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学峰
(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法序经·序》:中国翻译理论的滥觞
庞学峰
(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摘要:内容支谦的《法序经·序》是中国第一篇探讨翻译的文章,这篇文章关于翻译中文与质、信与美等问题的讨论,奠定了中国传统翻译思想的核心。贯穿于整个佛经翻译和中国近代对翻译的探讨,大体上都是围绕着这些问题进行的。《法序经·序》成为中国翻译理论的滥觞, 奠定了中国翻译思想的话语体系。
关键词:《法序经·序》;传统翻译思想;话语
一、引论
支谦,三国时期的著名的佛经翻译家,其《法序经·序》是中国第一篇探讨翻译理论文章。其中所蕴含的翻译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学术话语。文章中提出的翻译思想是中国传统翻译思想的萌芽,是中国翻译理论的滥觞。其中的翻译思想,一直影响并贯穿于整个中国传统的翻译观,可以说中国在其之后的翻译思想,都是对支谦《法序经·序》中提出的翻译思考的脚注和进一步阐述。
二、《法序经·序》中对翻译的讨论
南北朝时期梁慧皎所著的《高僧传》中,记载支谦,又名支越,月氏人,精通六国语言。孙权听说其才能,召见支谦,并授其官为博士。支谦翻译佛经49部。在《法序经·序》中,支谦对翻译的标准进行了讨论。文中写到:始者,维祇难出自天竺,以黄武三年,来适武昌,仆从受此五百偈本,请其同道竺将炎为译。将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质直。仆初嫌其辞不雅,维祇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子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明圣人意,深邃无极。今传胡义,实宜经达。”[1]P22
文中所提到的文与质、信与雅、达等有关翻译的描述,一直贯穿于中国传统的翻译思想,整个中国传统的翻译观,都是围绕着这些概念对翻译进行讨论的。这些概念也出自于中国传统的学术话语,是中国传统学术话语在翻译中的体现。
三、中国传统学术话语在《法序经·序》中体现的原因
在支谦的《法序经·序》中,维袛难等人引用道德经中原句“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和孔子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来说明佛经翻译应该了不加饰、“勿失厥义”。同时,文中对“文”与“质”的争论也来自孔子《论语》中的思想。孔子《论语》雍也篇中写到:“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2]P61“质”这里是指“质朴”,“文”是指“文采”。孔子认为,一个人既要文雅,也要质朴。支谦将其运用到对翻译标准的探讨上来,认为佛经翻译应该注重质朴。
用中国传统的学术话语来探讨佛经翻译,是与当时的文化背景有关系。支谦是在三国时期翻译佛经并探讨佛经的翻译标准的。当时佛经才刚刚传入我国不久,还未为中国主流思想阶层所完全接受。所以,早期的佛经翻译家,就用儒家、道家术语来翻译和解释佛经,以便为中国主流思想阶层所接受。“以玄解佛,援玄理以诠佛学,实可溯至三国时期,此于支谦、康僧会译经与注经就已见端倪。”[3]P51同样,在探讨佛经翻译标准的时候,早期的翻译家仍然援引儒家、道家思想来论证,从儒家和道家经文里面去找到翻译标准的依据。这样才能使其观点得到认同。所以,尽管支谦本人刚开始认为维袛难翻译的佛经经文过于质朴,雅顺不足,但维袛难和在场的其他人援引《道德经》和《论语》中的语句来反驳时,支谦也表示赞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支谦在佛经翻译实践中“雅顺而不甚忠于原文”[3]P31,而在对翻译标准探讨的这篇文章中,却赞同质朴的译文。“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始终存在‘质朴’和‘文丽’两派。…… 而支谦就讲究文丽简约。”[4]P171
虽然支谦在翻译实践中力行“文丽”的翻译,但从当时的背景来看,其一,中国最早的佛经翻译家安世高、支娄迦谶在翻译佛经时,了不加饰,翻译风格质朴,不加润色。支谦作为支娄迦谶的再传弟子,虽然对早期佛经翻译家的译文不满意,认为其译文没有文采,文辞雅顺不足,过于质直。但这种“质直”的翻译策略,是当时主流的翻译规范。这种主流的“了不加饰”的翻译规范,是早期的佛经翻译家在不十分精通汉语的情况下形成的。而支谦长期生长在中国,“博览经籍,莫不精究,世间技艺,多所综习,遍学异书,通六国语。”[5]P15精通汉语,所以译经比较有文采,注重雅顺。所以,尽管支谦在实践上,能做到雅顺,并且也认为以前的佛经译文“其词不雅”。但是,当时主流的翻译规范是“质朴”,支谦也只能认同当时主流的翻译规范。其二,佛教在支谦所在的三国时期,是其刚传入我国的阶段,在翻译实践中,“格义”的翻译方式开始出现,这在支谦的翻译作品中就已见端倪。这种用儒家典籍和道家典籍中的术语翻译佛经的方式,是为了让佛教典籍更好地为人们所接受。当时,中国主流的思想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所以,当支谦批评维袛难的翻译过于质直时,维袛难就用孔子和老子的观点来进行辩驳,在这种情况下,支谦也只有接受这种观点。
四、《法序经·序》中提出的“文”与“质”的争论对佛经翻译的影响
始于《法序经·序》中的文质之争,贯穿于整个佛经翻译阶段。从支谦开始,到唐宋时期的佛经翻译整个阶段中的翻译思想,文质之争是其主要内容。
