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根村的偶像

2016-01-28 11:50周如钢
福建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龅牙盘根番薯

周如钢,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学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在《青年文学》《山花》《莽原》《飞天》《山东文学》《啄木鸟》等文学期刊发表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盘根村,但我对盘根村却一向有好感。所以,这一次报社领导派我去盘根村采访时,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说想也没想就答应,是因为盘根村离城里实在是太远,而且在进了山之后的山间小路崎岖不平,有几次同事回来说颠簸得让人肚子里翻江倒海,再加上采访来回估计要好几天,一般人是怎么着都不肯去的。而我,对这个离城里有一百多公里的小村子却有着自己的看法。从我出生到现在,三十多年了,盘根村的事迹我听过许多,比如抗日战争时,盘根村的村民怎么样把鬼子引进全村最大的藏番薯的番薯洞里全部炸死。比如刚刚改革开放时,盘根村的村民靠山吃山吃得盆满钵满让城里人都羡慕。我总觉得,一个村庄能有这样的激情和传奇,一定有他的灵魂在里面,一定有他的特点在里面。这么多年下来,大家谈起盘根村,除了说那地儿现在有些穷了,道路也不太好走之外,还是会啧啧称赞,还是会让人想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所以,在我心里,盘根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小村子,这是个有故事的小村子。

村 长

接待我的是村长。

本来联系好是让岭北镇的驻村干部陪我去,可是临出发时,突然碰到急事,驻村干部说要不第二天再走,我没有同意,但我同意他第二天再走。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我选择了一个人去盘根村。我觉得,让我一个人去,兴许能发现许多镇里不知道的新闻线索和内容,那样,岂不是更好。

泥路,九曲十八弯,一直往上,再往上。我发现,路越来越小,灌木越来越茂盛。路边的热气卷着一股青草和泥土味包围着我,我抬一步,它们也跟一步。镇里的干部把我送到山脚,村长就是在山脚等着我,从这里开始,小路变成真正的羊肠小径,从这里走到盘根村还需要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里,我就在这青草味与泥土味夹杂中捡起了一颗颗村长嘴里掉下的珍珠。

村长已是七十开外的人,古铜色的脸上,沟壑丛生。一笑起来,深深浅浅,镌满了岁月的痕迹。他冲着我笑,说,欢迎欢迎,现在盘根村没人要来了,我们热烈欢迎大记者到我们穷山沟里来做客啊。

这样的开场白,我很喜欢。我知道,山里人是好客的。我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盘根村是传奇村,是英雄村,我们都向往呢,都喜欢来啊。

我这样一说,村长脸上的皱纹更是不客气地聚在了一块儿,成了梯田,成了深涧,但这梯田和深涧里却溢出一波又一波的自豪,不自觉地,他声音和语气都变得响亮了,说,那是,那是!我们盘根村确实是传奇的,想当年,鬼子到我们村来,准备抢吃抢粮,准备跟我们僵,嘿嘿,不想被我们全干掉啦!

是啊,盘根村这事多有影响啊。我附和着,就想听一听曾经豪气干云的盘根传奇,这对我日后要写的采访稿有一定的用处。

那时候我还小呢,我的父亲还有我的爷爷那一辈,风光啊!听说鬼子要来了,刚开始是准备跑,村里的干部让老小都往后山转移,我现在还记得,我们村里大家都叫她连春外婆的女人,她背着一只小牛往后山跑,哪知道小牛在她背上居然撒了尿。你想想看,那是什么场景啊!全身湿透不说,尿臊味熏了整整三天啊。哈哈。

哈哈,还有这种事啊。

当然啦,一边背着小牛,小牛撒尿了,她还不能叫出来,也不能发出声音,还要想办法让小牛也不能发出声音。你不知道,日本鬼子就在村外啊那时,你出点声,搞不好真就出大事了。憋着,大气不敢出。你想想看,这是多么不堪的场面啊。不过,就是这么难堪的样子,连春外婆在一个番薯洞里藏好小牛之后,又返了回来,她还是指挥大家撤退的一个重要人物呢。你想想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啊!后来,村子里的老小撤出后,我父亲与我爷爷他们,对了,陈大彪你知道不?就是把鬼子引进了番薯洞的那个,番薯洞你知道不?

