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活

2016-01-29 14:05韩梦泽
啄木鸟 2016年2期
关键词:李哥老杨牡丹

韩梦泽

在网络传媒迅猛发展的今天,周梦园做出了一个特别惊人的决定,办报纸。

周梦园70后,现年43岁,男,汉族,大专学历,毕业于省城大学经济系对外公共关系专业,人生际遇的问题没机会对外公关,放逐原籍,忽悠就是二十年。

周梦园寒窗期间,曾在学生会就职,当过两年的《南大星火报》副主编,主抓“校园采风”栏目。时至今日,他都坚持认为,如果不是这个栏目办得好,《南大星火报》不可能实现发行量500份的水准。前几年回母校参加校友会,他还特意向留校的老同学打探这份报纸的现状,得到的回应称,该报早已停办多年,于是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如此说来,周梦园打算办报纸不应是突然决定,而是潜伏在心中二十年的一个梦想或曰情结,他要把星火传递下去。

这事始发于一次酒会。周梦园的一个中学班主任的儿子结婚,请他过去,可能是社会地位的缘故,他被安置在一个雅间里。这间房内皆是本地名流士绅,却一个也不认识,说起来都是同门师兄弟,于是还算融洽热闹。

酒至半酣,人跑了一半,剩下的多是贪杯之人,话题就变得辽阔。谈到了往昔之清贫,追忆了少年之顽劣,万般感慨之后就说到了现在与将来。周梦园不想谈现状,并非他现状不好,是别的因素,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年龄居长的李哥问:“梦园是做哪行的?在哪里发财啊?”

周梦园附身跟对方碰杯:“谈不上发财,哈哈,谈不上!兄弟我是做食品的,小生意。”

“食品?具体呢?”

“具体……肉食,肉食品生产加工。”周梦园迅速反问道,“李哥呢?李哥在哪里高就?”

李哥倨傲道:“高就免谈!衙门里吃粮听差罢了,比不上你们哦!”

于是旁边就有人注释说:“李哥是郭书记的秘书,市里的大红人啊!”

周梦园心知此人绝非吾类,就虔诚不语了。

李哥见惯了虔诚,便露出几分矜持道:“以后兄弟们有需要我帮忙的,就支应一声,帮得成帮不成我都会力所能及哦!谁让咱是同乡同窗呢?”

众人就说:“怎么会帮不成呢?李哥还能有帮不成的事!哈哈!”

李哥转移了话题,谈起了时政:“眼下习总书记倡导中国梦,我以为这是件好事,往大里说,这事关一个民族的崛起,往小里说,我们中国人多少年不提梦想了哦!满脑子都是钱钱钱,谁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梦想哦!”

众人皆点头称是。

“是啊是啊!”周梦园也很有感触。

李哥偏过脸来问:“梦园,就说你吧,你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啥?还记得清不?”

周梦园思忖道:“我就记得小时候老师让写篇作文,我的理想,我记得好像是说到了21世纪,实现四化,我就开着飞船去火星送货。”

有人大笑:“好像我也这么写过!”

李哥也笑:“这个太天真,需要时代做背景,我以为的梦想应该很现实,又不那么庸俗。”

周梦园心头一怔,就正儿八经地说:“其实要说梦想,谁没有呢?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一个,可惜没机会实现啊,梦想总被现实给强奸了……”

“哎,你大学哪里?”有人插话问。“南大,经济系。”“我也南大的!我是95哲学。”

李哥一摆手:“你让他接着说,说完。”

周梦园显得有了几分羞涩,清清喉咙说:“其实也算不得啥梦想,也就是个小心愿,我啊……一直想办份报纸,我对文字工作有心思。”

众人都言不由衷地喝彩:“这个还真不庸俗!没准儿还来得及实现!”

李哥凝重道:“我看有点儿难度,办报纸需要审批,而且刊号已经收缩了,除非你印点儿内部流通的,要么就是纯商业广告式的,类似传单,反正你不能公开卖,要不然肯定有人管你!这事我是无能为力哦。”

这等于是给周梦园的梦想判了死刑,酒桌上就默哀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有个老实巴交的人忽然开口了:“这事我倒是能帮你。”

周梦园把期望投向那个人。那个人也是四十来岁,戴个茶色眼镜,眉头因为常年紧锁可能从来不笑,衣装还算考究但是显然落伍,后背有点儿驼,声音也喑哑,一副备受生活摧残的样子。

此人缓缓道:“我手里有份报纸,可以交给你来做,你听说过《砾城日报》吗?”

“当然听说过!”周梦园努力回想了一下,刚进屋的时候曾转圈做过介绍,这位仁兄好像是在宣传部工作,对!就是宣传部,但是想不起叫啥来了,于是又说:“太听说过了!您在宣传部就是主管这个的吧?”

“算是吧。”此人小心翼翼克制着伤感情绪说:“我就是《砾城日报》的主编,我姓杨。”

周梦园来了情绪,慌忙起身给对方斟满酒,态度十分恭敬。关于《砾城日报》他确实是知道的,作为本地唯一的报纸谁人不知?但是也只是知道,并没看过。也不能说绝对没看过,有次买烤地瓜,小贩就用一片报纸当做包装递给了他,吃地瓜的时候斗大的“砾城日报”字样映入眼帘,着实有印象。周梦园此刻自然不能因为烤地瓜的包装物而轻视这份报纸,纵使是《纽约时报》也会被当作垫屁股的东西不是吗?于是他越发恭敬地先自干了一杯。

可能是被周梦园的恭敬所迷惑,杨主编竟然笑了,咧了咧嘴,眉头依旧紧锁道:“我看周老板也是名校毕业,文人风骨,这份梦想很是让人钦佩的,如果是酒后随便说说,咱们就算认识一场,要是当真想做,咱们今日可算得上缘分了。”

“老杨啊,你们这报纸是不是弄不下去了?按理说财政是给拨款的哦!”李哥眼睛看着杨主编,却更像是在提醒脸红脖子粗的周梦园。

老杨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正要哼哼两句,周梦园却道:“杨主编!怎么可能是酒后随便说说,今天当着各位的面我把年轻时候的梦想交代了,而且今日绝对和你是缘分,怎么会不当真啊?”

李哥见局势变得有趣,也就不再搭腔,点上一支烟笑眯眯瞅着对面的一个人。那人也笑眯眯。

杨主编鼓足勇气说:“咱们都是同乡同窗,有话不妨都摆在桌面上,《砾城日报》确实是穷途末路了,想必不用我说各位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是现实,谁也不能回避。”

周梦园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认真说道:“杨主编您就直说吧,办报纸这事真的是我心里放不下的一件大事,二十年了放不下!要是咱们能合作,办好了皆大欢喜,我也算完成了一件心愿,要是办不好,我自然是才疏学浅愿赌服输啊!”

“何止是完成一件心愿!办好了的话,周老板简直就是功德无量啊!”有人一旁鼓舞道。

“是这样,嗯……”杨主编反倒有些骑虎难下的劲头,支吾道:“报社呢本来是有财政扶持的,可咱毕竟是小报,影响力不能说没有,可也不那么大,这么些年来也没少为地方政府做宣传,为百姓传播有益信息,只是最近几年传统媒体开始下滑了,广告收入也非常有限了,确实有时候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当然这肯定与我本人的工作能力有一定关系吧,特别是年初,宣传部搞了政府网站,财政扶持就跑了一半,日子就更难了。”

“哦!原来是钱的问题!”周梦园点点头,“杨主编,您告诉我该怎么合作吧,是让我全盘收购还是双方各占一半的比例?”

杨主编尴尬道:“全盘转让的话当然不行,毕竟那是国家单位政府喉舌,各占一半嘛也不可行,报社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本来就是清水衙门,养人的单位嘛。”

“哦!我懂了!”周梦园好奇地问,“可我就想不出还能怎么合作呢?”

杨主编异常腼腆道:“只有一个办法,看周老板觉得合不合适……报社聘请周老板来做名誉社长,这是对外来说,对内呢,周老板其实就是新东家新主子,一切都听周老板的安排——哦不!头版还要保留,毕竟是要见官的,其他的版面可以交给周老板决策,只要内容不反动就行了。”

“可以呀,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帮报社养人,开支……”

“多少人?”

“社长是宣传部长兼着的,这个不用养,逢年过节意思意思就行,嘿嘿……副社长呢已经调到网站去了,也不用养了,下面就是我,我也不用养啊!真不用!再下面就是书记,她不怎么露面,可能也要调走,暂且不用考虑,要是再派新的来,咱们再说,应该也不用养……”

“还有呢?”

“副书记现在兼着办公室主任,工资都是半份发,加起来也算一个整份,也不算负担,副主编和以下就难了……”

周梦园连连点头,觉得局面越来越好,给老杨点了支烟递过去:“杨主编您接着说,以后都是一家人,我也好先多了解一下咱们的家底。”

“副主编一名,责编一名,记者三名,财务两个,排版校对美编以前是三个现在走了两个,都是一个人来做,传达室和发行科合并了,也是一个人,还有就是司机一个。”杨主编欣慰道,“能走的都走了,现在是非常精简的队伍。”

“整好十个人啊!”周梦园掐指一算,心中有了底,于是说,“应该不是问题!一个月三万块钱差不多了吧?”

“足够!足够!”杨主编连连点头,然后又丧权辱国地说,“本来呢还有个广告部,有三个人,但是现在也没啥可做的,又不来上班,周老板是生意人懂得不养闲人的道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明天上任,我今天回去就把他们开了!”

周梦园本来还想婉拒一把,毕竟临阵之前斩杀大将是不吉利的事,但是立刻又理性地想,假如全盘接收的话,毕竟负担增大,而且也显不出自己初来乍到的威严,不如顺水推舟,于是转移话题说:“老杨啊!别的不说了,都听你的!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咱们以后还要同舟共济对不对?这件事就算敲定了!来来来,干杯干杯!”

李哥吆喝一声:“来来来!一起干杯,咱们大伙儿一起预祝他俩合作愉快!报社复兴!”

稀里哗啦一通喝,老杨就架不住了,感觉头重脚轻,但是他晓得趁热打铁的人间道理,就忽然起身双手平端满满一杯酒敬周梦园:“周老板!梦园兄!想不到今天得遇你这样一位知音啊!我杨茂才果然是三生有幸!《砾城日报》大难关头也是得遇贵人相助啊!”

此刻在周梦园眼里,老杨就是另外一个自己,办了一辈子《砾城日报》,只不过路子走窄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怪就怪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吧,所以既然老天如此安排这次的邂逅,那么就有义务拯救这位“另一个自己”。

李哥有事,提出先走一步。

周梦园就送到饭店门外,还帮李哥拉开车门。拉开之后,感觉自己挺卑贱的,于是正色道:“李哥你给我个意见吧,你说我今天这事儿行得通不?”

“通!怎么行不通?”李哥迈腿上车,回头又说,“有钱就花呗!哪个梦想不是靠钱撑起来的?你要是爱好踢球也得先买个球不是?”

周梦园连连点头,非常认可,他扶住车门又笑眯眯地问:“李哥,你方才问了我的梦想,那你的梦想是啥呢?能说出来听听不?”

李哥从容地一笑:“这个暂时保密,等咱们下次有缘相聚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索要了李哥的电话,回到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周梦园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抄起勺子开始喝汤,也顾不得形象。

此时此刻,杨茂才正在厕所打电话,他一边狂野地撒尿一边豪迈地讲:“小赵啊!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咱们找到财主啦!估计从下个月起工资就全有保证啦!”

