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诗边札记十二则
◎扎西才让
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没人回答,因为金戈铁马的战争年代,早就已经结束。烈火硝烟的战争,要么在电视上看到,在手机上搜到,在收音机里听到,或者在历史的册页上读到。到底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无人应答,但还是有人在暗影里站起来,偷偷地发出意思含糊的信息。于是,在他们的设计和操纵下,我们不用武器,只用阴谋诡计,用蜂蜜般的承诺,用色欲和背叛,就轻轻松松地赢得了胜利。然而我真的无法感知这喜悦,因为那清洁的精神已经荡然无存,那无援的救赎已经被遗弃。我只好从头再来: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有人回答:我们不是已经取得胜利了吗?我说:那不是胜利,那是耻辱!那些人哈哈大笑。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二三班的教室里,白发苍苍的历史老师,正在讲述那有名的鸿门宴的故事。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对父母来说,揍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听话的孩子,挨的揍也多,多到他终于学会听话了,那揍,还是时断时续的。我在某学校当班主任的那会,已经是九十年代了,但还是有家长把孩子领到我面前,珍重地央告我:“若他不听话,你就揍他!”这家长显然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道理。新世纪来了,因为出台了如何整治虐童罪的法律,我们不再打孩子,只把校园绿化带里低矮的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把错落有致的楼房,建造得恍若仙境。对于学生,既然国家规定不能揍他们,也就只好看着他们由着性子折腾,成长,变成我们不希望的样子,成为我们的苦恼,甚至成为心病,成为遗恨。对此我们毫无任何办法,回到家里,找到中国史,翻到封建社会那一章,发会愣,又深陷在黑暗里。
我问:“男子汉玩的游戏,是不是真的具有挑战性?”玩过“打木猴”游戏的阿桑说:“真是这样。若说两个人,四个人,六个人,都可以玩,都是嘴角有着绒毛的男子汉,那是真的。若说必须分成两组,扮演残酷的角色,一组攻击另一组,置对方于死地,那也是真的。不过,那木猴不是陀螺,只在原地打转,那木猴是大拇指粗细的两头被削尖的半截柏木,坚硬,沉重,又尖锐。我们用木板把它砍起,又一板扇飞,它在空中迅疾地飞行,像一颗愤怒的子弹。是英雄,就要将飞行中的木猴,收回到帽檐撕裂的绿色军帽里。是孬种,就看着它飞远,飞到能感受到的屈辱里。好多次,我所在的一组取得了胜利,对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个男孩的脸上,留下了刀锋一样的疤痕。另一个男孩,成了独眼,找了瘸腿女人。他的下半辈子,只用来酗酒,闹事,用拳头来理解并深爱他的家人。”我感慨道:“那你还好好的啊!”阿桑生气了:“屁话,我本来可以娶到独眼哥的漂亮妹子的,就因为玩这游戏,她成了刀疤脸的老婆!”
显然,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夫妻生活,牵扯到锅碗瓢盆和絮絮叨叨,其意思不用说,大家一清二楚。狭义的夫妻生活,因为拿了证书放了鞭炮在先,有鲁迅所说的做广告之嫌,其意思更不用说,连动物都知道。有个青年诗人,弱弱地问老年诗人:“老师,夫妻生活能不能入诗?”老年诗人大笑起来:“你不知道所谓诗人就靠暴露隐私成名立万的吗?国外的巴勃罗·聂鲁达、扬尼斯·里索斯、君特格·拉斯,国内的李商隐、李清照、徐志摩甚至余秀华他们,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用诗歌做了实证。”那么,夫妻生活能不能当资源使用?“怎么不能呢?政党的竞争,明星的上位,票房的飙升,饭后的谈资……无不把这种私密的生活公开到极致。”这样的话,夫妻生活能不能写入历史?“必须啊!因为据不完全统计,历史上百分之三十的重大事件,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造成的。只要看看某个朝代的王室的野史,就能发现那么多形迹可疑的女人的身影。”那么,尊敬的老师,夫妻关系有什么不能做的吗?“有!它其实不能像你我这样严肃地交谈,因为一旦我们深入讨论它,它就会失去自身的神秘。”
诗歌和爱是一样的:在瞬间被唤醒,因为它早就成熟在心里。比如去理发店,你进去,她出来。你们就能擦肩而过?不,她只是离开了隔壁的理发店。她走远了?不,有着健美双腿的她,还在你的脑海里。她就是你诗歌的洛丽塔?是的!“您抬一下头。”给你洗头的少女也有着枣红色的头发,双手揉搓时,脖颈上会隐约显露出几条浅浅的皱纹。她和她的脸都不加粉饰,都透着青春的亮色。她引你走向旋转椅,黑色短裙凸显出微微上翘的屁股。你是如此注重少女的美丽,是不是所有的中年男人,都像诗人那样,迷醉于含苞待放的女孩?以至于把她们都当成了隐秘的诗句!
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把咖啡打到了他的身上,当然我是无意的,我仅仅是为了抓住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她和我约会的时候,我把她的裙子扒了下来,当然我是无意的,我只是无法忍受她裙子上的荒唐的图案。它和我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面对面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我允许它从我身上踩踏而过,不是我无法战胜它,我只是不愿意为了与一头猪较量而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于是他们建议法官:“把这个人关进疯人院吧,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他出现在我们身边!”法官恼怒地回答:“不是关进疯人院,是要关进蠢人院!”为了我一个人,他们花费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建起了蠢人院。但在这十年的磨炼中,我遭遇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他们种种整人的技巧,我也学会了如何整人及如何不让他们整我的方法。我正告法官:“我已经是聪明人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但他们笑了,还是把我关了进去:“为了建造蠢人院,我们都忘记了建院的目的,而今你却跑来提醒我们,看看你多蠢啊!”我只待在封闭又空荡的房间里无奈地自嘲:“就让他们折腾去吧,一群疯子!”