陈大彪我倒是有听说过,番薯洞我也有听说过,但我却是一样也没见过。前者自然不可能见,后者倒是有可能的。村长的唾沫还在飞溅着,唾沫里全是豪情,全是壮志,全是盘根村的传奇,他与蜿蜒的山路边的草木一样精神抖擞。路边远远近近的树上的知了也呼啦呼啦地欢呼着,配合着村长的万丈豪情,我也被他说得有点激动了,至少,让我感觉,这个盘根村是个有着十足精气神的村庄。

番薯洞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看!我们盘根村的番薯洞与其他村庄的不一样,我们的大。你知道番薯洞么?告诉你,本来都是用来藏番薯,秋天番薯从地里挖起来后,放一些到家里吃,再弄一些去炼成粉,然后再卖掉一部分,剩下来那部分就收到洞里去了。那洞里你是没进去过,冬暖夏凉,你要在冬天和夏天钻进去,都不想出来哩。村长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用手指着,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的眼神穿过丛丛的树木枝叶,再穿过层层的大小树木,我发现,远远的一个又一个山头,似乎正在向我招手。

更关键的是,那些番薯藏进了洞里,来年春天还可以吃可以种,一点都不会坏,每年的番薯种子我们都是这样保存下来的,从来不用买。对我们来说,我们只需要卖!那时,你们城里想要番薯,我们盘根村可是出售大村啊。

村长眉飞色舞,脸色红红的,眼神里的光泽更是熠熠生辉,看他那样子,足以让人想象盘根村曾经有多么的辉煌,多么的扬眉吐气。

对了,村长突然再度抬高声音,说,我们盘根村的陈大彪,你知道的吧?

我其实只是略有听说,内里真是没有什么了解的,或者说今天这番来才是我真正要了解的,但我依然点了点头,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

村长说,就是他呀,他带着鬼子进了村里最大的番薯洞,你知道有多大么?那个番薯洞足足有四五间房子那么大。

那么大啊?我咋舌,难怪能干掉全部鬼子了。

是啊,很大啊!陈大彪把鬼子全引了进去,当时好像说是洞里有很多以前朝代遗留下来的宝贝,让鬼子全去。当时鬼子要派兵在外面,陈大彪说,我们村子人少力量也少,所以一直没有搬出来,皇军都是勇士力量超级大,只有全部进去才能把宝贝都搬出来,反正搬出来就是你们的了。鬼子居然信了,他们觉得陈大彪几个在前面,不至于发生大事,哪知道,他们一进去,我爷爷他们就在番薯洞外,把口子堵了,最后全部炸死了。当然,陈大彪也死了。他是英勇牺牲啊!是烈士,对吧!

我惊讶,盘根村果然是个有血性的村子,女的能回旋抗日,男的能英勇搏击!盘根村果然是风光过的。我对村长一脸敬仰,我说,村长啊,盘根村真是个让人膜拜敬仰的村子,一会儿我要去看看那个番薯洞。村长说,好啊,不过,那里只有一个洞口了,里面全炸塌了呀。

我说没关系,我主要是参观,见识一下我们盘根村的革命根据地,也祭拜一下盘根村的英雄。村长的脸绽放成了一朵花,花瓣里虽然没有水,但依然开得很闹猛,很阔绰,这朵花笑着,笑得汪洋恣肆。

番薯洞

尽管镇里到盘根村按路程算,不算太远,也就十来里路的样子,但由于一路都是上坡,加上夏天的炎热已经漫天铺地的,走一段我就得歇两步,走一段我就得擦擦汗,所以,我还是气喘吁吁地爬了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后,我总算来到了盘根村的山上。

本来是可以直接进村的,但我没有进。我对村长要求先去看番薯洞。

要想看番薯洞,也得费一番气力,要爬好几座小山坡,村长说,你最好歇一会儿吧,刚刚爬上山来,看你累得慌,都汗湿衣服了,先进村子里,先喝点水,我们明天再看吧。我说,哪能呢,累归累,汗归汗,我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心里痒得紧哪,一定要先去看看这个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番薯洞。

