地偏执,一味地仇恨,这片精神之地,大概只会越走越小。而大乘的文学精神,就是直面世间的苦痛,而不忘给予,这里面有宽恕,有包容,有自我牺牲,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情怀与大慈悲。我觉得军旅文学精神更接近于后者。
可我们这个时代,特别沉迷于小乘精神,而对大乘精神很难理解,有种天然的敌意。这与中国当下的文化政治语境有关,似乎后者就是精神鸦片,就是意识形态的同谋。我觉得,越是在这里,越是考验你是否真正坚持了独立自由的文学精神。有的时候,我也很矛盾,战争的正义性,是否就完全决定了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军人们的价值?我更倾向于认为,一个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以及他们的每一次历史选择,很难用对与错这两个非黑即白的标准来衡量。命运沧桑,世事无常,中国几千年的命运,你一句话说得清楚吗?新中国在成立之初,在朝鲜与美国打了一仗,打了个平手,其中利与弊,你一句话说得清楚吗?可是,在国家民族的历史选择面前,如果军人们都在算计得失,而不是赴汤蹈火、舍生忘死,这个国家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不知何时,岳飞被降格为了“民族英雄”,可民间不照样给他修忠烈祠吗?秦桧的判断也许更接近历史真实,可他不还是跪在那里吗?面对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些热衷于个人疼痛,以及一味索取的文学精神该怎样去解释,我想他们是永远没法给出一个有效的答案的。
执着于大乘的文学精神,最困难的,就是避免陷入虚妄的境地。我就经常有这种虚妄感,时常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你写的这种东西,人世间存在着吗?整整一个连的军人都死在高地上,他们中间就没发生过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情吗?这种壮烈的事情,如果换一个角度,离残忍还有多远呢?这样的问题,我也没法回答。我想,许多事情其实只在一念之差,向前一步就有光亮,后退一步就是虚妄,两者之间并不远。可我觉得,不能因为惧怕虚妄而总是停留在黑暗之中,人需要阳光,所有的生命都需要阳光,这个道理非常简单,简单到你都不需要去证明它。在泥塘子里打滚当然很好,可你不能一辈子都在泥塘子里打滚,你得晒晒太阳,要不你就会得更大的病。有的时候,阳光是一味良药,总吃不行,但总不吃也不行。所以,虚妄与光亮是人生必要的两件东西。你走得过于得意扬扬了,或者过于高估了自己,你就会发现自己是走到了虚妄的境地了,你就会停下来,想一想,看看这个世界,重新去理解它。但是,在黑暗之中待得久了,不想活了,失去勇气了,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你又会发现远处其实是有光亮的,只是你过去竟然没看到它。
“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同构
徐艺嘉:你小说另一个维度上的特点是,你的故事总是离不开思考,并且把这种思考如实展示出来。刚刚谈到的你的美学观,相比之下,你的思考里面也有富有力量感的东西,是强刺激的类型。初读西元的小说,就如同一味猛量兴奋剂刺进你的鼻息,又如一口烈酒灌进你的喉咙。多少年前我读过你父亲的《雪国热闹镇》,念念不能忘。一个短篇的容量,空灵、轻巧,还有涉及军旅情怀层面的东西,都包含在里面了。比起父辈,你更像是一个扎实的拳击手,并且把拳脚路数和练习过程都一并展示给看官了。你自己对待故事中的形而上思考是怎样看待的?
西元:关于形而上学的问题,也就是怎么理解那一点光亮的问题。中国批判了半个多世纪的形而上学,连最近的后现代主义也在批判,但就我观察,我没看到任何一种思想,真正否定了形而上学。甚至有的人大讲否定形而上学,其实自己说的就是形而上学而不自知。形而上学和人的关系,有点像太阳和世间生物的关系一样。生命离不开太阳,必须晒太阳才能生存,否则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只是生命不能滥用阳光,比如,有人说自己就是太阳,或者更加疯狂地认为自己就代表着宇宙间一切真理,那样,生命就被烤焦了,形而上学就给人世间带来了灾难。所以,我觉得人应该去追求精神性的东西,但是这个过程会经过无数个虚妄之地,不过没关系,总会有点光亮出现,人总是会有希望的。
徐艺嘉:我并不反对小说中的思考走向深入和开阔,但不可否认,过多的思考有时会阻滞故事的进度和节奏。形而上作用于小说,有时会成为文本的线索或指引,起升华文章主旨的作用。比如《Z日》,故事沿着备战-战起-止战-战后的时间主线铺陈开来。该文一大特点是,父亲的视角多次通过花香与儿子王大心的视角交叠、转换,这花香既是写作结构上匠心独运般地穿针引线,又是该文主角之一——英子的一种拟物化象征;进一步说,更是对本文意欲望探求的战争与和平主题的浪漫隐喻。但有时,如《死亡重奏》中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如果抽离出文本,就好像一个未被内化的建筑物横亘在文字当中,仔细读好像和故事有些脱钩,不读吧又错过了作家的思考精华。
西元:我对俄罗斯文学向来是比较喜欢的,所以多少也染上了点爱长篇大论的习惯。比如《Z日》一开始写了三万多个字,改过一稿后写到了五万多个字。我给王甜看,她说看你的这个小说,就像在开作品研讨会,每个人一张嘴就在讲大道理。我就开始删,又删回三万多个字。这一增一删,做了很多技术上的完善,比以前更清晰,更流畅,更完整了,可是先天的某些东西呢,就像前面说的,是改变不了的。
徐艺嘉:思考和小说相互之间还存在一个过程。思考成果和个人经验都属于文学外界的范畴,需要进行精心转化才得以进入文学。具体怎么进入文学,哪部分进入文学,看的就是作家的功夫了。尤其中短篇小说,篇幅有限,有其自身的规律,读者看的是小说之中的精神能否立住,看的是打动人心的那个机关如何设置,如何戳中人心,它与长篇小说不同,没有太多篇幅给作家以展示思考成果。不同篇幅的小说创作,思路也不尽相同。目前你创作的小说作品大多是中篇,在叙事上也出现了一些过于偏思考和哲思的倾向,这个问题希望能在以后的作品中得到修正。好在你创作之路已经选定,走得笃定而踏实,一步一个脚印。你讲述的是这个时代稀缺的故事,呐喊的是时代亟须的品格。这种创作态度和对写作的信仰是我所敬佩的。你一定会走得长远,并且走向开阔。
西元:感谢对我的厚望和期许。近些年,军旅文学“新生代”的创作似乎不太被看好。方方面面像医生一样,给这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的人会诊,提了不少问题,也指了不少出路。我快40岁了,厚着脸皮也把自己称之为新生代吧。我觉得军旅文学从精神上和技术上需要双重突破,不要总是怨天尤人,做自己该做的,别人不理解,你就拈花一笑,也不失为一种境界。更重要的是,此时要坚持走下去,和地方上的70后、80后相比,要本着“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思路,不要把军旅文学一些根本的东西丢个精光,五年十年后再看,想必总会走出一片天地。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