小赵是报社美编,现在排版校对也都让他一人干,工作量其实不算很大,却也感觉累得臭死,早就心生去意。只是老杨手里始终攥着他去年的500块钱年终奖,硬是不给,怕他跑了。

听老杨这么一说,小赵立刻叮嘱道:“老杨!你给我盯住他!要是放跑了,那我也跑!”

“放心吧!送上门的肥肉我还能让他跑了?”老杨竟然又笑了,咧了咧嘴,眉头依旧紧蹙,模样相当凄苦。想到还没留下周梦园的联系电话,他提起裤子直奔雅间,破门一看,周梦园还在。

老杨激动不已:“梦园兄!啥都不说了,大男人金口玉言,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

周梦园也很激动:“茂才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明天就开始启动合作项目!”

“不急不急!”老杨善意提醒道,“你先回家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别闹出啥误解来,那就不愉快了,合作的事我等你信儿!”

周梦园想了一秒钟,答道:“我媳妇都听我的,应该没事儿!”

老杨看出对方脸上划过了一丝犹豫,心里的不安瞬间放大,宽慰道:“能合作是好事,不能合作也没啥,咱们当一辈子的哥们儿!”

周梦园赶紧说:“放心!我姓周的说到做到!我现在脑子里都开始构思日报的改版嘞!咱俩以后就是好搭档,等退休了再当一辈子的好哥们儿!”

老杨心头一酸,握住对方的手。周梦园也如法炮制,两个人的四只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整个雅间变得空旷辽阔,一对儿瘦弱的男人惺惺相惜执腕感慨,彼此的心跳都能听见,一瞬间,就失去了语言,只有泪水缓缓滑落在对方的视线里……

杨茂才怀揣周梦园的名片,飘然回到家,路上不敢看,怕遗失在风中。他确实喝多了,诸多行为和思想不大受控制,他觉得特别误事。索性抠着嗓子眼儿吐了一通,又喝了半碗醋,稍事宁静。

书房里就坐,他取出名片端详,却发现一个字都不认识。好半天才破译出一个“周”字,进而联想到“梦园兄”,对!这家伙叫周梦园……

很晚的时候,老婆回家把他叫醒,老杨才恢复了神智,他大声喝问:“我的那张名片呢?周梦园的名片!”

老婆说不知道哎,可能刚才给你收拾烟灰缸的时候当垃圾倒了吧。老杨冲到外面,蹲在垃圾箱旁上下乱翻,没有。

再次审问老婆,老婆则改口说啥都没看见,而且反问他是不是做梦了?老杨一下子陷入哀伤之中,可能真的是个梦。

吃罢晚饭,他眉头紧锁,神情木然,反复在脑海里筛电影,但是却遇见了各种断片儿,后来他筛出了一个桥段:厕所。

老杨迅速给小赵打电话:“我问你,我下午的时候是上厕所了吧?……啥?你怎么清楚?你怎么不清楚哇?!我明明记得去厕所了,还给你打电话了,我手机有通话记录哇!……哈哈你想起来了,你小子……我就是想问你一下,我跟你说啥了,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周梦园的家伙……没有?怎么会没有……我没喝多!你才喝多了!我现在非常之清醒……财主?对吧!我是说过,没错没错!”

确认之后,心里踏实了一半,本地搞肉食品加工的周姓的大老板,应该不难挖出来!

与之相比,周梦园则遭遇了另一种困境。没有电话无所谓,整个砾城县就这么一份报纸一家报社,不用打听就能找上门,绝不会失联。问题是,老婆能不能答应?

喝酒时,他不是没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是都觉得不是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有些一厢情愿。

正纠结,女儿周小盏回来了。

周梦园就问:“小盏,你妈啥时候回来啊?”

周小盏答:“她不是到张家口收羊去了?我估计三几天的事吧。”

“哦!”周梦园沉思道,“咱家有《砾城日报》没?”

“好像没有!咱家怎么会有那玩意儿?”

“那劳你驾出去给我买一份。”

“你怎么不去啊?”

“我……我不舒服。”周梦园衰弱地说,“可能是闹肚子。”

“好吧!”周小盏转身走到门口,又说,“等我妈回来你跟她说,我还不想嫁人呢,别总是给我踅摸对象行不行?”

周梦园继续衰弱地说:“行啊,你才18岁,结婚还早得很唉。”

看女儿走了,周梦园立刻翻箱倒柜寻找旧物。他当然没啥不舒服的,也完全不是因为懒才喊女儿出去代劳,他是担心在街上撞见杨茂才。已经两天了,他都不敢出门,总感觉老杨就蹲在门口呢。

翻腾了近一个钟头,周梦园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小心地把一个牛皮纸袋从柜底抽出,双手端着放在案头。如同上香一样,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才缓慢打开这个纸袋。一份《南大星火报》就展现在了眼前。

周梦园仔细地看着,感觉特别亲切,那些当初自己写的文字依旧清晰可见,虽然文学性不高,透着稚嫩,但是句句扎实,书生意气十足。周梦园好似穿越到了过去,重返箐箐校园。小报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校园采风栏目责编:梦园。

周梦园想,如果自己出任《砾城日报》的主编,还是继续沿用这个笔名吧!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寒月”现在哪里了?她可是南大很出色的才女哎……

周小盏匆匆返回,吃惊道:“爸你怎么啦?你哭啥?”

周梦园如梦方醒,回到现实:“哦,没事没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周小盏端详着父亲的表情,目光扫过桌面上那张小报,有些明白了:“爸,你是不是怀旧呢?”

“嗯……”周梦园不好意思地承认了,又破涕为笑说,“谁没年轻过啊!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狗屁不懂呢!”

周小盏心里不承认自己狗屁不懂,但是嘴上并不反驳,这份压箱底的小报她早就翻看过,说实话,还凑合,但是里面那个“校园小幽默”半点儿意思都没有,完全不逗乐,比现在手机里朋友圈转发的那些差远了,真不知道老爹当初笑点怎么那么低,看来大学生也就那么回事。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也曾傻乎乎的年轻过。她于是把话题返回到上一个问题:“你问我为啥回来得这么晚,我可要跟你详细说说,咱们县城就两个报刊亭,我都去了,都没你要的那个报纸,后来我就去旧书铺搜,还是没有,人家说了,这个报纸好多年没见着了,我不罢休,就奔了同学家,他们家应该有,上学的时候就经常拿报纸包书皮儿,我一去果然有,就是不太新了,是上个月的……”

周梦园打断道:“新旧不重要!有就行!”

周小盏就从包里拽出一份报纸,递给父亲:“我这么辛苦,你怎么奖励我?”

周梦园目光落在报纸上,假装思索道:“奖励是应该的,必须的……”

周小盏趁热打铁:“爸,我不想在咱家的厂子干了,我想出去闯闯!”

“你想去哪儿闯啊?”

“市里!我好几个同学都进市里打工了,虽然挣钱不多,可是特见世面,开眼界!总憋在乡下人都待土啦,爸,你上大学的时候不是还进省城了嘛,我又不跑那么远,就进市里,坐小巴才一个钟头,随时能回家。”

“咱们砾城也不算乡下啊!”周梦园纠正道,“怎么说也叫城,还是不小的县城,我听说政府正在运作改为县级市呢。”

周小盏不屑道:“土就是土,我同学说了,她们在市里都不敢提自己是砾城来的,因为城里人笑话,说——砾城人傻,馒头一口吃俩!”

周梦园浅笑了一声,用一种见惯了大千世界又能偏安一隅的旷世态度说:“既然怕城里人笑话,就不必去了嘛!再说砾城也不错,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这么觉得。”

周小盏见父亲的精神总游移在报纸上,有点儿担忧,催促道:“别的我不管,我就想去开开眼界,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我看行!”

“那你是通过了?”

“我通过,但是你妈能不能通过我不确定。”

“她肯定不干!”周小盏原地转了转又说,“你通过就行啦!”

见女儿蹦跳着走了,周梦园也没转过弯来,我通过就行啦是啥意思?我能当家做主?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过几天老婆回来了再商量吧。他把心思重新汇集到《砾城日报》上,仔细观摩。

一个通宵过去,周梦园得出充分结论:办《砾城日报》,靠谱!

首先,通过对比两份报纸,《南大星火报》显然太小儿科,版面小不说,还是单面印刷,就两版。而《砾城日报》正规大气,标准大开张,对折八个版。星火的报头是南大副校长题词,而日报是建国初期本省的省委书记亲笔,当量就不一样!就内容上比较,星火是纯粹的校园风青春派,太单一,而日报涵盖了砾城县的综合风貌,新闻、短讯、时评、文化综艺、人物报道、土特产推广,太多太多。两份报纸,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日报有改进的空间。头版不动,二版是各乡镇政府的动态,适当压缩。三版是本地新闻,加入新鲜有趣的事物。四版是风土民情,可以撤掉,改为本地名人介绍。五版是读书,也要撤掉,改为电影电视剧介绍,娱乐八卦。六版是电视节目表和天气预报,换成旅游信息。七版是交易平台,增加婚介鹊桥,反正婚姻也净是交易。八版是广告页,目前是空白的,就中间一行字:您还在犹豫什么?广告部期待您的垂询……干吗要空着呢?给钱就登嘛,开头可以降价促销嘛!比如报缝里的那些寻人寻物的小启示,让他们多出点儿钱,直接上整版!把电视节目表塞进报缝里去,一举两得!

再次,报纸需要发行量,也就是订阅人数要保证,否则广告起不到效果谁还来登呢?这一点一定要想出好办法来,否则就是烧钱印废纸,自娱自乐!听说市里有家报纸也办不下去了,就增加了一个周刊,刊登各种商家信息,最初是赠阅,慢慢的大家都需要了就开始买了,到最后竟然是周刊养活了日报,这就是一条可行之路啊!

周梦园把自己的所有策划都写了出来,有数十条之多,越写越觉得有希望,越写越慷慨激昂。写完了,朗读了一遍,忍不住拍案叫好:“靠谱!”

接下来他恢复冷静,考虑到两个重要问题。

第一,自己投资报业,该出任何职呢?老杨说可以让他当名誉社长,这算得狗屁职务!明显就是土大款的模样!扪心自问,还是对主编一职心向往之的,可是老杨咋办?想来想去,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副社长的缺儿,让他去吧,对啊!

第二,自己每月掏出三万块,老婆能答应吗?尤其是起步阶段,肯定是要先搭钱进去的,一年半载甭指望盈利,该怎么游说呢?

周梦园的这个肉食品公司其实不是他的,是他老丈人的岳父的。老丈人的岳父膝下无子,就一个瘸腿丫头,还有一家牛羊养殖场,从改革开放初期就有了,规模不大,但是在本地也算有些实力。老丈人年轻的时候在养殖场看牲口,能干,且五官端正,就被瘸腿丫头瞄上了。于是乎,达成一项交易。养殖场和瘸腿丫头给了老丈人,其岳父又开了一家生肉加工厂。等到瘸腿丫头生下女儿,也就是周梦园现在的老婆,老丈人的岳父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抛下全部家业驾鹤西去。老丈人就把两家厂子合并,用女儿的名字命名为:牡丹肉食品公司。

现如今,周梦园倒插门的经历和其老丈人如出一辙,但是又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没有实权,虽然在名义上说他是总经理,老婆是副的,那也只是面子工程,公司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还是要靠夫人做主。周梦园倒也不介意权力,因为他觉得费心费力,更没啥意思,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落草在肉食品厂当个撒手大爷也没啥不好。

眼下,牡丹公司已经开辟了新产业,多了一家养鸡场和一家熟肉加工厂。老丈人固守本源,主政牛羊养殖场。生肉加工由瘸腿老丫头负责。周小盏和小叔周梦田管理养鸡场。而周梦园的老婆主抓全局并监管熟肉。周梦园啥都不管。

四个厂子总的来说还是很盈利的,财务也不分家,周梦园算过一笔账,去年收入应该超过400万,平均月收入也就是30多万,自己从中拿出十分之一应该还说得过去,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总经理啊,就这么着吧!

