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我差不多走遍了河北大地上的长城。北京、辽宁、内蒙古、山西、宁夏、甘肃、青海、山东、浙江等地的长城也有涉猎。长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丰满,越来越鲜活,越来越让我感动不已,越来越让我欲罢不能。或许长城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许我也已经成了长城的一部分,哪怕是一块砖瓦、一介草木。
我的长城摄影实践活动,始于20世纪90年代。一开始,我也是致力于把长城拍得好看,过分追逐着季节和天气。虽然也有一些作品发表、获奖,但终究没有突破前辈摄影家经典作品的范式。后来,我对自己的长城摄影活动,进行了认真的反省,逐渐把自己定位于长城摄影作家,开始把长城作为生动丰满的世界来看待,当作民族精神的家园来感悟,一方面用影像来记录长城的真实状态,另一方面借影像抒发自己对长城和自然生命的感怀。这就极大地扩展了视野和思维,焕发了无限的想像力和创造力。
2009年,我以一组《千古沧桑入镜来》的长城摄影作品,获得了第八届中国摄影金像奖。评语这样写道:杨越峦以长城为题材的作品突破了“壮美”“雄浑”等审美常态,在影像的平面营造出独特的视角,运用经典的黑白表现手法,突出质感,不仅有效地创造出三维空间造型,更营造出历史的沧桑感,为作品增加了时间维度。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于黑白影调独特的理解与运用。金像奖的获得,给了我更大的压力和动力,让我把更大的精力倾注在长城摄影上。此后,我一直致力于河北乃至全国范围内古长城的拍摄,分别在上海、平遥、响沙湾、北京、山海关、珠海、大理以及德国、美国、西班牙等国内外摄影节展出长城专题摄影作品,2012年出版了大型画册《中国·野长城》。我所关注的,主要是未经现代修复的所谓“野长城”的生存现状,并力求在观看方式和影像表达上有所突破:
一是突破色彩的局限,变换表达方式。摄影虽然诞生于黑白的襁褓,却被后来的彩色摄影夺去了头彩。长城摄影也不例外,因为长城及周边的环境,有极美妙的光线,都为彩色摄影提供了广阔的舞台。然而,我最终选择了黑白的表达方式。我的艺术创作思路是,把色彩斑斓的世界抽象化,服务于读者在接受中的再创造,借此延展想象的空间。黑白的方式排除了色彩的干扰,更有利于我对长城的认知、表达和阐释。
二是突破空间的局限,扩大拍摄范围。虽然人生有涯,时间有限,但对于长城摄影来说,仅仅局限于几个能出片子的点肯定是不够的。长城是一部大书,只阅读其中故事精彩的章节,很难说读懂了它。因此,我首先对河北境内的长城进行了拉网式的拍摄。就像一个驴友,像一个苦行僧,沿着可能到达的长城地段,不停地游走,不停地拍摄。主要是选择没有被修复、没有被开发的“野长城”为拍摄对象。并利用可能的时间和条件,对全国的长城资源进行考察和拍摄。
三是突破时间的局限,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摄影是光影的艺术,光线在摄影中的重要作用是无庸置疑的。但我也不赞成光线决定一切、把光线的作用极端化的说法。对摄影作品来说,决定性的因素永远是人,其他一切只能起辅助作用。我的拍摄方式,决定了我不可能去等待理想的光线,只能对眼前现实的光线进行合理利用。早晚的光线当然美妙而不可放过,顶光也不能放弃,阴天散射光也值得珍惜。
四是要突破季节的局限,出奇制胜。冬天万物萧索,色彩灰暗,如果再没有雪,就是摄影人休闲的季节了。然而对我来说恰恰是冬天最出活儿。一来我用黑白的方式,即便是再艳丽的色彩对我也没有大用。二来落叶飘零,线条毕现,长城被草木遮蔽的身材得以脱出。三来长城的许多地段树木繁茂,在夏天难以穿行,冬春少绿的季节便于在长城上行走、拍摄。
五是突破气候的局限,全天候拍摄。有人说摄影是靠天吃饭,这不无道理,但终究不能成为天气的奴隶。虽人在河北,但距长城尚远,由于工作性质的局限,我的长城摄影只能是见缝插针,利用工作的间隙进行拍摄。所以我对天气从不挑剔,也无从挑剔。只要我能上长城就道万福,才不管什么天气。作为一个成熟的摄影家,必须是全天候的,一要扬长避短、因势利导,二要逆向思维、剑走偏锋。
六是突破“干扰”因素的局限,全方位展示现代社会信息。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对讲究唯美构图的长城摄影形成了重重干扰,比如高高耸立的输电塔,参差不齐的新旧民居,突兀而立的电线杆,比邻而居的工业厂房,甚至不堪入目的垃圾堆等。其实,如果不是追求唯美的沙龙摄影,而是要保留长城的真实信息,这些所谓的“干扰因素”正好为我所用。它们都是时代的产物,是现实的信息,是构成长城全息生命的重要元素。