于是,我们没有进村,从另一条更小的羊肠小道折上了山。

这条路显然比刚才走的路要难走得多,路的左边是山林,右边是田地。一条横宽不足一只脚长的小径就从村外一直拉到村头的高山上。村长说,以前这条小路能把整个盘根村盘起来,连成一个大圈,再通到村里的小路,变成小圈。这样说来,这条曾经盘起来的羊肠小道,就相当于现在城市里的绕城高速了。当然,这是绕村低速。村长说,那时候,村里人多,想法也多,一是为了方便,后来打仗的时候更是为了设置迷宫,绕晕鬼子呢。

真令人想不到啊!

只是现在这条路上,在这绕村低速的两侧,柴草长得很旺盛,左边的又高又大,遍布荆棘和灌木,因为直接是山体,所以,看起来还不错。右边呢,是一大片田地,各种茅草似乎铆着劲儿长,有的招摇着,有的挺拔着,有的匍匐着,感觉却都是充满了奔向天空的力量。我乍一看,长得高的,居然都超过了我。我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这荒草,如此芜杂,村长,这,你们都不种么?

村长走在我前面,他佝偻的身子停下来,慢慢侧过身朝右,说,唉,现在农村都这样,没人种啦。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从他轻轻的声音和语气里能感觉出,他唾沫里飞溅的豪气与激情已经没有了。

我说,就这样全荒着,多可惜啊!现在农村种的东西可值钱了,这样荒废掉太可惜啊。

村长摇了摇头,说,这有什么办法,没人种啊,还有,你虽然说农村种的东西值钱了,我看也不像,你看现在那些电视上放的,这里的橘子卖不掉,那里的蔬菜卖不掉的,农民拼命种起来,最后烂掉,还不是要愁死。

我没有直接去反驳村长,路是上坡,我抬一下头,就能看见他驼峰一样的背。他就这样弓着腰一步一步向山上走。一路往上,一路杂草丛生,看来这条路已经很少有人走了。很显然,我感到爬坡的吃力,他也一样。他是年纪大了,我呢,是缺乏锻炼吧。

再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座山的山顶。当然,这只是相对空旷的地方。远方,仍然是四面环山,依然是山峰连绵。而往下看,我却发现盘根村就是在大山坳里盘着的。像一口大锅,然后几户人家星星点点,在锅底,在锅壁。

村长说,看吧,这就是盘根村的全貌了。

我心里疑惑,就这么几户人家?当然我没有说出来,我说,盘根村,虎踞龙盘啊!说完这话,村长的牙就露了出来,他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分贝,哈哈,想当年,那确实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虎踞龙盘,只不过,现在看看,盘得太小了就是。只有十一户人家啦!走,我们继续走,番薯洞就在前面。

十一户人家,这么有名的盘根村现在只有十一户人家了?我心头一惊,感觉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本来我还想问,不过,村长一提醒番薯洞,我突然想起来,我现在是来看番薯洞的,是啊,也就是盘根村了,若是放在一些城市,搞不好这个番薯洞早就成了什么红色旅游区了呢。

这里草木茂盛,绿意葱茏,远远近近全被黛绿、深绿、嫩绿所包围,只有不远处的一个小水库,泛着青白色的光。有山有水啊,我突然觉得盘根村其实先天条件并不差。如果在这山林里种上几亩几十亩的果子树,水库里再养些鱼虾,村子边上再养些土鸡山鸡什么的,盘根村也能盘大啊。

正想着,村长说,喏,就是这儿了,你看,现在只剩一个洞口了,里面全塌了,前些年洞口还能再走进个三四米,现在全塌了。我或站或蹲,仔细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确实,这个洞口还比较大,比我人还要高一点,但里面塌陷的泥土已经层层叠叠,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是洞的尽头了。

我们一般的番薯洞其实不大,尤其是洞口。一般的番薯洞口只能够容一个人进,而且要猫腰爬进爬出,就是为了避免通风,这样可以保温。这个洞是村子里的,早先这个洞口也小,后来因为感觉村子里的番薯收购后太多,藏不下,再加上搬东西进出也不方便,就将洞口改大了。改大后,这个洞口就吞了一窝日本人啦!!说到这儿,村长的眉毛挑了挑,嘴又咧开了,说,想想当年,我父亲我爷爷,还有那个陈大彪,陈大彪啊,是方圆几十里的英雄啊!