东晋、苻秦时期的翻译家道安,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中提出著名的“五失本、三不易”的翻译思想,其中就涉及到文与质的讨论。道安指出: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 而使从秦, 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 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叹咏, 丁宁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 或千五百,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己全成,将更旁及,反腾前辞,己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1]P24其中第二条“胡经尚质,秦人好文”,就出现文与质的说法。而且,其他各条也都从某些方面指出了支谦等人追求译文“文丽”的翻译的失误,说明“文丽”的译文有五种情况会失真。
姚秦时期的著名翻译家鸠摩罗什,主张有文饰的译文。就鸠摩罗什指出,“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另呕秽也。”[1]P32罗什在此指出不良的译文似嚼饭与人,令人呕秽。
东晋僧人慧远,既批评文派的译文“文过其意”,又批评质派的译文“理胜其辞”,提出一种折中的翻译方式。在《三法度序》中,慧远指出,之前的很多译文“或文过其意,或理胜其辞。以此考彼,殆兼先典。后来贤哲,若能参通晋胡,善译方言,幸复详其大归,以裁厥中焉。”[1]P41《首楞严后记》中,也有关于文与质的讨论:“辞旨如本,不加文饰,饰近俗,质近道。文质兼,唯圣有之耳。”[1]P42
五、《法序经·序》中的翻译话语在近代翻译思想中的体现
《法序经·序》中有这样一句,“维祇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1]P22这里,“善”被用来描述理想的翻译,“善”的翻译成为翻译的标准。清末学者,《马氏文通》的作者,马建忠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一文中就认同“善”是翻译的最佳标准,并对其进行具体的阐释,提出“善译”的翻译思想:“夫如是则一书到手,经营反复,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而又摹写其神情、彷佛其语气,然后心悟神解,振笔而书,译成之文,适如其所译而止,而曾无毫发出入于其间。夫而后能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是则为善译也已。”[6]P225此处“善译”的翻译思想,是对支谦一文中“善”在翻译中的具体阐释,是对这一话语的进一步生发。
清末翻译家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的翻译思想,成为中国翻译界的金科玉律。严复的信、达、雅三原则,与近代西方翻译理论家泰特勒的翻译三原则有相似之处。泰特勒的翻译三原则是这样表述的,“I. 翻译应该完全传达出原著的思想。II. 应该具有与原著同样的风格和书写方式。II. 翻译应该和原著一样的通顺。”[7]P9所以,有些学者认为严复信、达、雅的三原则来自与西方的泰特勒。如伍蠡甫在“伍光建的翻译”一文中指出,信、达、雅的翻译标准“来自西方,并非严复所创”[1]P461金隄也曾说过,“我觉得他可能是英国梯特勒的影响。他曾留学英国,而他提出信达雅三个原则与梯特勒提出的很相似。不过他在著作中从未提过梯特勒的影响”[8]P119
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并非来自英国的泰特勒,而是来自中国的佛经翻译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学术话语。信、达、雅的翻译话语,在《法序经·序》中均有体现。邹振环也指出“断言‘信达雅’翻译标准完全来自‘西方’,这显然是错误的,严复在创造性地提出这一标准时,可能受到泰特勒的启发,但这一标准的根还是扎植在中国传统的翻译理论的土壤中。”[8]P119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也指出,严复译《天演论》弁例所标“译事三难:信、达、雅”,三字皆已见此。译事之信,当包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为饰达。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斯之谓信。支、严于此,尚未推究。[1]P23可见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的翻译标准,是基于中国佛经翻译思想,来源于中国第一篇探讨翻译的文章《法序经·序》,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学术话语。
鲁迅也对翻译中的文采与质朴、信与顺进行过论述,鲁迅“题未定”一文中说道:“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风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1]P301在此,保留原著的“风姿”和“力求易解”就是指翻译得有文采,也即是文丽的翻译。但鲁迅认为这是做不到的,因此鲁迅主张“宁信而不顺”的翻译。鲁迅宁信而不顺的翻译主张,是为了通过翻译来借入新的表达方式,从而能丰富汉语白话文的表达方式,因为当时白话文运动才开始不久,白话文作为学术语言才刚刚起步,表达方式还有限,所以需要借入欧洲语言的表达方式。所以鲁迅说:“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1]P276“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据为己有。”[1]P276
