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
西伯利亚,
一个寒冷的名字
本着寒冷之时到达寒冷所在的初衷,2015年的新年旅行我选择了俄罗斯贝加尔湖。想象中,苏武牧羊的流放之地,应该有着凛冽、坚硬和不会屈服的特质,但它也不失优美,就像这样的歌声,文艺青年的至爱:
在我的怀里 在你的眼里 / 那里春风沉醉 那里绿草如茵 / 月光把爱恋 洒满了湖面 / 两个人的篝火 照亮整个夜晚 / 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
抱着这样那样的幻想,其实在忙碌生活中甚至来不及规划,我们就站在了伊尔库茨克的机场里。
狭小的候机楼里,围上来的司机边比划手势边说着完全听不懂的俄语。这股热情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和初次到达任何一个陌生之地一样,令人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听谁的,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些陌生人会把我带去哪里,幸好一位高挑美貌的俄罗斯姑娘懂些英文,帮忙翻译。她告诉我们,上午去奥利洪岛的那班车已经赶不上了,现在只能去车站找找黑车。
“今天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一定要到达奥利洪岛,不然明天新年就不会有人载你们了。而打车的钱……估计得2000卢布。”她耸耸肩。虽然这个价格实在高得离谱,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顾不得了,而且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太会轻易被旅行中这样的小插曲破坏心情了。
天气晴好,半路上在路边的小咖啡馆吃上两个俄罗斯款牛肉包子,喝上一杯滚烫的、甜得发腻的速溶咖啡。即使白雪覆盖,也不觉得冷。
除了伊尔库茨克以外,我们唯一的一站就是贝加尔湖22个岛屿中最大的奥利洪岛。从机场到奥利洪岛,并非易事。若不是冬日到来,恐怕还不知道,这看起来不远的距离竟然有三种方式可以到达。
第一种是湖面尚未结冰,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后,用船将车摆渡过河,然后再开一个多小时到达村庄。
第二种是当整个湖面都结冰时,直接从城市开车穿过厚厚的冰面到达目的地。
而我们却遇上了最不易的第三种,即湖面已经结冰,但并不牢固。船已经无法动弹,车也不能平安开过,只有依靠在冰面上滑行的气垫船才能通过。往返一趟需要40分钟的气垫船最多只能容纳十多个人,因此一船船等候的乘客,只能在冰面上自娱自乐地耐心等待,甚至等上几个小时也是家常便饭。而当气垫船在面前漂移而过时,你会一边惊讶于司机如此娴熟的驾驶技术,一边为能看到如此场景而惊喜不已。
前苏联冠军的家
过河之后,去往胡日尔村的路仿佛通向荒凉的天际。没有想象中的林海雪原,也没有星星点点的乡野人家,映入眼中的只有漫山遍野的枯黄草地。道路仿佛没有尽头,而车子就在上下颠簸间往目的地飞驰而去。即便没有GPS,司机也熟知村庄的方向。
胡日尔村是奥利洪岛上最大的村庄,同时也是人口最密集的村庄,约有1500位居民。村庄里最大的旅馆是Nikita Home Stay,论坛上各种攻略无一不提到这家,给人一种订到就赚到的感觉。
一大片木结构的房子足以绕晕我这种没有方向感的人。粗犷中能感受到主人的文艺之心——全木质的建筑有着并不精致的尖顶;花园中会转头的麋鹿灯饰闪闪亮亮,还摆着很多可爱的木雕。
房间很简单,木质的地板和墙壁,用来隔绝室外寒冷的空气。房间里温暖如春,甚至有些壁炉一整晚烧着柴火,让人热得恨不得只穿短袖。旅馆中,餐厅、小剧场、桑拿间、乒乓室一应俱全。就算这样综合,主人也不愿改称为“hotel”,而是坚持用“home stay”,要的就是一份温馨。
三餐都在旅馆解决。实话说,并没有很美味的大餐,也无法点菜,餐厅的老太太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通常以糙米和通心粉为主食,还有鸡肉、鱼肉。就像在大学食堂里那样,排队捧着碗在每一个锅子前停留一下。健硕的俄罗斯老太太不喜欢别人给她拍照,不在镜头前的时候却又唱又跳非常可爱。
高冷的老太太以外,我们还见到了旅馆的主人——瘦瘦高高的Nikita。不善言辞的老先生看起来像是一位退休教师,而不是曾经叱咤体坛的运动员。
“最后一次拿全国冠军,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事实上,他曾经是前苏联的乒乓球霸主。说起这个,Nikita腼腆又骄傲地笑了。