那口气,那眼神,村长的豪情又在眉梢了!让人不禁怀想当年,这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事啊!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洞口,虽然里面全是泥土挡着了,但依然淹没不了我对它的敬仰。

我说,英雄永远是英雄,现在陈大彪也是英雄,对于整个城市,他也是英雄。他不仅是盘根村的,也是我们大家的!所以说啊,村长啊,你们盘根村果然是个传奇的村庄啊!是个很厉害的村庄啊!

听了这句,村长很骄傲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望了望,又把眼神伸向远方,那是!盘根村确实是不错的。

过了半晌,他却没有再说话,从番薯洞走出来,再回到那视野开阔地方,下面山坳里的盘根村再次跳进我的眼帘,它就那么东一户西一户地点缀在那儿,我本来想说,村长,你们这个村子风景不错啊,四面环山,山谷是个小圆盘,盘子上点缀着小肉片哈……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正在我要说话的时候,我听见村长的嘴里有很轻的音节爬出来。

看得出,他的眼光很远,眼光很远的意思有时是一种什么也不看的思虑,那种思虑是蘸上了沉重的墨,说,唉,他的唉字落笔很重,唉,都过去了,那是以前了,现在的我们,现在的盘根村是穷山村了。

情绪似乎一下子转了一个90度的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知道,盘根村自然是今不如昔了,这也是我来采访的原因,目的就是通过媒体的呐喊和帮扶为山村做点什么。所以,我的到来或许是这个山村的希望,我们首先不能失去的是斗志。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穷有时代表什么?有时代表历史。穷有时代表什么?代表淳朴。看看现在的城市,造城造得轰轰烈烈,外面看着高大新,可是没有淳朴了呀。我这样一说,村长就笑了,说,好像也是噢,听说城里人连对门住的人都不认识。我说是啊,城里大多数小区都这样。村长的笑就打开了,笑得有些让我这个新城里人都有点尴尬了,只是笑完,村长又悠悠地说,那也比穷好,穷代表落后啊,什么都落后。

反过来想倒也是,在这个经济社会,穷,实实在在地代表了落后,想必这也是盘根村村长的最大感受了。当然这也是报社派我来采访的主要意图,因为现在报社与盘根村是联系单位,报社有义务帮扶盘根村。我这次来主要就是希望在农民增收这些方面写一写,帮助盘根村打开一些可能的市场。

但我不知道盘根村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因为我一直停留在盘根村的传奇故事里。我打算,采访了以后,从盘根的传奇故事开始写,比如从有特别纪念意义的番薯洞落笔,从盘根村的抗日英雄陈大彪落笔,然后慢慢地写出如今盘根村的贫困现状以及需求。

至少,番薯洞是曾经的传奇,对于现在来说,那也是噱头的一种吧。

大嘴龅牙

盘根村的太阳是多种颜色的,一如乡野的四季一样。当然我朝它看时,它的脸色是慈祥的,是和蔼的,我知道,它马上就要离我们而去了。它在远远的山边晃着,晃着,于是,我和村长的脚步也开始向村子里晃,一步一步往下晃。

拐过一个弯以后,眼前跳出来一个水库,让人感觉豁然开朗。

水库不大,头尾不过几百米,但却是碧波微漾,恬静,秀气,毫不张扬,看上去赏心悦目。我说,村长,你别说盘根村小,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就眼前这个水库,都长得很漂亮哈。

我这样一说,村长就笑了,说你这个文人啊,哪有说水库漂亮的,这水库也就是我们喝的水了,比水塘大一点清澈一点罢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不过,你大记者若是愿意把我们的水库写漂亮,那还是要感谢你的。

这么一说,我也笑了,我说要写的要写的。

毕竟是大山里,白天的些许燥热被傍晚的风一吹,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此刻,水库旁边,山里特有的泥土与青草香味与凉风一起奔向我了,我张开嘴巴,用力地做了一下深呼吸。村长笑了,怎么样,不只山好水好,我们盘根村的空气那更是绝顶的好啊!