杨茂才打一早起就堵心,先是找不到袜子,就一只,床上床下乱翻,发现了老婆的一只,这才明白过来。他蹬着破车子就出了胡同,驶上大街觉得车身沉重,才发现轮子瘪了,继续猛蹬。不断有路人向他发出呼叫:没气了还蹬!

杨茂才心里暗骂:你才没气了呢!

吃早点的时候,他望着瘪胎想,姓周的就是个骗子!这几天发动报社的全体人员满县城的打听,硬是没下落,三个肉食品厂的老板有姓吴的姓郑的姓王的,就是没姓周的!这不是拿人开涮嘛!自己打电话问中学班主任,被告知已经把姓周的号码删除了,因为那天坐雅间的人都随了500元的礼,而姓周的才出了200元,太不像话。杨茂才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只出了100元,肯定也遭删除了,就匆忙挂了电话。再给李哥打,李哥说周梦园只要了自己的号码,并没留下他的。

杨茂才彻底绝望了。可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之后,瞬间惊呆了,沙发上赫然坐着衣冠楚楚的周梦园!正在和小赵聊天,手里捧着一份日报。小赵见主编来了,就招呼说:“老杨!这人找你!”

杨茂才差点哽咽了,语无伦次道:“周……周老板!你怎么来了?哎呦!”

周梦园急忙起身:“杨主编早啊!我也是刚到片刻之虞,你们这个地方还真不好找。”

杨茂才上前握手,同时朝小赵使眼色:“赶紧倒茶!”

小赵瞬间明白了,疾驰而去。

闲聊了几句天气,正要转入正题,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杨茂才接到宣传部长的指示,要他立刻过去说事儿,心里这个气啊,好不容易盼来了活财神,把人家扔这儿就走,可别再飞了!

周梦园开口了:“杨主编要是有公务在身就先忙去,我等你就行。”

“哎呀!实在是太不周了,但是宣传部长有请怎敢不去?这样,委屈周老板先小坐片刻,我去去就来!”走到门口还不踏实,又说,“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等着我啊梦园兄!”

周梦园想起了什么,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老杨:“既然是部长有请,不如你顺便把这个交给他过目,看看能批示不?茂才兄。”

老杨一看,喜上眉梢,连连说行行行,就快步走了。

宣传部没多远,就在前楼。杨茂才兴冲冲走进部长办公室,发现气氛不对。

部长见他来了,先是一笑说:“茂才啊,我待会儿还要进城开会,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好好,您说。”

“两件事,第一呢,日报是不是该适当调整一下了?你也知道咱们现在还要养着网站,开销太大,县里经费有限唉!我的意思呢就是把现有的八个版改成四个版,日报改成周报,当然名字可以不用改,还叫日报,你说怎么样?”

“也不是不行,但是……”

“没有但是!”部长开始收拾皮包,穿外套,“第二呢,报社人员还是需要进一步压缩,既然改成四版又是周报,等于工作量少了很多,根本不需要养那么多人嘛!没编制的能撤就撤,对了,你那边一共多少人现在?”

“十四个。”杨茂才故意多说了四个,包括三个广告部的,也把即将调离的书记算进去了。

“这么多?!”部长很是吃惊的样子说,“这怎么行?最多七个人!”

“七个人让我们怎么工作!难不成让我兼职收发室,让牛书记去当记者?”

“具体怎么合理分工你们内部商量,内部消化,我就说这么多!”部长准备动身往外走,一眼瞅见老杨手里的文件就问,“你拿着什么呢?花钱的事别找我!”

老杨差点儿忘了周梦园的策划书,赶紧呈送上前:“我正要跟领导汇报呢!我找到一个赞助商,日报有人出资了啊!”

“哦?”部长瞪大了眼,“这倒是想不到的事哎!”

杨茂才返回的路上走得很慢,脑子急速运转。该怎么跟周梦园说呢?

方才部长仔细看了一遍策划书,提出了批示:第一,同意由赞助商出资日报,但是不能作为社长或者主编,名誉社长可以考虑;第二,赞助商不得干涉日报的正常工作和新闻报道以及政治导向,但是可以考虑给他广告版面的使用权利,收益要对半分成;第三,赞助商每月出资三万元,其中的一万要作为网站的扶持经费,可以考虑把报社人员数量从七人提高到十人。

说实话,这三条都是可耻的,都是赤裸裸的索取,请问你给赞助商啥了?就一个广告版面啊?那人家还不如直接买下版面做广告呢,一个整版才收费500元,一个月下来才15000元,更何况你还想改成周报呢……娘唉!

跟周梦园交代的是让他养十个人,这里面可不包括书记和自己啊,现在部长让裁员到十个人,这等于是说还要在麻雀的五脏里再剔除两个人出去啊……娘唉!

杨茂才在一棵树下转了几圈,无计可施,丢下几枚烟头离去。刚到楼门口,手机响了,是李哥。

李哥问:“老杨啊,姓周的找你合作了没,是不是放空炮了?”

“没没!人家今天就找上门来了,还带着策划书呢!可是我们部长给人家条件太苛刻,我真怕把姓周的腻歪跑了!”杨茂才简单说了说情况。

李哥沉吟片刻道:“这个好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就说姓周的是我老同学,要给照顾!”

杨茂才连连叫好,也就不着急回去了,靠在一个垃圾箱上晒太阳。

大约十分钟的光景,部长来电话了。

部长笑着说:“我在车上在路上,我忽然想了一下,咱们确实是对赞助商有点儿苛刻了哈!万一人家甩手走人可咋办啊,哈哈!”

“对啊!我刚还琢磨呢,这点儿优惠措施确实没法打动人家啊,不知道领导还有啥指示?”

“我再给他追加两条吧,第一呢,给他个名誉社长之外呢,再给他个实际点儿的角色,他不是有意办报嘛,肯定是文艺老青年,有这个情结,咱得适当满足一下嘛!具体啥角色由你来想,反正又没编制,就是个虚名吧!”

老杨点头称是,心想这就好说了。

“第二呢,报纸的销售费都给他,广告费咱也不要了,反正也没有几个钱,这样显得好说好听!”

“领导英明啊!”老杨激动不已。

“对了,还有,你看能不能让他再多出点儿啊?他一企业家不差钱,三万也是出五万也是做,帮咱们把报社和网站全养了多好?”

“嗯……我只能试试看了,咱们也不能狮子张大口。”

“确实!咱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情况,商人毕竟是商人,重利!你就尽力而为吧!”

“等等别挂!我还有事汇报!”老杨尖叫道,“你让我们裁员到十个人,这里面应该不包括牛书记和我吧?”

“当然!”

“好的,我懂了!感谢领导!一路顺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老杨幸福地继续说道,“娘唉!”

进了屋,就瞅见牛书记和周梦园正热烈聊天呢,老杨心觉有异。

牛书记通常不来单位,最近正在设法调离,怎么今天忽然出现了?而且听他俩的最后一句谈话内容,显然是牛书记要和周梦园大力合作的味道。

见主编来了,牛书记招呼说:“老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牡丹公司的周总,打算出资报社呢!刚才聊了很多,基本算是定了。”

老杨想骂街,我请来的菩萨,怎么好像成了你找来的神仙?于是说:“梦园是我老同学,我刚才找部长汇报这件事去了,已经得到批示。”

“哦?这样啊……”牛书记脸上漾出一丝尴尬,随即说道,“领导怎么批示的?”

老杨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用力灌了下去,酝酿了一下才说:“领导给了如下批示,第一,报社聘请周总为名誉社长,同时兼任执行主编。梦园啊,这个执行主编就相当于我这个角色,因为你的关系没挂在机关,你懂的不?”

周梦园用力点点头。

老杨心里踏实多了,继续讲:“第二,报社的销售利润和广告收入都归周总。梦园啊,咱也实话实说吧,这真没几个钱,但这也是一片心意,是希望合作的诚意,你懂的不?”

周梦园又点头。

“第三,周总要负责养十个人,这也是咱们之前就约定好的哦!”说到这儿,老杨看了一眼牛书记,“本来部长给批了七个名额,我是好说歹说拿辞职当要挟才又多拿下三个。”

牛书记赞佩道:“太好了!那咱们这个班子以后就是十二个人呗,加上周总十三个,精兵简政效率高!”

周梦园说:“其实再养几个也不是大问题,不过既然领导已经批示了,主编也都争取了,咱就这么定了!”

老杨正等着他这句话呢,一拍巴掌道:“梦园兄是有情怀的人,不知道对网站有没有兴趣呢?这也是领导让我问你的话。”

周梦园大约有些明白了:“领导是不是希望我多出点儿经费啊?”

老杨有点儿害臊,拿眼去拽牛书记。

牛书记叹气道:“也是咱们县太穷了,竟然连几个文化人都养不起了。”

周梦园一拍大腿:“这样吧!我再追加一万!”

杨牛二人雀跃起来,异口同声说:“妥了!”

周梦园也很兴奋,拿茶杯和他们碰杯,欢声笑语。

老杨怕夜长梦多,招呼小赵过来:“你去打份合同来,快!”

小赵已经潜伏在门外探听多时,听到主编发话立刻答应一声奔向工作间。合同早就拟好了,从电脑里调出来,按照方才那些对话稍事修改,打印出来三份,原地站了十分钟,这才过去交差。

主编、执行主编、书记三个人每人一份,都认真看了看,就纷纷签字盖章。

签约之后,周梦园表态说:“既然开始合作了,咱就照章办事,我呢,先拿四万块钱过来,作为第一个月的经费吧!”

老杨问:“啥时候入账呢?”

“你说,今天也行明天也行,我都方便。”

“那就现在吧!”老杨招呼小赵,“你去陪着周老板……不!周主编去趟银行,喊上财务,再叫上传达室老刘一块儿去,人越多越好。”

周梦园一笑:“有两人够了。”

“可不行!现在取钱要小心,安全第一啊!”老杨非常认真地说。

等周梦园他们走了,牛书记笑道:“你还怕他跑了啊?”

“对啊!我是真怕啊!”

牛书记又问:“这钱回来怎么分?你想好了没?”

“还能怎么分啊?”老杨眉头紧锁道,“十个人的工资,就进去两万多,部长那边还要一万给网站,财务那边还有一堆票没报销呢,光了!”

牛书记在家就是精打细算的好媳妇,这回不想调走了,就开始动心思,她凝神片刻说道:“我记得咱们还欠着印刷厂五千块钱呢,周总出钱了总不能印不出报纸来吧?要不咱们先发一半工资?”

“不妥不妥!”老杨挠头,“梦园再有钱那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挣来的,舍得投资报纸,那是一片情义,咱要是卡掉一半工资,肯定最后会传到梦园耳朵里去,显得咱们特别无情无义呀!新人新气象,依我看,工资一分不少都发出去,让大家也有了干劲儿,梦园以后投钱也会积极主动。”

“老杨你说的对,但是印刷厂那边怎么打发?下周的报纸又怎么出来?”

“这样吧,给网站五千,就说这个月先这样了,下个月再给全额,反正他们凭空拿了五千也该知足了!”