阳光洒满房间的午后,我们坐在木质桌椅前,聊着他经营的这家旅馆及他坚持到满头白发的梦想,暖暖的。
退役后,居住在伊尔库茨克的Nikita应朋友邀请来到奥利洪岛旅行。两周之后,他决定和家人来此定居。他喜欢这里,尽管改变自己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里,他找到了退役后的自我价值——教当地的孩子们打乒乓球。
有一天,一位曾来此借住的法国朋友对他说:“为什么不把这里做成一家旅馆呢?你能讲英文,这里会讲英文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开旅馆能帮你更好地开展乒乓球教育。”
认真思考后,Nikita接受了这个建议:更好地经营,是为了更好地做公益。事实上,这么多年来,Nikita一直在践行他的想法。所以即便卢布贬值一夜之间成了全世界的话题,Nikita也并没有相应提价。
他带着我们去参观他的乒乓球教室,墙上挂着的都是我们所熟知的中国乒乓球名将的照片。Nikita和二十多个孩子每天在这里练习,他们每年还会去中国广州南村参加乒乓球友谊赛。这并非如日中天的事业,却是他默默追逐到满头白发的梦想。我没有太好的英文水平,他也没有,但是交谈中能感受到他为了梦想日复一日的坚持。在“梦想”一词已经泛滥的今日,仍有默默践行而不声张的人们在守护这个词的尊严尤其令人敬佩。在异国他乡看到熟悉的乒乓球台,来自乒乓球大国的我们不免跃跃欲试,想到能和前苏联冠军对战,小伙伴们都颇为兴奋。虽然最后都以惨败收场,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兴致,一个个玩得热火朝天。
Nikita还告诉我们,如果不介意听不懂俄语的话,晚上可以去看儿童剧。除了乒乓球,他还办了一个儿童合唱团,经常出去演出。他也会时不时把城里的艺术团请过来,在这里的小剧场里给镇上的孩子们表演。
这天的儿童剧讲的是一个关于森林里小动物的故事。布景、道具、化妆、表演都精彩到位,虽然我们非常遗憾地听不懂小朋友们在讲什么,不过我们都看懂了观众们脸上的满足和喜悦。
2014年的最后一晚,欢度新年。盛大的派对上有游客、邻村的姑娘小伙,还有旅馆的工作人员和义工。隔壁一桌全是亚洲面孔,我们好奇是不是也是中国人,后来他们说“我们从越南来的”。这六七个二十多岁的学生在伊尔库茨克留学,每逢假期就来这里做义工。一时间汉语、英语、越南语、俄语交织在一起,整个房间热闹异常。虽然搞不懂他们做的游戏,但并不妨碍大家一起喝酒跳舞。
零点跨年时,大家来到寒冷的室外,一起仰着脸看烟花绽放。滚烫的花朵,点燃了贝加尔的整个夜空。那一刻的贝加尔一点都不冷。
我给你组织飞机营救队
此次旅行匆忙,只在岛上停留三晚,在萨满岩拍摄日出日落是我们非常期待的体验。
Nikita的旅馆离萨满岩非常近,出门走两分钟就能看到,不过要爬到靠近悬崖边的地方拍摄,还是需要费一番功夫。早晨岩石边风非常大,我们脸部没有做防护,寒风吹过的感觉就好像瞬间几十刀划过脸庞。
还记得刚抵达伊尔库茨克时,机长用不太听得懂的英文播报地面信息——零下30度。走下舷梯时,我还忍不住想,零下30度也没怎么冷嘛。然而狂风中的清晨是另一回事。
海一样的贝加尔湖还未完全冰封,但结冰的湖面已经开始形成规模,冰雪从岸边向湖中心延伸。面对一望无际的贝加尔湖,实在很难想象怎样的寒冷才能让这么大的湖面结上厚厚一层冰,那些还未来得及滴下的水也凝固成冰柱。早晨8点多,朝阳刚刚升起,阳光慵懒地铺洒下来,映衬得云朵微微泛红,地面上和石头上留着前几日的残雪,在光照下瞬间亮丽起来。
而更期待的是坐拥贝加尔湖壮丽风光的北角Cape Khoboy,位于岛的最北端。
我们一行8人租借了一辆面包车,组成临时团队向北角出发了。当地人的四驱小车看起来粗糙原始,但在林海雪原里灵活地爬上翻下,似乎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北角到了。蜿蜒的悬崖底部,白色的碎冰堆积在岸边。天上云层厚厚的,偶尔露出几束阳光。千里迫不及待拿出他的航拍飞机,进行“上帝视角”式的拍摄。
突然低电量警报响起——航拍飞机的耗电量在低温下远远超过平时。而不知什么原因,手机显示航拍飞机每秒钟才移动10厘米,并且正在缓缓下降!而我们别无他法,只能绝望地看着它向悬崖底部坠落。
同行伙伴站在一边,有点不知道怎么安慰。后来有人建议爬下去找,被大雪覆盖着的悬崖反而比夏天时候容易攀爬。
千里看了我一眼说道:“那去试试看吧,如果不能向下了,就返回。飞机拿不回来不要紧,大家安全第一。”
果然下到几十米后,无法再向下了。在那搜寻了一阵子,一无所获,只好返回营地。虽然有损失,不过也不是第一次“炸机”,我们并没有那么沮丧。
回到旅馆后,倒是Nikita风风火火赶来说:“你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那个飞机贵不贵?”