是是是,山要写,水也要写,盘根村的空气也值得写。我心里想,玩笑归玩笑,但我真可以从盘根村的自然风光写起,写到传奇故事,再写到盘根村的现状,让大家都来关心这小村子。一想到这个,我突然想,这么漂亮的水库不搞点养殖吗?至少养些鱼虾不至于破坏水质啊。

话还没问出口,拐弯处突然撞出来一个人,差点撞了村长满怀,村长说,哟,干什么哪,这么急,做了什么勾当了,那么急乎乎地,投胎啊。那声音说,哎呀,我哪里知道村长大人会在这儿,我去看看鱼去。

我告诉你,虽然这两年水库让你承包,可你也不要乱来!还有,晚上拎条鱼过来给我,喏,这是我们城里来的报社的大记者,专门来我们村采访,你给我悠着点。

这么一说,这个声音从村长的前面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矮个子,微胖,头发稀少,有些秃顶,脸型是上小下大。这样的发型和脸型,特征很明显,是属于很有特色的那种。不过,他一开口,特色就更明显了,他的嘴巴好大,可是这么大的嘴巴,居然还是龅牙。

我冲他笑了笑,你好!

他对我也点了点头,大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代表盘根村所有人民特别欢迎你!说完就从我身后折了过去,那架势有点像逃跑似的。

我倒是笑了,这个大嘴龅牙很会说话嘛,一张嘴还蛮有喜感的。

村长说,呸,还喜感呢,这人啊,好吃懒做,在我们盘根村是出了名的。一年到头不干活,蹭吃蹭喝,让人讨厌。

我说,他不是承包了水库么?也算是一种工作吧。

唉,你不知道,被他一承包,弄得村里乌烟瘴气的,许多人都有意见了,村里正在研究,因为村子里人太少,我已报到镇里去,让镇里的干部考虑一下,准备收回水库,不承包给他了。

这一下我犯愣了,对于一个好吃懒做之徒,他能承包水库做点事,这不正好么!他自己可以有点收入,村里也正好有点收入,这也有问题?不让他承包,不是更加把这个所谓的好吃懒做之徒推向好吃懒做方面去了?

可是村长没有回答我,而是说了句,盘根村现在没有英雄了。

他冷不防的这一句,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看天色已暗,我们一前一后下了山,我看见,这时的村子里,水草一样的炊烟正一条条向着天空招摇。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这种景象了,一种温暖和亲切的感觉弥漫了全身。

晚上,村长安排我住在他家。六点一过,他就安排好我晚上要睡的床了,说盘根村太小太穷了,就早点上床看看电视吧。

自打算来盘根村,我就没打算要在晚上还有娱乐节目,不过,我却没有很早上床。对于我来说,一是没有早睡的习惯,二是难得到这样的山村来,应该多在乡间田野里晃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与天地相融。你看山村多宁静啊,头顶上是星星,脚底下是黄土,边上是零零星星的灯火,还有鸡叫蛙鸣蛐蛐唱歌,一幅自然的乡村风景。当然,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趁晚上的时间,我再随便去走走,随便与乡亲们聊聊。可能这里就有我需要的东西。

天色一层一层地暗下来,我随便在四合的暮色中晃了晃,现在的我没有往村民家中走。这个点儿,许多村民正在家中吃饭,我贸然进去,并不是太合适。所以,我就在村子的小路上转悠。

正转着,眼前再次出现了下午见过的面孔,印象里这是张有喜感的面孔。尽管尚有几米远,但我依然能辨出来,一回生,二回应该熟了,是他,大嘴龅牙!他从前面一户人家的一扇门里出来,向外溜达了两步,又向另外一家的门走去,很快。那敞开的门就将他吞了进去。那里一团黑色,黑色吞了龅牙的同时,也阻止了我的眼睛。

当然,我并没有在意。在农村,吃过饭,串个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记得以前去采访过的那个乡村,几乎每家人都有习惯捧着饭碗出去吃,或者是桥头,或者是樟树下,然后就那么站着,偶尔也坐着,就这吃法。一边吃,一边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天黑了,这些个地方就闹开了。所以,大嘴龅牙,这个串门法我一点也没有在意,更何况盘根村总共就没有多少人,找个人说说话,与老人家聊聊天,也就是一种盘根村式的生活了吧。