“也行也行……”

工夫不大,周梦园提款回来了,身边簇拥着七八个人,看得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挺兴奋的。报社全体人员齐聚办公室,有说有笑欢天喜地。老杨感慨,小半年没见谁有笑模样了。

已近中午,周梦园提出要请大伙吃顿饭,好好认识一下,于是,又是一片欢天喜地。老杨又感慨,一年多没聚餐了,看来周梦园的出现真的拯救了报社啊,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就是这样强大。

周梦园新买的宝马五系,装了六个人,报社有辆破吉普,硬塞进去七个,满载着欢声笑语杀奔饭店。

推杯换盏之际,周梦园手机响了,是老婆。他跑到外面接听。老婆问:“你取了四万块钱做啥?”

周梦园脑子一颤,就想起来那张银行卡是用老婆手机备注的,她一定是接到取款的通知短信了,于是说:“没啥没啥,你啥时候回来呀?”

“四万块钱干吗用了?你赶紧说,我这边陪人喝酒呢!是不是家里出事了,老人住院了?”

“没有没有!”周梦园赶忙安抚,“怎么可能啊,你别瞎想!”

“赶紧说!”

“我……我先不告诉你,反正是好事,等你回来就知道啦!”

“还和我捉迷藏啊你!”老婆语气缓和多了,“那行,等我回来再说。”

“你啥时候回来啊?”

“还得几天!行了,不说了!”

周梦园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下期的报纸赶紧出来吧,到时候拿给她看,也好有个交代。

回到主位,周梦园就问:“咱们的报纸啥时候能出来,是不是考虑一下我那份策划书?”

老杨刚夹起的丸子应声落地,慌忙拿纸巾擦拭溅到裤子上的油渍。

周梦园又说:“刚才路上杨主编说,日报要改成周报,这个我没意见,以咱们现在的人力物力做好一份周报也是好事,但是我希望能够适当调整栏目结构,与时俱进嘛!”

“是是是!”老杨咬牙切齿道,“这件事咱们要好好商量一下,毕竟周主编新来乍到,很多情况应该还不甚了解,策划书我看了,都很好,但是咱们也要务实,群策群力,既要让领导满意,又要让群众开心,对吧?我还忘了通知大家,今天部长找我谈话,提出来要把日报改成四版,节省开支,这显然又是一项新挑战,我们也要努力想办法,如何改,怎么改,这些都不是一句话就能敲定的,对吧?周主编提出的很多想法都不错,至少我觉得不错,改版方案是大事,一旦确定就决定了报纸的走向,再要改就麻烦了,对吧?所以我的意见是不要急,咱们好好策划一下,扬长避短,精益求精,才能旧貌换新颜嘛!书记你说是不是?”

牛书记表示同意:“老杨的意见应该是综合了领导指示又代表了大家的想法,我赞成!”

周梦园思忖道:“八版改成四版,这件事是我没料到的,这样一来很多好的栏目就不能上马了,按理说日报改周报就已经非常压缩了……”

“其实一直是周报,都很长时间了。”小赵插嘴说,“过去领导也不过问,说白了也不缺咱们这份报纸看。”

周梦园不语,他深知如果只有四版的话,那么行政就占去了一半,自己设想的那么多好点子岂不是糟践了?他不甘心地瞅着老杨,期待能有突破。但老杨却回避着他的目光。

大家默默地夹菜,希望有人结束这个话题。

牛书记突然尖叫一声:“呀!有了!咱们可以出个晚报嘛!也是四版,全由周主编负责,晚报灵活性大,群众也会喜欢,领导也不会有意见,两全其美了!”

周梦园半信半疑地瞅着老杨。老杨皱眉思考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乎,酒会重新有了活力,周梦园情绪急剧高涨,不停地述说自己的晚报理念,大家随他怎么说,都纷纷点头。

次日,周梦园带着新版策划书来到报社,发现同事们早就到齐了,而且还给自己腾出来一间屋子,门板上贴着打印纸,上书:执行主编室。

老杨不好意思地说:“周主编,这个门锁头坏了,还没来得及换,等有了新钥匙再给你哦!”

周梦园点点头,知道大伙用心了。推门进去,有张桌子挺眼熟,好像是办公室里老杨的那张,桌子上还有台电脑,再有就是简单的办公家具,都不配套,估计是各个科室的贡品。

小赵说:“电脑有点儿卡,但是还能用,这是咱这儿最好的一台,回头我再把网线接过来。”

周梦园摆手:“我可不想搞特殊化,差不多就行了,大伙儿拿我当同事最好,我也放松,咱们齐心合力把晚报尽快搞出来才是重要的。”

于是开了个会,会议由牛书记主持,由周梦园主讲,晚报大体框架就敲定了。

周一到周三是采风组稿期,周四周五采编定版,周六印刷,周日发行,如此一来,每周一领导的桌面上就会摆放出新一期的《砾城日报》和《砾城晚报》了。日报由老杨负责,晚报由周梦园负责,分工明确。

晚报头版为砾城新闻,突出商业性。二版为砾城人物和娱乐新闻,人物专栏每期推出一位,古今中外,天涯海角,只要跟砾城沾边的都算。娱乐新闻要密切关注最新动态,力争“不土”。三版为交易平台,房屋买卖、租赁中介、二手车、婚介、土产统统纳入。四版为广告,第一期就是牡丹公司牛羊养殖场。

如此来看,晚报就是集合了商业、娱乐、文化、信息于一体的大杂烩,但是显然更具观赏性。

周梦园还特别强调了第二版的名字,叫做“文化采风”,第三版的名字,不要叫“交易平台”,而改为“砾城星火”。

周梦园最后打听日报的发行量,老杨竟然也不清楚,把传达室兼发行科的老刘喊来,一问才知,只有500份,其中498份是免费赠阅给县乡各机关单位的,只有两份是花钱订阅。这本是挺悲哀的消息,但是周梦园却很有情绪,第一呢,他是联想到《南大星火报》的500份,这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缘分!第二呢,他是好奇那两份都是谁在坚持订阅。

据老刘交代,其一呢,是海外订阅,可能是原籍砾城的华侨,其二呢,是个退休老教师,这都是最忠实的读者。

老杨特别感慨:“想当年,日报的订阅数是一千多户啊!”

周梦园也特别感慨:“这两个老读者一定要取得联系!国外的就不说了,咱们赠送晚报给他,如果他想写点啥,咱也给他登报!而这个老教师,咱们一定要去登门采访!”

两天之后,得到反馈消息。海外的那个不是华侨,而是一个研究机构,全球的所有报纸他们都收。老教师确实坚持订阅,明年的报费都交了,可惜的是他没能活过今年。

周梦园听完之后感到很泄气,但又一想,自己主抓的是晚报啊,一定要超越日报!并作出决策给自己打气:创刊号发行1000份!

这一天是周五,周梦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也不看电视,满脑子都是晚报晚报,明天就要印刷了,特别的期待。

前天还让记者去了牛羊养殖场,采访自己的岳父,听说老头儿特别激动,瞬间告别方言且语无伦次。周梦园不想提前点破这事,他要等报纸送到岳父手里的时候,岳父蓦然发现自己的名字!

一个整版的广告,效果图已经看过了,非常满意,岳父站在牛羊前面的照片,配合硕大的“牡丹肉食品公司第一牛羊养殖场”的文字,绝对震撼!下面还有详细介绍、业务电话等等。这是史无前例的!

正憧憬,有人拍门。周梦园只好趿拉着拖鞋去开。玄关启处,王牡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王牡丹天不怕地不怕,在厂子里更是风风火火,人高马大不说,脾气比男人还暴。以前在生肉厂主事的时候,两膀一交有千钧之力,二三百斤的生猪一抄手就能掀翻了,一铆劲就能吊起来。面若重枣声若洪钟,各种不让须眉,无论从外观到内心,都是毫不含糊的女强人,且她头脑很灵,嘴皮子特厉害,要不然现在怎么能专门跑业务?从这点上,周梦园远远不及。可周梦园也有优势,有文凭懂文化,一切合同字据都能及时发现破绽漏洞,防患于未然,单凭这一点就能胜任法律顾问这一角色。此外,他还能胜任丈夫这一角色,王牡丹虽说性情生猛,可是最怕老公灌销魂汤,周梦园会温柔地讲话,一听就浑身酥麻心里刺痒,能让王牡丹的口气也变得呢喃起来,当然这是在某些特殊时段。

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王牡丹的芳心就被征服了,周梦园斯文、干净、体面,这样的男人全砾城找不见,非他不嫁!而当初的周梦园就是个落魄书生,毕业回乡连份如意的工作都找不到,若不是王牡丹垂青,恐怕这辈子都赶不上杨茂才呢。所以说,人在特别惨的时候也并非一无是处,往往会展现出自身的最佳特质,或曰本真。

但是夫妻久了,周梦园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经历过爱情,更不懂女人,每当路上看到丰乳肥臀的异性,都会忍不住观望许久。王牡丹别看体态庞然,却十分缺乏女性特征,乳房不止小且几乎没有,屁股与腰连成一片且根本没型还硬的像钢锅。许多夜里,周梦园梦中苏醒,茫然地注视着老婆,都会犹豫一小下,确认身边躺着的不是一个男人,确认之后越发茫然,只好扭过身接着睡。

此刻,王牡丹深夜归家,着实让周梦园始料未及,愣了片刻竟然无动于衷。

“老公!”

周梦园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牡丹?你怎么回来啦?”

王牡丹大步闯了进来,抛下行李笑道:“是不是特别惊喜?”

“是的啊!”周梦园心虚地笑笑。

“憋死我了!”王牡丹冲进厕所,吆喝着问,“咱闺女呢?”

“小盏啊?她还没回来。”

须臾,王牡丹提着裤子闪出一张大脸,笑呵呵道:“要不要趁她还没回来,先来一下?”

周梦园最近昼夜颠倒忙于晚报,根本没啥欲望,可是妻子既然提出来了,如果直接推辞,那就不自然了嘛!于是温和地建议道:“我看还是等小盏回来睡了之后吧,万一正撞上多影响情绪?再说闺女都成年了,啥都懂了,再背地里笑话咱这老夫老妻的咋办?”

听丈夫语气柔润,王牡丹更是来了劲头,身形一晃就窜到周梦园面前,双臂一摇,已然将对方横抱起来,大步流星送进卧室。

周梦园叮嘱着:“慢点儿,你看你急的。”

不消一刻,王牡丹就像拆礼物一样把周梦园剥了个精光,然后开始飞快地脱自己的衣服。周梦园打起精神想,只要她不提那四万块就好了。

王牡丹用业绩展示作为前戏,嘀咕道:“我这次去张家口挺顺,一口气拿下100多只好羊,才花了四万块!估计五年之后这批羊就能变成500只,加工一下就变成50万!”

“不错不错,你快点儿吧。”

“对了,你那四万块花在哪儿了?”

“没啥事,待会儿再说。”

“不行!待会儿我就忘了,你现在就说!”

周梦园眼看躲不开了,就撒谎道:“借出去了,一个朋友。”

“叫啥?”

“嗯……杨茂才。”

“杨茂才?报社那个杨茂才?”

“你认识的人可真多!”

“他怎么会和你是老同学?”

“嗨!前一阵我去参加一个婚宴,我俩坐一块儿了,一论才知道我俩是一个班主任,不过不是一届。”

“酒桌上认识没几天的叔伯同学,你就借钱出去?”

“老杨人挺老实的。”

“屁!要不是他儿子老勾搭咱们小盏,我还不急着给闺女介绍对象呢!”

“你这么早给孩子安排婚事,合适吗?这都什么时代了,恋爱自由啊!想当初要不是……”

“你别转移话题!你先把借钱的事给我说清楚,他借钱干吗用?”

“办报纸呗。”

“人家那是机关单位,用得着借钱办报纸?你别蒙我,我差不多猜出来了!”