“也不算很贵吧,大概1000美元。”
“1000美元还不贵啊!明天我帮你组织一个救援队,去把它捞回来!”
“救援队”——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拯救大兵瑞恩》的海报。
Nikita平时腼腆,见到我们一般只会用“你好!”“吃好喝好!”两句简单的中文打招呼,然后就消失了。这天晚上,他却好像打了鸡血一样,逢人便说:“你看,那几个中国人,飞机掉在冰面上了。明天我们聚些人,过去帮他捞回来!”
每隔三五分钟,Nikita就会回到我们桌,提出关于救援计划的一些新想法,比如:“我们这有攀岩高手,可以爬下悬崖捞飞机。不过,你知道飞机在哪吗?”
或是:“如果飞机靠水更近一些,我们这有气垫船,你可以坐那个过去捞,不过租船的费用可能会贵一些。”
在一直迸发出想法的同时,他还不停地接打电话。
这个村子也许太安宁,很久没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了。掉飞机在这里一下成了顶天的大事。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兴奋,纷纷带着欢快的表情来安慰我们。而同伴们则跟千里开玩笑:“中国无人机迫降俄罗斯冰面,待会儿普京要来找你了,你要不要换件正装?”
晚饭过后,前台小哥R过来找我们确定第二天的行程:“明天我会和今天带你们去的司机一起过去捞飞机。我还通知了邻村的人,他们会过来帮忙。”
千里则更担心大家的安危:“你们的救援计划是什么?飞机捞不回来并不要紧,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遇到危险。也许等一两个月后,冰厚了再去捞更容易一些。”
“这个不行,一旦起风,飞机就不知道会被吹到哪里去。也有可能会被冰封起来,那样更麻烦。所以明天就得动身!”
“冰面是不是足够厚?人能不能踩上去?”
“没事,我们有经验,知道哪些冰可以踩、哪些冰不可以踩。我们会先用望远镜确认飞机在哪,再带着绳索爬下去,不会贸然行事。”
第二天,我们因为回程机票的原因不得不返回伊尔库茨克,没有办法参加“救援队”去打捞无人机。早饭时,“救援队”准备出发,R还过来和我们告别。一位波兰游客也自告奋勇参与救援,于是R和司机带着那位游客一起拿上绳索等工具出发。载着他们的小面包车绝尘而去,把我们的担忧利落地抛在了后面。
两个小时过去了, 收到一条短信:Okay!
我们马上回复:你们找到飞机了?
过了两小时,又收到一条短信:We got it. Danger,but ok.
我们忍不住欢呼起来。短短几个字背后不知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恰巧第二天R要到城里赶火车,于是约好将无人机送来。
R到了之后只是简单地说:“我们拿望远镜找到了它,然后爬下去把它捞了上来。”
飞机完好无损,连存储卡内的照片和视频都还在,我们看到了飞机最后降落时的场景。
为了不耽误R赶火车,大家只好匆匆道别。约定了邮件联系,因为我们想继续听他们的故事。
于是,贝加尔的旅行也用To be continued的方式留存在我们的记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