七是突破“正面形象”的局限,寻求和展示长城的历史沧桑感。长城毕竟是被时间的长河、自然的风雨、历史的变迁、战争的创伤、人为的破坏所不断侵扰着的历史遗迹,也就是一座伟大的废墟,残破、颓败、荒芜甚至岌岌可危是长城的主要形态。追求完美的人,自然可以钟情于长城的好身段。但我要把握的是长城的常态,最能让我动情、动容的还是长城的沧桑,这才是超越风花雪月认真对待历史和现实的态度,也是能够唤起对长城的危机意识和保护意识最有力的态度。对废墟的审美,是我的长城摄影的一个重要方面。
八是突破眼前长城的局限,从大自然不同的角度来诠释长城。长城是中国古人的一件伟大作品,也是与大自然极尽融合的天人合一的作品。古人在设计、修筑长城的时候,体现了高超的智慧和毅力。只有把长城放在无限丰富的大自然中,才能展现长城的魅力。修筑长城既要因地制宜又要就地取材,因此形成了一处处令人赞叹不一的世界奇观,长城与山峦,与石头,与树木,与河流湖水,与花鸟畜兽的关系,能够引发人无尽的情思。
最后一点,就是突破现实的局限,诠释心中的长城。长城是一个伟大的客观存在,是一个无限丰满的现实世界,同时又是我们民族精神的家园。长城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飞鸟走兽,民窑瓦舍,都可能触动我的绵绵思绪,让我产生倾诉表达的艺术情怀。这些物质的元素,就是我写文章的词语,就是我作画的画笔和油彩,更是我作为摄影家的黑白灰、点线面、光与影。在我的眼里,长城是现实的,又是超现实的;长城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是人格化的象征和载体。我从眼前的长城,发现了许多超越长城自身的艺术元素,由此来构建我的影像体系,进行我的艺术探索。天地万物皆可为我所用,都可以传达我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与情感。
与长城的雄伟高大相比,或者说在长城残垣断壁的沧桑面前,百姓的生活是丰富多样的,既有仿佛亘古不变的停滞,又有现代生活的植入,穿越与荒诞感交织。在偏僻的长城周边,现代生活的烙印也在一点一点地呈现。我想用影像来呈现的就是这种存在与变化。当然,就像面对山川万物一样,面对长城,先人这样一个伟大的创造,一部浸透着民族精神与情感的历史大书,我肯定会有自己对自然、对历史、对生命、对时间的哲学思考,这些思考自然会融入作品之中。关注长城的当下性,关注长城与当下生活的关系,反思我们自身与长城的关系,应该是近期长城摄影的一个特点,或许这正是当代性的体现。
人们说我的长城摄影在影像上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由对长城景观的个性化阐释,发展到对心灵密语的自由释放,展示了我对长城与自然、长城与生命、长城与百姓、长城与当下生活的独特识见,有哲思,有调侃,有戏谑,有混搭,也有无奈和叹息。
几年来,我差不多走遍了河北大地上的长城,北京、辽宁、内蒙古、山西、宁夏、甘肃、青海、山东、浙江等地的长城也偶有涉猎。长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丰满,越来越鲜活,越来越让我感动不已,越来越让我欲罢不能。或许,长城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许我也成了长城的一部分,哪怕是一块砖瓦、一介草木。从把长城单纯当作风景、甚至是风景中的符号去拍摄,到把长城看作一个鲜活生动、情感饱满的生命体来欣赏。从一个攀登长城的“好汉”,到一位长城影像作家,我拍摄长城已逾20个春秋。我用一张张照片表达着心中的感悟与激荡。长城给了我思考、赋予我活力,让我感受到了沉浸在长城砖瓦泥土中的中国历史文化的灵魂与韵味。
面对热闹而又寂寥的长城摄影,难免引发我对摄影艺术的思考。摄影是不是艺术,这是一个让摄影人纠结不已的话题。其实不单摄影,人类的任何活动既可以是艺术,又可能不是艺术;能否成为艺术,不在于活动本身,而在于所能达到的境界。我们所熟悉的音乐、美术、书法等无一不是如此。摄影人既不要高傲,也没有必要心虚。对于任何一个摄影题材来说,永远也没有穷尽的时候。成功的秘诀在于,对热题材要有冷思考,要剑走偏锋、独辟蹊径;对于冷题材则要深入观察思考,精准定位。长城摄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长城长,路也正长;长城摄影,永远没有尽头。
编辑:郭文岭 刘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