“那你就猜。”

“是不是你想办报纸?让杨茂才鼓动的?”

“也不能说是被鼓动……”

“呸!”

“你怎么打人啊……”

王牡丹性如烈火,容不得男人扯谎,更容不得男人背地里犯傻,刚才满腔的袅袅春情转瞬间变成刀斧般锐利的杀气,她提起裤子,扎紧腰带,光着膀子,指点着卧床拭泪的丈夫吼道:“你给我起来!把衣服穿好,到客厅里给我讲清楚!”

此刻的周梦园遭到重挫,各种屈辱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尖叫道:“我就是不起来!”

王牡丹气乐了:“行!那你就赖着别动,看你啥时候能够崛起!小盏呢?怎么还不回来?”

“你不会……给她打个电话啊?”周梦园哽咽着建议道。

王牡丹点点头,大步走出卧室。片刻,就听见客厅里一声怒吼。又片刻,那高大的身形又矗立在了周梦园的面前。

“小盏跑市里打工去了!她说是你同意的!”

“我不知道她去了啊!她去几天了?我最近太忙,竟然忘了她……”

“周梦园啊周梦园,你说你这个爹当的!趁我不在家这几天,让人拐带着攘钱不说,闺女跑了好几天你居然不知道啊!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啪!一个耳光。

周梦园像个拨浪鼓一样从床上翻滚在地,瞬间就懵了。想挣扎爬起来,结果又一个大耳刮子,立时把他抽软了。王牡丹具备三个耳刮子扇昏一头活猪的能力。此刻,周梦园死猪一样侧身成“比”字形躺在地上,眼睛里流泪,鼻子里流鼻涕,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觉得头晕眼黑双颊灼热,脑袋上如同缠着两只电熨斗,却也动弹不得,特别的不给劲。如今的周主编,任人摆布。

后来感觉自己被人拎着脚拖出去,拖进阳台里。再后来感觉手腕子被束缚,俄顷,自个儿身不由己就站立起来,胳膊被拉得生疼,但是意识中又似乎身轻如燕……

天不亮,周小盏就搭早班车赶了回来。进屋一看,母亲正在杀鸡,眉宇间透着凶悍,小盏就明白了,直奔阳台。

周梦园被吊在阳台一端的一个钢筋衣架栓上,钟摆一样摇动,见闺女来了,赶紧用脚丫子抵住后墙,静止下来。

“爸,你再坚持一下,我让我妈把你放下来。”

“我没事,我都吊一宿了,中间还睡了一觉呢。”周梦园惨然一笑,一副看透生死的样子。

小盏二话不说,迈入厅堂,对母亲斥责道:“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老公的?你就是这么尊重知识分子的?这都第几回了?你可真行!”

“我们俩的事你少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王牡丹对丈夫暴力,对闺女却百般呵护,因为走了周梦园的基因,周小盏体态娇小,温柔可人,带出去就会被人夸,特给自己争光。于是王牡丹就仔细解释道:“他居然不考虑你的安全,就放你进城,现在城里坏人太多了,他可真放心啊!还有,他居然都不知道你走了,好几天都没觉出来,你说他脑子里想啥呢,他还是不是你的亲爹?还有,他背着我办报纸,一个快倒闭的报社他居然还往里砸钱,四万块钱啊,一百只羊啊,他一下就砸光了!你说他脑子里想啥呢?”

周小盏撇撇嘴:“在你眼里,羊比我爸重要。”

王牡丹摇头:“那倒不至于,我就是气他跟我扯谎耍心眼!”

“他那是怕你,才撒谎,再说办报纸也是我爸喜欢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还喜欢耍钱呢,你怎么不说?男人能没点儿爱好吗?你挣钱不给自己男人花,你还想给谁花?”

王牡丹听了一怔:“你就是能说,没理都能让你说出理来。”

周梦园已经侧耳倾听多时,这个时候大声呼唤道:“快放我下来!”

周梦园等不到面庞消肿就赶奔了印刷厂,他要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可以挽回面子的。

然而印刷厂里冷冷清清,就两个工人坐在门洞里抽烟。周梦园没有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心里的担忧开始蔓延。

“我是晚报的,我们的报纸啥时候印出来啊?”

“今天不行,老板出去了。”一个工人懒洋洋地望着周梦园。

“干啥去了,啥时候回来?”

“要债去了,谁知道还回来不。”

周梦园十分懊丧,可又没别的去处,就一屁股坐下,掏出烟分发。闲扯了个把钟头,一辆破自行车拐了过来,车上端坐的正是杨茂才。

老杨笑道:“到底是自己的娃,赶早就过来等着接生呢!”

周梦园起身,心情好转:“茂才兄周末也不休息呀!”

“平常也是休息的,可今天特殊嘛!”老杨一个鱼跃,翻身跳下车,对那两个工人吆喝,“给我找个气管子!”

周梦园就说:“可惜来得不巧了,这儿的老板没在,没法印。”

“咱自己印!”老杨一笑,从容地迈步进了车间,反手推上电闸,机器们就开始轰轰起来。

周梦园又惊又喜:“你还会这个?”

“都是逼出来的。”

破车间里的印刷机都很古老,像是文物,让周梦园感觉特别不真实又充满玄幻色彩。老杨的笨手笨脚,在他眼里也变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第一张晚报被吐了出来,套红的字体让周梦园手舞足蹈,他伸出脖子感叹道:“好看!真好看!”

老杨这才注意到对方脸颊上的掌印:“梦园兄,你这脸怎么回事?”

周梦园也不回避:“被揍的,媳妇。”

“哦……”老杨试探着问,“闹矛盾了?”

“她知道了我办报纸这事,嗨!女人啊,没见识!”

老杨兔死狐悲道:“看来以后的合作难了……”

周梦园却满不在乎,谈笑风生道:“这不算啥,经过协商,她以后不再管我办报的事了!哈哈!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追求,互不干涉!”

老杨像被打了一针激素,挥起一只拳头说:“妥了!”

最近两天,通过秘密调查,老杨已经掌握了周梦园的底细。牡丹肉食品公司的东家姓王不姓周,怪不得以前查不出来呢。砾城县提起周梦园恐怕没几个知道,可是要提起王牡丹,则无人不晓。老杨自打知道他们原来就是两口子这层关系之后,就开始寝食难安,生怕有朝一日被王牡丹找上门来,把报社砸了。

周梦园嘴上激昂,其实心里尚未解开惆怅。早上一家三口严肃磋商,本着和睦共处继往开来的原则各自做出退让,协议如下:

一、王牡丹不再反对周梦园办报纸,但是也不会给予支持,日后资金缺口由周梦园个人解决。 二、周梦园有监督女儿的义务,不得未经思考随意发表诸如“我同意、我通过”这种能够引发误解的言论。三、周小盏可以不遵从王牡丹的婚恋安排,但是要以放弃进城务工为代价,重返养鸡场。四、王牡丹有尊重配偶的义务,不得再出现诸如殴打、谩骂、歧视等欺凌行为。五、三方中的任何一方,如果出现违背此协议精神的行为,那么以上4条可以立即视为无效。

周梦园详加分析,这“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看似是友好协商的成果,也比较绥靖,其实核心利益还是倒向了王牡丹。丈夫不可以支配家庭财产,女儿不可以离开身边,只要王牡丹不揍他,他就得老老实实的监管着女儿。她是不反对办报纸了,可是没钱就办不下去,这是傻子都懂的道理。

周梦园可不是傻子,他望着刚出炉的晚报,爱恨交织。那张银行卡,一共有十万,是王牡丹留给他应急用的,现在不管他了,也就是说还有六万的办报经费,连三个月都坚持不住啊!除非他首先单方撕毁条约,譬如偷偷挪用家庭存款,那么就会引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小盏再次进城、王牡丹逼婚、自己挨揍……

生活艰难啊!

当然六万也可以一分为二,坚持到第三个月,可那就等于要么不给网站援助了,要么不给报社员工全额工资了,这都是违背合同的事啊!周梦园是不会为了暂时的困难毁坏自己的信誉的。再者,还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事实摆在面前呢,就算硬扛到第三个月,那以后呢?做事业没有长远打算怎么行?

周梦园决定把对老婆的怨愤化作前进的动力,二十年的梦想都开始启动了,你一个王牡丹才认识我十九年不是?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起锚了就要扬帆破浪!

周梦园提了一捆晚报,码放在后备厢里,稍一思索就驾车朝牛羊养殖场驶去。进了院子,正瞅见老丈人和几个闲人斗牌,骨牌摔得啪啪响,震得桌子上的钞票乱抖。

周梦园下了车,笑眯眯凑合过去。几个赌徒都认识他,可也只是用陌生的眼光扫了一眼就接着吆五喝六了。老丈人瞅见了,装没看见,对于这个女婿,他是一亿个不待见。

别看都是倒插门的出身,可两个男人存在本质的区别。老丈人是把家业发扬光大了,属于火箭的二级助推器。而周梦园呢,完全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行家里手,除了偶尔帮忙看看账本改改合同,屁都不干,别说当助推器了,他连燃料都不算。要不是生下小盏,延续了肉品厂的母系脉络格局,周梦园真的一无是处。

周梦园深知自己不受待见,也没指望一出现就受到夹道欢迎,但是最起码的客气还是急需的,要不然大老远跑来送报纸,也没个话头啊!可偏偏就连这份最初级的客气也得不到。

他围着几个人转了一圈,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今儿这天不赖,树底下打牌也凉快哈!”没人回应。

“今天谁的手气最好啊?”没人回应。

“谁赢了谁中午请客啊,我也不走了,呵呵!”没人回应。

“打牌真这么有意思啊?要不我也学学。”

“你干吗来了?”老丈人翻起一只眼皮问道。

“不干吗,没事过来看看。”周梦园赶紧补充说,“特意给您捎了点儿东西过来。”

“我啥也不缺,你甭惦记我!你要是真心惦记我,就想法再给我生个外孙子吧,现在不是说要放开二胎了嘛!”

周梦园嘿嘿一笑:“这个我也听说了,可是呢牡丹不想生了。”

“你连这个主都做不了?”老丈人咂吧咂吧嘴,显得特别不耐烦了。

周梦园觉得自己再待下去简直就是活受罪,于是从背后亮出一份报纸,递过去说,“您上报了!报纸我给您拿过来了。”

“哦?是吗?”老丈人认真看了女婿一眼,却并没去接,两手依旧握着牌说,“给我撂这儿吧!”

周梦园只好把报纸塞到对方轻微抬起的屁股下面,心里老大的郁闷,自己苦心孤诣的创刊号的首份,竟然被糟践到如此下场!不过他马上又想通了,对方毕竟不知道这份报纸的主编是我啊!他能够把报纸压在屁股下面,说明了他还是在乎的,怕待会儿找不到了嘛!

周梦园驾车离去,脑袋里有个声音对自己教导道:一个绅士是不能够和一个粗人谈理想的,因为谈完之后,粗人还是粗人,而绅士很容易变得不再绅士!

他反复玩味这句自己制造的话,后来不知不觉就笑出了声。

第二站是生肉加工厂,瘸腿老丈母娘倒是挺客气,老远看见周梦园的车开过来,就一扭一扭地走出门房。

周梦园急忙跳下车,把一份晚报塞给她:“妈,我爸上报纸了,您快看!”

“你爸?”

“对……牡丹她爸。”

老太太表示怀疑,展开报纸一看,果然,就大声招呼帮工们过来围观。

周梦园挺开心,在人群外围不停地指点着大伙去留意某些细节,但是没人表示留意。

“以前只有砾城日报,现在有晚报啦!这份就是!”周梦园说。

“这老头子笑的槽牙都出来啦!”