翻译家朱生豪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译者自序一文中,也对翻译的文丽和质朴提出自己的见解。朱生豪在此文中说道:“余译此书之宗旨,第一在求于在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著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之硬译,则未敢赞同。”[1]P457在此,朱生豪强调译文文字的晓畅易懂,不赞同只注重文字质朴的直译。
钱钟书化境的翻译标准被认为是翻译的最高境界,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钱钟书提出化境的翻译标准:“文字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 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留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的翻译,比为原著的‘投胎砖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 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换句话说,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经过翻译似的。”[9]P18-19钱钟书也不主张了不加饰的译文,主张译文的雅与达,他的化境的翻译标准,是对中国传统翻译话语的进一步升华。
近代翻译家对于翻译中的形似和神似的讨论,也是文质之争的进一步发展。支谦在《法序经·序》中关于文和质、信和雅的讨论,到了近代演变成形似和神似的讨论。文质之争的前提是承认翻译中要尽可能做到“信”,是不同程度的信。形似和神似也是对信的不同程度和不同层面的阐释。近代学者陈西滢就以雕塑和画像为比喻,来说明翻译的三个层次,“最先所说的肖像只是形似,第二类超乎形似之上,无以名之,我们暂且名之为意似,到了最后一类才可以说是神似。”[1]P403陈西滢认为只有神似的翻译才是最高品级的翻译。这里所说的形似、意似和神似的三个品级,是就译文对原文“信”的层度而言的。“质”的翻译只做到了形似,而不能做到神似。“文”的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做到神似。所以说,近代翻译思想中的神似和形似的讨论,是文质之争的进一步发展。在佛经翻译阶段,对文质的讨论只注意到了文与质的对立,没有看到文、质之间的对立,是都是建立在“信”的基础之上的。近代对神似和形似的讨论,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出了神似,以及化境的翻译标准。
六、结语
三国时期佛经翻译家支谦的《法序经·序》中对翻译的讨论,奠定了中国传统翻译思想的话语体系的基础。《法序经·序》中提到的文与质贯穿于整个佛经翻译阶段,其中里面还提到的善的翻译、翻译中的信与雅和达,都对后世的翻译思想产生很大的影响。后世的传统翻译思想,基本上没有离开这些讨论翻译的话语。同时,《法序经·序》中讨论翻译的学术话语,是出自中国传统的儒家经典和道家经典的学术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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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ju Jing Xu: the Fountain of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ies
PANG Xue-feng
Abstract:Zhi Qian’s Faju Jing Xu (Preface to the Translation of the Dharmapāda) is the first article in China to discsuss translation. The debates on “refined”and “unhewn”, “trustworthy” and “beautiful” in translation have laid a found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Throughout the history of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theories in China, discussions on translation have focused on issues raised in this text. Being the fountai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translations theories, Faju Jing Xu has laid the foundation of the discourse on traditional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ies.
Key words:Faju Jing Xu;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thoughts; discourse
作者简介:庞学峰(1980- ),男,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收稿日期:2014—12—08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152(2015)01-003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