一个村民活了大半辈子后,突然开始了反思: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回忆了他的过去:出生,哭闹,吃;成长,傻笑,大哭,继续吃;念书,做作业,挨老师批评,换着花样吃;盖房,娶媳妇,做爱,耍脾气,有时不想吃;打工,吵架,生孩子,看到下一代开始重复自己经历的生活,气得不想吃。反思来反思去,发现生活方式不如飞禽自由,也不如野兽简单,明白活着真的没意思。但他又不愿意就此死去,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别的人,于是他安静地坐下来,开始了思考,一不小心竟成了哲学家,像模像样地指导其他人如何生活。指导得多了,发现了矛盾定律,有一天想不开,就跳河死了。没有哲学家的日子,村民的生活就显得有点茫然。于是有人站出来,充当了新的哲学家。然而不久,继承者却自溺了。村民的生活又开始混乱起来。一个人跳出来,开始了治理和管教。村民称他为政治家。这人培养出了更多的政治家来参与村子的管理。这座村庄的人们,终于安心地活了下去,感觉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日子还是挺有滋味的。
一个名叫乌拉的小城,不知为什么,大街上的动物忽然多起来。先是专吃蕨麻的又黑又小又瘦的猪,成群结队地在公路上乱窜。这事惊动了市长大人,他派出城市管理员,把猪一一打晕,一车一车拉走了。过了两三年,宠物狗又多了起来。猪是人类的食物,可以棒杀。但狗是人类的朋友,连市长都没解决的法子,只能任其乱跑、交配、狂吠。后来,狗统治了这个小城,它们管理人类:当它们觅食时,人类必须出现,定时供应食物。当它们交配时,人类必须消失,以免打扰它们的好事。当它们狂吠时,人类必须聆听,因为那是它们在进行就职演讲,或在使用公民的权利。若干年后,这座小城,被更名为狗市。这个故事到此还没结束:终于有一个狗首领幡然醒悟:管理一个城市,太麻烦了,不如我们去过饭来张口的日子,让人类去折腾吧!于是,人类又进入了争权夺利的时期。
白雪公主十八岁那年,她从继母统治的城堡里逃出来,慌不择路进了幽暗森林,实际上她通过某个洞穴坠入了地球的另一面,从一个叫时间隧道的洞穴里出来,抬头就见到另一片天地:甘南。而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幽暗森林里令人产生幻觉的气体,也通过隧道来到这里,很容易令人头昏脑涨,有人说这是海拔太高的原因,科学家也这么看。但诗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只有太幸福或者太悲伤,人类才能发晕。我是诗人中的一个,虽然那些画家、摄影家、书法家甚至音乐家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还是用诗歌的方式,相信白雪公主曾经来过我们这里。要不然,为什么这里的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是那么的无穷尽呢?为什么爱情之火无论在怎样的寒冷和潮湿里,还是凶猛地燃烧呢?为什么人们愿意在首领的带领下,活在那看不见的城堡里呢?除了这种解释,我根本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如何带领人民过上好日子?政治家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带领家人过上好日子?父亲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让情人过上好日子?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我没有任何一个情人,但想象的能力使我头脑发昏,使我相信一切不可能。幸亏还有理智带领我前行,使我不至于把荆棘当成鲜花,把下水道当做地铁,虽然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事物在本质上的相似性,只能让人对这世界充满误解,就像通过装满水的鱼缸看对面的情人,她的扭曲和模糊,不得不令人怀疑: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以至于她已经投入了我们的怀抱,我们还认为这种结局,永远是不可能的!
水是时间,是金子,是思想。为什么这么说?看看它的流量,你就会明白只能如此比喻。上网时,我们也用到“流量”这个词,它是看不见的,是快意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令人心疼的。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词用到生命上。人这一辈子,他的寿命其实是被限制好了的,就那么长,也那么短。活一天,就用掉了一点流量。活一个月,就耗损了一大截流量。活一年,就用掉了可以捶胸顿足的流量。不过,很多人容易忽视这一点,所以他们轻松快乐,不计较得失,也不往后看。这样的大多数,其实是活得最清醒的。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坐在河边看水,就很容易发出感叹。透过高楼上的窗户看大街上的车流,很容易产生跳楼的冲动。只有成为河流中的一滴水,或者车流中的一个点,我们才能突然感受到:生活,是多么美好!
滑冰赛,其实是一场看得见摸得着的战争。屁股大的木板上,钉上两根菱形木条。木条上,箍上两根铁丝。人盘腿坐上去,手持两根冰锥,就可以在冬河的冰面上,玩那滑冰游戏了。孩子们从高处滑下来,个个都像脱困的野兽。他们竞赛,看谁滑得更快。一路上,他们互相撞击,试图掀翻对方。他们甚至用冰锥扎向对方的大腿。有人翻倒,趴在冰冷的冰面上,哭泣。有人哈哈大笑,裤子已被鲜血浸透。有人跌入冰窟,终于爬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一会就被北风给冻硬了。他们中的一个现在岸边,嘴唇发青,牙齿打颤,左手捂着血淋淋的右手。不知谁的母亲在喊孩子回家吃饭,大家茫然四顾,终于一哄而散。我写到这里时,就想起一部遗忘了名字的旧电影,它的结尾是一帧长达二十秒的镜头:远处村庄,在血色的黄昏里,看起来是那么温暖,那么祥和,那么安静。
责任编辑林芝