“这是晚报的创刊号,你们看还是红字印的呢!”周梦园说。

“旁边这只羊是不是‘二嘎?”

“是‘二嘎,它还挺抢镜头!”周梦园跟着哈哈笑,心里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二嘎吸引人。

周梦园留下几份报纸,就借口走了。

路上,他考虑是否去第三站送报,养鸡场都是自己人,效果应该会理想些。可也很难说,毕竟小盏是因为自己办报才失去“开眼界”的机会的,她会不会很抵触这份报纸?会不会不屑一顾?而弟弟周梦田就是个吃货,靠着鸡场就天天吃鸡吃蛋,吃腻了就钻到管理员王灯屋子里打听:“今天吃啥好东西哇?”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有心读报?

说到王灯,也要介绍一下。这是鸡场前年招来的两口子,男的叫王灯,女的叫王灯媳妇,都是外省人,都话少,80后,连身份证也没有。两口子当管理员确实还是很卖力的,起早贪黑吃住都在鸡场,而且是自己开垦了一小块地种菜,从来不拿东家的一个鸡蛋。勤快、听话、忠诚、深沉,这样的人确实难找,可周梦园总怀疑他俩是逃犯。

周梦园心里犹豫,车轮却飞快地驶向了养鸡场。王灯见了,急忙把院门拉开,等车开进来,又急忙把院门关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院子里还散养了几只公鸡,它们的工作是为数千只母鸡提供心理安慰和繁殖后代,不过工作之余它们也热爱自由,一有机会撒腿就跑,步履矫健连狗都撵不上。

既然第四站不会去了,周梦园决定在鸡场解决午饭,他让周梦田抓只鸡交给王灯来炖,让小盏出去买瓶酒。也只有在这里,周梦园才能充分体会到被人尊重的感觉。

吃了饭以后,周梦园要大家不要离席,然后取来五张报纸,人手一份。也不明挑更不暗示,关键是要看看这几个人的反应。

王灯媳妇首先发现了广告页上的巨幅照片,于是称赞牡丹公司实力不凡,然后就不说话了。

周梦田对哥哥的老丈人全无感觉,眼珠子在“砾城星火”版面上翻滚信息。

小盏阅读的很仔细,而且不像是装出来的。

只有王灯低声说道:“周老板原来是主编呀……”

周梦园心头一热,这个王灯不得了哎!竟然能发现最重要的细节。于是就问:“灯啊,你上过学没?”

“高中。”

“没考上大学吧?”

“考上了……家里不让上。”

“为啥啊?”

“不为啥。”

“我懂了。”周梦园明白,外省出来打工的,还能吃得住辛苦在养鸡场干活儿,家里不定怎么穷呢!

星期一,杨主编和牛书记各穿了一件新衣去县礼堂开会,回来之后就没精打采的。报社里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间都没人,这可真是怪了。两人正犯嘀咕,周梦园从厕所里走了出来,还面带微笑。

“周主编,咱们的人呢?”牛书记问。

“都撒出去了!你俩去开会走了之后,我搞了个动员会,让大家伙儿每人背上100份晚报,沿街串巷去发散,只要是店铺门脸就给一份。”

“白给?”

“嗯,白给”

牛书记瞅了瞅老杨,老杨却点头说:“这也是一条思路,与其卖不动,不如主动送,老百姓们也需要有个接受的过程。”

“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呢?”牛书记显得萎靡不振。

周梦园说:“我的计划是三到六个月,一旦商家们开始主动联系咱们想登广告消息了,就说明有成效了,咱再开始第二步。”

“我认为可行。”老杨说。

周梦园又说:“第二步就是当商家开始出广告费了之后,咱们用这个收入来增加印数,继续免费赠阅给大众,直到赠阅数量已经无法满足需求的时候,咱们再开始正式销售和订阅发行,这就是第三步,我预计这个过程也要半年。”

“分三步走,我认为可行。”老杨说。

周梦园总结道:“所以说,最艰难的就是这头三个月或者半年,只要挺过去这段,有了广告收入之后局面就会好很多,而一年后开始销售发行了,就算彻底成功了!”

“开头确实难啊……”牛书记欲言又止道,“不过周主编的想法还是挺好的,很有章法。”

“嗯!我最近调查过了,目前县城和大的乡镇内有固定住户和商铺近十万,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订阅晚报的话,那么光报纸的纯销售利润就是一万块,一个月就是四万块,如果再把广告收入加上的话,还会翻倍,这样的话我们不单可以自给自足,还能招兵买马、更换办公设施,甚至还能更换更好的办公环境啊!”周梦园憧憬道。

“更好的办公环境……”牛书记几乎是苦笑着嘀咕。

“牛书记怎么啦?你想说啥你就说,咱们三个人是领导班子,有啥想法可以充分交流啊!”周梦园摊开双手,做坦诚状。

牛书记眼巴巴瞅着杨主编,希望由他开口讲出来,可是对方却用一种鼓励的眼神回答了自己。

“到底出了啥事?”周梦园警觉起来。

一周时间飞快过去,报社里的人天天唉声叹气,每天早上一上班,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先投给周主编,希望他能带来不一样的表情,可是啥也瞧不出来。周主编按时到岗,步履沉重,不苟言笑。

望着团队斗志消沉,周梦园心里也是别扭,可又毫无办法。

最近两天,杨茂才的眉头锁得更死了,以前像个V,现在像W,让人不敢惊扰。他把晚报第三期的清样审阅了一遍,用力摔在桌子上。心里说,可惜啊可惜!眼看着晚报一期比一期办得漂亮起来,咋就快要黄了呢!周梦园确实是有才的,更有号召力,可惜刚来还没一个月,人心刚聚拢起来咋就要散伙了呢!难道老天爷非要亡我报社不成?

老杨朝对面呆若木鸡的牛书记吆喝:“老牛,咱俩再出去转转咋样?”

牛书记摇头:“不去!转也白转。”

“你不去我去!”老杨悲壮地走了。

周梦园看看手表,到了下班的点儿,就侧耳倾听走廊里的动静,等那些杂沓而无力的脚步声都顺着楼梯小了下去之后,他才慢慢腾腾走出房间。

上车之后,他接了一个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让他晚上去参加一个酒会。

王牡丹在电话里说:“这个场子你必须来,因为新建养猪场要国土局批地,好不容易才把土地爷们联系妥了,你是文化人会讲话,现在又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所以你得来!”

这等于是让周梦园做公关,也和他当初所学对口,因此不管周梦园最近怎么郁闷,硬着头皮也得去。于是他说:“嗯。”

按照王牡丹的事业规划,这个养猪场早就该有了,可是迟迟拿不到地皮。这两年没事就往国土局跑,可是得到的回复都差不多:你这个项目太没新意,政策上不会给倾斜,再者说你都有四个厂了,再给你批地整个砾城县都快变成屠宰基地了,你应该试试发展高新产业。

王牡丹对高新产业一无所知,也没兴致,反正不把猪场拿下来就是不行,她就让闺女帮她上网查信息,于是找到一个新突破口:生态养猪场。

国土局的人也是没脾气了,撼山易撼牡丹难,毕竟人家申请的项目也符合政策扶持的范围了,而且确实还有几块地闲着,再不给批就显得有点儿那个,王牡丹这种人讲理,因此决不能让她据理力争,要是逼急了,她敢到政府大院放牧。

王牡丹让丈夫来助阵,其实有三点用意。第一呢,土地爷肯出来吃饭其实距离批地就不远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由周梦园出面较为合适,怎么说也和政府部门沾点边儿,没准儿一搭咕就促成了呢?第二,猪场要是顺利批下来,对周梦园在公司里的声望是个提振,自己父母也会另眼相看些,怎么说也是自己男人,互相帮衬肯定没错。第三,近来夫妻关系明显下滑,需要伺机黏合。

周梦园表现得还真不赖,酒席宴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把气氛烘托得挺热烈,谈到宣传部说起李哥,熟得不能再熟了,后来自报家门是南大毕业,居然和其中一位还攀上了老校友,就更亲热了。最后聊起在晚报当主编,没承想大家都看过这份报,还都挺认可,周梦园就喝多了。

周梦园此来其实也有三点用意。第一呢,公司的事也是家事,既然是家庭成员当然责无旁贷。第二,老婆既然求助自己,那么日后也可以求助于她。第三,近来心情不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和老校友去厕所方便的时候,周梦园意外地获得了一个信息。当年那个才女“寒月”就是他们班上的,而且还有联系方式!

很多时候,你想去寻觅一个故人的最有效方式就是结交新朋友。

回家之后,王牡丹心情大好,决定以身相许。可是丈夫却神情恍惚,有气无力。追问之下,周梦园只好道出原委。

王牡丹乐了:“你说你找了个狗屁报社,居然连窝都不保了,说吧,让你们限期多久搬家?”

“还剩三天。”

“宣传部也不管你们吗?”

“不管,整个前楼都要翻新,都得搬到后楼,我们是给他们腾地方。”

“让你们腾地方可也该有个说法吧?”

“没说法,必须滚蛋。”

“没给安置?让你们怎么办?”

“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看也好,你们都在家上班得了!”

“那不行!”周梦园认真地讲,“我们这种情况和别的部门不同,报社是一个集体不能分散的工作!好多事都要当面商量,说了你也不懂!”

“嗯,好,我不懂,我就不问了。”

其实分散工作也不是没考虑过,为此十三个人还搞了个最后的晚餐。但是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不行,晚报初创阶段正是群策群力的时候,光靠电话指挥怎么行?光靠蹬车子串门开会怎么行?全员聚集除了进饭馆就只能奔公园了,这叫什么事啊!况且,一旦在家办公了,谁能保证不被家务缠身?谁能统一作息时间?你正想找他谈策划,他却逛市场买菜去了,慢慢的人心也就散了。再者,如果有商家要上门洽谈业务呢?门在哪儿?让人家到家里来谈?不像话嘛!还有那些家具设备文件资料瓶瓶罐罐,都抬谁家合适?报社的牌子挂谁家门口?

说到底,不能没窝,否则大伙儿就没归属感。

自从最后的晚餐之后,周梦园就深深体会到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性,谁都不想失去报社这个家啊!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天天准时准点上班下班会觉得很枯燥单调,可一旦退休了彻底不用去了就会忽然觉得很失落。自由都是相对的。

周梦园还总是想起晚餐中的一个细节,牛书记说,以后大家就不用来上班了,等一年之后前楼好了他们搬走,到时候看看咱们这点儿人还能凑齐了不……这话说得大家眼泪汪汪的。

文化人有社会情怀,却没社会能量。作为十三个中唯一有能量的人,周梦园不能不当这个救世主。可是当救世主绝非易事,如今是谁有钱谁说了算,周梦园马上就要面临说了不算的地步了,他必须要让大家明白这一点。

周梦园公开了自己的财务数据、家庭关系和夫妻状况,这个时候决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否则别人就会说他有钱不出虎头蛇尾。他告诉众人,他会去想办法,但是大伙儿也要一起想办法。这话等于是宣布:只有等奇迹出现了。

牛书记说,网站已经散伙回家了,以后不用再掏那一万,周主编手头这六万可以再干两个月,所以说这两个月非常关键,所有人在家工作也要尽职尽责。道理是没错,可牛书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如果就剩下两个月的工资,谁还会尽职尽责呢?谁不是都要趁这两个月去找工作呢?

杨主编试图替她力挽狂澜,可是收效甚微。他说,周主编要去想办法,我们每个人也要去想办法,千万不要轻易绝望,轻易放弃信念,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准儿就让咱们给破解了呢!从明天起,本人就会四处寻找合适的办公地点,说不定就能碰见又便宜又实用的房子呢!