陈老伯

干燥的小泥巴路很是硬朗,两旁的青草尽管是匍匐着的样子,却很是有生命力。沿着小路一边想一边走,前面有亮光闪过来,我知道,这便是盘根村的一颗星了。

敲了门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一户只有两个老人,陈老伯与他的老伴。村长说,十一户人家有两户是这样的,只有两个老人或一个老人在家了,另外九户么还有一个儿媳妇或者还有个孩子在家。说白了就是,九户是一家三口或四口,一户是一家两口,还有一户是一家一口。我没想到村长随口说的这一句话就是全村人口的现状了。我不禁吃了一惊。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曾经那么出名的盘根村,现在居然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小留守村,留着几个老人,留着几个女人,留着几个孩子。

作为外乡人,我对陈老伯说来自城里,后来又不自觉地说出是报社派来的。开场白还是恭维话,但我自觉得也是真心话,虽然人不多,但盘根村的风景是真不错,山清水秀啊。

陈老伯说,那又有什么用呢,村里的青壮年全都出去了!清山秀水也留不住人啊。

村里的青壮年全出去了?我知道我是明知故问,但我却没有更好的话来过渡。只是,说完这句话,我想起来,大嘴龅牙正值壮年呢。不过,一想到村长说的那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嘴上也没有再说出来。

是啊,全出去了,呆在这村子里就是死路一条啊。外面打工还好,一年至少能带个几千或上万块回来,要在家里就不行了。陈老伯叹了一口气。像我们家反正只有盼着等死的一天啦。

哎呀,老伯千万别这么说,现在人长寿呢,尤其是在空气这么好的地方。我怕老伯再接上他的等老等死的话题,赶紧又接着说,那村子里的山呢田呢?一点都没有人种了么?随村长从绕村低速走时那些荒芜的田地仍然历历在目。

有,但很少,你看啊,就靠几个女人嘛,女人又能种多少东西啊。本来我们盘根村就种不了什么东西,山多地少,再加上阳光也稀少,人家一年能种两季三季水稻,我们这里一季都有点吃力。现在就是山多,以前人家说靠山吃山,现在山上柴禾多的是,可谁能吃呢,以前还能卖柴禾,现在外面还有谁要烧柴禾啊。

这样一说,我的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了刚刚上山去看番薯洞的场景,那个周边果然灌木青葱,远处的几块田坂也都是芜杂一片。盘根村也就是在村子里那家门口的附近几块地种了些蔬菜,其它还真的让人想不起来,至少这个开门见山的地方目及之处并没有多少农作物。

其实,在农村真要弄得好应该也可以的,比如承包山林种板栗啊,种香榧啊。陈老伯,现在香榧很贵啊,每公斤青果都卖到上百块了。很显然,我的意思是,在盘根村里,其实如果要发展也是有办法的,就看他们盘根村的村民了。

唉,小伙子啊,我是老啦,都要八十岁的人了,也种不了什么香榧树了。

啊?陈老伯的年纪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我看跟村长差不多呢!我说的是真的,陈老伯很硬朗,看他的样子最多也就是七十岁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这已经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而且他脸上的皱纹远远要比村长少,脸也比村长白一些。

你看看现在外面都在找大钱,谁愿意留守在这个山里旮旯花个几年才能挣点可能有回报的钱呢?

想想也是,现在市场经济的大潮如此激烈,要留守在小山村里搞种养殖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但放着这么好的山和水,不利用起来也可惜啊。这么一个小山村要想做大事业自然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人愿意做也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这样一讲,我又想起前面从这门出转那门进的大嘴龅牙来。我说,对了,我下午碰到一个男的,个子矮矮的,村长说他承包了水库?

我这么一说,陈老伯与他老伴都愣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居然呆住了。来来来,先喝点茶。我们村子里很久都没客人来啦,喝吧,这是我摘来的明前茶,味道不错呢,专供像您这样的大客人。陈老伯的老伴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满是慈祥与和蔼,手上是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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