众人听罢都纷纷点头,可心里各个摇脑袋。明摆着,眼下力所能及可以帮周主编的方式只有两条路:第一,大家都不要工资了,奉陪到底一年之后见分晓。第二,马上散伙,让他省六万算了!

这话谁也说不出口。

周梦园心里想,还是钱的问题。

王牡丹问:“牛羊场、生肉厂、养鸡场都上过报纸了,怎么就我这个熟肉厂不给上?”

“本想着第四期给你上的,可我们没法办下去了不是?”周梦园长吁短叹,希望能引起老婆的恻隐之心。

“玩儿玩儿算了,生态养猪场还指望你去挑大梁呢。”

“我不去,我对和动物打交道没兴趣。”

“你这话就没良心了,要不是和动物打交道,你从哪儿来的钱去砸报纸?”王牡丹颇有耐心地想拯救丈夫迷失的灵魂,于是说道,“我不怕你花钱,你说咱挣钱是干啥的?还不是让你花的?你看你新买的宝马,五十多万,我心疼过没?可为啥你花几万办报纸我会上火?我那是心疼钱吗?不!我那是心疼你!”

“你要真是心疼我,你就拉我一把!”周梦园抚摸着老婆的大手说,“报纸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没人说不好,对不?我这不全是爱好,还是事业啊!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就一年,到时候我让你看看真正的周梦园!”

王牡丹不为所动,按照自己的逻辑继续说:“我为啥说心疼你?因为你那不是爱好,你上大学时候办的小报才是爱好,现在这个不是!真正的爱好是不该让自己别扭的,要是它让你难受让你堵心让你费力不讨好,那能叫爱好吗?”

周梦园瞅了老婆一眼,特别怕她忽然翻脸。

“也不叫事业!真正的事业不该是让你去扶持别人,而是应该让别人来帮衬你,你就看看天底下那些有本事有成就的家伙,哪个不是想方设法使唤别人?我养十口猪,我把它们养肥了还能杀了卖肉,你养那十个大活人,又能怎么着?钱你掏,心你费,活你干,这叫哪门子的事业?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了,要是他们当中有谁说要跟你干到底,现在一分钱不拿,就看好你将来了,我王牡丹就真服气了!我服你的气!”

“你的道理或许对,但未必适合放我身上,我才起步,我不掏钱谁掏?我不费心谁费?我不干活谁干啊?你开养猪场是不是也要投资?是不是也要费心?是不是也要雇人?你就能当天盈利吗?要是那些喂猪的当中,有谁说现在一分不拿就要跟你干到底,我也服你行不?”

王牡丹一时语塞,瞪着大眼珠子待了片刻,猛地抡起胳膊甩出一记耳光。

“你……”

“我就是心疼你!”王牡丹号啕大哭。

“心疼我也别自己打自己呀!”

“我心疼你……是怕你以后会委屈,会觉得后悔不值……”

“不就是办一个报纸嘛!你让我想想……”周梦园被老婆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了,报社里的各色烦恼顿时涌进内心,他明明可以不这么累的!未来真的一片光明吗?不好说!除了王牡丹谁还会用这样自虐的手段来规劝自己啊,做人要懂得将心比心!周梦园似乎在一瞬间做出了终极决定,这个决定也让他变得豪迈苍凉起来:“我不办了行不?不玩了!”

“咱这日子多好哇,你就不能好好生活吗……”王牡丹抱住周梦园的脑袋使劲摇晃,眼泪哗哗地浇在他的脸上。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今天的周主编气色有异,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让牛书记把大家都召集到一块儿,然后站在房间的一个墙角处,准备进行一次告别演说。来之前,他去了趟银行,把那六万块钱都取了,打算作为遣散费发给同事们。这事,得到了王牡丹的首肯,她觉得丈夫这么做不单是为了面子,还有很大程度是发自同情心。

这两天王牡丹的内心也受到了种种冲击,报纸偷偷看了好几遍,挺像那么回事,而且父母也私下表明了态度,认为周梦园确实有点儿才,待在公司里无用武之地,受委屈了。粗人不等于不明事理,可以表面上歧视文化人,但心里还是认账的,关键看你这文化人能不能成事儿。不能成事儿的文化人,一天到晚还牛气哄哄的,谁会吃你这套?女儿那边也反馈来了意见,小盏说办报纸不靠谱,不是说办得不好,而是这行业没前途,网络时代了,信息还是靠电脑手机传的更快。王牡丹对网络一无所知,但是对“时代”特别敏感,她懂得这东西是不可以抗衡的,必须顺着走。所以说生态养猪场就是为周梦园量身定做的,也不为过。

可王牡丹又深知丈夫的脾性,这个男人没啥脾气,但是也不可以对其掉以轻心,这把年纪了,一旦开始追梦,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窝囊半辈子了,想改头换面很正常,他自己不是都嚷嚷着要崛起吗,显然是认准了这条道。与其暴力压制,莫不如疏通引导,让他迎难而退。等他碰上南墙了,头破血流,懂得挣钱不易了才能安心驻扎养猪场,方为上策。可她内心又着实不想看到这一幕,周梦园很多时候像个孩子,离不开她的照顾,如今去了报社,等于是去了自己无法掌控的陌生领域,她的任何意见都会被对方视为“你不懂”,良言相劝不行,生拉硬拽也不行,好像除了眼睁睁看着他被现实打翻在地,就没别的法子了。

周梦园肯辞职,这给了王牡丹非常大的感动,但愿他不会因此消沉。

周梦园用一种亲切而凝重的口气说:“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今天我周梦园想向大家道一声辛苦,再道一声珍重!从明天开始,报社就要暂时休整了,前段时间里大家也都尽心尽力寻觅佳境,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我们除了平静面对,别无他策……”他瞅见女出纳员开始擦眼泪,心头不禁一阵酸涩,眼圈就红了。

小赵大声说:“周主编!您想带大家去哪儿我们都跟着您!绝无二话!”

周梦园心如刀绞,就分了神:“我也没啥办法了,要说带领大家去哪儿也羞于启齿唉!除非……除非你们愿意去牡丹养鸡场,那边还有几间房子能用。”

“我们愿意去!别说鸡场,就是操场都行!大伙儿别分开就行啊!”

周梦园已经乱了阵脚,忘了自己所来的目的,刚爬出泥坑又被堵进死胡同。他想定定神,梳理一下情绪,可是根本不可能,因为他已经冲了过去,和很多人热烈地拥抱了。

老杨道:“事不宜迟,今天就搬家吧!”

小盏犹豫是否向母亲汇报这件事,她意识到自己的亲爹疯了。养鸡场的牌子被挪到院子里,《砾城日报》社的铜牌被钉到大门上。

鸡场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戴眼镜的人,让那几只公鸡都跟着紧张起来。

周梦田开着送鸡蛋的卡车整整忙活了一天,这才把报社的全部家当都拉了过来。众人都挺累,周梦园过意不去,就让王灯杀几只鸡给大家吃。

杨茂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鸡场的环境虽然嘈杂了些,气味也不是很理想,可毕竟咱们报社还在运转啊!从明天起,大家要按照过去的规矩上班,要懂得感恩,更要学会珍惜!”

众人都说是。

回了家,周梦园像卫星一样保持距离环绕着老婆,但也没能和王牡丹取得对话。他很想解释一下,又觉得厚颜无耻。辗转反侧了一宿,索性自我安慰道:睡吧,天都快亮了,还要工作呢不是?

光阴荏苒,六万花干,鸡场上空被阴云笼罩。

鸡场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戴眼镜的人,让那几只公鸡都跟着紧张起来

小赵是第一个提出辞职的,他对“三人小组”讲,鸡场这两个月其实还是很快乐的,虽然身兼数职,工作也不是很累,但是他活得很压抑,他实在不忍心看周主编犯难了,也不想看牛书记抑郁了,更不想看老杨那个眉头了,所以他必须选择离开!同时他推荐了继任人选,王灯。

王灯不要工资,晚上没事就把版面任务做了,全当娱乐。

小赵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动摇,有人经常请假说家里有事,后来被人告发是在面试工作。牛书记本欲批评教育,转念一想大家也都不易,干脆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没几天,走了一个记者。周梦园也不挽留,还送了一箱子鸡蛋壮行。

小盏就接替了记者。

正当周梦园考虑让弟弟接替司机的职务时,第一个客户登门了。

这个客户自称是李哥介绍过来的,在县城建一家最大的超市,开业在即需要各种宣传。

周梦园又惊又喜,满口答应。在商榷广告版面费用的时候,那人非常豪爽,同意整版五千,连包两期。老杨闻讯赶来,推销日报的版面,不料对方却只肯出五百,仅做一期。询问缘由,得到的答复说,晚报影响力大呀!

此后,晚报的广告版再也没有空闲过,甚至还有一个富二代以此炫富求婚,引来满城的热议。

周梦园就有了信心,三个月开始产生收益,这是计划之中的,一切,都似乎在按部就班。

不止是广告版,“砾城星火”版也开始慢慢有了进账。各种中介、婚介、促销的小广告排队待刊,蚂蚱再小也是肉,都要!然后就是适当提价,商户们也都认可。甚至到了第15期的时候,王牡丹居然找上门来,要给生态养猪场做广告。周梦园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

但是依照规划,第一年的广告收入是用来扩大发行量的,报社还有七个人需要养,每个月尚存两万的缺口。周梦园就下了决心,要卖车。

消息塞进二手车信息栏目,没两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要看车。周梦园这辆宝马五系还不到半年,准新车,五十五万办清四十五万出。周梦园的想法是把十万还老婆,二十万用来养报社一年,剩下的十五万可以租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还可以好好装潢一下。一步到位,告别养鸡场!等事业兴旺了,再买辆新车不就ok啦?

买主对车况很满意,想再杀杀价。周梦园本来就不懂交易,以为一口价合适就成交,正激烈地理论呢,老杨闻讯赶来。老杨说,千万不要卖车,就算卖也要看行情。三言五语就把买主打发走了。

周主编为报社卖车这事让大家很感动,纷纷表态愿意在鸡场坚守下去,可周梦园心里已然打定主意,既然事业开始走上正轨,就该有模有样。又熬了几天,到了该发工资的关口,他坐不住了,找老杨商量。老杨说,既然你决心已下,那咱就卖!可是再联系上个买主,人家不要了。老杨挺挂不住,就说自己有个表弟是做生意的,想换个充门面的车开,可以先去问问。

一天之后,老杨那边有了回复,他表弟手头只有四十万,卖就买,不卖就算了。周梦园一咬牙,卖!

十一

周梦园特意等到第18期的时候留下了广告页,给晚报乔迁之喜做了整版的宣传,十三人团队还在新社门前合了影,一并登在报上。牛书记说,以前辞职的那三位,不知道看到照片会怎么想!

果不其然,小赵第二天就找上门来,泪流满面。周梦园说,欢迎随时归队!王灯倒也通情达理,主动回了养鸡场。周梦园觉得王灯识大体,值得重用,打算等团队扩充的时候给他一个更好的差事,毕竟广告部还没重建。

周梦园想起一位恩人,李哥,这时候应该联络一下了。打电话过去报喜,李哥也挺高兴,约好有机会过来认门。

更让他意外的是,老丈人先来认门了,还送来“马到成功”的八骏图匾。周梦园瞬间感觉二十年的耻辱终于洗雪。

又过了半年,晚报首次出现订户,且逐日激增,一个月时间竟然达到了两千多户。数字一公布,连老杨都蹦了起来,眉头都蹦散了。周梦园感觉时机已然来临,宣布提前进入第三步阶段:晚报停止赠阅,每期印刷五千份,砾城县所有的书店、报刊亭、小商店都要铺开销售,大的乡镇也要逐步推广。王灯负责广告部,还给他配了几个兵。

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五千份报纸一周内售出四千多,剩下的都赠给机关和养老院了。周梦园计算了一下,在经历了十一个半月的各种考验之后,报社复兴了!如今的团队已经扩充到近二十人,且终于可以不必自掏腰包,每月还有过万的盈余。周梦园又计算了一下,就目前发展态势来看,晚报在第二个年头有望突破一万的销量,增加广告版面之后收入可以再翻,这样的话,自己每月将会有四万左右的收入了!一年之后,宝马车就开回来了。

周梦园这时候就想起一个人来,寒月,上回跟老校友吃饭的时候,对方好像提及了她,说她才离了婚,生活很是艰难。于是搜出号码,打过去。寒月竟然还记得他!而且愿意过来帮他办报!周梦园差点儿就叫出声儿,兴奋了一整天。

这天上午,李哥打来电话说快到县城了,听说梦园的报纸越办越好,一定要吃他一顿。周梦园心里高兴,问他想吃啥?李哥说,听说你家的羊不错,今天必须要杀一只。周梦园正在乡镇考察市场,留下王灯立刻往回返。路上打电话给老丈人,说有个贵客要到养殖场吃羊。老丈人说自己没在厂子,去了随便吃。

当周梦园兴冲冲赶回来的时候,傻了,李哥把二嘎杀了。

二嘎是养殖场的老种羊,精力充沛年富力强,是镇场之宝,可惜就是脾气不好,见了生人就顶撞。本来李哥没想吃它,可是一扭身的工夫就被二嘎盯上了,一头撞过去,屁股就飞了。没等工人护着,李哥就和同来的几个朋友把二嘎撂倒了,上去就是一刀。

周梦园来迟一步,看到的是已被大卸八块的二嘎,仔细一端详,死的还挺痛苦。他不好意思说啥,心里挺别扭,这要是让老丈人知道了,肯定气个半死!

吃羊的时候,李哥才发现种羊不好吃,巨大的膻气,就说去外面吃。周梦园也只好陪着。路上,李哥见东家气色不好,就问:“周大主编这是怎么啦?咋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啊?”

周梦园只得如实讲:“实不相瞒啊李哥,刚才你们杀的那只羊是我们场子里的种羊,一只顶十只唉!”

李哥思忖了一下,说:“这我们可就不懂了嘛,你说随便杀我们就真随便了,这样吧,我赔你九只羊算了,你说个价!”

“那倒不必了!李哥你误会了,我就是心疼那只羊不是心疼钱啊,那只羊叫二嘎,是我老丈人的命根子,我老丈人外号叫大嘎,呵呵……”

李哥点点头:“这是我的不对了哦。”

客气几句,就到了饭馆,周梦园重新打起精神陪客。

酒至半酣,周梦园就想起一件事来,问:“李哥啊,上次分别的时候你曾说过,等有缘再聚就告诉我,你还记得不?”

“啥?”李哥显然忘了。

“梦想,你的梦想啊!”

“哦哦!我记得……”李哥稍一怔便答,“我的梦想就是帮人成事!”

周梦园有点儿失望,认为对方言不由衷,可又不好再问,直陪到酒席散了。送走客人上车,回来结账,却被告知李哥已经买单了。周梦园心叫,糟了!立刻打电话过去,李哥不接了……这显然是要划清界限,以后就生分了唉!

下午就传来噩耗,老丈人死了。起因是斗牌输了不少,挺上火,回到养殖场一看二嘎被肢解了,急火攻心当场就昏了过去,等抬到医院人早凉了。

葬礼办得很体面,王牡丹表现得也很从容,没有哭得那么山崩地裂。出殡烧纸的时候,她对着墓碑说:“爸你就踏实去吧,以后家里还有梦园扛着嘞……”

周梦园烧了一副骨牌,感觉王牡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回家的路上,夫妻俩走在人群最后,第一次手挽手肩并肩,交谈的都是以后该怎么办。有产业的人家办丧事,产业越大悲伤越小。周梦园告诉老婆,报社已经开始盈利,步入正轨,以后自己也会有时间帮她打理厂子了。

王牡丹不住点头,憋了半天忽然说道:“小盏有了。”

“有啥了?”

“孩子,怀孕了!”

“啊?”周梦园站住,五脏俱颤地问,“哪个王八羔子的?”

“杨茂才的儿子。我也是才看出来,这两天忙活丧事顾不上跟你说,可是你跟老杨关系好,为这事也没法去跟人家翻脸唉!”

周梦园想吐血,可是吐不出来,小盏在他眼里始终就是个孩子啊,怎么快要当娘了呢?自己和老杨确实挺和睦,也算共患难,可是忽然要成为亲家还是无法接受。

王牡丹反倒挺平静,安抚丈夫说:“我当初生小盏的时候也这么大,女大不由爷嘛!刚才出殡的时候老杨也来了,我跟他交代了两句,想娶我家闺女不难,先掏十万彩礼过来再说!你说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周梦园郁郁道:“不过分!就他们家情况,十万块都悬!咱们也不图彩礼,要的是这份尊严,不能因为把我们家闺女搞大了肚子就想省下!”

“老杨说他会尽快凑齐了送过来,还让我先别告诉你,怕你跟闺女上火。”

“我确实上火!”周梦园努力调节了一下气息才说,“想不到咱们这份家业将来还是给了姓杨的了,也罢!”

走到家之后,两腿酸疼,气已消了一半,周梦园想了想,其实也没啥不好接受的,这家公司从一开始就走的这个路线嘛,穷女婿倒插门,然后培养下一个穷女婿。

晚上睡不着,就去小盏房间探视。小盏也没睡,坐在床上发呆,见父亲来了,心里就明白了。

“爸,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我就是担心你。”周梦园深情地注视着女儿,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我挺好的,我也不想这样……”小盏想了想又说,“爸,我要跟你说个事,本来不想说,现在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你说。”

“他跟我说了,他家没钱,他妈说连五万都没有,可他爸说有,让我放心。”

“杨茂才凑十万块确实挺难。”

“你听我说完……这是他爸私底下跟他说的,让他别告诉我,可他不会瞒着我的,我现在也不会瞒着你,因为你跟他都是我在乎的人。”

周梦园挺好奇,点点头等下文。

“你去年卖车不是卖给他表叔了吗?卖了四十万,其实不是四十万是四十五万,他爸中间抽了五万……”

“啊?!”

“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告诉我妈啊!”小盏叮嘱着,“他爸这么干确实不好,等于是两头坑,可也是为了儿子好,等于也是为了我俩好,所以你别想太多,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就行了。”

周梦园几乎是云里雾里一般,想不到啊老杨,居然连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啊你!不过女儿讲的也对,父辈之间的钱财倒来倒去,还不是为了孩子?于是他就说:“行了!我听你的,既然你把我当在乎的人,那我保证给你保密!”

次日一早,牛主任找他去开会,说老杨要传达上级的重要精神。周梦园本不想见老杨,觉得尴尬别扭,尽管对方并不清楚这点。

老杨见人都凑齐了,就展开一份公文,瞅了周梦园一眼,紧皱双眉道:“周主编,咱们的合同到期了,刚好一年,上面决定收回晚报的主办权,交由宣传部来做,你自己看看吧……”

周梦园傻了,接过公文一看,写得很明白,这种事老杨也不会胡编。“宣”字的红头文件,附件里还有一份合同,正是去年和报社签的那个,合同期限明确标注为“一年”,后面写的则是:协议期满后,如无特殊情况发生,双方可续约,本着互助互信的态度不必另行签署。

周梦园意识到,自己这个执行主编被“特殊情况”发生掉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震惊,但是都立刻接受了现实。牛书记表态说:“既然组织上做了决定,咱们也只能执行,尽管这个决定对周主编个人来说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他妈的!”

老杨摆手说:“不要意气用事,事情摆明着是不公平不合理的,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想法是,继续让周主编来主持晚报的工作,并按照适当的标准来发放工资,工资标准不低于我,这个我会去争取。”

小赵冷笑道:“这等于是让东家变成雇工了!等于是让养猪场的厂长变成喂猪的了!”

众人纷纷开口乱骂。

周梦园只好收拢情绪,做出表态:“办报纸,是我的梦想,这一年来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有大家的帮助,晚报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我的梦想还是实现了,在此感谢大家了!眼下,不让我办了,那我就不办,确实挺累的,虽然心有不舍……”

“周主编,你别哭啊!”

“不好意思,情绪有点儿失控”周梦园飞快抹去泪水,新的泪水却又流淌出来,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以后就别叫我周主编了,我还是去当周老板吧,去养猪!大家继续努力吧,把晚报办好,就算是对得起我了,我就说这么多,散会!”

散会之后,老杨私下找来问:“梦园兄,事前我打电话给李哥了,求他帮忙斡旋,可是他……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啊?”

周梦园想了想说:“可能是吧。”

老杨诧异道:“这不该啊!”

“确实不该!他跟我说他的梦想是帮人成事,现在想来,他是既可以帮人成事也能……”

“你的意思是说,是他把你给毁了?”老杨颇为认真地问道。

周梦园并不回答,反倒平静地望着老杨的脸,那个眉头熟悉又陌生。此刻,他忽然特别讨厌对方。

报社把房屋退给了周梦园,重新搬回旧址。所有人都跟着过去了,只有王灯留下。

周梦园正在整理自己私人物品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他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谁了——寒月!

寒月问周梦园:“请问这里是砾城晚报吗?周主编在不在?”

周梦园愣了几秒钟,鼓足了勇气才说:“晚报已经停办了,周主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望着寒月离去的背影,周梦园心里特别凌乱,一屁股坐在桌子下面大口大口地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王灯走来说:“周老板你别郁闷,这个报他们拿回去也好不了的,因为最多还能坚持一年,我在下面摸清了情况,很多住户都是因为家里没通网络才选择了订报,今年开始网络就要铺开了,我看报社明年必倒!所以咱们不如转行做网站……”

“他们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了,他们好,我不会嫉妒,他们不好,我也不会再怜悯,因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周梦园喃喃道,“为了梦想我赔掉了一辆车而已,至少我还没输得太惨,网站我没兴趣,因为不懂行,我还是去搞生态养猪场吧,唉!梦想啊!”

王灯说:“除了自己,谁又在乎你的梦想呢?”

周梦园想了想问:“王灯你有没有啥梦想?我可以帮你一把。”

王灯一笑:“我本来就啥都没有,一个老婆一个老板,老婆跟着我,我跟着你就行了,你人好。”

周梦园苦笑了一声,他忽然回想起老婆的一段话。王牡丹说,我心疼你是怕你以后委屈,怕你会觉得后悔不值。现在懂了。

王灯问:“你恨老杨不?”

周梦园答:“我不恨他,他不是也掉了眼泪了嘛,不管真的假的吧,反正意思到了,再说又不是他收走了晚报。”

王灯说:“我看就是他收走了,宣传部的领导怎么会知道晚报的收益这么大了?刚好合同一年到期,怎么会这么巧?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恨他。”

周梦园点头又摇头:“我就算恨他有啥用?我不是还要跟他做亲家?”

王灯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要二胎!”

周梦园想了想,拿起电话打出去:“喂!我想给你唱首歌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

猜你喜欢
李哥老杨牡丹
老同学
叫“李哥”的主席
老杨的那片红果园
中断的消息
“三不够”牡丹节
身世
牡丹的整形修剪
绿牡丹
李哥
“牡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